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爱敏
1
腊月二十六的晚间,县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飘溢起了炸油饼和蒸肉的香气。兵荒马乱的年月,也只有年关方能显出一些人间生气来。
“荣发号”绸缎庄大掌柜莫秋风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埋头看《三国演义》。莫掌柜年届四十,身材高大,面膛红润,绸缎庄财源广进使他终日里显得神采奕奕。
七点半钟的时候,小伙计挑帘走进来说道:“掌柜的,您的兄弟来了,在外边儿呢。”
莫掌柜把目光从书上挪到小伙计脸上,责怪道:“我兄弟来了怎不快请进来,到柜上半年了还没这点儿眼色?”
小伙计红了脸,刚想辩解,莫掌柜把《三国演义》反扣在桌子上,说道:“自家兄弟怎能不见,我们兄弟俩虽然平日爱闹口舌,可怎么说也是一个枝上结的果……”
莫掌柜的话音还未落地,抬头看,莫秋雨已经站到屋的中央了。
小伙计知趣地退出去之后,莫掌柜望着兄弟竟然阴沉了脸。
二十八岁的莫秋雨身材同哥哥一样,健壮得像一头犍牛,方方正正的脸,头自然地微微扬着,穿一件淡青色棉袍,举止俨然就是一位志得意满的阔少爷。
“哥,我来找你借些钱。”莫秋雨望着哥哥,嗓音不急不缓地说。
“老二。”莫掌柜正襟危坐,以长者风范训教莫秋雨道:“我的嘴皮都快为你磨薄了,告诉你别在外面胡乱跑,你们区区几个人能成什么大器,干脆趁早和他们散了吧。我想要一个和我一起经营绸缎生意的兄弟,不想要一个做共产党的兄弟!”
“哥,我们会胜利的。”莫秋雨沉静地望着哥说道。哥哥已经这样训斥他无数次了,但他从来不同哥争执,每次都用这句话回答哥哥,弄得莫掌柜除了骂他“倔死牛”外着实无计可施。
莫掌柜脸色依然阴沉着,望着弟弟,莫秋雨也依然用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重复着进门时的第一句话。
“八成不是你自己缺钱吧。”莫掌柜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洞察一切的得意的微笑。
“是的,不是我自己缺钱。”莫秋雨索性不予隐讳,“是我们的组织缺钱,我们会还你的。”
莫掌柜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是我亲兄弟,你用钱来拿我做哥哥的没有二话,我就当是你花了,甭张嘴闭嘴什么‘组织的,我烦听这两个字儿——你们的‘组织在哪儿?有多少钱?什么时候还我?付不付利息?”
莫秋雨给哥哥问哑了口。
莫掌柜從椅子上站起身,打开炕角的柜子,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布口袋,塞到莫秋雨的手中,眼光变得温柔起来,话语里也充满了恳求:“二弟,听哥一句劝,甭再干险事了,前几天有四个共产党被生生活埋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莫秋雨揣好钱,冲哥哥笑了笑,说道:“我差点儿就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我得走了,哥。”莫秋雨握着哥哥的手说道。
“二弟……”莫掌柜还想劝说兄弟一番,但莫秋雨已经走出了屋子,高大魁梧的身子消失在充溢着年关气息的夜色里了。
莫掌柜无可奈何地望着门外,他无法知道,他“不成气候”的兄弟和他的同志们在哪里以怎样的方式度过这年的年关。
2
莫掌柜又站起了片刻,忽想起还有一桩事情没有办,立时穿戴整齐走出宅院,向城西书馆走去,去会他的相好的——“小桃红”。
今夜是乐亭大鼓名艺人“小桃红”岁末最后一场演出。
莫掌柜赶到书馆的时候,书馆里已经挤满了人,“小桃红”正站在台上敲击着鸳鸯板,唱《五王庄》:
“高玉萍未曾开言泪水淋,
叫声恩人听我云,
我家住在五王庄离此几十里,
名字就叫高玉萍,
我虽然姓高可不是高家生的我,
我本是王张氏生……”
“小桃红”嗓子脆,打扮的也俏生。人们都在专心听唱,莫掌柜在一个角落里寻了个空座位坐下身听。莫掌柜十几岁上就喜欢听乐亭大鼓。
“五寨主高宠死在我的刀下,
四寨主又要和我拼死来挣,
从上午一直杀到天色晚,
不睁眼的老天爷刮了大风……”
莫掌柜正凝神听着,忽然瞧见人们头顶上飞起一团纸片,雪花般飘落到人们身上。眼疾手快的人看一眼就大声惊呼起来:“共产党撒传单啦……”
“共产党撒传单啦……”许多人也都叫起来。
捡到了传单的人生沾上共产党的嫌疑,像抛即将爆炸的炸弹一样将手中的传单扔掉了,随后往外跑,没有捡到传单的人却抢着捡起了传单,书馆里乱作了一团。
莫掌柜也捡到了一张上面印着“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日志士的鲜血不会白流”的传单。他看完就将传单扔了,但没有像别人那样惶恐地往外逃,依旧坐在凳子上。凭直觉,他知道这些传单是兄弟莫秋雨和他的同志们散发的。当局抓捕他们的风声这么紧,他们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撒传单,真真是不要命啦?!
“笛——笛——”警笛声大作,警察的到来更增加了慌乱的程度。
“砰——砰——”警察开枪了。
“打死了,打死共产党了——”混乱中,一个警察在书馆门外尖声叫着。
莫掌柜下意识地站起身,随人流涌出了书馆。
离书馆大门口不到三丈远的地方仰躺着一个人,在警察们晃动的电筒下,莫掌柜清清楚楚看到那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胸口上中了两枪,枪口处冒着殷红的血,纤细白嫩的手里还紧接握着一把传单。女孩子已经死了,但从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痛苦,甚至浮现着微笑,使得那张惨白的脸显得格外天真、清纯。
“打死一个跑了三个,妈的,小丫头片子也当上了共产党!”警察们叫喊着,抬着女孩子的尸体带着邀功请赏的急迫走了,莫掌柜在枯寒的夜色中稳定了一下心神,重新走进书馆,向“小桃红”住的屋子走去。
“小桃红”也刚刚回到屋里,坐在蜡灯下一边卸装一边嘟囔:“这些共产党搅了我的生意,大过年的真丧气!”
莫掌柜坐在“小桃红”的软床上,听着气恨的话一言不发。
“哟,今天怎么没精气神儿了?”“小桃红”卸完妆扭动着杨柳枝般的细腰款步走到莫掌柜怀里,努着猩红的小嘴撒娇地说道,“陪我解解闷儿嘛……”
“好,好,解闷儿!”莫掌柜捉住“小桃红”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望着那两只紫葡萄般的丹凤眼,想起了刚才书馆门外被警察打死的漂亮女孩子,不觉又走了神。
“小桃红”在莫掌柜肩上轻轻捶了一拳,笑着问道:“想什么,是不是想哪个女人了?告诉我,她是怎么侍候的你?”莫掌柜收了思绪,也笑着对“小桃红”说道,“脱了睡吧,明天还得置办年货呢。”
腊月二十七的早上,莫掌柜回了“荣发号”绸缎庄,用完早点走进自己住的屋里,一下子怔住了,只见兄弟莫秋雨正坐在桌子旁看那本《三国演义》,神态从容宁静。
“哎呀,你、你怎么回来了?”莫掌柜慌忙关紧房门,压低嗓音问莫秋雨,“昨天夜里你们去书馆撒传单了?”
莫秋雨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死人了!”
莫秋雨仍旧微微点了点头。莫掌柜这才发现兄弟眼睛里闪动着两团晶亮的泪光,原来兄弟也懂得悲痛。
莫掌柜觉得这个时候是开导兄弟的最佳时机,便走到兄弟身旁,双手搭在兄弟的肩上,说道:“你们的人挨活埋的挨活埋、挨枪杀的挨枪杀,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再出头了。哥劝你的都是好话!”
莫秋雨扬起头望着哥哥那张真挚的脸,说道:“哥,我这不是在你这儿躲避吗,不过我只能谢谢你的好心,我是不会改变信仰的。我们会胜利的,我们同志的血不会白流!”
莫掌柜预料之内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后院厢房空着,你只管住就是了,别乱走动,饭食我给你送。”
莫秋雨感激地握了握哥哥的手,起身向后院走去。
莫掌柜叫来小伙计,仔细吩咐完该置办什么年货之后,坐下身继续看起了《三国演义》。不知不觉间天光近午,莫掌柜端了饭菜到后院给兄弟送饭,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莫掌柜不知道兄弟干什么去了,更没有想到兄弟的这次外出竟然和他有关。
夜晚再次来临的时候,莫掌柜来到书馆“小桃红”房间里不到一个小时,就感受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惶恐和震惊。
当时,莫掌柜正和做干娇百媚状的“小桃红”相拥而卧,窗子忽然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三个年轻汉子身法轻灵地跳到了他们的床前,同時,三只手枪呈扇形对准了他们。
莫掌柜和“小桃红”早已惊魂出窍,等他们下意识地披上衣服后,一个熟悉而惊讶的声音吃在了莫掌柜耳边:“哥,你怎么和这个坏女人混在了一起?”
莫掌柜定睛细看,一屁股又坐回到了床上。他为自己的隐私给兄弟发现而红了脸,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再次哆嗦起来。
“哥,你不要怕,快回家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我们是来找这个狗女人讨还血债的!”莫秋雨犀利的目光盯视着“小桃红”,声音里透着阴冷和仇恨。
莫掌柜望望兄弟和那两个汉子,又望望躲在自己身后抖做了一团的“小桃红”,似乎没听明白兄弟话里的意思。
莫秋雨感觉有必要向哥哥解释清楚,便简洁地说道:“十几天前,我带领四名同志到城里执行任务,不想让日本人发现了,我们五个人躲进了书馆,日本兵搜查时她就偷偷告密了,那四名同志为了掩护我被抓走活埋了。今天我们一定为牺牲的同志报仇雪恨!”
莫掌柜回转身抓住“小桃红”急切地问:“我兄弟说的是实情吗?”
“小桃红”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望了一眼莫掌柜,又望了望莫秋雨手里的枪,猛一下扑倒在莫掌柜脚边,颤抖的嗓音里充满了恐惧:“秋风……你……可得救我呀……”哭声嘤嘤,凄楚可冷。
“小桃红”的神态替莫秋雨的话做了证实,莫掌柜脸色由于极度气愤而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迅急地伸出双手掐住了“小桃红”白嫩纤长的脖子。
“小桃红”眼睛愈发惊恐地睁大了,双手徒劳地挣扎着,同时嘴唇剧烈抖动,喉咙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想倾诉什么,但在莫掌柜有力的越来越紧的双手下,她娇柔的生命只能是一线游丝。
两分钟后,在“小桃红”的尸体旁,莫秋雨紧紧握住了哥哥的手。莫掌柜知道,兄弟这时候和他握手的含义远远超出了亲情的范围。随后,他们走出书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荣发号”绸缎庄后院空房里。莫掌柜悔恨交加地向兄弟陈述他认识“小桃红”的时间短,只顾急于续弦而没顾及人品,差点找一个害人精给兄弟做嫂子。
莫秋雨用微笑制止住了哥哥的忏悔,低声告诉哥哥一件极其绝密的事情:明天晚上他将带领他们的市委书记来哥哥家过上一夜,然后他护送市委书记进省城。
莫掌柜欣然应允。
3
腊月二十八晚上十二点钟,丝毫未加戒备的莫秋雨和他那两名同志带着市委书记刚刚走进“荣发号”绸缎庄大门,就被一伙由警察和日本兵组成的队伍包围并且捆绑起来。
莫秋雨痛苦万分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他的轻信和大意使他成了革命的罪人……尽管他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
莫秋雨一行人被押走了,莫掌柜迈着平稳的步子从屋里踱出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靥。
一名翻译官站在院子里冷眼望着莫掌柜。“你帮我们钓到了一条大鱼。”翻译官说。
莫掌柜没有说话却朝翻译官伸出了一只手,准备接纳事先约定好的那三千块大洋,等明天和上次指使“小桃红”告密得来的一千块赏钱一起存入银号。
翻译官在寒冷的夜风中擤了一把鼻涕,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往空中抛了一下,复又接住,阴阳怪气地问了莫掌柜一句话:“莫秋风,你是要三千块大洋还是要一个共党家属的罪名?”莫掌柜怔愣了几秒钟后,神态凄凉地笑了笑,冲翻译官拱了拱手。
除夕夜里,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在年味达到了高潮的时候,莫秋风在院子里点燃一盘面盆大小的小洋鞭时忘记了抖开,近万个小洋鞭同时爆炸,莫秋风的头被炸飞。目睹了这一骇人场景的小伙计对外界这样评论道:“莫掌柜呀,就是鬼催的……”
此后几十年,小伙计都一直持如此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