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
二马,是L理工大学教官和国防生们对马鼎武、马相文的合称。
二马是同乡,在村里两家前后邻居,同年生人,据说还是虽然不近但确实论得上的亲戚。哥俩自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调皮捣蛋。13岁那年马相文父亲车祸去世,家里就剩下了妈妈姥姥,经济骤然窘迫。马鼎武家虽然也不富裕,但孬好是囫囵家庭,平时没少给相文分零食和零花钱。
高考后,哥俩躺在麦垛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谝,马鼎武说,我想好了,要是成绩够,就报L理工大学的国防生,离家近,最重要的是穿一身帅气的军装,回村给爹妈长脸。马相文说,听说国防生毕业管分配工作,而且还发钱,不知是真的不。8月份,哥俩在同一天收到了L理工大学国防生的录取通知书。
马鼎武一米六九的小个,长得敦实,自小上蹿下跳,入校后各项训练嗷嗷叫,而且学习、恋爱也都没落下,很快成了国防生模拟营骨干。马相文自打父亲去世后,就被妈妈姥姥当成宝,冬天怕冻着、夏天怕焐着,爬高怕摔着、下水怕呛着,虽然一米八几的大个,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白白净净。入校后各项军事训练让马相文苦不堪言,三天两头拿头疼脚酸当借口请假,有点功夫就泡网吧,不管学习还是训练都在及格边缘啷当。有人善意提醒两句,马相文就甚是委屈,觉得他们是歧视自己穷,欺负自己单亲没爹。
刚开始的时候,马鼎武经常劝相文“别净想着偷懒耍滑,咱哥俩农村里出来的娃,自个得争气,好好训好好学,才能让人高看一眼,给爹妈争脸。”每次马相文都笑话马鼎武唱高调,考上国防生就是进了保险箱,只要能混到毕业,军队管工作,管发钱,你那么拼命,傻不傻。哥俩每次谈到这节骨眼,总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转眼到了毕业分配。量化打分的时候,L理工大50多个毕业国防生,马鼎武排第六,马相文排倒数第一。国防生毕业分配,要按照量化打分排名逐人依序选岗,这就意味着,马相文得等前边所有人选完后,只能捡最后剩下的那个。他傻了眼,最后留给自己的铁定是最偏最苦的岗位啊,那哪行呢。他毕竟聪明,一头扎进选培办,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苦难家境,自己少年丧父,姥姥身患癌症,母亲无工作常年打零工,家里就自己一个男丁,如果自己分到偏远地方,家里可就塌了天。马相文的举动虽然有点矫情和造作,但所说困难倒也句句属实。一开始,选培办不为所动,不承想隔天,马相文的姥姥也跑到选培办,哭天抢地,操着浓重的方言口音说:“看你们谁敢欺负我们家孤儿寡母,我一头怼死在你家门口。”老太太将近八十,颤颤巍巍,说不得碰不得。选培办燕主任不胜其烦而又束手无策,考虑到政策规定有一条,允许适当照顾确有家庭困难的毕业生,经与大学专门开会研究,决定安排马相文优先选岗。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料又横生枝节。选岗大会安排在国防生专用的多媒体教室,马相文以综合评定倒数第一的排名,被安排在第一个选岗。马相文感觉自己像取得了战斗的胜利一样,走到台前,看待战利品似的审视着五十多个岗位,下面其他同学则正襟危坐眼巴巴等着。谁知马相文脸色越来越难看,猛地一扭头,蹿到燕主任跟前,瞪着眼珠,近乎咆哮地质问:“往年都有我们家那边的部队岗位,为啥今年没有?”
燕主任也忍不住腾得火起:“每年岗位是根据部队实际需求来设置,安排你优先选岗已经是组织照顾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无理取闹。”
“你们故意坑我,明知道我家庭困难,故意不安排我老家的部队岗位。没有我家那边部队的岗位,我就不选!”马相文一扭头,恶狠狠地摔门而去。
马鼎武见燕主任气得两手发抖,凑上前去:“主任您别生气,我去说说他。”赶紧追了出去。“相文,咱们马上就是军人了,军^就得听招呼守规矩。再说,组织已经照顾你优先选岗了,你赶紧回去给领导承认错误,抓紧把岗选了。”
“鼎武,你咋还这么幼稚。你看,本来我要最后一个选岗的,结果我一闹,就让我先选。说明啥,说明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你看着吧,我非再闹出个家门口的岗位来。现在家庭困难就是我最大的资本。社会就这样,像咱这没钱没势老百姓家的娃儿,想好,就得跟他们闹。你瞧着吧。”
马相文带着姥姥开始了对选培办燕主任的围追堵截,燕主任先前领教了这祖孙二人的不可理喻胡搅蛮缠,只能东躲西藏,在隐蔽和游动中处理工作。马相文带着姥姥没逮着燕主任,却等来了一张淘汰自己国防生资格的通知。通知上说,因为马相文不服从毕业分配,按照相关政策规定,取消国防生身份,作淘汰处理。
马相文闹腾的这几天,马鼎武则忙着帮选培办整理档案,归置材料。一切停当后,马鼎武打起背包踏上了到部队报到的火车。同一天,马相文带着身患癌症的姥姥也踏上了到上级机关上访的汽车。让马鼎武不理解的是,本来错就在马相文自己,还有什么可上访的。分别前,他也曾试着说服马相文,可每次马相文都梗着脖子大着嗓门,说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歪理,最后只能听之任之了。
马鼎武当上了排长,经历了从不会干挨难堪到逐渐适应的过程,每天忙忙碌碌,就连大学的女朋友跟他分手,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容他伤感,自然也就没精力关注马相文了。就是偶爾一次跟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听父亲说起,相文毕业半年多,一直东跑西颠到处上访,二十多岁大小伙子也不找工作挣钱,家里就指着老娘一个人打零工,日子过得很穷困。马鼎武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没再说啥。这年过年休假回家,他专门去看了相文。马相文的姥姥于一个月前癌细胞扩散去世了,待鼎武给姥姥遗像上完香后,相文又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去年毕业时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这一年多四处上访的情形。相文一边踮着腿一边咬牙切齿:“我现在没工作没收入都是被选培办害的,要不也不会没钱给奶奶治病。我要是最后穷死饿死了,就是选培办造的孽。过完年后,天暖和点我就去北京上访,不仅要告状,还要选培办赔偿我这—年多的经济损失。”马鼎武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相文,突然觉得陌生同时又有点厌恶,原本准备救济相文的五千块钱,最终也没有从包里掏出来。
马鼎武科技文化底子厚,军事素质硬,工作又积极认真,参加军里业务比武获奖,立了三等功,再一年当上了连主官。从团领导到连队战士,提起鼎武都竖大拇哥,这个国防生干部不合糊。有一次在训练场,营长开玩笑说马鼎武是“提笔高数英语样样精通,握枪站姿跪姿发发十环”,马鼎武赶紧说“愧不敢当,不敢当”。立功提职的事情马鼎武都跟爸妈说。他觉得,为人子不能常伴膝下,但能岗位建功让父母引以为荣也是尽孝。马鼎武的爹妈都是地道的农民,儿子在部队当了军官,本来就觉得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而今又是立功,又是当连长,那更是了不得。在村里走路也觉得腰杆子硬朗,时不时也话里话外的跟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显摆一下。可这些让马相文听到了,更觉得不是滋味。“要不是当年选培办坑我,我现如今肯定比鼎武那榆木疙瘩强!”每每想到这就更加坚定了上访讨“公道”的决心。
等到马鼎武再休假的时候,已经是毕业第四年了。回到村里见到相文吓了他一跳。马相文头发像个鸡窝又长又乱,嘴里叼个烟卷,一笑露出被熏黄的板牙,走路一摇三晃,嘚嘚瑟瑟。马鼎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马相文先开口打招呼:“哎哟,大军官回来了。”
马鼎武憨憨地笑了笑算作回应,问道“相文,这两年没怎么联系,你还好吧。”
“好,这两年我隔三岔五去趟北京,原来咱傻,来回都自个掏路费。现在我就掏单程,一去,咱县上就有人跟去,管我吃管我住,临了还得买票带我回来。你看我这日子比你这大连长滋儿吧……你没去过北京吧也没去过省城吧,啥时候去我给你当导游,我路摸得门儿清。”
马鼎武只得笑笑,推说家里有事回头再聊。转过身去,只听得马相文一声响亮吐痰声,尔后一句:“装逼!”马鼎武觉得一阵恶心,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
归队之前,马鼎武回母校看了看燕主任,燕主任不禁长叹一声:“你们二马啊,分道扬镳喽,不过一匹跑了正道,一匹上了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