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春华
酒令是酒席上助兴之戏,是中国特有的一种酒文化。“行令饮酒”,即酒席之上推举一人为令官,余者听令轮流对诗联句或进行其他类似游戏,违令者或负者罚饮。
酒令起源于春秋战国,汉代刘向在《说苑·善说》中说:“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所谓“觞政”就是酒令。明代王志坚在《表异录》中记载:“觞政,酒令也。酒纠,监令也,亦名瓯宰,亦名觥录事。”到了唐代,酒令名目已经十分繁多,如有历日令、罨头令、瞻相令、巢云令、手势令、旗幡令、拆字令、不语令、急口令、四字令、言小字令、雅令、招手令、骰子令、鞍马令、抛打令等,这些酒令汇总了社会上流行的许多游戏方式,为酒令增添了许多娱乐色彩。
宋代不但沿袭了此前的酒令习俗,而且还丰富发展了酒令文化。单就记载介绍各种酒令的书就有《酒令丛钞》《酒杜刍言》《醉乡律令》《嘉宾心令》《小酒令》《饮中八仙令》等。宋代庄绰的《鸡肋编》收录了黄庭坚的酒令:“虱去为虫,添几却是风。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这是非常高明的文字游戏。苏轼也作过一首酒令:“江去水为工,添糸即是红。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喜欢行这类雅令的,多为旗鼓相当的文人,他们想寻点劝酒的乐子,玩出才情墨水来,顺带考考酒友的才思。
到了清朝,酒令更是繁衍出了多种名目,如传花、射覆、拇战、投壶、猜枚、拍七、筹令、藏钩、占花名、汤匙令、酒牌令、说笑话等,有雅的,有俗的,有口头即兴说的,也有需要使用骰子、签筹这些道具的。《红楼梦》中的酒令词曲,不但名目繁多,花样迭出,而且字字珠玑,含义颇深。其背后也可品味出才情诗趣和世事人生。
《红楼梦》一书写酒宴七十多处,酒在全书的故事情节中起到了极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在“酒以成礼”与“酒以为乐”的酒文化方面,表现出一种情调、雅趣,尤其是饮酒过程中多有“酒令”相伴,更增加雅趣之韵致。如果说酒文化的神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酒令恰恰体现了酒文化的神韵。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写道:“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进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
这种击鼓传花饮酒行的酒令叫“羯鼓传花令”,它兴起于唐代。唐人南卓《羯鼓录》一书说:羯鼓是古羯族的乐器,形似漆桶,用两根杖敲击。一次庭下柳树杏花正当含苞怒芽之时,鼓声响,则柳杏发坼。羯鼓传花酒令就是从这一传说得名,取花在席面频传,就像处处开放之意。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就花枝》一诗,就记载了唐人饮酒传花的热闹场面。
《红楼梦》里提到的酒令很多,最复杂的要数第六十二回史湘云提出来的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黛玉替宝玉说了一个:“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完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史湘云醉酒后,自吟了一副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这与黛玉的雅令相比,多了一分豪爽,无怪乎有后来的烤鹿肉之举了。这种刁钻的诗词令虽然有趣,但对现代人来说确实有点困难了。里面提到的古文和旧诗还不难理解,但骨牌和时宪书(即黄历)对今人来说便很陌生了。只有黛玉和湘云才学过人,可以轻松应对,但别人就困难了,所以感兴趣的寥寥无几。
《红楼梦》第一百零八回宝钗过生日,席间行令时贾母叫鸳鸯当令官,鸳鸯道:“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她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杯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大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盅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人花丛。”贾母点点头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盘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是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她一眼,凤姐便不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孙领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这段酒令,就是《朱窝骰子令》。骰子,又叫“色子”,古代以陶土煅燒而成。唐代用兽骨镂刻并涂以颜色,讲究的还把红色的相思子镶嵌窍内。现在通行的正方体骰子仍是仿唐制。可见唐代非常盛行此令。白居易有诗为证:“醉翻彩袖抛小令,笑掷骰盘呼大彩。”呼彩就是“呼幺喝六”。捋袖抛骰,边饮、边掷、边呼喊,热闹得很。丫鬟麝月提到的“抢红”也是明清流行的一种酒令,也需要用到骰子。骰子一共有六面,只有“幺”“四”两面是红点,谁掷得的红点多,谁就抢到了红。
贾府上下都喜欢的,是易行的酒令,比如宝玉生日时玩的“拇战”,就是现在的“猜拳”。这种游戏人们边喊数字边伸手指,很能活跃气氛。拇战是从五代“手势令”发展而来的。《新五代史·史弘肇传》说:“他日,会饮(王)章第,酒酣,为手势令。”到了明代已相当可观,明袁福徵编的《拇战谱》一书,记录了很多划拳辞令。到了清代更加盛行,清人俞敦培《酒令丛抄》收录了拇战令多种,如“摆擂台令”“五行生克令”“五毒令”“哑拳令”“添减正拳”“空拳”“内拳”等,其中“内拳”玩法如下:两人出指头,以不出的指头计算,两人同时喊数,以所喊的数和未出的指头数相同者为胜。如二人拇战,各出一个指头,那么喊“八”者胜,因为两人都有四个指头未出,合计为“八”,于是对方饮酒,若二人都出拳头,那么喊“十”为胜。余可类推。
《红楼梦》中最有趣的酒令,当属以时令花卉为令的“掣花签”,亦称“花风令”“筹令”。筹令中的那些精致的象牙签子上,画有花卉,还铭刻经书或诗、词、曲成句,或《西厢记》《水浒传》中人名,并由此引申出敬酒、劝酒、罚酒等名目。最妙的是,花签有可能反映女性的性情,也有可能暗伏她们的命运。美丽多愁的黛玉抽到了“风露清愁”的木芙蓉,天质聪慧的宝钗抽到的是“艳冠群芳”的牡丹,精明志高的探春則抽到倚云而栽的红杏。1982年,江苏丹徒丁卯桥出土了一组唐代宴集行令的专用器具,包括银涂金龟负“论语玉烛”酒筹筒、令旗及酒令筹五十枚,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筹令。
《红楼梦》中的酒令最有特色的还是以语言文字为游戏的酒令,或射覆,或联句,或命题赋诗,或即兴笑话,不一而足,将文化娱乐及才情睿智融于饮食文化之中。例如《红楼梦》第二十八回通过一个雅俗咸宜的酒令,就生动细腻地刻画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薛蟠和歌伎云儿一起喝酒行令,宝玉提议行一个新奇的酒令,要说出女儿的悲、愁、喜、乐,还要说出原因。宝玉这个点子有点“掉书袋”,他作的酒令,也基本照搬古代的闺怨诗和行乐诗。贵公子冯紫英,生性豪爽,但不太成熟,他说的“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很活泼,也很幼稚。名旦蒋玉菡,常年演绎女子的音容笑貌,他的酒令带着浓重的戏文色彩,像“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很是娇媚。至于薛蟠,素日横行霸道,哪里会顾及他人的感受,让他来描绘女子的内心,肯定不着调,为了凑韵脚,只好像挤牙膏一样吐出“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薛蟠的酒令虽粗俗不堪,令人忍俊不禁,却极富生活气息和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薛蟠那种特殊心态。
在《红楼梦》时代,通过行令,还可以暂时打破上下等级差别,就像充当令官的丫鬟鸳鸯说的:“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唯我是主。”行令时,大家只需听令官指挥,不必牵挂辈分、出身、职位的高低。这样的游戏轻松而有序,不仅有趣,更能增添彼此感情。清人刘廷玑建议行令时“当合众心为乐,不当以才自恃”。他的《在园杂志》里也收录了不少酒令,有一令要求说出因产地得名的饮食,比如武夷茶、天目笋、惠泉酒、福橘、镇江醋等。这种酒令简单通俗,还很长见识,所以雅俗共赏,人皆称快。
《红楼梦》将酒令巧入书中,不仅对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人物性格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而且体现出酒令作为一种独特的酒文化,富有诗意和情趣,是我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一种娱乐游戏形式,用宝玉的话说,避免了“易醉而无味”的滥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