★文/方柏林
美国鸭
★文/方柏林
学期中间的一个中午,我去食堂吃饭。路上遇到一位老师,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问他这是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这老师平常话不多,一句就是一句,也没什么上下文,每次都让我揣测一番。
他说不是,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美国人分不清亚洲人谁是谁。
我说是。
他又问:“听说中国人喜欢吃鸭蛋?”
我又想,这是教育问题、文化问题,还是政治问题?前一段时间看CNN上有过介绍,说美国人觉得最恶心的食品中,居首位的是用鸭蛋做出来的皮蛋。
他告诉我,他家有一些鸭蛋,问我要不要。他说他们不吃鸭蛋,也不知道怎么吃。我说要。然后过了几天,他就带给我一打鸭蛋,我给腌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去科学楼,路上又遇到他。他又问:“你往哪里去?”
我说你的问题怎么老是这么意味深长,大家笑了一笑,然后他问那一打鸭蛋我吃了没有,味道怎样,我说不知道,腌了,还没吃。他问怎么腌,他说从来没听说鸭蛋还可以腌。我于是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腌制鸭蛋的过程:把水烧开,放五香八角和盐,冷却后,放入鸭蛋,最好事先在烧酒里滚一滚,然后这么浸泡着,若干天后食用。他觉得这很简单,就走了。
鸭蛋腌了十几天后,我吃了一个,还没入味,于是没再管它们。
其时已是5月,我回国了一趟,等我回来,再吃鸭蛋,发现味道已经全部进去了。这真是好消息,我们已经在异国他乡,“自主研发”咸鸭蛋了。
但此后,这位老师再也没卖鸭蛋给我,估计是从我这里拿走中国腌制鸭蛋的“尖端技术”之后,自产自销去了。这真是知识产权的巨大损失啊!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回国之前,我也收到从事学生工作的艾米发给所有员工的信——我们这是个私立的小学校,像一个亲密的大家庭一样,谁家丈夫得前列腺炎了,谁家老婆的大表姐得癌了,我们都知道,这些来信是要大家为之祈祷。艾米的信就是这样的诸多信件之一——问大家想不想要鸭子。有一户人家,要送出一些鸭子,让一个友善的家庭去“领养”。
我对镜子一看,发现自己很友善,符合条件。另外,我早想着要养鸭或者养鸡。不过在这里养鸭或者养鸡,和我们当年养鸭养鸡又是两码事。这里的鸭子,不是产蛋机器,而更多是一种观赏动物。
俄克拉荷马地广人稀,公园、湖泊里鸭子都很多。我们学校的池塘里也有野鸭子,还跑到图书馆大柏树下做窝,抚养下一代。孵出小鸭子后,带着小鸭子,一路回到池塘,路上被图书馆员克里斯的夫人看到。克里斯夫人用童车推着自己的孩子,看到鸭妈妈带着鸭宝宝回池塘,途经图书馆前小停车场和圣经学院前大停车场,一路凶多吉少,顿时母性大发,掉转童车方向,把鸭子一路护送到池塘。
在很多池塘里,都有这种浪漫栖居的鸭子。惭愧的是,作为一个老中,看到鸭子,总摆脱不了鸭蛋的联想。
不过收到艾米信的第二天我要回国。我问她是现在我过来把鸭子领回家呢,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她说现在鸭子也还小,还得在什么孵化灯下看着,等我回来再说也好。我想美国的鸭子真是娇贵,还要孵化灯。于是我就回国了。
回美国之后,我给尹部长说到捉鸭子的事情。他建议我去找市政管理部门问一问,否则被人投诉怎么办?
他说的还真没错。
我打电话到爱德蒙市的市政府,问能否在庭院里养两只鸭子。市政府接听电话的人把我的电话转到市政法规检查部门。我想我这是来自投罗网了。
这个部门的人回答了我的疑问,说市区之内禽类不可养。
我问:没有例外吗?怎么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得了艾斯伯格症,他妈妈还给他在市区院子里养马?
她顿了一下,问:你地址多少?
我给了她地址。
她说你不属于这个城市。
我怎么不属于这个城市呢?我属于哪里?我是谁?
她说你这是属于俄克拉荷马城。我这才想起来,我是在俄克拉荷马城和爱德蒙之间的城乡接合部。水电我们归俄克拉荷马城。俄克拉荷马城属于城区,穷人多,所以水电便宜。但是学区的规划,又和行政区划不统一。论学区,我们属于爱德蒙,这是本州最好的学区之一。这种意外的好处,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我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破事,但是傻人自有傻福。
由于我不归爱德蒙管,她给了我俄克拉荷马城的相关电话。
俄克拉荷马城的那个相关部门叫“执法中心”。我估计这个中心,是接到邻居投诉后,出来干预、罚款等,约等于我们的城管部门,不过通常是叫人限期把家里非法养的鸡啊鸭啊,或者是海龟啊,长颈鹿啊,蟒蛇啊等各种邻居投诉的珍禽异兽迁走,否则上法院交罚款。这是一种比较文明的城管。他来执法,你都看不到他人,在你门上贴个条子,你乖乖拿条子去交罚款。你不交罚款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他们不需要去野蛮执法。在美国除了你呼吸的空气,别的什么都跟你的社会安全号联系在一起,赖也赖不掉。你在院子里养一只袋鼠,最终由于你不交罚款,可能你的银行都会接到通知,把你的房产冻结。
总之,俄克拉荷马城管队的贝思接了我的电话。
我说我要收养两只小鸭子,行还是不行,家禽类可不可以养?
她问我地址在哪里。
我给了她地址。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不行,你们这里是一区。不属于农业区域。”
“有无例外的情形?”“你家有池塘没有?”“有一个养锦鲤的,”我说,“不过不是很大。”
“如果野鸭飞进来,我们是控制不住的。”
我如实相告,不是野鸭,是家鸭,有人委托我收养家鸭。我总不能改变人类驯化的历史。
“还有一个办法,你家有没有一公顷地?”
我不愧是念过小学的,知道一公顷十五亩,我要有这么大的地,那都地主了。
我说没有。
此事于是作罢。不过我觉得很不对劲,我问一个同事:“人为万物之灵长。作为人类之一员,我都没有一公顷的地,为什么鸭子要有一公顷地才能养?是不是对于自然过于虚伪?那些穷人,饿得饭都没得吃,你们怎么不把心思放他们身上去,对他们好,管这些鸭子住得舒服不舒服做什么?为什么要对鸭子比人还好?”
他笑曰:“可是你几时见鸭子在家里造导弹来吓人?”
(摘自《中外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