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周羽

下午的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原本这是艾艾最盼望的一节课——她是个爱运动的七年级女生，篮球、羽毛球、乒乓球都爱。可是，中午无意中拣了个耳朵，听到了体育委员和班长的对话，她的心就灰了，很不愿意上这节体育课了。

体育委员跟班长说，下午的体育课班主任已经要去准备排运动会入场式的仪仗队了——这不足以让艾艾心灰，因为小学都是这么做的，运动会前各班热火朝天地排仪仗队，喊口号，变换队形，忙得不亦乐乎，岂止是体育课，有时放学后还留下来训练呢。

关键是她俩后面的对话伤了艾艾。

“学校的规矩是，每个班的仪仗队人数为三十六人，摆成6×6的方阵，算上方阵前举班牌的同学，我们班要刷下七个人。”体育委员说。

班里一共四十四人，按学校的规矩确实有七人不能参加仪仗队。可是体育委员嘴里说的“刷下七个人”的话让艾艾听着难受——刷下意味着不够资格吧？

后面的对话进一步刺激了艾艾。

“你猜班主任打算怎么刷人？”

“怎么刷？”

“班主任说刷班里最矮的七个。”

“哦。我们小学班主任是刷最矮和最高的。”

“嗯……我想班主任大概是觉得高个儿留在队伍里有挺拔之感，能吸引眼球吧。个儿矮的嘛，加大了落差，有碍观瞻？”

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这两人的个子在班里都不算矮，语气中尽是轻松与调侃。

可是，艾艾却被她俩的话浇了个透心凉，因为她在女生队伍里是站第三个的，换句话说她是班里第三矮的。

其实，她自己也纳闷过，按理说自己一直爱运动，个子应该不矮呀，可……班里大多数女生身高都快一米六了，自己一米五还不到呢。

也许是因为遗传？爸妈个子都不高。可爸妈老早就撇清过：遗传只占30%，后天占70%！营养咱家是保证了的，可你太不爱睡觉了，从小睡眠就少，晚上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10点以后才能睡着。要知道个子是在晚上睡熟后才长的。

的确，从小到大，为艾艾不爱睡觉爸妈发过多少回脾气？幼儿园里每天的午睡对于艾艾简直是折磨。

当然，爸妈也安慰艾艾：别急，有的人先长个儿，有的人后长个儿，估计你是后长一类的。

所以，尽管对自己的身高有过疑问，可艾艾从来也没为此介意、难受过。但今天，她却意识到身高成了一个分界线，高的入选仪仗队，矮的惨遭淘汰。

干吗要规定人数？她觉得很委屈。小学走仪仗队都是要求全班参加的，每个班根据班级人数编队形。怎么进了初中个儿矮的就没资格参加了呢，这是什么规矩呀？

下午的第一节历史课，艾艾上得心不在焉，她老想着待会儿体育课上，大家排好队后，自己和其他六个人将在众目睽睽下被“拎出来”，这是多么伤自尊的事儿啊。

唉，如果小时候听爸妈的话多睡觉就好了，今天就不会因个子矮被打击了。艾艾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转念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总会有个子矮的呀，又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那么整齐划一，那么总会有同学受到伤害吧？唉，只能说学校的规矩太不合理了！

艾艾记得有次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世界性的运动会开幕式，好几个国家的仪仗队里的队员就是高矮胖瘦各具特色的，也没摆成四四方方整齐划一的队形，但镜头扫过他们的脸庞时，你分明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与热情，这不就是参与意识吗？可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愿意参与却没机会。

第二节体育课还是在艾艾的不情愿中按时来了。

“快，大家去操场上按高矮顺序一排六人站好，班主任罗老师已经在操场上等了，这节课我们要训练仪仗队的队形！”

体育委员大嗓门一喊，大家赶紧向操场奔去。

艾艾磨磨蹭蹭没起身，装作收拾书本的样子。她想：既然自己是那多余出来的七分之一，何必还去操场多此一举呢？

“喂，你，快去操场了！”班长站在门口催促道。

班长还叫不出艾艾的名字，因为大家从不同的小学进入这所初中，开学也才十来天，彼此都不熟悉，更何况艾艾不是那种爱表现的女生呢。

“我想，我这身高就算了吧，不必去凑热闹了，反正是选不上的。”艾艾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她想，如果此刻能用一点幽默的话语自嘲一下效果会更好，可是，她不是个幽默的人。

“那怎么行，”班长杏眼圆睁，说，“不管你选不选得上，总得去站队呀。再说，我还得锁门呢。”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是的，每节体育课教室门都会锁上，保证教室里的财产安全。

艾艾只得起身出了教室。

班长锁好门，两步就追上了艾艾，她拽着艾艾的衣服说：“快点，迟到了！”

艾艾只得跟着她跑向操场。

操场上，体育委员正在指挥大家站位，艾艾很自觉地插进了第一排。

“罗老师，都站好了，您看刷哪七个人下来？”体育委员问。

罗老师前后打量了一番，手一指，果断地说：“喏，第一排这五个女生和男生里最矮的那两个。”

于是，班里最矮的七个人被“刷”出了队伍，尴尬地站在旁边。

“七个小矮人——”不知是谁在队伍里说了一句，大家嗤嗤笑了起来，很快被班主任的目光制止了。

艾艾窘迫得目光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她侧头看看身旁的几个人，表情也是难堪的。

“羅老师，我们能回教室写作业吗？”艾艾不知哪来的勇气，急切地问班主任。她希望能赶快逃离这让人压抑的地方。

“那怎么行！”老师立马否定了，“体育课怎么能回教室呢？要不你们几个到那边的树荫下看着大家训练吧。”

“我也愿意回教室写作业呀，走仪仗队烦死了！”有人在队伍里抱怨。

“他们七个好划得来呀，不用在太阳下晒。”

“老师，我也想在树荫下待着……”

“少废话！”老师呵斥道。队伍里没声了。

艾艾他们几个人向操场外的树下走去，身后传来体育委员整队的口令。

起先艾艾他们还站在树下看仪仗队齐步走，振臂高呼口号。不知啥时两个男生挪到另一棵树下逗蚂蚁去了，几个女生也站累了，干脆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啊，还是我们舒服些，走仪仗队有什么好。”

“就是，又累又晒。”

“为什么非要三十六人的方阵？正方形好看些？”

“嘁，全校每个班都是正方形，有什么好看？没个性，没创意！”

“个子矮的怎么就不能走仪仗队了？个子矮难道影响班级风貌？”

“我们小学时也是挑人参加仪仗队的，我从没被选上过，因为一直都是班里最矮的——我，习惯了。”

“我才不稀罕走仪仗队呢。人家何炅、金龟子都是矮个子，照样上电视，名主持人！”

“算了，不谈这些了。”艾艾转换话题说，“你们暑假有出去旅游吗？你们玩过哪些地方？”

这个话题引起了女孩们的兴趣，五个女生兴高采烈地聊起了旅游见闻。

艾艾故意拣旅游中的趣事说，故意笑得很大声，故意将身体夸张地前倾后仰配合大家的笑声，她就是要让仪仗队里的人知道，即使她们被抛弃了，她们依然很快乐！可是，是谁抛弃了她们呢？自己这是在和谁赌气呢？艾艾的心底时常泛起一丝困惑。

晚饭时，艾艾在饭桌上说出了今天的遭遇。

“我觉得学校的规矩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艾艾说到这里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哎呀，多大点儿事呀，别放心上了。”妈妈安慰她说，“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怎么搞？哪能事事顺心？”

“不是一回事好吧！”艾艾有点不高兴了，“关键是学校的规矩不合理，怎么就不能改變规矩呢！”

“那是校长的事，和你没关系！你的任务是学习！”妈妈也有点不高兴了。

“校长又不是这个规矩的受害者，她怎么知道要改变？”艾艾反驳。

“那么，你就去和校长谈谈呗，把你的想法告诉校长不就结了。”爸爸说。

“得了，你别出馊主意，又不是她一人受委屈，别人都能忍她怎么就不能忍？别没事找事。”妈妈批评爸爸说。

“孩子合理表达诉求怎么不行呢，我觉得可以锻炼她一下。”爸爸鼓励地冲艾艾笑笑，说，“你如果愿意可以试试，否则就忘掉这件事。”

大家继续吃饭，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而艾艾，始终在心里琢磨它。直到晚上入睡，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找校长说说这事，不管结果如何，否则自己心里总归难以释然。

艾艾认得校长，因为校长在第一天的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她每天早自习前都会在教学楼里巡视；有几次艾艾出门早就在公交车站碰到了她，虽然艾艾从未主动和她打招呼，但她知道，那就是校长。

早上，艾艾特意提前十分钟出门上学。下了公交车，她四下张望，没看到校长的影子，她不知道校长搭哪趟车，在车站等了几分钟还是没见到校长，心里有点失落，于是只得往学校走去。

艾艾走得不快，边走边回头，不知是第几遍回头，突然看到校长的身影了，她的心跳就莫名加快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当校长即将与艾艾擦肩而过时，她鼓足勇气喊道：“校长好！”

校长一愣，马上笑道：“你早！你是81中的学生？”

艾艾点点头说：“嗯。七年级的。”

“升入初中觉得习惯吗？”校长亲切地问。

“嗯，习惯……”艾艾觉得心里有只兔子在乱撞。

“吃早饭了吗？每天可要按时吃饭哦。”校长关切地说。

“嗯，吃了的……校长，有件事……”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艾艾：说呀，你快说呀。

“嗯？”校长扬起眉毛，嘴角带笑温和地看着艾艾，“怎么啦？你说。”

校长的笑容是温暖的，目光是随和的，这极大鼓励了艾艾，她一股脑把不能加入仪仗队的委屈倒了出来。

校长一直认真地听着，不时微微点点头。两人边走边说进了学校，然后艾艾挥手跟校长说“再见”，长了翅膀似的快乐地飞向教室去上早自习……

运动会那天，秋高气爽，风轻云淡。

校长致辞后宣布：“运动会正式开始，首先出场的是我们七年级特别仪仗队！”

特别仪仗队？所有师生都疑惑地望向跑道那端。

那个仪仗队没有举班牌，也不是摆成方阵出场，那是什么队形啊！前半部分统统是穿着斜肩黑衣的男生，造型好像功夫片里的武士，排成三角形；后半部分全是白衣飘飘的女生，像一个个侠女，跟在三角形后面走成长方形。

“是箭头，他们的队形是箭头！”有旁观的学生看出眉目来了，大声宣布。

“看！他们的衣服是塑料袋做的！真的，是塑料袋呢！”又有人惊奇地大叫。

“不是，男生的衣服是黑塑料袋做的，女生的衣服是一次性桌布做的！”有眼尖的纠正道。

“哇，他们的服装好有创意！”大家赞叹。

是的，七年级还没发校服，每个班仪仗队统一的服装要么是白衬衣蓝裤子，要么是在外面租的衣服。

“咦，那几个像是我们班的呀？”有人说。

“喂，有我们班的人呢！”

“看，看，那几个是我们班的！”

……

七年级每个班的仪仗队员都在特别仪仗队里发现了自己班的同学，语气中充满了惊叹与骄傲。

艾艾在特别仪仗队里嘹亮地喊着“一二一”的口号，心里无比自豪——这个特别仪仗队的成员全是每个班“刷下来”的人，在她的号召下大家组合在一起，集体创意了这个仪仗队。

队伍走到主席台下，两个小个子男生出列表演武术操，其他队员席地而坐洪亮地喊着“嘿——哈，嘿——哈”为两位配音造势。一小段表演完毕后，仪仗队迅速变换成圆形，大家手挽手高声呼喊——

我们都是81中人，

我们爱学校，我们爱班级，我们爱自己，

我们要做最好的自己！

我们要做最好的自己！

全校响起热烈的掌声。

队伍再次变回“箭头”队形，在艾艾的口令下，大家整齐地小跑离场。

此时麦克风里传来校长的声音：“我要真诚地对这个‘特别仪仗队的同学们道歉，因为我们工作的疏漏，伤过你们的心。另外，我想说，你们的积极、阳光、执着、认真让我很感动，我为你们而骄傲！”

队伍中的艾艾也骄傲得有种想哭的冲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