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干聚书的时代正是政局更迭、中国社会新旧交替转型的时代,“风雪沉冥,天地易位,纲弛纽解,晦盲否塞”[1]是寓居上海的刘承干最深切的感受。伴随着封建社会的解体,一大批前清遗老避乱来到上海,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争贷所储书籍,以易钱米”,一时间,上海成为了图书的集散地。
刘承干此时也寓居上海,以其雄厚之资,搜罗了大量的图书,“甬东卢氏之抱经楼、独山莫氏之影山草堂、仁和朱氏之结一庐、丰顺丁氏之持静斋、太仓缪氏之东仓书库,皆积累世之甄录,为精英所钟聚”[2],其所散出之书,大都归入嘉业堂,一时间,嘉业堂典籍宏富、缥缃满架,这其中也包括刘承干所说的“秘籍”。
一
刘承干在《嘉业老人八十自序》中说:“辛亥以还,藏家多散出,不乏宋元佳椠、名人精钞批校之本,益不重金购入。十数年间,积至五十万册。”[3]在“五十万册”中“不乏宋元佳椠、名人精钞批校之本”,这些“宋元佳椠、名人精钞批校之本”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版本价值。所身处之乱世,客观上却给刘承干的藏书事业带来了难得的契机,为其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的藏书创造了条件。他在《乙亥丛编序》中,更加明确地道出了寓居上海、身处乱世而潜心搜罗“祕藏”图书的事实。
自海内兵起,侨寓沪壖,见故家藏书捆载易米,四方宿素多托命夷市,余因得於其间访求祕藏[4]。
这里,刘承干用“祕藏”来形容包括“宋元佳椠、名人精钞批校之本”在内的深藏藏书家之手的精品图书。
当然,这些散出的“祕藏”,其中也有一部分被嘉业堂所藏。刘承干在《嘉业堂藏书楼记》中详细介绍了藏书楼的分布情况:
由池而上,有楼七楹,中一楹为大门,东三楹为宋四史斋,以置宋椠“四史”;西三楹曰诗萃室,以置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斋、室均北向,斋楼多旧钞精校各本,室楼皆宋元椠本。再进,亦楼七楹,左右缭以两庑;庑各九椽。楼下为嘉业厅事三楹,分列甲乙两部。上为希古楼,庋殿本、官印,而内府秘籍亦在其中。楼东西上下各二楹,杂置书五百余箱。左、右庑则各省群县志,庑楼均为丛书,约二百余种[5]。
“秘籍”一类被单独列出,可见其对“秘籍”的重视程度,同时也说明这些“秘籍”具有极高的文化价值。另一方面,嘉业堂藏书楼有专门用于存放“秘籍”的区域,说明嘉业堂所藏“秘籍”的数量还是很可观的。
除上述所引“秘籍”“祕藏”之外,刘承干还多次采用“秘笈”“祕笈”等词。
《礼记正义》卷子本,只存两半卷,从东洋旧卷影写。前所得《周易》《尚书》俱全,《毛诗》缺前七卷,《左传》止剩五卷,此本更少,仅存其名。然《易》《书》《诗》传同是方册,此却是卷子旧式,惟太少耳,然已足订阮本之误。……不但阮氏刻《注疏》时未见,即《经籍访古志》亦未收,真属秘笈[6]。
《周易正义》十四卷……经学家只知《仪礼》《谷梁》《尔雅》有单疏,谓其餘已亡佚……此本为宜都杨惺吾舍人从日本钞出,归予插架,真海内惊人祕笈,故首刊此以饷学人[7]。
《礼记正义》卷子本虽然只存两半卷,但阮氏刻《注疏》和《经籍访古志》都没有收入,可以和国内各版本《礼记正义》进行校雠刊对,订各版本之间的勘误,更有利于还原著作原貌,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称为“秘笈”无可厚非。《周易正义》经学家也认为其“已亡佚”。两种图书在国内都难觅踪迹,刘承干都是从日本抄回,才有机会刊出,真算得上是“海内惊人祕笈”。
从以上论述可知,刘承干用“秘笈”“祕笈”等词形容的书籍,都是一些在国内罕见,甚至是在国内已经散佚的图书,只能从日本“影写”或“钞出”。虽然从日本“影写”或“钞出”的图书十分珍贵,但不是说每种图书都是精品,不能一味地奉为圭皋,其中也有不少问题存在[8]。
国内藏书家所藏的图书同样有这样的“秘笈”存在,刘承干向同乡张石铭所借的《易小传》就属于这种“秘笈”:
(《易小传》)国朝《四库》着录,称《书录解题》有《系辞补注》十馀则附卷本,今本无之,盖已久佚。是稿余由张石铭观察处借得,《系辞补注》一卷,俨然存焉,则为罕见之本[9]。
此次,刘承干用“罕见之本”来形容《易小传》,但《易小传》“今本无之,盖已久佚”的表述和《礼记正义》“此本更少,仅存其名”、《周易正义》“谓其餘已亡佚”的表述如出一辙,可见珍贵程度都是一样,因此,“罕见之本”和“秘笈”“祕笈”“秘籍”等具有同等分量,“罕见之本”理应也属于“秘笈”一类。
在刘承干留下的文献中,“秘籍”“秘笈”“祕笈”“罕见之本”等这样的表述很多,为方便论述,本文统一用“秘籍”一词来表述。
二
由上所述,“秘籍”一词指代那些“旧说散佚,不得其传”的图书,但笔者在翻阅史料中发现,嘉业堂所藏“秘籍”还指另外一类图书,即为朝廷明令禁止流通的图书——禁书。
《嘉业藏书楼记》对“秘籍”的描述如下:
由池而上,有楼七楹,中一楹为大门,东三楹为宋四史斋,以置宋椠“四史”;西三楹曰诗萃室,以置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斋、室均北向,斋楼多旧钞精校各本,室楼皆宋元椠本。再进,亦楼七楹,左右缭以两庑;庑各九椽。楼下为嘉业厅事三楹,分列甲乙两部。上为希古楼,庋殿本、官印,而内府秘籍亦在其中。楼东西上下各二楹,杂置书五百余箱。左、右庑则各省群县志,庑楼均为丛书,约二百余种[10]。
将其收藏的宋椠放在“宋四史斋”,将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放在“诗萃室”,从嘉业堂书籍放置的情况可以看出,刘承干是经过精心设计和认真整理的。“秘籍”和“庋殿本”“官印”同放在“希古楼”,可见“秘籍”和“庋殿本”“官印”是属于同一类书。从“庋殿本”和“官印”名称上可知,这一类书籍和宫廷关系密切,当为从朝廷中流出的书籍或从宫廷中抄出的稿本。而“希古”出自溥仪所赐“抗心希古”匾额,是其与人合纂《纶旅金鉴》进呈,并呈所刻书而获赏的。室名出自皇家赏赐,这就更加说明其和清廷的关系密切。与清朝有关又属“秘”一类的书籍,除了深藏宫廷、不能为外人所见的书籍之外,还有就是被清朝列为的禁书。
所谓“禁书”,是指书籍的内容触犯宗教或文化、道德上的禁忌,或批评时政而被统治者列为禁止持有、出版与贩卖的书籍,一般以批评时政而被列为禁书的居多。既然是禁书,自然就是“秘而不能示人之籍”。《同岑集》因是禁书,自咸丰庚申之乱失而复得后,“又秘藏五十余年,不轻示人”。反观嘉业堂藏书,其中就有被清廷列为的禁书,鲁迅在其杂文《病后杂谈》中就有所描述:
《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种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的新刻本。他刻的前禁书还不止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仔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11]。
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刘承干收藏、刊刻的《安龙逸史》《翁山文外》《闲渔闲闲录》都是禁书。
当然,嘉业堂收藏的禁书远不止鲁迅提到的这三种,仅《嘉业堂藏书志》所记载的禁书就有如下几种:
嘉业堂藏禁书统计表
三
刘承干是清王朝的忠实追随者,一次次“输金入贡”,并以得到清王朝的赏赐为荣,嘉业堂藏书楼就出自溥仪所赐“钦若嘉业”匾额。“兹楼之成,即以额榜,所以记天恩也。”
那么,既然刘承干对清王朝这么死心塌地,为什么还要收藏、刊刻被清朝列为禁书的书呢?这其中的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
湖州自古物“人情开涤,民物丰昌,膏腴所萃,人文蔚然”,藏书刻书者更是层出不穷。这样的文化氛围深刻地影响着刘承干:
嗟乎,吴兴为东南文物所萃,吴晋以降,代有作者。自胡安定教授以来,苕溪霅水之间,比于邹欧鲁。人物之盛,著述之富,固不止此,志书艺文所著录尚多未见,其有录而书已佚者更勿论矣。然即此所校刊者,玩其简编,籀其义蕴,芳臭气泽之所留贻,其足以兴起后人而发人观感者,岂有量欤。惟浙东西诸家,皆收罗于四方清晏之时,而余则抱残守缺于多事之秋,其劳逸固不自不同。时运变迁,斯文将丧,或因此而稍留一线以传于后,此刻亦未为无功也,然非所敢望矣[12]。
在“时运变迁,斯文将丧”的大背景下,刻书承担起了“留一线以传于后”的重要使命,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其“以斯文为己任”的担当。
当然,部分禁书本身也确有可传之处。对于《闲渔闲闲录》,刘承干认为“不能禁其不传,其亦文人精力所寄,有不可磨灭者”。 对于《三垣笔记》,刘承干认为其“卓然可传,付之削氏,冀附不朽”[13]。对于《安龙逸史》,刘承干更是在跋中详细说明了其价值所在:
翁山在粤,境壤相近,见闻较确。如纪杖死夏良璞事,杀御史李如月事,杀吴贞毓十八先生事,定国败关有才于田州,又败孙可望事,皆详于他书。明季遗书,约及百种,互相钞袭,翁山此书尚属可取[14]。
虽然像“杖死夏良璞事,杀御史李如月事,杀吴贞毓十八先生事,定国败关有才于田州,又败孙可望事,皆详于他书”,而且数量有百种之多,但这些书都“互相钞袭”,可靠性值得怀疑,而屈大均身处事发之地,“境壤相近,见闻较确”,因此他的书更具史料价值。可见,刘承干在刻书之时,主要考虑的还是书的价值,并没有因为禁书而放弃对书的刊刻。
还有部分图书,刘承干认为其本来就不应列入禁书,对这些书进行刊印自是理所应当。《同岑集》就属于这种情况,其在《同岑集跋》说“当日惧祸,自不敢传布,今复核之,并无违碍字样,自应不在禁例中”。
注释与参考文献:
[1][2][3][4][5][6][7][9][10][12][14]缪荃孙、吴昌绶、董康撰,吴格整理点校《嘉业堂藏书志》,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43页、第1405页、第1410页、第1386页、第1406页、第1246页、第1244页、第1280页、第1406页、第1279-1280页、第1251页。
[8]陈郑:《嘉业堂藏有关日本书籍研究》,《浙江档案》,2016年12期,第50-51页。
[11]鲁迅:《鲁迅全集》第6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68页。
[13]畲彦焱:《刘承干致李详手札考述》,《上海文博论丛》,2004年第3期,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