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泥
一
“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是新疆白天和早晚温差之大,初到者往往惊奇。
唐时大诗人岑参,送封大夫西征,曾写几首名诗,备述乌鲁木齐一带无常的气候:
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轮台即乌市,从古以来,乌鲁木齐九、十月下雪,都不稀罕。
琼子的爸爸开赴和田驻训时,碰上的就是这么一个无常日。
前一天还在夏季,午间热得不敢在太阳下行走;后一天朔风悲啸,大雪降临,渐飘渐猛,就像是朵朵云絮,撕扯丢落,联成片铺洒,托起一个飞动的世界。比起上海的细弱、柔曼来,这里的雪,要狂乱豪放多了!
四个月前,琼子爸出发的当天,是一个周末,琼子为他去送行。三五千人,头戴毛帽,肩负背包,排满大操场。琼子爸一声令下,部队盘蛇般逶迤而出。
琼子爸主管作战训练,腰间别手枪,胸前挂一只对讲机;两名通信员背着小电台紧随。他们走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脆音,像啃着水萝卜。
人过去,殿后的是一百多辆卡车。人流车流,拉下十几里路。举旗帜、唱队歌,浩浩荡荡,卷起半天雪沙,一路滚滚向前。翻越天山,横贯塔克拉玛干沙漠;不时急行军,越过障碍区,冲锋射击。总程一千五百公里。
琼子爸威严,脸膛被岁月磨成了暗红色,平添一层虎气,隐含风暴的力与气!
琼子从未去过和田,听说它在昆仑山北麓。沙漠公路、火车未通时,从乌市过去,开车还要六七天,号称是离北京最远的城市。
难以想象,因为她早就见识了中国的大!
初次从上海来乌市,火车如一条黑色的巨蟒,张开无底的胃,咣当当咣当当,神游一路,吃下千山万水,三天后才把她吐出,从最东部送来最西部。
沿路戈壁荒凉,荒得她的血都凝固不动了,她就像火车胃里怀育的晶体。
琼子现在要赶往和田,去和爸爸一道过节,他没空来接。她决定坐汽车,看看大沙漠。最快的豪华空调车,需走一天一夜,不停不歇。
琼子不怕星夜里赶路,也不怕陌生人。她活泼爱动,胆子又大,独行惯了,有一种江湖小女侠的爽气。
挎上包,她手夹大衣,捏着车票,快步走出大厅。寒风凛冽,广场上全是车,买上票的乘客,都坐进了车里,图的是暖和。
琼子受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哆嗦,将背包落地,放在台阶上,很快穿好大衣。它是爸爸留在家里的,她给他带过去,他晚上开会、查哨,一定用得着。但它比较长,足足把她整个人都裹进去了。
还有围巾呢?就塞在大衣口袋里。
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她展开围巾,绕脖子转过两圈。又掏出皮手套。
广场上的警察,带着警犬在四下里溜动。琼子对于戴帽子和肩章的人,很觉亲切,有他们,心里踏实,就有安全感。
和田是边陲重镇,疆域大,地形复杂,这要是爸爸他们也在马路上巡行,那里的孩子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琼子爱看爸爸戴着帽子时的样子,硬朗,威风,精干,她为爸爸的出色骄傲。上海的妈妈却非这么想。她留给琼子印象最深的,是在法庭上和爸爸闹离婚。爸爸虽说早已答应,她还是抽搐着,编派了爸爸的种种不是。连孩子都甩给丈夫。爸爸说,要是她不闹,法庭会维护他,不许她离婚。他俩分居多年,蹉跎青春,爸爸对妈妈亏心负疚,既然他回不去,她不老,有了其他相好,他何不成全她呢?爸爸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牺牲太多!那一夜他都坐在屋子里抽烟,一直到天明,整个人都焦卷了。
此后,琼子跟着爸爸从上海来了乌市上学。
这些年她不怎么想妈妈,想她时就是一张苦瓜脸闪过。妈妈留下的阴影始终沉甸甸的,让她越来越沉默、早熟,尤其在情感上,透彻、冷静,再心动的男人,她都不会形之于色。
时间差不多了,琼子看看墙上的钟,找到班车,比较新,看着就舒服。坐在里面,左等右等,最后晚点两个多小时才出站,座位近一半还是空的。
昨天爸爸在电话里叮嘱,路上小心,最好找位当兵的叔叔同路。这上面却不见当兵的。当时她就想到了,对爸爸说,哪有那么巧。爸爸犹豫了一下,告诉她自己太忙,他们刚刚接到情报,节前内地有一批人,趁着放假,想携带细软包裹,从新疆出境。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正严阵以待。
琼子知道爸爸忙,不过撒个娇,并不真需要他来接自己。往常她住校,早已炼出独立生活的胆气,没有任何依赖心。
车子进发,她莫名兴奋。是啊,离爸爸越近,她越是开心。
不想逢上“多事之秋”,这车走走停停,快出城,一辆轿车横里穿插,一头撞来,撞坏车子的油门,轿车都扁了,侧翻出去,四五个人受了重伤,现场有点惨不忍睹。他们就给耽误了,没办法走了。
交警安慰,让烦躁的乘客耐心等等。黄昏时,调来一辆旧车,小而破,琼子他们被撵上去。
好车和破车就是不一样,现在这辆,开起来轻飘飘,浑身哆嗦,四处作响,很像是原先那辆空调车的奶奶,连咳带喘,爆发泼妇的威力,把人的骨头、屁股都快颠散架了。
不及出城,天黑了,阴寒逼人。暖气管烧得烫烫的,也不顶用,上下都漏风,厢内越来越冷。
不能靠着里侧坐,灌进来的风,冷入骨髓。几个没穿大衣的,都缩成了球,蹲在座位上,头埋在膝盖里。身子仍抖。
这是新情况。
琼子把毛大衣卷了卷,裹緊身子,仰在靠背上合眼轻睡。车子喀喀啦啦,抖动肆无忌惮。
这样睡一点不着实,模模糊糊,总有一点意念高站在睡眠之上,吊住她的脑力,稍有动荡都会从浅梦里醒来。最后,她对声音和动作都疲了,适应了,把挎包提到里侧空位上,伏在上面,这才沉沉睡去。endprint
一路有人上下车。好几次琼子都醒了。晃着脑袋,感到了天寒地冻,她缩着脚,把大衣盘得更紧,毛领子竖起来,遮住了耳朵。全世界都是黑的,这片黑延入脑内,困意大于一切,密密地粘起一片片的黑,弥合为黑。
在这奔波不休、一往无前的载体上,时不时插进一阵小睡,实是痛快的享受。不坐长途车的人,体会不到它苦中作乐的美妙。但这是多冷的天啊!
拂晓时,琼子被歌声惊醒,脚麻了,再也不要睡了。
她活动腿脚,掠着头发,看见一个汉族青年,美目流盼,仰靠在座位上哼唱,一首外语歌。她程度不够,听不懂。能感觉这人音色很清,乐感特强。歌是抒情的,千回百转,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苍茫豪放的意味,涩涩甜甜。微妙地融合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在这副好嗓子上溜出,妩媚而柔韧。
他和她仅仅隔着中间那段人行道。扭过头她就能看到他。
他双目深陷,鼻梁高,长型头颅上戴一顶黑色的貂皮软帽。
他可能发现她在看自己,待到将转目看到她时,琼子早将视线挪开了半尺,仿佛正朝着另一侧的窗外看。
依稀之间,她感到他里边还有人,刚才倒未留意。目光再向他那边移了移,从他们额前数寸处望着窗外,余光关注里侧那个人——的确很怪,是一个女人,黑色的皮袍,头蒙纱巾,连脸带脖子罩得严严实实。
这里的女人很多戴面纱。大概是为挡风挡沙,遮挡阳光,保持脸和皮肤的干净,加之雨水少,纱巾不会受淋。久之而成习惯和风俗。
男人看不见女人的脸,也不会起歪心,惹祸。她可能是歌者的妻子。
琼子兴致顿减大半—男人见到美女固然可能惹事生非,女人看上中意的男人,为何不能心仪呢?
琼子轻轻一笑。别过头,不意车子后还坐着七八个蒙面女郎。让她吓了一跳,仿佛来到了修道院。想自己是不是入乡随俗,也当蒙上面纱。
肚子饿,她摸出面包来吃。那车早已出天山,快到库尔勒了。
天渐渐高亮起来,吹去晨曦中最末的暗影。车里的人陆续活起来,前后走动,拿吃拿喝,说笑吹唱,有点喧杂。
蒙面女郎们不为所动,始终歪斜着休息,蒙脑的纱巾只留两个圆洞,深不可测,洞里的眼睛是睁是闭,谁都看不清。
远山光秃秃的,戈壁夹带沙地,空旷得一望无际。胡杨树长得很节制,偶尔能见孤零零的一棵,站在旷野上,如一道劈开的闪电。
树多时,那就是快到集镇了。两边有红柳、沙枣,瘦骨嶙峋,泛着白光。到处都差不多,茫茫然,看久了眼酸脑疲,困意绵绵。
琼子很饿,睡可以抵挡一时。
二
近午,汽车咣叽一下刹住,司机吼了几嗓子,听不清。前面靠近驾驶室的乘客全站了起来。
“轮台,轮台!下车吃饭!”哦,已经到轮台!行程近半。
爸爸告诉过琼子,古时乌鲁木齐那边叫轮台,今天的轮台,则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缘。从轮台往南,是去民丰的、世界上最长的沙漠公路。
也可在阿拉尔,走西线的沙漠公路。或者直接走东线,从库尔勒到若羌。三条线都能去和田。
更早则是再往西,经库车、阿克苏、叶城,走环沙漠的国道,那就得绕大圈,远多了。
他们是走中线。
琼子脱下大衣,围着围巾下了车。
下车的地方有一排饭店,多数是维族人开的。琼子再饿,也吃不惯。
三四家汉人开的小店,也都脏,异味扑鼻,闻之欲吐。
她想还是回车上,包里有餅干和椰子汁,可以充饥。
往回走时,看到车门前站了两个当兵的。一个中年人,另外那个30岁左右。外穿大衣,看不见军衔。中年人大大咧咧,两手叉腰。
“小老乡,”他老远喊,“你去和田?”琼子笑着点头。
“都吃饭了,你怎么不吃?”“不饿。你们也去和田吗?”“对。你不吃,等会儿进沙漠,就没得吃啦!”“我受不了里面的膻味……”琼子皱皱鼻子,到了跟前。中年人大笑:“走了一夜路,不吃热的烫烫,怎么行?你就一个人?”“我在乌鲁木齐上学。我爸在和田。”“你爸做什么?”“当兵的……”中年人恍然,问:“你是一个人?”琼子自信地点头,蛮有把握的样子。“妈妈呢?”“她—不在了。”琼子低下头。
她没想太多,脱口而出,岂不是诅咒妈妈死了吗?好不吉利啊。但要不是她,自己何至千里迢迢,去投奔爸爸?她有点乱,对妈妈的感情,特别复杂。往常不提她,她也不想她。妈妈的日子据说不好,改嫁的男人脾气恶劣,薪水不高。她的受罪是报应?自己该诅咒她吗?
一只手搭在琼子肩上,中年人眼圈微黑,目光温和,说:“走吧,孩子,我们到兵站去吃点饭。”“不,伯伯,车上有。”“门关了。”“一会儿就开了。”琼子不动。
“吕参谋,”中年人回头向着身后的军官说,“你先找点吃的来。”吕参谋右腿一并,连忙弯身,拉开脚边一只大包。
“不饿,伯伯,外边挺冷,上车吃吧。”“好吧。吕参谋,让她到上边吃吧。”中年人边说边解衣扣,军衔露出,是位空军上校。
他两手举着衣领子,披到琼子身上,在她耳边说:“你别感冒了,披上。”“伯伯,”琼子侧着身,拒绝说,“我有大衣,放在车上,现在也不冷,你穿吧。”中年人按住琼子的肩。他手上有力,只是恰到好处,不至于摁疼她。
“任参谋长,让她穿我的。”吕参谋不知何时也脱了大衣。“别凑热闹,穿上!”参谋长来气似地说。“我在新疆三十年,什么气候没经历过?你还嫩!”
吕参谋红了脸,自愧不如。他是个年轻的中尉,瘦而精干,典型的南方人。
“我冬天都冲凉水澡。”琼子听着,感觉更凉,一哆嗦,但她身上暖和了许多。刚刚她在外走动,的确是冷,空旷旷的冷。这大衣和爸爸那件,做工和料子差不多。她便问参谋长是哪里人。参谋长笑问:“听不出来?”“听不出。”“我四川人。这位吕叔叔,浙江的。”“我上海啊!半个老乡!”吕参谋随即笑笑,认了小老乡,转身去找司机。endprint
琼子和任参谋长聊起来,报了爸爸的名字,参谋长却不认识,也未听说。新疆大,遍地驻军和边警。即在同一个市,没准开车也要走一整天。
琼子问起参谋长的家人,参谋长的妻子竟是刚刚去世。他这是奔丧回来。琼子大惊,问阿姨得的什么病。参谋长表情有异,声音低沉,像是埋进了黄土,说:“都是我害的她!—你伯母体力小、身子不好,老人都在,她离不开,我又脱不了身,生病她不告诉我,拖垮了。”
参谋长眼圈一红。琼子不知该说什么。她不该勾起他的伤心事。不由联想起妈妈—这女人幸亏不是自己妈妈。
“她病危,”参谋长极力在克制,“我还在昆仑山上,大雪封山;后来是战区首长,派一架直升机上去,才把我接到喀什。我飞到西安,日夜赶路,转机到成都,回家她咽气已经半个多月了……”
琼子惊得不敢再问,泪水噙在眼睛里。
参谋长仰起头,目光闪闪。西天的边角上竟还浅浅淡淡地挂着月亮,如一弯银色的细眉。云影东移,遮住太阳,就像有着两个月亮,洒下寒辉,“晒”在身上,觉不出任何温度。
参谋长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月圆的深夜,整座昆仑山顶铺满皑皑白雪,月色融融,浩淼的群山凝成一块水晶,上下一片,承受玉液琼浆;他是沉在这片透明世界里的一尾鱼,手里捏着电报,茫然无措。
琼子问参谋长,他孩子可在四川。参谋长一摇头,脸色大变,滚下两行泪来:“她进了牢房!”“什么?!”“我这当爸爸的,很不像话,不称职啊!”他擦擦眼睛。“不,伯伯,你和我爸一样,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好孩子,我家宁宁能像你这么懂事,我就放心了!”“等她出来,你让她来我们学校念书,我照顾她!”“哦……好,好!”参谋长笑出泪来,呛了冷气,咳起来。
“任参谋长!”吕参谋回来,听到他们说话,忙道,“你要珍惜!你心脏不好!”吕参谋看看琼子,又说,“小妹不是快出来了吗?”
参谋长揉着眼睛,点头道:“是—是!看到这孩子,大方,脾性好,像宁宁小时候—不想了,不想她了!”参谋长点点头,又摇摇头,惨然一笑,说,“我家任宁宁,比你大,刚好十九岁,她妈妈管不住,她和一帮混社会的女生打架、喝酒撞车,出事故……”
琼子回过神来,和吕参谋对望一眼,搀住参谋长的臂,安慰道:“没事的,姐姐一时糊涂吧,走了弯路,也许是好事……任伯伯,和田大不大?你们和我同路,让我爸明天犒劳犒劳我们!”参谋长顺着她转开话题,说:“和田市可不小,几十万人呢,晚上和你爸好好喝一顿!”
吕参谋笑開了,转身瞥见一群人走来,忙指点说:“好像吃完了!”
果然,最前面就是司机,挺着大肚子,身后跟了一群人。好远就吆喝:“上车了,走了!”
“任伯伯,前边那位就是司机。”
任参谋长上前问道:“老乡,我们去和田,有座吧?”
“上吧!别人没座,你们当兵的哪能没座!你们这是从哪过来?”
参谋长道过谢,并未再说什么,带着吕参谋和琼子上了车,坐在琼子外侧,吕参谋则在前排寻到了空位。
那位汉族青年,领着一群蒙面妇女,是最后进来的。他们手拉手,把琼子和其他人都看呆了。
琼子差不多快把这位漂亮的后生给忘了,见到他,心上还是一跳,第六感即刻把他罩起来。
难道他是阿拉伯人?那国家男的据说可以多妻。他该不会是当代韦小宝,一口气娶了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但他不像外国人呀!好神秘哩!
车子西行,走一段,就得拐弯往南了。
当年丝绸之路分南北两线,北线从这边西去,绕一圈到莎车,可以转到南线。和田是南线上最繁华的三大都之一。
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的军队三次从琼子他们正在经过的这条路上往西,越过帕米尔高原去攻打匈奴。汉、唐、元、清,新疆纳入中国版图。印度、希腊、波斯、华夏四大古老文明,在这里交汇,而成新疆独特的民风。
琼子喜欢这里的人,更憎恶战争、暗杀、人肉爆炸,种种极端,骇人听闻!
任参谋长从袋子里摸出保温杯,喝起茶。琼子轻问:“任伯伯,你们去和田做什么?”参谋长若有所思:“啊,……上昆仑山。那里有我们的机场。”“你的车呢?”“车?搭便车。一样。”“嗯!”琼子请他吃苹果。参谋长自己带了水果。从大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交给琼子。
琼子强势,把苹果切开,分给两位同路人。事先她都洗净了,放在塑料袋里,苹果红亮亮的。推搡时,歌手再次唱起昆曲,自打拍子,旁若无人: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怨黄昏不觉又黄昏,怕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已宽三寸!
年轻人唱得哀感柔媚,一拖一转,铿锵缠绵。
琼子不禁好奇:这人是谁?唱得如此好!会用好多种语言,连汉语都这么古雅,声腔动人,太古怪了!
“小伙子,”后边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一字一顿,每顿都扬一下,“你唱得好,你是……”年轻人看见最后一排坐着位老者,和他的女友们只隔着几个人,忙恭敬地答复:“老伯,我是古路奇。”“好,你的歌好,唱得更好!”老人由衷赞美。“谢谢老伯。你去和田?”“我去尼雅。”
“尼雅?尼雅在哪里?”参谋长插话,盘起大衣,留意那些戴着面纱的女人,一溜排开,格外显目。
“尼雅是废墟,荒无人烟。到民丰下车后,再走几十公里……”“啊—”一车的人飘起来,汽车转弯,一个急转,跟着是公路下沉,参谋长赶忙坐下。琼子还站着,抱紧了座椅,看几个面纱女的盖头飞起来,露出青色的下巴。那些人连忙捂住脑袋,伏在座位上。琼子不明所以,随着车摇摆颠簸,参谋长起身挡住她,扶着她的手膀。车子上了平路,不再摇摆,参谋长问琼子听说过尼雅没有,琼子摇摇头。参谋长便请老人讲讲尼雅,市场上就有尼雅红酒在卖,质量上佳,口感真好。不清楚那地方是怎么回事。endprint
老者头戴皮帽,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怀里横抱一只琵琶。琵琶是老式的,但还通体发光。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下巴是青色的,琼子联想到几个面纱女人,怎么也是青色的下巴—胡子根?哦,这么说她们不是女的?!
老人快活地笑着,说:“这个,没人比我清楚。我去尼雅考察许多回了!”“你是考古学教授?”“我是考古所的。”“这么冷的天,老人家还去考古?”古路奇插问一句。老人自负地仰起胸脯:“我这是第十二趟去了。其它季节都呆过,只有冬天还没去。我们需要一些当季的数据,这次组织了一支国际考察探险队。有人坐直升机,有人开车。分了好几路。”
“爷爷,你怎么乘公交?”诸多好奇,琼子大声问。老人哈哈笑开:“我们所的卫星仪,放在石油指挥部,班车经过,会有人来,我要把那家伙捎带过去。”“爷爷,尼雅废墟是什么呀?”老人说:“它在和田东部,300公里,离西安2300多公里。本是丝绸之路南线上一个很大的城市。汉朝叫精绝国。唐僧和尚去印度取经,先走北线,从轮台到阿克苏、喀什;取经回来走的是南线,从喀什到和田、尼雅,去敦煌。《大唐西域记》中,唐僧把尼雅叫呢喃国。精绝国是汉朝使臣张骞、班固的叫法。”“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听起来蛮好玩!”古路奇夸张地笑了,“绝,不就是死嘛,有啥好呢喃的?”
老人大笑,摇头道:“尼雅之绝,原因很多。”他把琵琶竖放,挪挪身,“一千多年前,相傳尼雅是一位汉人做国王。举国信佛。国王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妖美。国王自己爱他的小女儿,另一个部落的首领爱的也是那姑娘,这就打起来了,混战得不可开交。真主发怒,刮了几天几夜的沙尘暴,摧毁房屋,淹没田园。人们无处逃生,全埋在细沙之下。”
“这么可怕?!”“当然,这只是传说。尼雅一夜间消失,据我们考察,至少有两大原因,一是生态恶化,被沙漠覆盖,一是强敌突击。它在流沙下填埋一千多年,20世纪初被英国探险家发现,一下子名扬四海。”“那里留下了什么古迹?”“古迹就多了。废墟,城墙,宫殿,庙宇,都被我们清理出来了。极为壮观。还有西亚的玻璃器皿,希腊风格的艺术图案,印度的棉织物,古代波斯的佉卢文木刻,另外是铜器、纸张、锦绢,夫妻合葬的木乃伊—有一座墓中葬着一对贵族,简直就是敦煌莫高窟98号窟壁画上所绘的于阗国王和王后。你们知道吧,和田过去叫于阗?”
参谋长笑道:“中西杂交啊,大叔!我在昆仑山上,看过一些史书,做了不少笔记。对西域古史,尤其偏爱!”“对哩!难得哩!越钻下去会越迷!我遇上知音了,还是个高级军官!”老人起身走来,拉拉参谋长的手。参谋长离座客气道:“哪里哪里!”老人松开手,找了后排一个空位坐下,说:“尼雅那地方,比较神奇。它东边,一百多公里处埋着米兰,罗布泊埋着楼兰,加上和田、库车、喀什和境外锡尔河、阿姆河附近的‘西域古国,都是古文明集聚地。文明是吸纳聚合的,再怎么强盛,都要与自然和谐,不要搞破坏。”
参谋长赞同说:“老人家,你说得多好啊!”他指指外面,“就像天上的月亮,你如果硬说是太阳,想靠它点火、取暖,结果只有冻死了!我在昆仑山上,有过这样的幻觉、体验。哈哈……”
老人笑着附和:“丝绸之路把我们华夏文明和古老的印度、波斯、希腊罗马文明联结起来,在中亚地区繁衍。那时交通不便,不比现在。可是现在呢,我们的破坏力也更大了。往后在融合各大文明时,是不是要留心受到尼雅人那样的报复,子孙后代会不会在残酷的竞争里同归于尽?尼雅之外有世界,世界之外没有第二个地球!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啊!这是尼雅废墟的启示……”
“爷爷,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琼子这话带了稚气,参谋长笑了,说:“你看外面……”
琼子转过身,望着窗外。路两边的胡杨上,刺扎光芒,白色的土墙一掠而过,让人联想到未开化的原始村落。四处飞尘扬沙,城镇和村庄一色,土腥构成它们的底色。
参谋长问:“什么印象?荒凉,对吧?爷爷的意思是,空气和水受到污染。爆炸,暗杀,土地沙漠化。还有像外面这些地方,北京、西安、山西、内蒙、甘肃,以后能不能吃上水,都是问题。哪天地上的沙漠比绿洲都多,人全挤在一起,争斗、打架,到那时,离灭亡就很近了!”
“明白—世界末日!”琼子似懂非懂,感觉大人的话题实很遥远,大西部的人才有这感受,去江浙、去岭南、去四川、去云南贵州、去两湖两广看看,汪洋一片,到处是大山密林,琼子去过,吃惊过。
每逢她放假,爸爸要是有时间,总要带上她去周游世界。那里的绿野、湖泽,就和车外的沙漠一样,无边无际。
“爷爷,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尼雅的过去吧。”“过去啊——过去的尼雅不像现在。它有纵横的河道、树木、果园、水田,城里有城墙、寺庙、佛塔、工艺作坊。居民们有绸缎绵帛、球宝牲畜。水流人家,一派江南绵秀图!不知什么时候,尼雅河受破坏,生态毁灭,利欲熏心,发生内斗和外来侵略,就败了……”
“老人家,”古路奇突然插话,“我想跟着你去尼雅……”
“现在不行!”老人说,“等过了冬天吧,—啊,停车!”
外面就是石油基地,老人跳起来,抓住扶手。几个人帮他喊:“停停!”
车子鸣着喇叭刹住,老人下车,拔出小手枪,朝天打出一发绿色信号弹。
两三公里外,就是油田。搭着高高的架子。寒风呼号,把旗帜刮得呼啦啦卷起来,又扬开。简易房中升起弯曲的炊烟,如同在宣纸上唰唰画出一幅油画。
这里也有人家!
要方便的乘客,都纷纷跟下车,去了沙丘的后面。
沙包精细金黄,一个连一个,如同飘摇的海浪,连绵奔涌,去了天际。
琼子好奇心发,随在老人身后,想亲眼看看卫星仪长什么样,会那么好使。
一辆小车从小道上开来。三个年轻人跳下车,和老人拉手,送上一台笔记本大小的黑家伙,请老人试试性能。老人打开视频,和谁通了话,让琼子大开眼界。老人连说没问题,年轻人又把卫星仪装进黑包,送上车,摆在老人座位下,帮他锁在横柱上,辞别而去。endprint
琼子好想能借用一下,和爸爸说几句话。但司机催促,她只好就座。
车子继续南行。
“你这仪器,管什么用?”古路奇这次没带那帮女子下车,自己最后一个跑进来,看看黑家伙,惊奇地问。老人手抱琵琶,说它在任何地方,都能发送图文声像,方便联络。“呵!—老伯,你这琵琶漂亮!”
古路奇像有了新的发现,双目放光。老人把琵琶交给他,说:“这把五弦琵琶,是一个波斯人送给我的。我用了三十多年,磨成这样!”
光滑、清亮!古路奇抚摸着,赞叹着。“难得啊,老伯!”他挑起长指甲,拂拂弦丝,轻轻一划拨,琼子的心随之一震,心窍豁然洞开,随琴声飞飞荡荡。
古路奇猛然跺脚,音乐转而铿锵,他唱起秦腔,声嘶力竭:“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末一句带了无穷无尽的苍凉浑朴的历史意味。老人顿时来了兴致,接过琵琶,以明快的高歌,跺起脚响应:“十里长亭霜满天,今生有缘今生迁。双去双来度芳年,只作鸳鸯不羡仙。”
旅客喊好,琼子无所反应。她望着窗外,不时溜几眼车里的快活人,情绪起伏,如同外面连绵不绝的沙丘,原始,寂静,茫茫无边,又藏着多少威力。
参谋长和老人的对话,让她长了见识。古路奇的歌呢,却叫她有种就要哭出来的酸感。她爱听他们聊天,不喜歡这么苍凉的悲歌。在沙漠里唱这样的歌,也有点不合时宜。虽然她不知道坐在古路奇前后的女人,哪是他妻子,但她还是在顺着歌去想一些事情。
他唱的唐诗,她曾在课堂上听先生讲过,明白大概意思,触发感慨:“一将功成”已是万骨枯,况且还有那么多不是将军的功小成、名小就的人呢!爸爸算一个,任伯伯算一个!他们取得些许功名,伯母和妈妈,还有自己,就做了“万骨枯”里的一个—伯母在遥远的四川,默默支撑那个家,直到她垮了!妈妈和自己呢?会不会垮塌?
参谋长这时正闭目养神,未发出酣眠声,那就不一定真在睡觉。大概外面的沙漠折射的荒凉,长时间对望,让他疲劳吧?他的鬓发已白,皮肤是焦黑偏暗的,健康的,正如海南岛的居民,随身带着太阳的印迹。
他老了!和妻子难得一聚,她突然离世,这一生不知不觉就翻过去了!他图什么呢?爸爸又图什么?想起妈妈。妈妈不要爸爸,不要做“万骨枯”,不甘寂寞,重找了男人,可以朝朝暮暮、双宿双飞。像爷爷歌里唱到的。
琼子怵然心动,给参谋长轻轻盖上大衣。想自己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住在大杂院中,矮矮破破的一间房,炉子都在院子中生。爸爸每月汇过来的钱,勉强维持生活;新疆远,他两三年回一趟家,到家后,得去乡下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哪次不是花光了积蓄?呆不到几天,电报就追来了。防暴啦,演习啦,总让他们母女提心吊胆。
妈妈是上海人,贫民出身,本不娇贵,但去过一趟新疆,半路上吐下泻,水土不服。那时爸爸在叶城,她走到阿克苏,就不得不原路返回。
妈妈没有固定的职业,开了小门面,给人缝补衣裳。一台老而破的缝纫机,不论炎夏,还是隆冬,嗒嗒嗒嗒,像在缝补噩梦。
小屋阴暗、低矮,空气不流通,皮臭味熏刺鼻子和眼睛。每天到家,妈妈都累得直不起腰,颈骨和腰,酸痛难当,贴满膏药。躺在床上翻身时,都要轻轻叫几声,喘气,然后就是一阵阵吓人的咳嗽。
如果月亮好,会把它的清光,从小窗里透进来,淋在妈妈憔悴的脸上,一旁的琼子不时把小眼睛睁开,偷看一眼妈妈,直到她静下,自己才慢慢睡去。
多少次她梦盼爸爸回来,对着天上的月亮和爸爸说话,问他是不是正在月光下站岗,想到自己和妈妈没有。
很小时,爸爸给她讲故事,常说他们如何在月亮下晒自己。站在昆仑山、天山脚下,朝着上海所在的方向眺望,想像身上特别特别暖和。他说那时候最想的就是咱家琼子。琼子也就泪水汪汪,在模糊中进入睡乡。
一觉醒来,太阳照在身上,好舒服!琼子竟出了汗。她站起来,脱下大衣,窝在臂下,身体靠上去,软软的。
车子仍在沙海里疾驰。
爸爸曾说,远古之时,这里是汪洋大海;后来大陆架漂流、对撞,海底的细沙沉积为沙漠,对撞的地方则耸起喜马拉雅山、昆仑山。人类在自然面前,实很渺小,应当谦卑。而过分自大和过于疯狂的掠夺,会让人生成为一种苦役—欲望不受节制地膨胀,人人瞪着眼睛,和他人为敌,充任“弱肉强食”的文明强盗,陷在一个急旋的加速器中飞转,不断争战。
维持秩序、和平的军警,抛妻别子,游走四方,付出巨大代价,得到了什么?
琼子和爸爸、妈妈现在是三地相隔,她把它当作一种常态。有时想,爸爸是需要她照应的。他胃不好,吃饭不规律,对生活马马虎虎,没有人在身边督促,怎么行呢?妈妈不适应,琼子是适应的。
现下,她就快见到爸爸了。琼子比较紧张。爸爸说话、走路、吃饭的风快,思维的跳跃,总让她追不上。对她懒惰的天性,无疑是激发。她能不能有所表现,哄爸爸开心?
琼子的脑袋贴在玻璃上,看腹心之地中的沙丘。一浪浪,如波如海。炽热的阳光倾泻在细沙的面部,像是浇了一层烧熔的黄金液,流淌的、闪烁的,是阳光在水浪里摇曳、争扰。
沙漠正中剃出一道长长的、黑黑的、飘上飘下的“宽带”—它就是以坡多而闻名全球的第一沙漠公路!
早在1990年3月,中国石油部就组织31位科学家,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进行踏勘,选定基线;从1991年9月筑路到建成通车,用去4年多时间。公路两侧起初是一米见方的固沙草方格,如一只只网罩,牢牢罩住浮沙。在大漠和方格相连的地方,撑着一尺来高的抗老化尼龙面,形成一条小小的“长城”,护卫路基。后来植树,四百多公里的防护林,随大漠之势起伏,站立于公路两侧。却不至于遮挡视线。
琼子第一次看到如此浩瀚的大漠,真正的沙漠,开始的新鲜慢慢淡去。车内燥热起来,人脑空荡荡,发了困,便一个个东倒西歪在座位上。琼子的眼睛和大脑也渐渐变成一片茫茫的白,鲜活的生气被吸干。endprint
有多可怕!她深切体会到了绿色和其它生命的意义!
“智者近水,仁者近山”,那么近沙者呢?
作为“遗传基因”,环境因素含藏在自身文明中,愈是早期,愈会决定一个文明发展的走向。中华古文明在与其它文明传递、交流时,中亚腹地的库车(古龟兹)、和田等西域小国是第一接力站,敦煌是第二接力站,又从这里流向长安,走向全国。要没有眼前的大漠隔阻,何来这么反复、艰难的进程?
琼子尚没有这样的智力来思考大问题,见流沙在风的吹拂下旋转、溜动,想起大海里的游轮,巨无霸一样的船只,它们横渡海洋;沙漠中却没有这种便利之具,过去的人须得拥有怎样的毅力,才能穿渡这死亡之海!
她想不动了,被阳光浸浴,在摆晃中再入梦境。
三
琼子这次是饿醒的,鼻头上冒出油汗,车厢里气流污浊,对面地平线上出现一个肉红肉红的家伙—是太阳还是月亮?
琼子迷失了方向与时间,定定神,哈哈,太阳!
它收敛一切锋芒,如同沙漠的血眼,公路作鼻梁,黄沙做脸皮,阅尽风云沧桑。琼子可与它对视。
太阳像一个乖宝宝,笑意融融,笑成了球,一点点下坠。在和地平线相触的那刻,沙漠虚虚地晃动,太阳被沙的虚浮感染,跟着虚起来,晃起来,如蒙水汽。待完全陷入黄沙,千万缕霞线洒向天外,沙面就映成了赭红色,恰似满面含春的新娘,遮了透明的面纱,撩起一小半在窥望。
琼子喝着水,咬着面包,看得心旷神怡。
一扭脖子,她突然发现西北方一片巨大的黄色的云墙冲天而起,隐然有千军万马,卷滚而来。正像她读《三国演义》里描写的,曹操大军在长坂桥,看到张飞立马桥上,身后树林,“尘头大起,疑有伏兵”。
什么呀?好高好高!不像军马和车队。移动好快!沙尘暴!
一念跳起,琼子吓得面色骤变,惊叫着跳起来:“任伯伯,沙尘暴来啦!”
参谋长和其他人惊呼,调头去看,就见强风开道,沙尘暴的前缘在沙地上爆炸式往上喷涌,越喷越高,排山倒海。
“哦—”参谋长震落大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的、威力十足的沙尘暴,忙高喊,“停车,师傅!”司机却听不见。古路奇脸上则露出难得的惊惧之色,冲出去喊开了。那些戴面纱的女人,不再能沉住气,两三个站起来,掀开头巾的一角,朝这边看。一个媽呀哭呼出声,声音出自胸腔,粗壮,嘻溜溜的,喝了一口滚烫的粥似的,踉跄欲出,不料自己绊倒,摔在地上—头巾飘落,分明是个男人!原来,面纱不一定都是女人才戴!
怪了!琼子这次看清楚了青下巴,听了声音,对照特征,排除是女人的一切可能性。
若在正常时候,她一定会想,这些人怎么会是男的,打扮成这样,想干嘛?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顾不得了,所有人都乱了,不知如何应对。
摔倒的那人,趁机爬起来,蹲在地上,两手抱紧椅子背。别过脸,背对着参谋长等人。他的暴露,反让其他面纱女郎安静了、坐直了,一手护住面纱。
风暴转眼滚到,狂风推卷,沙漠呼啸,天吼地摇,沙石飞舞,层层相吸相附;众人刚刚来得及蹲下趴倒,“呼”的一声,沙暴扑上来,人们眼前一浑,登时望不见外面的世界。
只听细沙拍在车厢的四周,犹如爆炸,跟着咣咣一片石头打鼓似的不绝之声,玻璃咔嚓被击穿,沙石如针如雹,抽射而来。众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琼子吓得把大衣裹在脑袋顶。
那车没有了防挡,被沙暴拔起,在空中转起来,直漾出去。哇—车上的人猛地被甩起,来得及的纷纷抱住了车背、车把、窗框,那些来不及自己防护的,就给甩了出去,当场撞晕。司机连滚带爬,满脸是血,在过道里滚。几位乘客骇极,昏头似地从窗口跳出去,传来嘶喊声,很快无影无踪。
拍打声、呼啸声小了许多。参谋长镇定沉着,带着琼子避过凶险,压住琼子,顶着椅子背,窝对风沙,看车子在空中平平飘行,忙起身,拿起大衣,让她别怕,也不要紧张。横着把琼子裹在大衣里,抱起来,解开腰带,迅速脱下外裤,一甩一分,用裤子把琼子拦腰捆在座椅上。再拿腰带穿过捆扎在琼子身上的裤子,把她锁在靠背上。留了琼子的一只手在外面,脑袋上则顶着大衣,露出眼睛和鼻子。
参谋长叫她别动,等汽车摔到地上,就爬出去逃命,尽量朝南跑—到时如果能看见月亮,那就是东南方向,一直朝那个方向跑,多带水和面包。
交代完,他又攀住椅子,大喊:“大家脱掉裤子,把自己捆在靠背上,屁股下多垫东西!”
这一喊不打紧,几个人竟抢打起来。手一松,人飘了出去,撞向车厢,有的则飘出了车厢。一片怪喊声。其他胆小的,哪还敢动弹?
陡然汽车倾斜,参谋长立不稳,赶紧抓住琼子的腿,切在琼子身前:“别怕—照顾宁宁,当她是亲姐姐!”他用全身裹住了琼子,两腿夹住她,对着她耳语。
琼子嗯一声,只觉自己的腰被紧紧一收,瞥见对面假扮维族妇女的那人,一拳打晕古路奇,骑在他身上。
那车呼隆一下摔在地上。
四
上海外滩,鲜花盛开,月影投在江心,被和风揉碎,晃开片片鳞光。
琼子坐在这里等妈妈。
夜灯下,妈妈看着比过去白净,脸略圆,正感冒。看见了琼子,几步走上前,抱住她,淌出泪,咳嗽起来,因激动而开心。
妈妈问她什么时候来的,电话里都不说。“你爸呢?”琼子哭了,妈妈咳嗽得更凶,让她别哭。“你们,还好吧?”“我爸,牺牲了!”
“牺牲了?!什么呀?”妈妈掰开琼子的肩。琼子满脸是泪:“我爸三个月前,就牺牲了!”
啊—妈妈失色,剧烈地咳嗽,吐了几口,涌出更多泪来。她是不能动气,也不可动情的人。嗫嚅道:“怎么会呢?!”
她的嗓子眼发甜发腥,再次吐出去,咳得喘不过气来。
肯定有血,幸亏在夜里,可不能吓坏孩子!
琼子妈擦去嘴边的沫沫,带着琼子越过栏杆,走下台阶,坐到江边。琼子歪在妈妈身上,抽抽噎噎讲开了爸爸牺牲的经过。endprint
原来,琼子他们被风暴刮出几十公里,车子摔下时,参谋长把她牢牢裹住;落地一瞬间,又用小腹顶住琼子,她给震晕了。参谋长伤着了脑袋和内脏,流血而死。其他人也给摔得七零八落—吕参谋、古路奇和考古所的老人无一幸免。
他们的车就摔在尼雅废墟旁—当强风和沙暴在没有障碍的沙漠中向南疾行时,尼雅废墟上,一堵堵断垣残壁,尤其是古老的城墙,挡住它的去势,顿时削减了滚进的强度,气流减弱;汽车前冲,摔在一座泥塔前的空地上。
哪里有什么国际探险队?倒有个跨国抢富小组。在尼雅古城墙外五公里处,相中一块沙丘,沙丘被掏空,挖了个深洞,洞里不仅住人,还藏着两架直升机,几十个来自全国各地的贪官,头戴面纱,陆续聚来,预备在节中最后两天,乘坐直升机,低空飞过无人区,到昆仑山中隐蔽的一号营地,加油修整,然后继续飞行,去二号营地,最后到达印度。每人所费不过两千万元。
所有人都编了号,吃喝拉撒睡,全戴面纱,他们除非早就结伴同行,否则谁都不知道对方的样子和身份。
琼子不知危险,很快醒来,风沙小多了,沙子也未掩埋汽车。她发现其他人好像全死了,吓哭了,想起卫星仪,便爬过去,打开包,把仪器提出来,摆在地上,试了试,还能用,忙和爸爸联系。爸爸可急坏了,通过和田指挥所,马上向乌鲁木齐指挥所报告,申请直升机援助,给琼子所在的地方卫星定位。
接通视频后,爸爸注意到好几个男扮女装的“妇女”,连同考古所的老人,都是装的—老人姓马,是爸爸他们正在追查的跨国抢富小组的头目之一。
谁知这时候,打晕古路奇的“妇女”醒了,他在车子下跌时,把古路奇压在身下当肉垫,晕的时间稍长,摔断两只手、一条腿,伤势较重,哼哼一声,把琼子吓掉半条命。回过神,原来有人活转,她不由得大喜过望,扑过去想营救,发现是那个假扮的“妇女”,突然想起他对古路奇的反扑,吓得一激灵,半路迟疑,停下来。哪知“妇女”瞄准她,双肘着地,挺身而起,一脚踹到,踹向琼子的心窝,那要是击中,琼子飞出去,肯定就没命了。琼子对他幸好有防备,下意识地弯腰,爸爸也在视频里大喊:留心坏人!
琼子很小的时候,爸爸给她讲故事,里面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对于坏人,还能讲什么客气?她伸手一推,“妇女”踹歪,只够着她的膀子,自己落地,再次晕过去。
瓊子和爸爸同时松口气。爸爸却再也坐不住,让琼子多穿点,带上卫星仪藏好。他坐直升机,马上过来接她。
风大,天黑,爸爸的直升机飞不了。他带了一支越野队,连夜开车挺进。开出一个多小时,风住了,沙尘暴停了,五架直升机起飞。爸爸半路中改登其中一架直升机,快到目的地时,飞行员看见沙漠里的灯火,停靠下来。爸爸带着两个队员一头冲进去,却是跨国抢富小组的窝点。洞里正烤肉,把洞口映得发了光。
双方拔枪激战,爸爸忙用对讲机和直升机联系,要飞行员请求增援,报告发现跨国抢富小组大本营,但是为掩护直升机逃离,他自己中枪身亡,没看到琼子就断了气。
经侦察,“妇女”是沿海一个发达城市的副市长,声望较高。其他戴面纱的,一对是夫妻,来自湖南,官至副厅级;一对是情人,来自河南,一个中等城市的市长;另外三人,父子双双为官,带了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古路奇则是跨国抢富小组聘来的导游,负责要把几个“妇女”安全送达指定地点。具体送哪里,车上有人接洽。接洽人就是马老人。
自然,“跨国抢富小组”仅仅是对外的说法,人家内部也有名字,叫做“乾坤大挪移全球武术总队·某某支队”。照着重点城市划分,上有青岛支队,杭州支队,厦门支队,深圳支队,华盛顿支队,纽约支队,伦敦支队,柏林支队,里斯本支队、开罗支队,渥太华支队,不等。说是支队,其实都是一对一的单线联系。负责选择、发展队友,谈判、策划出逃方案。下有塔克拉玛干支队、昆仑山支队、喜马拉雅山支队,负责把人与钱物,挪出国门。
美国的挪中国,英国的挪加拿大,印度的挪瑞士,意大利的挪巴西。总之是全世界打乱。
熟读金庸小说的都知道,“乾坤大挪移”,是《倚天屠龙记》中明教教主张无忌的武功。分七层,发明者本人也只练至第六层,能够习会第七层的,实乃古往今来第一人!
该功夫有数大功能,包括“激发人体极限”、“制造对手破绽”、“粘住掌力”、“牵引挪移敌劲”、“转换阴阳二气”、“借力打力”等。要是有求全之心,非要练到尽善尽美,那么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跨国抢富小组”如流沙一般,神出鬼没,在不长时间里,业绩可观。中国市场仅仅是其服务的一小份。
琼子不知道爸爸肩负的使命,如此重要。她和爸爸再也说不上话了。
妈妈听完琼子的讲述,喃喃道:“东方啊,你是英雄,是好汉!怎么那样不小心,保护不了自己呢!”说着,她的脸埋在手帕里,“我等了你多少年啊,东方!那个死货威胁我,我没办法啊,东方!呃——”
又一阵咳吐。琼子拍着妈妈的背,担心她这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怎么好?
爸爸出事后,琼子申请回了上海,和乡下的奶奶一起过,学籍便转回原先的学校。她先去成都,看望任伯伯的女儿任宁宁。任宁宁还在看守所,差一个月就出来了。她告诉任宁宁,等她出来时,自己一定会在外面接她。
爸爸的五十万抚恤金,她要和任宁宁平分,帮她继续念书!
她答应过任伯伯,要照顾宁宁,当她是亲姐姐。
没想妈妈是这样。让她无比伤心和牵挂。问她看过医生没有。妈妈一把扭住她,把她紧贴在身上,失去理智般放声哭起来。
“怎么啦?下面什么人?”
琼子母女泪水莹莹,看到一名警察跳过栏杆,向她们跑来。
“妈—走吧!”琼子提起妈妈的包,扶她起来。
“怎么回事?站住!”“没事。”妈妈一边擦泪一边说。
“没事为什么哭?”“亲人死了……”endprint
“哦!”警察长吁一口气,略微顿一顿,说,“走吧,这里人来人往,影響不好。”
许多夜行者正朝这边跑,她们连忙拉着手离开。
沿着外滩,二人进了小花圃,坐在一只长椅上,抬头就是月亮。
“你看,”琼子指着月亮说,“月儿圆了,又快缺了。三个月前,在和田,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面,有两个印度人,给爸爸和伯伯他们唱经。”
“什么经?”“《杂阿含经》。”“什么含经?”
“我背给你听: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迦兰陀竹园。尔时,尊者舍利弗在耆阇崛山。时有长者子,名输屡那,日日游行。到耆阇崛山,诣舍利弗所。头面礼足,却坐一面。时舍利弗告输屡那:输屡那,当知色、受、想、行、识,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麄、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于一切色、识不是我、不异我、不相在。是名如实知。输屡那,圣弟子于此五受阴,正观非我、非我所。如是正观,于诸世间无所摄受。无摄受者,则无所着;无所着者,自得涅槃。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什么呀?我一句都不懂。”妈妈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情绪安定下来。
“经上说,当时佛陀住在王舍城的迦兰陀竹园,他的弟子舍利弗住在耆阇崛山。有位长者的儿子名叫输屡那,一日逛上山拜见舍利弗。舍利弗对他说:色、受、想、行、识,不论是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内在的、外在的、粗糙的、细致的、美好的、丑陋的、远的、近的,若能见到它们不是我,也不异于我,没有我和非我的真质在,就叫做按照真实的样子做了了解。在色、受、想、行、识五蕴中没有永恒不变的我,也没有永恒不变的所有之物。所以世间的一切没有抓取和接受,因此也没有贪着与执着,欲望和执情于是寂灭。只有这时人才会知道—我诞生的历程已经穷尽了,我的修行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已经做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受到业报,再也不会投胎转生饱受生之苦痛了!我永恒、我不朽、我生命长存于极乐世界!”
“哦!极乐世界—好啊!”琼子妈挣扎着,尚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病告诉琼子。她不仅感冒了,而且是肺癌晚期,来日无多,就要去天上和孩子爸团聚!
她仰起头,目光里满含圣洁与慈悲。
月光如水,把这对母女的心绪融在它的宁谧中,在她们心上注进生命的暖意,如同春天的阳光,晒在她们灵性深处,催发一点细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