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岚
一
肖华从望远镜里看到三角翼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摇摆摆地往下掉时,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对讲机里传来吴小江急促的声音:“01,遇到强气流,飞机失控了,左侧机翼折断……”然后他眼瞅着飞机快速摔落了下来,像是触动了地表上控制的阀门,地心中的大火喷涌而出。世界静止了,除了红色的冲天的火焰,这火焰像万年的坚冰,冰冻了所有的人。
肖华转过头对站在旁边的齐参谋长喊着:“参谋长,消防车和救护车!”他看到齐参谋长惊恐的面孔和放大了的瞳孔。眼睛里面倒映出一个面目有些狰狞的人像。声音像被时空扭曲变形了,尖锐得让人感到陌生。是谁空洞而清晰的大脑在指挥着自己?这镇定是本能还是天赋?不知道,宁肯永远都不要知道。
他从指挥台上跳了下来,抓住愣在一旁的作训参谋厉声说:“开辆车来!”
旁边参谋长声音颤抖着联系基地。肖华冲着对讲机喊道:“02,02,立即整队带回。整队带回!”
“肖副旅长,参谋长,车开来了。”
肖华一步跨上越野车,看着还在指挥台上脸色苍白的齐参谋长,喊了句:“老齐,上车。”
火,夹杂着浓烟,在肖华眼中跳跃。这是梦吗?如果是梦,快醒过来,醒过来,就看到吴小江正对自己说:“报告肖副旅长,训练结束,您还满意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齐参谋长在旁边无意识的喃喃声像锥子刺破了虚幻的气球。肖华一下清醒过来,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真的出事了,而且是七八年都没出过的大事,特别是在训练的时候。消防车还没来吗?肖华听着由远及近的消防车的警笛声,再快一点,快一点呀,妈的!
肖华他们和消防车前后脚赶到出事地点。
“给我找人,两名战士。”肖华对救火的人员咬牙切齿地说。
“首长,请您后退,火势太大,我们要先灭火。”
“看哪有人,先灭哪儿的火!”
作训参谋拿了两件大衣给他俩。初春三月的草原,温度还很低。这时,肖华这才觉得自己的衬衣全被汗浸透了,冷风像蛇一样地往骨缝里钻。肖华和齐参谋长不敢离开,找了个稍微远的地方坐在枯草地上看着忙忙碌碌的消防员。
肖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给齐参谋长递了过去。齐参谋长的手比风还要冰冷,肖华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香烟的气味渐渐中和了肾上腺素的分泌,齐参谋长慢慢地镇定下来,但脸色还很苍白。
“完了,这下肯定死人了。”齐参谋长看着火势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从去年下半年三角翼配到咱们旅,开始训练以来,一直都很顺利啊!肖副旅长,你觉得这次事故是什么原因?装备,还是操作失误?”齐参谋长盯着肖华。
风吹着枯草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枯草像巫婆一样唱着:“我们是小草,草原上的小草。我们看到有两个人就卧在那里,他们要和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走不了了!”
肖华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忙碌在不远处消防员的身影,不时传来模糊不清的呼喊声。“当务之急是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都以后再说吧。”
说完,肖华看到消防员突然有几个向一个方向跑去,接着有一个冲他们这个方向跑了过来。肖华立刻站了起来,迎着那人走了几步。齐参谋长也赶忙站起来,跟了上去。
“首长,我们找到了一个活着的,但生命垂危。”消防员气喘吁吁地说,带着不可置信的激动。
“在哪?”肖华急切地问
“那里。”来人转过身,指向两点钟方向。
肖华看了看齐参谋长,边跑边对跟在他们身边的作训科长说:“等会儿你跟着一起去医院,随时保持联系。”
齐参谋长也连连对作训科长嘱咐说:“对对,你一会儿跟着去,小丁你也和你们科长一起去。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
这时,一辆越野车急速朝肖华他们驶来,然后停在他们身边。肖华和齐参谋长停下脚步。车上跳下一名中校军官,冲着肖华和齐参谋长喊:“旅里哪位首長在?李副军长派我来问问情况。”
肖华指了指齐参谋长:“这位是齐参谋长。”然后带着作训科长和参谋向救护车跑去。
风又大了一些,枯草们低垂的身体几乎要伏在地面上。
“他就要看到那两个人了!”
“那还是人吗?其中一个像是烧焦的树干。”
枯草们又唱着:“我们是小草,草原上的小草。他找到了,要看到了,他会害怕吗?会害怕吗?”
肖华赶到时,人已经抬上救护车准备要走了。
“我能看一看他吗?”
“首长,他生命体征非常微弱,耽搁不得了。”
“那我们这两个人一起去。”
“快上来。”
肖华看着救护车飞驰而去,转过头问旁边的救援人员:“还有一个找到了吗?”
“首长,还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不太大了。”
肖华看着已慢慢减弱的火势:“无论如何也要尽最大的努力。”
“我们是小草,草原的小草。那个男人哭了,他的泪水滴落在我们的身上。他站在那如同烧焦的木头面前,哭了。”枯草们唱着。
肖华看着被抬走的白床单,他脚下有一个烧得还剩一半的士兵证,他弯腰捡了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烬,打了开来。士兵证里姓名一栏里写着吴小×,后面的字被烧掉了大半已无法辨认。剩下半幅的照片,红色的幕布前年轻的士兵,短发,消瘦,神采奕奕地目视着前方。虽然名字已经不完整了,但肖华一眼就能认定这是吴小江的士兵证。是哪个?是生命垂危的那个战士还是刚刚被抬走的是吴小江?肖华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士兵证,空气中残留着一股奇怪的烧焦的气味,唯独没有了两名战士的气息。
“我们是小草,草原的小草。那个男人踩疼了我们,像火烧一样的疼,他憎恨我们。”枯草们唱着。
二
赵旅长走进训练基地指挥部是当天晚上七点多。围着指挥席位坐着五六个人,满屋的烟雾缭绕。齐参谋长和肖华见到他都站起身,齐参谋长声音嘶哑地说:“旅长,我们正在研究情况。等会儿机关的刘副处长和姜副处长来了解情况。厂家的人说大概还要一个小时之后到。”
他话音刚落,门帘一掀走进两个人来。肖华一看正是机关的刘副处长和姜副处长。肖华和两位机关的副处长打了个招呼,姜副处长挨着他坐下。
“我正陪着李副军长在基地检查工作,首长就让我过来了。”姜副处长压低了声音。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肖华无奈地说
“三角翼配发了几个军了,都没出过事。我觉得不应该是装备本身的事。”姜副处长一副自己入的口气。
显然姜副处长认为肖华也会和他一样的想法,所以才会这么说。肖华听着心里微微冷笑了一下,就算要推脱责任,也要等调查清楚的时候,还没开始就定调子,也不怕让人鄙视?但肖华也知道,姜副处长也没办法,就怕出事,一出事基本也没什么理由好讲,所以能躲就躲,能推就推。肖华颇有感触地看着赵旅长毫无表情的脸庞和肖参谋长有些浮肿的面容,没有一丝往下谈话的心思,说了句“谁知道呢,调查之后就清楚了”,就结束了交谈。
赵旅长说:“齐参谋长,你先把情况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按计划今天继续进行三角翼训练,天气预报今天是晴天,风力不大。训练几个月了,从没出过任何事,我们就按计划进行。吴小江他们的三角翼是第一架,开始一切正常。他们准备返航时,三角翼突然从空中摔了下来,落地后油箱起火了,他们两个人当时应该都摔晕了。吴小江身亡,李育严重烧伤。”
“吴小江是怎么身亡的?”
齐参谋长停顿了一下,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被火烧……”
“李育呢?”
“刚做完手术,大面积烧伤,左下肢截肢,人在重症监护室,还没醒。”
赵旅长看着肖华问:“飞机为什么会掉下来?”
肖华说:“现在还不太清楚,吴小江最后通联时报告左侧机翼折断了。”
“赵旅长,厂家的人航班取消,明早坐最早的飞机赶来。”姜副处长接了个电话后回来说。
“左侧机翼折断?”赵旅长问。
“究竟先是左侧机翼折断导致飞机摔了下来,还是飞机摔下来后撞在什么地方致使左侧机翼折断?”姜副处长接过赵旅长的话问道。
“是先折断的,我们听到吴小江最后的联络,说左侧机翼折断。”肖华冷静地回答。
“吴小江还说什么了吗?”姜副处长盯着肖华。
“他说突然遇到强气流,飞机失控。”肖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姜副处长还想说什么,赵旅长对齐参谋长和肖华说:“我们成立一个工作组,分个工。肖副旅长、齐参谋长你们两个牵头,有什么事向我汇报。现在是九点,我们先去基地医院看李育,然后去看看吴小江的遗体,最后去看看飞机。”
“按照旅里的指示,今天紧急协调从北京请来专家给李育做手术,比较成功,但还要做第二次。”齐参谋长哑着嗓子,“已经安排了两名战士在那里看护。”
三
肖华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医院雪白的床单,床单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从头到脚都被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条腿已经截肢的战士。脸上没被纱布包裹住的地方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机器,生命在机器中跳动延续。那架还剩下一半的三角翼飞机的残骸,冰冷坚硬的機器一片狼藉,在它旁边是雪白的床单,盖着那烧成焦木一样的躯干,生命分解成数万亿个原子,漫无目的地飘荡,等着下一次偶然地组合。白床单,纱布,三角翼飞机,大火,残缺的士兵证,吴小江的笑容渐渐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片寒冷的苍茫。肖华坐起身,穿好衣服,没穿大衣,走了出来。营地里扎着一顶顶的军用帐篷,他从旁边走过,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往营地外走去。
“站住,口令。”门口的岗楼里一个年轻的声音,戈lJ破了深夜的宁静。
肖华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的战士正注视着自己。他回答今晚的口令之后,从岗楼前走过时,突然很想看看战士的脸,但只能看见一个站在黑暗中的身影。他说了句“辛苦了”。他能感到站岗的战士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辛苦。谢谢首长。”战士的声音中带了些腼腆。
肖华走在基地的中心大路上,昏黄的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从他的脚下长出的影子和他紧密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繁星点点,似乎就在头顶上闪烁着。三月的草原,还握着冬天的手,拽着她离去的衣袖,却挡不住她越来越快离去的脚步,冬天的韵味越来越少了。但对从内地过去的人而言,却是又过了一次冬天。肖华觉得两条腿变得冰冷而僵硬,他开始慢跑,在基地空旷的马路上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
军人,战争,死亡,军人连办个信用卡有时都会因为是高危职业而被拒之门外,以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启示应该像是刻在钻石上的刀痕,永远都擦不掉,更不能被遗忘。肖华沿着基地的马路大步跑着,路过一个个营区,他知道每个营区门口都有站岗的年轻战士,他们知道发生的事吗?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感到怯懦?还是感叹同志的一声叹息?他们一定会觉得这个在深夜围着基地跑圈的军官很奇怪,但他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排解心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沉痛。汗顺着肖华的鬓角往下流,夹带着心里那股纠缠在一起的压抑和憋闷,滴落在寒冷的土地上。
四
郑楠无意间抬头向窗外望去,才发现天色已暗,窗外的树枝、不远的山脉在浅浅的橘黄色天幕的衬托下,像一帧剪影。时间像是一条纤细的小鱼,总是不经意间就从缝隙中溜走了。郑楠坐在椅子上活动了下颈椎。小冉也应该到家了。小冉,糟了!郑楠连忙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妈妈!”话筒里传来女儿稚嫩的童音。
“小冉,妈妈今天值班。你自己去食堂吃饭好吗?然后乖乖把作业写完。老规矩,不会做的题先给外公打电话。好吗?”
“知道了,妈妈!妈妈,今天老师表扬我了!”女儿欢快地说。
“太好了!明晚讲给妈妈听,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打电话告诉外公外婆和你爸爸。”
郑楠挂了女儿电话之后,犹豫了一下,看着窗外升起的淡淡暮色,又拨通了电话。
“马明,我是郑楠。”
“什么事?小冉有什么事?”电话那头马明的声音顿时有些大了几分。
“小冉没什么事。马明,我下周要去外地培训,邻居家也没人,小冉没人带,你能不能带她四天?我一回来就去接她?”郑楠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迟疑。
马明心里一松,紧接着就是一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是因为郑楠那种犹豫的语气,还是因为说不清的情绪让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愤怒和得意,马明用嘲讽的口吻说:“真想不到,你居然也会有难处?也会来找我帮忙?郑楠,你不是很独立吗?你不是……”
“知道了,先挂了。”
马明怔怔地站在那里,大概郑楠更觉得当初离婚是正确的了吧!马明心里后悔起来。恍惚间,马明又看到四月桃花缤纷时节,郑楠在桃花树下浅笑盈盈,那是他觉得装满了世间所有的美好的女子大抵就是这样了吧!但是从没有一件事从开始到结束都能一成不变,最后倒是应了那么一句话,爱情也好婚姻也罢,总是要势均力敌的。特别当一个不停前行,而另一个却只知在原地徘徊时,最终会失去可以沟通和并肩而立的资格。当除了家长里短再没有了倾诉和排解的欲望,纵使还在一起生活,即使有着孩子这个骨肉纽带,实际已是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才幡然醒悟,原来两个人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两个人。那种美好的情感变成了无数的感叹号,成为红尘中无法倾诉的无奈。
“小郭。”郑楠打通了办公室的电话。
“什么事,楠姐?”
“小郭,刚才通知我下周去培训,四天时间,可是我家隔壁的邻居休假回老家了,小冉没人带。我……”
“我以为什么事呢,楠姐,你去开会吧,小冉我看着。”
“那就又要麻烦你了,你在谈男朋友,会占用你的时间。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楠姐,我又不是没带过小冉,而且我也很喜欢她。你放心吧,晚上我带她去食堂吃饭,然后陪她做作业,就睡在你家,早上送她上学,保证没问题。”
郑楠挂了电话,心里恹恹的,一点食欲都没有,就把值班饭放在一旁,照例走进机房,巨大的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整个机房就像一个人造科技人,每一根网线是一根根血管,电磁波是流动着的鲜血,程控交换机和路由器是大脑,而郑楠则是这个科技体的创造者。郑楠看着运行的机器,看着不断闪烁的指示灯,心中变得平静而柔和,她静静地站着,似乎能感受它的喜怒哀乐,它的健康和虚弱,甚至是病患,它并不只是冰冷的机器,而是也有感情,可以进化的科技体。
郑楠正打算出去的时候,突然管理平台发出“嘀嘀”的报警声。郑楠连忙走过去一看,是3号路由器发出的警报。她抬头看到3号路由器一个端口的指示灯果然不亮了。这几台路由器都是骨干级的路由器,是不容易出状况的。郑楠看到备份路由已经启用,她心里镇定了些。这周真是旅里的黑色星期,旅领导都去训练基地处理事故了,家里业务上只留下副参谋长值班。郑楠抓起电话给副参谋长报告了情况后,又通知小郭带两个战士马上来值班室。
她正要去拿工具,值班电话响了起来。
“郑楠,是我。”马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给家里打电话,小冉说你值班……”
“马明,我这里有事,等我忙完了给你打过去。”郑楠说完就挂了电话。
马明看着手里的电话,听着“嘟嘟”的忙音,心里自嘲地笑了一下,郑楠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工作对你还是那么重要。婚姻是什么?是契约?是容忍?别人眼里的举案齐眉或许只不过是冷漠的互不干涉。当一个一个彩色绚烂无比的泡沫破灭之后,剩下的是争吵、嫌弃甚至厌恶。就像马明看着郑楠为工作突破了他的底线时,在他眼中的郑楠和当初的四月天已是南辕北辙,是个故作清高、充满权力欲的可恶女子。虽然郑楠开始还解释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大事业来,她只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无愧于自己内心的事。但马明却鄙视她虚伪到不敢承认自己的野心勃勃。郑楠的工作越出色,马明越觉得无法忍受,特别当领导在面前夸奖郑楠时,他更觉得似乎有无数蚂蚁爬过自己的心。争吵、冷战,再争吵、冷战,两个人都固执地遵循着自己的准则,把这看作是无法退让的底线,最终郑楠坚决地提出了离婚。为什么要离婚?自己从没想过要和郑楠离婚啊!只不过是想让郑楠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但已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算了,不行我明天再打给她。马明无奈地想,我还是再给小冉打个电话,看看她吃饭没有。
鄭楠熟练地查询着管理员日志,她要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故障排查,判断究竟是线路故障还是硬件板卡坏了。
值班室的电话又响了起来,郑楠快速拿起电话。
“谁在值班?”
郑楠条件反射地回答道:“郑楠。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肖华。”
“肖副旅长,对不起,我没听出来。”
“没关系,郑楠,我们从基地往旅部的通信怎么不通了?”
“我也刚刚发现3号路由器出故障了,但是已经走了备份路由了呀,怎么还会影响到你通信?可能你们那里的线路也出问题了。”
“郑楠,你要尽快排查解决,旅里有情况要传过来。”
“好的,肖副旅长。我又有电话进来,我先接一下。”
“不用了,你忙吧!”
“自动化站吗?我是作战值班室,我们往基地的通信传不过去。”
“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排查。”
“楠姐。”小郭走了进来。
“小郭,3号路由器出了故障,我估计是里面的板卡出了问题。你去把备用的板卡找出来,我们准备换卡。”
“基地通信科吗?我们和你那里的通信断了,我们怀疑是你们那里的线路出问题了。噢,光纤挖断了,好的。我们等你们通知。”
等通信完全恢复正常,已经快九点半了。郑楠拨通了肖华的电话。
“喂。”肖华的声音带些疲惫。郑楠能想象得到肖华他们现在面临的压力,领导们都不好过吧,只能这样煎熬着。
“肖副旅长,是我。线路都通了。给您报告一下。”
“噢,什么原因?”
“一个是基地附近的光缆断了,现在已经接上了。另外,咱们自己路由器上的板卡也坏了,现在也都修好了。您就放心吧!”
“好,你办事,我一向都放心!”肖华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沉闷。
“感谢领导信任!”郑楠说,她犹豫了一下,有些冲动地问,“肖副旅长,你们事情处理得顺利吗?”
郑楠有些恼恨自己的冲动,一来她本身就不太探听消息,二来谁知道好不好講,为难了别人,又尴尬了自己。但话已说出口,也收不回来了。她也不知怎的,就是不想听到肖华那种低沉的,似乎有些沮丧的声音。
“还好,你们都听说了?”
“嗯,一死一伤。”
“郑楠,虽然军人必须直面伤残和死亡,但毕竟是这么年轻的生命,而且这么优秀。这些天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特别是吴小江。”
“那个连续三年的优秀士官标兵?”
“嗯,咱们旅有多少连队恨不得把吴小江调到自己的部队?真的可惜了。”
郑楠放下电话后,突然想起马明来。
“马明,是我。有什么事吗?”
“郑楠,忙完了?对不起,我今天太冲动了。小冉就交给我吧,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接她过来。”
“谢谢……”
郑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明急急打断了:“郑楠,我知道,我今天做得不好,但别拒绝我。我也相信你肯定会有办法解决,但无论什么方式,都不如让我来带小冉,对吗?郑楠,不要这么倔强,行吗?”马明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无奈。
“那好吧,周一我走,周一晚上你就去接小冉,回来后我联系你。”
马明的一句话让郑楠所有的心事猛然激烈地翻腾起来。她一个人呆呆地蜷缩在宽大的办公椅子中,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似乎可以像小冉一样给她安全,给她力量。此时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灵魂似乎轻轻地离开了她的躯体,在空中静静地注视着坐在椅子中的那个女人,仔细地观看着,不带任何感情地描绘着。
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很多,她的额头很高,面容十分清丽,但眉眼中隐藏着深深的疲惫。时间过得真快,离婚四年了,小冉都上小学一年级了。自己也再不是那个在桃之天天中微笑如花的女子,那个芬芳的,灼灼其华的女子。那刹那间的芳华只能永远地留在记忆中了。她觉得自己被深蓝的海水淹没了,虽然她可以像鱼一样地自由呼吸,但也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她才可以彻底地放松那么一下,让自己的心浮上水面,黑夜对她来说是最坚实的依靠。
她并不喜欢自己有这样软弱的情绪和表现,但无论她再怎样对自己说你没有软弱的权力,但总是有这样的时候会涨潮般将她淹没。比如今天。错了吗?后悔吗?再来一次还会这样选择吗?是的,虽然路途艰辛,但并不足以磨灭掉勇气和倔强。父母对她说,婚姻到最后只有平静,只是相濡以沫,亲人般的温情,爱情是年轻人的感受,是生活中的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
郑楠说难道婚姻就是这样的吗?除了孩子,家里的事就剩下一片荒芜?只要没有争吵,没有所谓的原则性问题,那么—切都可以被忍耐,然后在一天一天中产生那种和亲人一样的感受?我要的是交流,灵魂上的沟通,思想的讨论,看法的互换。可是马明要么不想说,要么意见不统一,在这种氛围中生活我觉得是最糟糕的,一天都无法忍受。
那孩子呢?这么小就没有了父亲?
为什么没有父亲?马明永远是她的父亲,就像我永远是她的母亲一样。
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缺少了父爱。
怎么就缺少了父爱?除非马明不爱她。只要小冉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话,一个星期也可以去她父亲那里住两天。难道那种毫无感情的,甚至天天冷战或是吵闹的家庭对孩子更有好处吗?妈妈,你不就是想让女儿幸福吗?你难道不相信我有幸福的能力?她还记得母亲叹了口气说,女儿,说你什么好呢?你还是太不现实了,大家有多少人会理解你这种想法?所以会认为是你的责任多一些,你为什么给自己选了条这么难走的路呢?老话讲得好,两个人到最后就是搭伙过日子,哪有那么多的浪漫,那么琴瑟和谐?我们都是普通人,做不到那些大人物的生活,你呀!
只不过这四年走来,真不容易,那许多不足以和他人道的心酸和艰辛让她会在无人的深夜有一丝的软弱和心灵上的疲惫,但到第二天的时候,她又会重新打起精神,为了自己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理想和坚持。
五
肖华坐在营院里的台阶上抽着烟,今天在调查会上的争吵、李育苏醒后几近崩溃状态,再加上几天来的疲惫,都让肖华游走在失控的边界。郑楠的电话让肖华稍稍放松了紧张而压抑的情绪,虽然没有本质的变化,但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的憋闷和愤怒。他边抽烟边回想着今天与姜副处长的争论,是自己自控力减弱了?但如果再来一次,他觉得自己还会这样处理的。怎么扯到面对突发状态,吴小江他们的处置是否恰当上来的?肖华想。其实事故的调查已接近尾声,可以确定是由于当时突然刮起的旋风,瞬间风力超过了三角翼能承受的范围,折断了左侧机翼,导致飞机失控,从空中摔下来时,油箱又撞上了地面上的石头,致使失火。只是不知谁说了一句,可能我们的战士应对危机的能力也不够。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讨论。
肖华越听越生气,铁青着脸说:“什么叫不得当?我们从现场完全可以测算出来,他们已经是全速想离开了。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就不只是一个左侧机翼折断了。现在是我们的战士出事了,一名死亡,一名重伤,你们到医院也去看看,十九岁的战士,重度烧伤,左腿截肢就躺在那里。更别说那个失去生命的战士,他才27岁。你们倒是告诉我,什么叫处理得当。”
“老肖,你也别上火,因为其他单位确实没出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好好分析分析,如果当时对突发事情的处置还不是十分得当,那我们要吸取教训,避免类似事故的发生。也没别的意思,这样也可以给我们战士一个客观的说法,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姜副处长吐出烟圈。
肖华直视着姜副处长,冷冷地说:“那我还可以说为什么机翼会折断,你们飞行测试时有没有考虑这样的情况?”
“老肖,你说话不能这么不负责任,这不都有结论了,你怎么能硬往别人身上找问题?”姜副处长的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
“所以说,大家都应该实事求是一些,不要乱说话。”肖华强硬地回答着,也不管什么机关领导不机关领导了。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其他人都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材料和数据。
要不是齐参谋长进来说李育醒了,肖华真不知道自己还会说什么。
肖华看着手里的手机,这么多天了,亚玉还是一个短信都没有。如果亚玉这时能给自己打个电话,那该有多好,自己有多想听到她的声音,但前提是她不是找自己摊牌,否则那就是压倒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手机震动起来,肖华低头一看,竟然是亚玉的电话,一刹那他的心弦又绷紧了一丝,甚至可以听到被拉紧的弦发出的咔咔声,他有些期盼又有些胆怯地接通了电话。
“喂。”亚玉声音在耳边响起
肖华听到亚玉的声音的瞬间恍惚了一下,还是那样甜美的声音,他多么渴望这么多天的焦虑、紧张、痛楚都能在这一声“喂”中烫平,他多想在这一声“喂”中松懈下来,即使那无尽的疲惫将他掩埋,但那甜美的声音里包含着的冷淡让他知道这都不可能,他只希望亚玉不要现在和自己吵架或是争论,他实在已经没了一点气力和多余的精力。
“亚玉。”肖华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家里电话、办公室电话都没人接,手机一直都打不通。”亚玉问道,肖华甚至能看到亚玉皱着眉头的样子。
“亚玉,单位的同志出了点事,我正在外地处理事故,白天也不方便,所以……”
“我知道了,”亚玉打断了肖华的话,“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好了没有?我这个周末会回去待三天。”
“你要回来?太好了。但周末我肯定回不去,能多待几天吗?”肖华顾不上被亚玉的冷淡刺痛得更深的疲惫,赶忙问。
“不能,就三天,周二回欧洲。你什么时候能考虑好?我不想再拖了。”亚玉坚决地说。
“亚玉,你能不能这个月再回来一次?我们好好谈谈?我们一直都那么融洽,结婚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在支持我。这次难道我们真的过不去这个坎吗?”
肖华声音里的疲惫和脆弱击中了亚玉,她似乎能看到肖华无奈的脸庞。在亚玉的记忆里,肖华从没有表现的如此软弱过。
“事情很严重吗?”她问。
“是的,一名战士死了,一名重伤。亚玉,他们还这样年轻,还没有来得及感受生活的酸甜苦辣,就离开了。亚玉,生命是这样的无常,我们能不能不要那么轻易下结论?能不能让我们年老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時候,少些遗憾?多些满足?”
肖华的声音低沉,却像震天鼓一样一下下捶打着亚玉的心,她知道此时肖华内心的渴望,对自己的感情,她也很想自己能陪在他的身边,紧紧拥抱着他,告诉他无论怎样自己都是他最坚强的支撑,就像曾经说过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生老病死,自己都是那个坚强的女人,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但她也深知自己对生活的希望,知道自己如今无法做出妥协。
“肖华,你说得对,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只能好好把握。你的工作对我来说遥远,我们对工作,对一些人的认知基本没什么可以交流的,这么多年我都这样过来了,但现在不再想这样过了,何况还有悦悦。肖华,你不能太自私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们付出,要我们来迁就你?如果说工作的能力和成就,我并不比你差,那为什么一定要我放弃我自己的事业?我的工作是没有你的说起来那么伟大,但那也是我的全部。肖华,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难过,但很抱歉,我真的无法再给你任何安慰,如果你还坚持不离开,不放弃。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只有离婚。我这个月还会回来,到时我们把这件事处理了吧,你肯定也很想悦悦,我会带她回来。你多注意身体,我挂了,再见。”
亚玉的电话让肖华本就沉闷的心情几乎彻底凝固。此时此刻只要亚玉不提离婚这两个字就会让肖华感激万分,但显然,亚玉已经不会在乎善解人意这个词了。肖华第一次对亚玉有了一阵心冷的感觉,即使她离婚的态度这么坚决,即使他觉得亚玉不可理喻,但在今天之前,他总觉得还有余地,对亚玉还有着怜惜。虽然他知道这次的争执绝不是自己哄一哄,说两句软话就可以解决的。如果自己不答应,这个婚姻可能真的就要走到尽头了,但他心里依然是柔软的,依然有着那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婚姻沿途的障碍全部扫清的气概。可是今天之后,肖华知道自己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哪怕只是一丝丝的不同,那也是质的区别。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希望完全破灭后,反而可以冷静和镇定地思考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在亚玉挂了电话的瞬间,肖华涌上心头的是今天去看李育的场景。
他们赶到了医院后,李育已经基本清醒了,但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
“李育,你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刚开始都很正常,我们已经开始降落,突然有一股很强的气流在我们旁边形成,飞机一下被风兜了起来,吴班一边和地面联系,一边尽力偏离这个区域,我们选择的方向没有错,如果飞机速度快一点,我们就能和它错过,但还是没来得及,就听到左侧机翼折断的声音,吴班尽力往左前方拉,可没有办法了。飞机很快摔落下来,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吴班呢?”
“李育,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就先不要管了。”赵旅长说。
“旅长,我们班长呢?”李育依然很固执地问。
赵旅长看着李育盼望的眼神,对李育说:“他已经牺牲了。”
李育愣了一下,看着赵旅长,喃喃地说:“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旅长,班副,他是不是重伤,还在重症监护室?我不信。我去看看。”说着,李育掀起被子,但在掀开被子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他的眼睛通红,有些惊慌地看着他的副班长,“我的腿怎么了?”丁副班长走过去,紧紧握住李育的手。“李育,你要坚强一些,虽然腿没了,但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
肖华他们离开的时候,李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狠狠地咬着牙,肖华可以看到李育额头上突显的青筋。
“小丁,在家属来之前,你一定要看好李育,绝不能出任何事。”赵旅长在医院门口对丁副班长说。
“是。”丁副班长声音有些哽咽。
“另外,班里,或者你们连队有没有和他关系好的战友,这两天也一起来陪护。”肖华说。
“有两个,都是他同年兵。我今天下午叫他们过来。”丁副班长说。
命运真的对这个年轻的生命太残忍,李育要承担的已经超出了他对生命的理解。钢铁战士,不但是有着强健的体魄,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但这样的打击来得太让人措手不及,让一个刚刚步入社会,对生活和未来都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年轻人来面对这些,是件多么不可以被原谅的事。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我们的战士在躲过死神之手之后,再将自己交给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肖华狠狠地抽了口烟,至于亚玉,他甚至快速闪过一个念头,想离就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六
吴小江的父亲是第一个来到驻地的亲属。自己坐火车来的。四十多岁的农民。在旅领导陪着看过吴小江的遗体之后,眼圈一直红着。在会议室里坐,他开口问,领导,我能抽支烟吗?旅长忙站起身,给他递了过去。抽了几口后,他开口说了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部队的电话打到家里的时候,我不敢相信,她妈一下子懵了,拽着我说是不是弄错了,部队里是不是有两个人都叫吴小江?我立刻就买了火车票,一路站着过来的,只要不是小江,再让我站回去,我也愿意啊。领导,我可怎么回去给她们交代啊?她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总是念叨小江,我是长子,小江是长孙,她奶奶没了小江可怎么活?你说,怎么就是他,偏偏是他呢?”
小江的父亲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他用手掌抹着奔流而出的泪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大叔,吴小江是我们优秀的战士,他生前一直都是大家学习的标兵,这次出现这种意外,我们也很痛心,我们一直是把他当尖子来培养,今年应该晋四期了。谁知道……大叔,你有什么要求,我们能够满足的,一定满足你。回去还要多做做老伴和奶奶的工作,千万别再出现别的问题。”旅长低沉着声音说。肖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何况他知道大家在悲痛的时候也在半悬着心,这两名战士的家里会提什么样的要求?军里定的原则是无论是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满足。
“领导,”小江的父亲抹了抹泪,“我知道你们说的是抚恤金的事,应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们不多要。我想知道吴小江他是怎么没了的,我要给家里的人有个交代啊!”
“大叔,事故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是因为突然发生的自然现象导致飞机失控摔落,引起了大火。”赵旅长回答说。
“小江每次给家里写信都说部队领导对他很好,让他人了黨,上了学。他这个兵当得对,当得好。我们感谢部队把他教育的好呢。如果说要求,我有两点,小江这小子我这个当爹的明白,如果这个月的党费还没交,就从他的抚恤金里出吧,这样他走得也放心一些。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去小江的班里去看看,看看我儿子住的地方,看看他说起的战友。不知道这个要求是不是违背你们的纪律?如果违背,我也就不去了。”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了,肖华的心抽搐着。他看着小江父亲悲伤的显得苍老的脸。这真的不是在以退为进吗?是不是那种最奸诈的商人,像威尼斯商人那样,你诚实而悲苦的脸庞只是最佳的伪装?肖华见过,听过多少事故出了之后,后期的家属工作有多难做,没有一个不提要求的,只不过多与少的问题。可是,吴小江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让肖华,包括在座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沉默了。
“大叔,我们也了解你的情况。如果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至于去小江班里去看看,一定要去,我们立刻安排。”旅长又点了根烟,对吴小江的父亲说。
“领导,我真没有什么要求。就是替小江交个党费,再去他的班里看看。至于小江的后事怎么安排,我都听你们的,就是让我把小江的骨灰带回去,他妈怎么也要看他一眼。”
肖华觉得自己的眼圈红了,他看到姜副处长也把头低了下去。原本的种种担心一时间去了一半。被这个现实社会打磨过的心在此时不由自主地共同地柔软起来。这个来自山区农村的汉子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深刻的悲伤和无言的敬重中。
大家陪着小江的父亲来到了小江的班里。这也是出事后肖华第一次来吴小江的班里。一走进宿舍,肖华就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悲痛而凝重的气息。副班长敬礼并向旅长报告全班到齐。每名战士的表情都显得凝重和沉重。在他们年轻的生命中经受了生命突然间的无常,朝夕相处的战友突然间的失去,让这些年轻飞扬的生命感受到了本应中年以后才感受到的生命之殇。特别是对吴小江,这个从他们一入伍就同吃同住,骂过他们,手把手教过他们,让他们心服口服的班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班长甚至比排长在班里的战士心里都重要,因为那是一种天然的血脉相连,一种从摸爬滚打中产生的战斗友谊,他是家长,是让人从不服气到服气的哥们,他是你老远就要大声喊班长,被他在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上一脚还嘻嘻哈哈的人。而由于吴小江的存在,这个班是旅里优秀班,经常拿红旗,从这个班里考学走的战士最多。在处处都是比赛氛围的连队里,这个班里的战士都或多或少的都有些那么一丝自豪感,我是一班的。不用去说哪个一班,所有旅里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吴小江这个班。肖华突然感到,吴小江的牺牲恐怕不只是一个生命的逝去,对一班来讲,他们的班魂也去了一半。悲痛和迷茫交织在一起,在一班的战士身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让靠近他们的人都深刻地感受到了撕扯着的力量。
战士们都已经知道这一行人中唯一不是军人的中年人是谁,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大叔,这个床铺就是吴小江的,他是班长,所以睡在靠门口的床位。”
吴小江的父亲走过去,抚摸着叠成豆腐块一样的军被,就像是抚摸在儿子身上。父爱总是深沉的,即使满心满眼里都是这个孩子,但总不肯表现了一丝的情怀,特别是山区农村的农民,他们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也不会表达自己对孩子的爱。但此时,即使会也再没有机会了。肖华看着吴小江的父亲摸着军被的身影,结实而又孤独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远在欧洲的女儿,心底的思念不可抑制地奔涌出来。
“那个孩子也是这个班的?”小江的父亲突然问。
“是,李育也是。”
“他住在哪里?”
“挨着吴小江旁边。他是去年下连的,还算是新兵,所以住在班长旁边,有什么事好照顾。”
吴小江的父亲点点头,看着班里的战士。丁副班长站在队伍的第一个,看着小江的父亲,开口叫了声“大伯。”就说不下去了。
吴小江的父亲答应着,看着战士们黑瘦的脸庞,说了句,你们都是好孩子。
七
“李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昨天逾假不归?还不请假。”郑楠看着站在办公室的李亮。
“我去亲戚家了,本来送我回来的,但车坏在半道了,又没带手机。”
“李亮,你给我说实话,你是去亲戚家了吗?”郑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啊。”李亮低着头。
“好吧,你要回去写份检查,认真一些。”
“知道了,站长,我这就回去写。”
郑楠看着李亮走了之后,想了一下,拨通了肖华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肖华的声音。
“肖副旅长,你现在说话方便吗?”郑楠知道肖华他们去处理事故了,先问了句。
“方便。都差不多了,估计很快也就能回去了。有什么事吗?”
“噢,我们站的李亮,昨天逾假不归,今天队领导来找我,征求我的意见。因为他刚分到连里就出这样的事,所以队里想给他处分。”
“什么原因逾假不归?”
“说是送他回来的车坏了,又没带电话。但我知道是昨天晚上有个信息安全沙龙,十点结束。李亮也去了,还做了一个简短发言。”
“他以真名去的?”
“不是,他们这个圈子大都用网名,李亮也没透露他军人的身份。”
“我知道了。你什么意见?”
“我让他写检查去了,在队里大会上做检查。但处分还是算了。只不过以后这样的事我们必须要做出规定。需要肖副旅长的支持啊!”
“我知道了,这事就这样处理,这边的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回去我找你。”
肖华也是非常偶然地发现李亮在信息安全方面的才能。那是他去自动化站找郑楠,看到李亮正在编程,就和李亮聊了几句,发现李亮在这方面很内行,他直觉上感到这个小伙子在信息安全方面是个偏才,绝对是个人才,也就上了心,让郑楠多了解一些。过了几天,郑楠很兴奋地对他说:“肖副旅长你真是太厉害了,李亮在站里一点也不显眼,结果被你一眼给看出来了。这次咱们旅可算是捡到宝了,信息安全这个圈子并不太大,我打听过了,他还是比较有名气的,某些技术还是让人称赞的。我这两天也出了些题目给他,和他一起探討,结果我自己都受益匪浅。肖副旅长,我们不能就把他放在这里,要想办法让他实现他的价值。”
肖华完全同意郑楠的说法,以后的战争都是信息化条件下局部作战,到最后拼的是人才,是高精尖人才的拥有量和他们的贡献度。他一直没想好如何安排李亮,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肖华认为对于这样的人才,一方面要求他要保持与其他人的步调一致性,另一方面也必须在一定的范围内给他一些特殊的政策,甚至是为他创造一些环境,最大程度发挥他的特长。
看来回去是需要找李亮谈谈了。肖华想,不过总是要把他放在一个合适的岗位上呀,肖华有些苦恼,有种手里捧着聚宝盆,却不知道怎么用的郁闷。
“肖副旅长,旅长叫一起去指挥帐篷里去开个会。”齐参谋长敲门进来对他说。
肖华答应着,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有什么事吗?”
“可能是关于三角翼这个课目后天上不上的问题。”齐参谋长说。
到了指挥帐篷,赵旅长和作训科长已经坐在那里了。“老肖,老齐,我叫你们来,就是关于后天是不是还上三角翼课目的事,你们怎么看?”
“我今天碰到机关的作训参谋,听他说,似乎有意向不上这个课目了。也是,如果后天再出事,谁负这个责任?中间隔的时间太短,要不,这次就算了?下半年训练再上?”齐参谋长说。
旅长又转头看着肖华:“肖副旅长,你什么意见?”
肖华的眼前闪过飞机的残骸,全身裹满纱布的李育,深夜站岗的战士的身影,和一班战士沉痛的眼神,他深吸了口气:“这段时间以来,战士们的士气都很低落,特别是一营的。上午我碰到一营营长,他还说一班的战士这两天都憋着股气,问他为什么三角翼不训练了?是不是这个课目不汇报了。我觉得可以向首长请示一下,训练出事故是正常的,只要不是人为的原因。我们总不能因为偶然的一次事故就不训练了吧。但也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肖副旅长,”齐参谋长打断了肖华的话,“谁也不是说出事故就不训练了,但你也要考虑到一个实际情况,第一,我们刚刚出了事。第二,这突发性的气流谁知道会不会再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如果在飞的过程中再出现,那怎么办?”
“所以我说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我们在做调查的时候也了解了一些情况,现在可以更细致一些,比如,我们可以避开什么区域,时间上有没有规律……”
“肖副旅长,你说得很容易,但我还是觉得太理想化了。谁也不能确保不发生。”
“参谋长,我相信我们这几天调查回来的数据,我们需要一些勇气,再加上科学的分析和决策,我们能够尽量地避免事故的发生。”
“变化无常的天气和风能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勇气和科学决策?回头还不是旅长担责任?”参谋长带着明显的倾向。
肖华被最后一句激怒了:“如果出了事,我负责!”
“你负什么责任?要负有高个的顶着呢!'赵旅长掐灭手中的烟,看着参谋长和肖华:“我赵达今年51岁,从当兵就在这个旅,那时候还是师,后来师改成了旅,从一个大头兵提干到排长,上完学又回到旅里,一步步当到旅长,我很知足。我们的战士是好战士,你们带兵带得好,为了大家,为了我们旅的作风,我同意你们的意见。我现在去见首长,肖副旅长,你回去再仔细研究一下,只要条件允许,我们还要上这个课目。”
八
肖华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赵旅长采取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对旅长的决定既不赞成,也不反对,随整个常委的意见。刚当总工的时候,肖华踌躇满志,作为军里最年轻的正团,他也有理由和资本在工作上投入更多的激情和精力。而且,肖华从心里也是很感谢旅长和政委的,因为如果没有他们的认可,肖华这个总工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肖华觉得旅长对现代战争的认知有些落伍了,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有些跟不上发展。肖华认为这个不足对于一名指挥员来说是太具有杀伤力了,因为他要对几千名官兵负责。虽然现在是和平年代,但一旦有战事,就没有机会再让你没有代价地去改正自己的错误,那时一个极小的错误可能会造成承受不起的结果。所以,只能在和平时期,不停地模拟现代战争的作战样式,力图当战争爆发的时候,付出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和平。特别是作为一支技术部队,就更要紧密跟踪战争中呈现出的新特点,但肖华总觉得旅长对这方面考虑的不够,从训练的课目到旅里的信息化建设,都欠缺。
肖华从军校计算机专业毕业,对部队信息化和信息化条件下部队发展和作战十分感兴趣,他总想凭自己的认识来替旅长多做一些。他不断提出一些新的思想和考虑,赵旅长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听,但他发现自己的敷衍之态没有让肖华理解,终于有一天,他在常委会上说,有创新意识是好的,我希望大家都能为单位的发展出谋划策,但我们也要看看这些意见能不能落地,符不符合单位的实际情况。肖华至今都记得,当时自己坐在那里觉得这些话像一根根钢针从四面扎向自己。他内心很愤怒,当时就想问旅长哪些意见脱离了实际,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讨论。坐在旁边的张副旅长在桌下面拉了一下肖华的衣服,肖华忍了下来没有说话。
会后,张副旅长到肖华的办公室,坐了半个多小时。
“肖华啊,你是我们作训出来的,我当科长的时候,你在当参谋,我知道你是有个性有想法的人。但你没当过副职,当副职是不一樣的,你要自己多去体会。”
“可是我提出的意见并没有什么错误,如果觉得不合适也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处理。”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老赵,肖华你还年轻,我们都没什么发展前途了,你现在更多要做的还是学习和忍耐。”
“什么意见都不能提了?那我当这个副旅长干什么?”
“你有你的职责范围,不要总想着大事,有旅长呢,还有常委班子呢。”
肖华听到这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可能挑战了旅长的权威,显得就自己能。其实他只是单纯从事业的角度出发,被责任感驱使着,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但是,或许旅长的数次拒绝已不仅仅由于理念上的不同了。从那以后,肖华低调了许多,只是在装备和技术发展方面提一些建议,而旅长看到肖华的变化之后,对肖华提出的个别想法也表示出了赞同,再加上他在这方面也确实是短板。这样大家倒也相安无事。可肖华总在怀疑自己这样下去,所有的激情都会磨灭在对旅长的妥协和无奈之中。
但今天听到旅长的那番话时,肖华从心中升腾起一分欣赏。也感到自己对旅长的认识并不全面,最起码他还是有热血、敢担当的人。回去还得和旅长说说。肖华心想,可能是自己的方式出了问题,旅长也不是那么难沟通。
旅长回来通知说军里同意后天上三角翼这个课目,但有两个要求,一是如果后天天气不好,不能飞。二是一个营只飞一架。肖华听了也很激动,他和三个营长一起去检查三角翼,为明天的汇报做准备。
“今天晚上的月亮不是毛月亮吧。”一营营长抬头望着天上那半轮昏黄的月亮。
“毛月亮倒也不是,但看起来也不像个没风的样子。”
“草原上的天气是阴阳脸,变得快着呢。现在看没用。”
“谁说的,原来当炮兵的时候,我们有个老班长,那可是个神人。搬个小倚子坐在那,抓把土,往上一抛,看着土落下的轨迹就能说出风速多少,风向如何,照着他说的瞄准,甭提多准了,我们都说他是活天气预报,比天气预报都准。”
“我相信明天肯定有个好天气,就是不好,等我们飞的时候也会好起来。”
“后天飞,你们关心明天的天气干什么?”肖华笑着问他们几个。
“靠,激动得忘了。”
“不能再出事了,这马上要考核干部,评正师后备了,旅长这闹心。”三营营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好方案和前期各项准备工作。至于后备,不管上边怎么考虑,我们该怎么评怎么评,实事求是就可以了。行了,赶紧检查装备去。”肖华说。
九
草原上太阳升起的早,肖华和战士们跑了五公里回来虽然才七点,天已经大亮了,今天的天气并不晴朗,显然是多云。草原上有一句俗语,不知道哪块的云彩会下雨。是说草原上的天气很奇怪,这边在下雨,而一米之外的地方是晴天,而且这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让人无法预测。肖华看了看天气,现在倒是无风无雨,谁知道一会儿会是什么样,只能看老天爷的了。
八点钟准时开始观摩训练成果,说是训练成果,其实就是搞一次演习。因为肖华他们旅是技术部队,所以不但要表现军人的体能情况,还要进行技术能力的演习,三角翼的飞行放在了最后。整个演习过程没有出任何问题,但肖华觉得也只能称得上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出彩的地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课目也在逐渐减少,三角翼起飞的时间越来越近,肖华时不时地看着天,努力地感受着有没有要刮大风,下雨的迹象。终于到了上三角翼的时刻了,云彩依然成片地铺在天空中,但没有下雨,更没刮大风。
肖华不由自主地稍稍转过头去看旅长。旅长面无表情,似乎看不出任何的想法,但他紧紧抿起的嘴唇,盯着前面在简易跑道上滑行的三角翼的闪亮的目光,都泄露出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一阵轰鸣,三架三角翼都冲天而起,每架三角翼上两名战士,按要求圆满地完成指定的动作后安全返回。之后,副军长当场宣布三角翼的训练成绩为优秀,然后说了句:“同志们辛苦了。”全旅的战士不约而同地,没有任何指挥,齐声喊了声:“为人民服务。”这充满底气、震耳欲聋的回答回荡在这苍茫草原上,微风裹着将嘹亮的声音向远方送去。这本是草原上还萧瑟的季节,这本是让人悲痛的时分,但随着三角翼课目的完成,军里领导也是从一名士兵成为一名将领的,他知道此时的部队需要呐喊,需要把热血喊出来,把这几天的压抑喊出来,把对战士的情意喊出来,把这支部队的精神喊出来。“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就是这样子吧,作为一名军人,从不比一般人缺少柔情,甚至更加重情有义,因为没有一个团体像军队这样,士兵,甚至包括基层的军官同吃、同住、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是构成军队这个特殊物质的质子,紧密地联接在一起,形成坚不可摧的花岗岩。
观摩结束后,副军长和肖华他们边走边说,一直以来,我都对你们旅有一些顾虑。因为你们是技术兵种,专业上的训练完全和咱们军其他部队不一样,即使共同科目的训练也是以达标为主要目的。一个部队要有他自己的精神和传统。你们相对其他部队组建得也要晚一些,虽然说一直以来做得还不错,但是我总觉得没有看到你们这支部队的精神。但从今天开始,我相信你们已经开始逐步形成自己特有的部队精神,看来这次的事件对你们部队战斗力的提升并不一定是个坏事。
赵旅长略略退后了几步,把肖华拉到一边对他说:“肖副旅长,你就不用再等参加吴小江的追悼会了,刚才值班室打来电话,说是让我们参加一个月以后的信息安全演习,这事就由你负责,时间太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就先回去组织这件事吧,演习方案和参演人员你先拿个初稿,等我回去再最后定。”
肖华下午就从基地往部队驻地返回。这次信息安全演习来的太突然,肖华看着车窗外飞速后移的树木,冷静而迅速地分析着这件事。前一段,有人就说可能在军里组建全军第一支网络蓝军部队,作为全军蓝军部队的组成部分。所以说他们旅可能要拆,把这个编制拿走。肖华有些半信半疑。但这次演习似乎又和这种说法有着莫名的联系。如果真的是这样,肖华心里隐隐有些激动起来。信息化时代的战争已经离不开信息安全了,如果忽视信息安全在战争中的作用和意义,那么在战争真正爆发时一定会承担无法承担的后果。无论怎么样,这次演习,我们一定要拿到一个好成绩。肖华心里暗暗下决心,他觉得这次演习是代表了一种新时代的即将到来,也是向类似赵旅长这样的军事主官声明,自己对战争的理解是正确的。
十
肖华回来的第二天凌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肖华匆匆吃完早饭,去办公室看完通知之后,他想了想,打电话叫来了作训科科长、通信科科长和自动化站站长郑楠。
“今天把大家叫来,是布置一个月之后我们要参加的信息安全演习任务。也就是说一个月之后,除了实兵演练以外,还加上了信息安全演习的内容。我们在演习场上要搭建与实际工作一模一样的网络环境,包括指控系统和情报传输网络。这次上级首长非常重视,这也是我战区第一次开展这种以在用的真实系统为目标的信息对抗。你们虽然只是在指挥所参加演习,但整个演习情况都会实时传输到后方首长们所在的作战大厅。也就是说我们每个动作都会被首长关注。这次演习没有预案,只是通知我们信息安全的演习将贯穿此次实兵演习的全过程。怎么袭击,如何袭击都由蓝方来决定。我们红方的四支部队同时参加。所以这次演习,针对通信科来说,两个任务,一个是保持本部通信畅通,保持与友军的不间断通联;第二就是保护指控系统和情报系统的安全。旅里决定,这部分的演习由我来牵头组织,所以无论是从装备的角度,还是技术的角度,我们都要为此次演习做好充分准备,争取不丢一兵一卒,不失一城一地。从今天开始,我们这几个人就是这个演习的领导小组成员。我们要在现有的信息防护系统的基础上判定敌人的攻击方式,并找到应对措施。郑楠,你在装备上有什么需求就向装备处的同志来提,我们这次一定要全力以赴在演习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肖华看着郑楠,他知道这样的演习,郑楠是发挥关键作用的人。
“知道了!”郑楠回答说。
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到了晚上渐渐地密集起来。肖华正在办公室全神贯注地研究如何为演习做准备,突然手机响了起来。他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肖华,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亚玉的声音,肖华心里更加烦躁,但他很快压制了下来。
“小玉。”肖华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了下来。
“肖华,下周末我回国。三天后走。”
“真的?那太好了,什么时候的航班,我去接你。悦悦回来吗?”肖华知道自己有些冷淡,但他实在无法刻意地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工作的事让他根本无法分神关注更多其他的事情。
“回来。肖华,看来你也想好了,这样最好,我们也就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到时见。”
肖华看着挂断的电话,很想再拨过去对亚玉说她误会自己了。但有那么一股古怪的力量固执而强烈地阻止着自己,让他只是看着手机,却没有按任何一个按键。他抬头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表,十点。刚才亚玉的电话让他有一股无从发泄的烦躁。虽然说这个世界变化是正常的,不变是不正常的,这是个永恒的真理,但是当变化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时,往往是带来的惊慌远远大于惊喜。肖华越想越烦躁,他站起身,望着窗外浓墨的黑夜,拿起放在墙角的雨伞,锁上办公室的门,出了办公楼。
早春的夜晚本就还有几分寒冷,再加上冰冷的雨水,肖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股泥土的气息瞬间包裹了肖华,春天真的来了,虽然还有些萧瑟的感觉。肖华转了几个值班岗位,还比较满意,自动化站是他查的最后一个值班岗位。他看了看表,十点半。他有点犹豫,自动化站是24小时值班,站里的干部一共四个人,两女两男,郑楠是站长。他没注意今天是谁值班,如果是女同志,现在明显有点晚了,可能已经休息了。如果值班室的门锁了,我就打个电话查一下吧。肖华边走边想,走进了自动化站的楼。自动化站楼里很安静,他直接上了三楼,轻轻推了推值班室的门,门应声开了。
“有人吗?”肖华问道。
“谁呀?”随着清脆的问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的值班室里传出来。
“我。”肖华回答了一声。
“噢,肖副旅长。”一个30多岁的女军官出现在肖华面前。
“郑楠?你值班?”
“是,肖副旅长,您今天也值班?”
“是啊,所以到处转转。”
“来查岗的呀,放心好了,我们绝对在岗在位。”郑楠笑眯眯地回答。
肖华看着郑楠白皙的脸庞,突然想多说两句,他顺势坐在面前的椅子上。“前两天说老鼠把电线咬断了,现在都接上了吗?”
“噢,早接上了。咱们站地板下老鼠多,打过几次了,现在好了一些。老鼠药没断过,这不又该换新的了。”
“坐吧,站着多累。”肖华说。
郑楠在对面坐下,自然地把手放在桌上。郑楠的手很小,但手指修长,像她的人一样,纤细、秀气,充满了灵气。肖华心里一阵叹息,这么好的女子,可惜……
“怎么晚上没吃饭?”肖华注意到放在桌子上没打开的饭盒。
“噢,没来得及,正打算吃。”
灯光下的郑楠显得消瘦而淡雅,她低垂的浓密眼帘在脸上投射出弧形的阴影。郑楠不是那种非常艳丽的女子,她静静地在那里时,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不抑制地从她的身上涌现出安谧、恬静和幽雅的气息。但肖华深知,那只是郑楠其中的一面。肖华觉得脆弱和坚韧、温柔和强悍在郑楠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层让人看不清的色彩,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该被怜惜,还是应该被敬而远之。
“这么晚啊,忙什么呢?”
“写方案,演习组织方案。王科长说让我先写个靶子出来,然后再找他讨论。”
“你们科长有你还真是省心,比科里的参谋都好使。”肖华笑着说。
“就是,王科长都快成周扒皮了,让他请客还都抠门得要死。说他那点钱还要养家糊口呢。”郑楠说着笑了起来。笑着的郑楠和平静的郑楠有着很大的差别,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像是那幅画突然活了过来,满眼的生机,春意盎然,会给人猛然一击,让心都颤抖起来。肖华突然觉得自己不敢再看郑楠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因为亚玉给自己的压力太大,还是这春夜带来了莫名的情绪,在血液中翻滚奔腾。
“都十一点多了,你也早点休息。”肖华说着站起身,我这算落荒而逃吗?他心里嘲笑着自己。
“好的,外面雨下得大,你慢走。”郑楠把肖华送到门口。
肖华下了楼,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动化站值班室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灯塔,为黑夜中的人们提供着方向标。雨下得更大了,肖华反而觉得不像刚才那样充满凉意,他的心里流淌着一股热浪,一点点地温暖了他的血液,他快步向宿舍走去。
十一
有人敲肖华办公室的门,肖华抬头一看是李副参谋长。
“李副参谋长,你怎么过来了?”肖华站起身迎了上去。
“别忙了,今天通知我来办手续。刚办好,我看你今晚有没有时间去我家吃饭去。”
“行,下班后我去你家,叫嫂子给炖点排骨。那可是在外面饭店的大厨师都做不出的味道。”肖华痛快地答应着。
肖华一进李副参谋长家就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了。
“嫂子,别做了,有排骨就行。”肖华一边把军装外衣脱了下来,一边冲着厨房说。
“知道了,肖华,我这马上就好,你们先吃吧。”
“肖华,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军民鱼水情了。我知道你也没什么酒量,今天也陪你曾经的老连长喝一杯。再说今天也是周末,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从现在起,你老哥我再也不用上那么早的闹钟了。”
“老哥,我记得我刚毕业的时候,你还是我的连长。那时你可是并不怎么喜欢我。”
“那时部队里分来的大学生还不太多,分来的也一个个是眼高手低,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让他带个兵,还不如班长有办法,战士们服气的没几个。最后调走的调走,转业的转业,考学的考学,没一个呆下来。所以你刚分来的时候,不只是我不喜欢你,我估计就没一个人看好你。但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行,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
“刚开始,我也真想过离开,没人给你使绊子,大家都对你客客气气的,但就是觉得自己怎么都像个外人,那可真难受。我真的要感谢你,要不是你让我参加那场篮球赛,可能我也坚持不下来。”
“那时营长来找我,问我觉得你怎么样。我说这小子还可以,没那么些酸气。你知道我们都是当兵的出身,鼻子灵着呢,你身上有没有兵味一下子就能闻出来。你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别看是个学生出身。我仔细看了你的简历,知道你打籃球不错,所以我也只不过是搭了桥而已。你也争气,一连那时每次参加师里的篮球赛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我没少被别的连长挖苦。你第一次参加,就来了个大翻身,从倒数变成正数,还是第二名。给我长足了面子。”李副参谋长说着,眉飞色舞起来。肖华看着李昌U参谋长舒展了一些的眉头,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心里一直都很感激李副参谋长,刚分到部队的时候,李副参谋长没少给他关照。他这一路走来,很多不懂的地方,都是李副参谋长,这个土生土长起来的老班长手把手地教他如何适应在部队的生活,让战士喜欢,让大家接纳。
“肖华,”李副参谋长带着明显的醉意,“如果可能,我是真不想离开啊,从18岁当兵到现在40多岁,还有几年就可以退休了,但我坚持不到那一天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是这样。这二十几年,我送多少战友离开部队,现在也该到我了。”
“老班长,你选择自主择业了?”
“转业嘛,到地方安置要降一级不说,还只能安排个闲差。只不过就是可以安安稳稳干到60岁,你说又有多大意思?再说我就是个带兵的,又没什么业务,这样最好。只不过,这心里堵得慌,现在说让我不要走,带兵上前线我都愿意。”
肖华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干了。他不知道怎么劝李副参谋长。这么多年,他也送走了一茬一茬的干部战士,有坚决要走的,也有到了最高服役年限不得不离开的。一个人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生活工作环境,奔向所谓更加自由和广阔的天地,心中的茫然与失落并不是他人都能理解的。再也不用每天跑三公里,不用注意军容风纪,不用半夜查铺查哨,不用手机24小时不关机,也不用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这些深入骨髓的生活将从生命中剥离,但那种多年的养成有时想丢都丢不开,如影随形。干部如此,就是每年战士退伍,也是这样。部队讲的是革命大家庭。在部队这个特殊物质构成中,每名军人都是一个原子,大家紧密相连,密不可分。
“肖华,我看好你。懂技术,又在部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你现在是咱们军里最年轻的正团职领导干部,说明领导们很认可你,你就在部队好好干吧,替我们把这个当兵的路走完。”
肖华知道自己已经醉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和烦躁在这一杯杯的琥珀光中流淌出来,他大声地和李副参谋长说着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他还记得刚到部队下连当兵因为被子叠的不合格被班长扔到洗漱室里,“靠,老哥,你知道吗,我们班长真狠啊,地上都是水,我找回来的时候,被子湿了一半。我那天晚上睡觉只能盖一半的被子,幸亏是夏天!”
“谁没让班长扔过被子?我还被班长踹过呢,你看我现在队列动作不错吧,刚入伍的时候,一走正步我就是个顺拐,怎么纠正都不行,我们班长急了,过来冲着我屁股就是一脚,你说也神了,他这一脚管了好几天我走正步不顺拐,过几天又不行了,他就再踹一脚,我就是这么被踹好的。后来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提这事,他倒是挺得意,说我这个营长是他踹出来的,否则我肯定退伍了。”
外面起风了,它脾气暴躁地吹着口哨,刮得树枝晃来晃去,在这天地间肆意地闯荡着,带着任性地豪放,掠过在它面前的一切。
记忆在这样一个夜晚被点亮了,它被分割成了不同部分放在了不同的房间里,你把那间房间关上了,沉在了心海中的最深处。渐渐地你忘了那间房间,忘了那间房间里放置的记忆,忘记了生命中组成的那一篇篇乐章,然后在不知道的某一天,某一个时刻,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引子,牵引着它苏醒过来,原来,它只是在沉睡,在蛰伏,然后跳出来,得意地在你面前展现着。无论它是美好的,平凡的,痛苦的,是你曾经想牢记的,还是想遗忘的,它都在你面前怒放着,不顾你的感受,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意,它都得意洋洋地在你面前冲着你大笑。
肖华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副参谋长说什么,在一片模糊中,他听到李副参谋长爽朗的笑声,真好,他想,这才是他认识的李副参谋长。
十二
肖华在机场等着接亚玉和悦悦,多半年没见到她们了,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变化,悦悦长高了多少。肖华送她们走的那天,悦悦突然在机场哭了起来,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手,说要让肖华和她们一起走。女儿软软的身体,满脸的泪水,撕扯着肖华的心,肖华不停地说,过几个月妈妈就带她回来了,就能看到自己了。而且还可以视频,可以天天看到自己,这样悦悦才放开手和亚玉走了。他看着她们的背影,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女儿这么长时间。虽然他经常回家的时候,悦悦也已经睡了,但她就在自己的身边,当自己想的时候,她就会软软地清清脆脆地喊着:“爸爸,你快来看呀。”但现在只能通过视频,听她说着那边的故事。再也抚摸不到女儿细腻的肌肤。肖华真得感谢信息社会强大的科技能力,让他们虽然天各一方,但互联网把这种距离感缩短到似乎只有一个屏幕的距离。可网络上视频毕竟替代不了真实的接触,有时视频过之后,思念反而一点点地蚕食着他的心,让他在每视频见过一次后都犹如被一个滚动的海胆在心里扎出一道道伤痕。
“爸爸!”
肖华看到悦悦向自己跑过来的时候,整个心都被点亮了。
“让爸爸看看,是不是又漂亮了。来爸爸抱。”
“不要,我不要爸爸抱,我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要抱。爸爸,你想我吗?就像我想你一样?”
“当然,我天天都想我的宝贝。妈妈呢?”
“妈妈就在后面,我先跑出来了。”
亚玉推着车子出了到达口,她更漂亮了,穿着一身休闲衣服,带着优雅来到肖华面前。肖华又闻到亚玉身上特有的香水味道,serge Lutens。肖華当初也是记了无数次才记住的。亚玉说这是法国香水的小众品牌,她最喜欢玫瑰陛下和柏林少女这两种香型。肖华还记得自己说她瞎讲究。亚玉就回击说他就是个土老帽,还是什么国防科技大学毕业的,除了0、1数码,什么都不知道。在部队越呆越傻。他笑着说,所以老天派亚玉来陪伴自己,让她有品位,有格调,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亚玉也笑着说他们是最好的互补和搭档。但是现在呢?这个曾经的搭档还会不会在那里呢?
“小玉。”肖华从亚玉手里接过手推车。
“肖华。”肖华看着带着疏离浅笑的亚玉,心像自由落体一样向深渊坠去。
两个人一路没有话说,只有悦悦很兴奋地问着肖华各种问题。肖华边开车,边耐心地回答。但一股止不住的寒气从一个看不见的黑暗深处蔓延上来席卷着他的身体,他眼前都是亚玉刚才礼貌而疏离的声音和笑容。他对自己说这次或许真的再也不用吵架了。
晚上肖华把悦悦哄睡着了之后,来到客厅。亚玉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眼神依然明亮,但已缺少了一些最重要的东西。
“小玉,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国内有什么不好?不是也照样培养出像你这样高素质的人才?再说,你自己工作忙成这样,去欧洲又是去开拓市场,你怎么有时间管女儿?”
“这个话题已经说了无数遍了,为了悦悦好,我多少苦都可以吃,我不想再让悦悦走的像我这样辛苦。国内的教学理念、教学质量、教学方法都无法和欧美国家相比。”
“你辛苦是因为你不知足,没人逼你这样,现在有什么不好?就是不用你现在这么多的薪金,我们就会被饿死吗?我们就比别人过得差吗?为什么一定要出国,要赚多少钱才算够?国内的学校又怎么样了,不是照样出高材生?不是也有院士,非要去国外受教育才可以?非要在国外生活才是生活得好?”肖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怒声说道。
“肖华,我这样拼命究竟为什么?靠你部队上的工资是饿不死我,但能让悦悦上一学期8000块的幼儿园吗?前年你妈来看病,住了一个月的院,加上手术费,单人病房的费用,除去她可以报销,一共将近8万块钱。如果不是我,你可以给她用进口药,可以住单间,找陪护吗?你在部队工作,家就是客栈,晚上吃完饭你就去办公室,更不要提过周末。悦悦的幼儿园你去过没有?你陪着她做一个手工课没有?你带着她去学过一堂钢琴课没有?连她出湿疹,你带她去过一次医院吗?”
肖华的声音沙哑了:“小玉,对不起,这么多年我欠你太多,以后我多弥补一些,但是……”
“没但是了,如果你不能和我一起出国,那我们只能分开。悦悦是不可能给你,就是去法院判,我的条件也比你好,何况她这么小,一般也都判给母亲。我在北京只待一星期。这件事我们也不是讨论一天两天了,所以这个星期我想我们也可以确定了。”
肖华打开电视墙上的射灯,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点了根烟。电视里红尘中的男男女女,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热热闹闹,肖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电视墙上的射灯是亚玉亲自选的。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分到房子的那天,虽然只是一个单间,住在筒子楼,但亚玉高兴地抱着自己又跳又叫。从不提前下班的她那天提前溜了一个小时,去超市又是买鱼,又是买虾。说是她这个大厨要露两手,纪念他们的第一个房子。
“亲爱的,”亚玉一边说,一边举着从超市里一狠心买的两百多块钱的红酒。肖华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脸微微泛着红晕,眼光有些迷离。但声音却很坚定,让他想起在小时候村子里那块巨大的磨盘,无论风吹雨打,它都沉默地固守在那里。村子里的老人说,那块磨盘解放前就有了,早已经不用了,但太大了,也就放在那里,权当个念想。夏天人们也坐在那里纳着凉,说着家长里短。肖华觉得亚玉那时就是那块磨盘,存在于天地之间,永远不会消失。
“我知道,你喜欢部队,你就在部队好好干。这个家交给我。你媳妇也是财经大学的高材生。我负责赚钱养家,让咱们家的生活直奔小康,怎么也要是个中产。”
“胡说,怎么能让你赚钱养家,我这个大男人干什么的。”肖华心里有一些不平衡。
“亲爱的,对不起,你也养。你是中流砥柱。但你不是也说了,革命分工不同嘛,你负责上层建筑,我负责经济建设。”说这话仿佛还在耳边,亚玉依然微笑如花,依然坐在自己的怀里,向全世界宣告着。
这些年来,家里的经济状况慢慢好了起来,主要是亚玉的功劳。他们的工资差距越来越大,到了这两年,她的薪金开始按年来计,他的工资还不够她的零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因为这些而有过任何隔阂,肖华知道亚玉就是花一千块钱都和自己说,就是怕自己有想法,不平衡。她回家来也尽量地做家务,只要在外面没有应酬,她都尽量回家做饭,即使买了回来,也要在家吃。
肖华知道有许多人羡慕自己找了个好妻子,亚玉绝对是在任何地方都是可以吸引人眼球的女子。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很强大的气场。人也长得十分端庄,优雅而有魅力。但肖华抱着妻子的时候,亚玉消瘦的肩膀不但硌着肖华的胸膛,也硌痛了他的心。肖华有时真希望亚玉小女人一些,能依靠自己一些,他反而会羡慕单位里同事的家庭,他们普通的妻子,让他有种真实的感觉。
现在无论什么样的感觉都不再重要了,他太了解亚玉了,她是一旦决定就不会轻言改变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婚姻要走到尽头了。
十三
“小冉,这几个字学会了吗?”郑楠吃完晚饭按照惯例给小冉辅导作业。
“学会了,妈妈。你今天晚上还要去加班吗?”小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郑楠。
“是的,小冉,妈妈最近很忙,你要听话。等你睡了妈妈就去办公室。”
“可是,妈妈,你有不忙的时候吗?”小冉的眼睛里带着浓郁的失望。
“小冉,今天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再去办公室好吗?”郑楠觉得女儿今天有些粘她,但是自己也亏欠女儿的太多,晚点上去算了。她想。她给科里的同志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九点再过去。
“妈妈,那你去办公室能给我打电话吗?就像以前一样,你把听筒放在一边,我能听见你打字的声音。”
郑楠和女儿有一个约定,每晚加班的时候,女儿要是一个人在家害怕,或者是想念她了,就给她办公室打电话,如果方便,她就会把电话放在键盘旁边,女儿说她听着打字的声音会睡着。
“今天不行,妈妈要和叔叔阿姨研究工作,没法让你听电话。如果你想妈妈,就给妈妈打电话,但是只能打两次可以吗?因为你明天还要上学,你要早点睡觉,否则明天会起不来床。来,小冉。”
小冉走了过来,依偎在郑楠身边。这种情况很少见,小冉一般总是跟在郑楠的身边,很少像其他的小姑娘那样在母亲怀里撒娇。郑楠摸着女儿的头发,“小冉你不总是说你要做个大姑娘吗?你一上学就是大姑娘了。大姑娘不会再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那是小女孩才会做的事。我们不是说好了?你可以给妈妈打电话,你听着妈妈工作,妈妈听着你睡觉。但是今天真的不行。你能明白妈妈的话吗?”
“我知道了,妈妈。”小冉懂事地点点头。
郑楠把小冉的身子转了过来,让她面向自己。“小冉,明天妈妈给你梳个漂亮的头发,然后戴上你最喜欢的发卡好吗?”
“太好了,谢谢妈妈,我明天可以戴最漂亮的发卡。”
郑楠给小冉讲完故事,看着她睡下之后,来到办公室。远远地就看到办公楼许多灯都亮着,每次看到这种景象,郑楠都有一种平静和淡淡的欣喜,这就是自己的部队,那里有自己的战友,她能分辨出哪个科室办公室的灯亮着,甚至大致能猜到是谁在加班,哪位首长在加班,她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她觉得自己就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她一看肖华也在。
“肖副旅长,您也在?”郑楠一边找椅子坐下,一边问。
“是啊,这个演习课目是临时加的,司令员点名要演练。这也是第一次搞类次的演习,大家都不清楚会怎样演。通知说有夺旗、守旗和指挥通畅三项内容。红蓝双方是互换的,也就是说我们既要夺旗,还要守旗,最后看整体分数。郑楠,我们要分成两个组,可以有个别人员交叉,但整体还是要分开。我们要把人员统计一下,现在就分组。然后制订训练计划。这个星期,我们要搭建起环境,下星期正式開始训练。”肖华说。
“好的,”郑楠说。“肖副旅长,分组的人员您有考虑吗?我觉得整个通信科和自动化站的干部加起来人也比较少。”
“郑楠,你觉得李亮怎么样?”
“李亮?我们站的士兵?太可以了。问题是我们在演习中能不能用战士。”
“为什么不能用?实兵演习中不也有战士?”
“好的,那我们分成两个组,每个组4个人……”
“肖副旅长,如果这种演习将成为常态化,那我建议以后我们可能要考虑加强这方面的能力建设。”
“你说的很对,要有一个整体方案,从能力建设到人员培训,一并考虑。”
“今晚我们把人员先分好组,把要搭建的环境设计好,就是只能是一个虚拟的环境。”
“实际靶场不是为我们一个旅建的,它应该成为我们军,甚至战区用来训练的环境,如果我们这次成绩好,我就建议我们要参与这个环境的搭建。”
“那太好了,这样对我们旅的信息化建设也有帮助。”郑楠的神采顿时飞扬起来。像突然间绽放的牡丹,浓烈,又带着些妖娆,一股芬芳顿时扑面而来,席卷了这个小小的空间。肖华把头转过去,对作训科长说:“你们除了做好实兵的训练方案之外,还要配合郑楠她们做好训练方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十二点了,作训科长带着参谋去泡方便面,小郭去打印室取打印的材料,另一个男同志去了洗手间,办公室里就只剩下肖华和郑楠。突然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喂,小冉,怎么还不睡觉?”郑楠拿起电话。
“妈妈,我做了个噩梦。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冉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冉,妈妈现在还回不去。你和妈妈说你梦到什么了?”郑楠一面打电话,一面做着方案。
“我梦到找不到你了。”
郑楠的手一停,声音放低了许多,也温柔了许多。肖华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郑楠,在他心中,除了那天晚上他去站里查值班的时候有那么一丝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以外,觉得郑楠就是个女汉子,像是一条永远不会停住的鱼,不停地游啊,无论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但今天他实实在在地看着满脸温柔的郑楠轻柔地和女儿说着话,他似乎觉得自己闯入了一个女子隐秘世界的领地,在一片混沌中他面前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那个灰色的、蓝色的、粉色的世界从那条缝隙中流泻出一道独特的光芒直射在他的眼中,又映射在他的心中。肖华第一个反应是应该离开,但他怎么也迈不开腿,我这样出去,是不是不太礼貌?他想。但他心里有着自己不想承认,甚至是害怕去探究的一种模糊的感情,大概这会让他想起亚玉,想起悦悦会不会在半夜时分也会从睡梦中惊醒,然后亚玉也会如此地温柔,像是山涧里缓缓流动的溪水,清澈,宁静。真的很想贪恋这一丝丝的纯粹,在纯粹的黑夜里这份纯粹的温情。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场所,这一份属于女性、母亲所特有的气息。肖华看着穿着军装的郑楠,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最和谐的乐章,他甚至能够很深地体会到郑楠无奈的心情,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之间有太多不用交流就可以明白的心意、想法。这一幕,和往日不同的郑楠一起都将永远在肖华心底里存在,无法磨灭。
十四
肖华打电话找郑楠,让她通知李亮来趟自己办公室,顺便问道:
“准备怎么样了?”
“肖副旅长,说实话,我原来还挺没底,但现在信心十足,只要不闹幺蛾子,这次演习我们绝对拿第一。”
“好啊,你这算不算是立军令状?拿不了怎么办?”肖华笑着说。
“拿不了,随你怎么处罚都行。”
“什么处罚都行?”
“对呀,任凭您处置。”郑楠笑着说。等说完了,郑楠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挂了电话。
“站长,肖副旅长电话?”小郭鬼兮兮地凑了过来。
“是啊,怎么了?”郑楠看着一脸八卦的小郭。
“站长,我听干部科的人说肖副旅长正在办离婚。”
“什么?”郑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会吧,你又听谁瞎说。”
“真的,都打正式报告了。听说是女方提出来了,女儿归女方。肖副旅长这么好的人,居然被甩了。”
“噢。”郑楠沉吟了一下。
“站长,我看你和肖副旅长平时就挺聊得来,你们俩人又都这么好,要不。站长,你就把他给收了吧。”小郭一脸的坏笑。
郑楠大吃了一惊:“什么呀,别乱说。我……”
“我什么我呀,站长,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保守?把你干工作的劲头拿出来,晚了就被别人抢跑了。”
把小郭撵走了之后,郑楠有些发呆。难怪这段时间看他总是有种强打精神的感觉,还以为是工作压力大,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可是为什么呢?他那个人那么好。郑楠想起在一起工作时候的一幕一幕。自己认识他也有很多年了吧,她军校毕业就分到自动化站,他那时还在连里当连长。好像是刚结婚。她记忆中他的妻子是个不容易接触的人,部队里没有什么人到他家吃过饭,这种感受很奇怪,无论这个人对你是否热情,但那种气场的不一致总是会让人不舒服,就像是冬天你想拥有温暖的阳光,却总是大雪缤纷一样,让人想逃离。他的妻子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后来听说也是个女强人。肖华却是被大家认可的,一个大学生能从部队一步步干上来非常不容易。郑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肖华时的情景。那是司令部开业务会议,郑楠也被叫了去,在会上她见到了肖华,原来是肖华想在他们连里建局域网。郑楠现在还记得肖华在会上说:“现在就师、团有个网,下面的营、连都没,我想在连里建个局域网,可以和团里的网互联互通,真正实现全师一张网、态势一张图。”郑楠当时真的很佩服他,一个小连长,居然批评师里的信息化建设不到位。肖华还在会上把态势共享、数据共享的理念做了论述。郑楠觉得他比自己这个刚从大学分配来的人所掌握的知识都新。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后来郑楠知道佩服肖华的不光是自己,师里很多干部都很佩服他。肖华在办公室的时间远远超过别人,什么“白加黑”“5+2”对肖华是常态,无论是不是他值班,他都会在办公室。他辦公室里书最多,有作战理论的,有专业技术的,有国际战略的,应有尽有,大家都说要找军事上最新最热门的图书就找肖华,他那里绝对有。
这么多年郑楠总是用欣赏和佩服的眼光注视着肖华,但她也会对某件事说出自己的意见,她知道那都是小打小闹,不是大主意,但即使这样,肖华也都会认真听取她的意见,或者是每个人的意见。他现在一定会很难过吧,郑楠想,像他这么优秀的人,肯定会很难接受他妻子提出离婚的。想想自己当初离婚的情景,郑楠叹了口气。我又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呢?只能是把工作做好,让他在演习这件事上少费些心。
十五
演习在一片忙碌中正式开始了。导演部的人对所有参演单位宣布,这次信息对抗演习主要以程序演练为主,不进行实兵对抗,更像是个桌面推演,但网络还是要接入的。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松了口气,看来还是初级的。演习开始了,一切都平稳地进行着,李亮说我编了个程序就是针对linux的,可以进行探测,看哪里有漏洞,要不咱们也实际测试一下?郑楠说他们会发现吗?不会吧,不是各师旅团的自动化站吗,大家想不到,这是个好机会。郑楠给肖华汇报了之后,肖华心里一动,反正那边也看不出来,测试一下,也没关系。那你们就当作是一次真正的对抗,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但一定要小心,别让导演部发现了。又没说不让探测,那咱们就开始吧。李亮把写好的程序输入计算机,他们紧张地看着屏幕,快速探测着开着的服务端口,“奇怪,这个端口应该平时是不开的,为什么会打开?”“难道是失误?”郑楠也很不理解,肖华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不是失误,是故意的,就是看哪支队伍会发现,导演部把规则说的那么宽泛和模糊,不是因为第一次,而是要看到底谁才真正具备这样的警觉性和能力水平。
“郑楠,你们全力以赴,现在就是作战。”
“是,肖副旅长,我们在探测中还发现三个漏洞,我们要进行分布式攻击。”
“等等,能不能先侵入电脑,看有没有实兵演习方案之类的。”
“怎么会。”
“听我的,就这样。”
“对方发现了其中一个探测,正在打补丁。”
“这是哪个单位的,有高手啊,这么快就发现我们的行为了。”
“哪个端口?”
“不经常使用的那个,补的速度很快。”
“其他那两个呢?”
“没发现,坏了,又被发现了一个。快快。”
“被发现的不要做太多动作,保护那个没被发现的。对方有高手,我们要小心。”
“入侵进去了,看对方电脑。”
“A旅的演习作战方案,还有B旅的。这到底是谁的指挥系统?怎么有两个单位的作战方案?”
“不用管他,先偷回来再说。”
“快,有追踪。”
“李亮,这个你不用管,我来负责防护。”郑楠说。
“好,我看东西偷回来之后怎么办。”
“不用想了,分布式攻击,致瘫网络。”
“是,给他一个笑脸。”
“不行,要低调,低调,就插面红旗吧。”
“郑楠,还是你狠。”
肖华把拿到手的作战方案给赵旅长送了过去。
“肖华,你简直是胡闹!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在当英雄吗?你还有没有组织原则?”
“信息演习这部分是你说让我全面负责,机会稍纵即逝。而且我判断,这次演习绝不是说的那么简单,刚才也证明,蓝军的实力也非常强,不像是一般的队伍。旅长,从实战的角度上来讲,我们不但没做错,还做的非常正确。如果真要承担责任,我愿意承担。”
“你能承担的了吗?这个计划我不打算交给军里,你已经违反演习纪律了,还要拿出这个当证据吗?你拿了也就算了,还把人家的网给搞瘫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下次你再做这样的事之前汇报一下可以吗?”
肖华回到演习场,看着郑楠他们一脸的自豪和雀跃,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们,如果自己的判断失误,那么等待他们的恐怕也不是什么表扬了。
演习结束了,所有参演部队师以上主官全部参加讲评。可奇怪的是,肖华也收到命令参加,赵旅长黑着张脸,做好了大会做检查的准备。首长在对实兵的演习讲评之后,开始讲评信息对抗演习。
“我们这次信息对抗演习是第一次搞,我们在演习开始时说主要检查安全防护和突破防护的程序。我们几乎所有参演单位都是这样做的,认认真真地演了一场。我们有些同志还说,为了演个程序,还都搭建了环境,真像。我们在导演室里看着我们部队基本上都是个桌面推演,只有一个部队除外。肖华来了没有?”
肖华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喊了声“到”并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是桌面推演?”
“报告首长,演习的要求是检验程序,又搭建了环境,所以我认为只有实战才能检验程序是否正确,所以我就进行实战了。”
“坐下,同志们,我们的演习训练不是只演给别人,演给自己看的,按照演习脚本走,没有具体方案了,连首长机关的意图都理解不清楚了。一想就想到最简单的情况,这次我们就要看看,你们究竟会怎样做!我们的蓝军是专门的一支队伍,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情况,有一些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你们真正地进入網络中,做一个动作就能发现,就算胜利,但很痛心啊,同志们,你们居然都口头报告了一下而已!所以我宣布,这次信息对抗演习,就是肖华他们旅第一!”
演习结束后,赵旅长拍了拍肖华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肖副旅长,首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肖华和秘书一起来到首长临时办公室。
“你这支队伍很厉害啊,把我们的网络都给致瘫了,你倒是做得彻底啊!”首长微笑地看着肖华。
肖华有些不好意思:“首长,我就是想既然是检验能力,那就真正来一场。”
“对,我们不能总是把演习当成自娱自乐,要真正地对抗。网络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无处不在,我们实兵演习中必须要把这个要素考虑进去。肖华,部队打算成立一支部队,主要任务是网络蓝军。我们考虑想让你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首长,我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能实现我和许多人的理想抱负就可以了,但是首长,如果要让我去,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想带一支队伍去,就是我们这次参加演习的队伍。”
“你不提我也要提,你们这次参加演习的队伍一共几个人?”
“六个人。”
“可以,肖华,你回去准备一下。但是,我也要提醒你,这个担子不轻啊,你要看清楚面临的困难和问题,这些都是你自己要去面对的。”
“首长,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完成任务的。”
肖华离开演习场的时候,天空浓郁的乌云中突然滚过一阵阵雷声。“春雷响,万物长”,肖华加快了脚步,万物在春天又要苏醒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