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竹
双胞胎儿子六个月大时,我随丈夫来到位于沂蒙山深处的军营。路上,就听说他那里有个编外的傻兵。
我们母子的到来,给这个只有四十多号官兵的小小通信连带来一阵热闹。一拨一拨的小战士们像看景一样,争着一睹两个小宝贝的风采,俩孩子从这双手传到那双手,从这个战士怀里又传到那个战士怀里,他们品评着争论着,试图找出俩人不同的地方,又打赌猜测哪个大哪个小。
待战士们慢慢散去后,我看见十几步外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穿着一身脏旧不堪的黄军装,脚上是一双开了帮的黄胶鞋,斜背着一个破烂的长把柳条筐,腋下夹着一张只有半个锨头的铁锨。他正瞪着一双牛铃一样的大眼出神地盯着我俩儿子看。俩宝贝儿子坐在树下的凉席上,正手舞足蹈地冲着他傻乐呢。
很快,我从战士们口中知道了这就是那个所谓的傻兵高玉宝。高玉宝看起来像个老头,其实才四十岁多一点,是个半傻子,就住在离军营不远的山下一个叫“黄泥沟”的山村里。贫穷落后又闭塞的山村里就有一样特产——光棍,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有近二十条光棍。高玉宝他们家就占了仨。仨光棍只有他爹脑子算正常,还是个瘸子,靠双拐出入。
说他是个编外的兵有两个依据:
第一,他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军营的。除了连队里经常给他们送米面外,高玉宝每天上山都把连队的剩饭剩菜带回家。就连锅碗瓢盆也是连队送的。进了他家就像进了军营,只不过脏乱得像猪窝。第二,高玉宝每天去军营义务“巡逻”一趟,几乎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军营就坐落在山沟里,依山势高低建了十几排营房,最下边平坦的地方建了操场、连部和食堂,四周也没有围墙和大门。高玉宝每天早上起床后拿起家什就上了山,进了兵营后就先去食堂,自己填饱肚子后再把剩下的装进筐里拿回家给他爹和弟弟吃。听厨房的战士们说,高玉宝还挺孝顺,总是自己先吃不好的,把好一点的带回家,有时候不够仨人吃的,他自己就少吃点,去菜地拔个萝卜充充饥,然后就顺着明线、电缆、载波等几个分队所在的营房开始“巡逻”。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能拣的东西,塑料瓶、牙膏皮、螺丝帽、废电线,甚至一小块玻璃也要,都进了他的破筐子,运气好的话,战士们会送给他一件穿旧的军服或鞋袜,他会如获至宝,连声说“谢谢叔叔”。他管部队里穿军服的都叫叔叔,家属们自然就叫婶子了。
丈夫所在的供电分队这边,有一棵粗大的法桐树,我常常带着孩子在这树下乘凉。高玉宝大概很喜欢小孩子,每次过来,他就盯着俩宝贝痴痴地看好大一会儿,一边看一边咧着嘴傻笑。俩小家伙见了他也爱冲他乐,大人们都不尊敬他,可小孩子喜欢他,他很开心。有一次他走到我跟前认真地对我说:“婶子,恁可把俩宝看好了,俺爹佛(说)了,能值两头大牛钱呢。”他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就假装认真地回他“我知道呢”。因为他经常这样说,后来我就不再理会他,但我会把一些饭菜送给他,他竟会客气地说“谢谢婶子”。
等到把军营里的角角落落“巡逻”完了,他的筐子也差不多满了,就顺着山路回家了。第二天再来,原路再“巡逻”一遍。
连队里有脏活他也会帮着干点,比如挑猪粪浇菜,战士们喊他干,他扔下筐子就去。但干完了,也会趁机伸出两根手指头放在嘴边,意思要烟抽,到手后就找个凉快旮旯好好享受一番。傻人的日子過得也是优哉游哉。
山沟里的日子是寂寞枯燥的,战士们闲的时候,就跟高玉宝开玩笑,他也不以为意,嘿嘿两声“解放军叔叔又耍俺”。他成了军营的一部分。以至于几天看不到他,战士们会问“咱的巡逻兵怎么没来?”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凄厉的北风带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户外滴水成冰,我们都躲在有炉火的屋子里不出门,也没关心高玉宝来没来。
一天晚上,我有事出门,刚走几步,就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人远远立在我家门外,吓我一跳。借着雪光定睛细看,竟是高玉宝。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也没带筐子和铁锨,满身是雪,看见我出来,急切地对我说:“婶子,后山上毛猴子来了,晚上恁可把门锁好了,看好俩宝啊,毛猴子会吃人啊。婶子,恁可记住了,晚上可千万别出门啊。”看他那神色庄重的样子,我一脸茫然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他转身就消失在风雪里。
回到屋里,我跟丈夫说起此事,高玉宝大冷的天冒雪上山来干嘛,是不是家里缺吃的了?并问“毛猴子”是什么东西,丈夫说当地人管狼叫毛猴子。当时沂蒙山中确实有狼存在,但数量已很少,不用担心,但我还是把门锁严实了。当晚睡到半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像狗抓东西的声音,后来又传来几声凄厉的叫声,仿佛就在后面的猪圈里。想起了高玉宝的话,吓得我紧紧搂着俩儿子,直到声音消失了才敢睡觉。
第二天一早就听战士们说,昨天夜里真的有狼来了,因为大雪封山,狼没有吃的就下山了。扒连队里的猪圈,因为连队里的猪圈是铁门很结实没扒开,留下了一地的狼爪印,而住在后山上的一户老百姓家就没那么幸运,猪圈被狼钻进去,一头七八十斤重的猪被狼拖走了。
我恍然大悟,高玉宝一定是白天发现了狼的踪迹,不放心我和孩子们,冒着危险,连夜专程上山来提醒我。我后悔当时没有感谢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山的,有没有危险。真是一个傻傻的好人啊!
又过了两天,也没见高玉宝上山来,本想送给他一件军大衣。这天,丈夫接到一纸调令,带着我们全家匆匆离开了山沟里的军营。临走我托小战士把旧大衣转送给高玉宝。
至今再也没见过那个“傻兵”我还欠他一句谢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