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山岗,风在林梢(散文)

2017-04-07 10:03岳强
北京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落木法海山涧

岳强

午后有风,秋风乍起。街边的银后槭,叶子边缘已经枯黄,看上去一副憔悴的样子。而亭亭玉立的树干,光滑洁净,令人想起深闺中莺声燕语的女子。庭院深深,那深深老宅中的清丽佳人,在“萧萧送雁群”的秋风里,往往愁肠百结。秋风有多长,她们的心事就有多重;心事有多重,愁绪就有多深。出门前,山友宫穗发短信说,刚刚打完吊瓶,不能跟你去爬山了。天发凉,宫穗发热。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就像街边的树,风姿绰约,却难敌萧瑟秋风。诗圣说,百年多病独登台。宫穗多病,我独登高台。

模式口那条老街,再熟悉不过。我的中学时代,就是穿过那条街,进入北京九中的校园。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望着校园里古银杏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在秋风中飘飞,便从古诗词中寻章觅句,为赋新词强说愁。偌大一座承恩寺,只有我们两个文科班,教室和宿舍都是昔日的禅房,枯寂中平添了几分悲秋的意味。语文老师喜欢山门两侧的楹联——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磬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中人——我们也跟着喜欢。但那时的承恩寺,早已没有了晨钟暮鼓和磬声佛号,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是上课、下课的铃声和夜晚的风声。对于世间名利客和苦海梦中人,我们的认识也很肤浅,更多的是对词句的迷恋。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我曾吟出“若无心忧事,喜做拾柴人”的句子,语文老师大为赞赏。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后,愈发变本加厉,终日沉醉于唐诗宋词。现在想,对一个中学生来说,那种状态是危险的,它只能拖功课的后腿,使高考变得更加严峻。

老街向北,是一条上山的路。其貌不扬的一座小山,却因山间古庙而变得风姿秀逸。庙曰法海禅寺,进门便是大雄宝殿,殿内的明代宫廷壁画闻名遐迩。据说,寺内曾有一副名联——古庙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因为这副名联的渲染,古寺愈发清幽、神秘,连同那座山也有了别样的韵味。读中学时,我与一位酷爱唐诗宋词的同学在一个晴朗的黄昏到山间漫步,我随口说:翠微山向晚徐行。他答:法海寺临风长叹。那位同学感叹的,或许正是皎洁如水的月色和如梦如幻的云海。

从法海寺东侧一条干涸的山涧向上,半个小时后抵达山顶宽阔的碎石路。这条上山的路我曾走过多次,因为这里离北京九中校园很近,我和那位临风长叹的同学常常偷闲来到山间,沿着这条山涧上到山顶,遥望连绵起伏的群山和高天流云,谈一些壮怀激烈的事情。如今,山涧的旁边又被游人踩出了一条新路,因为没有参差错落的乱石,显得比山涧平缓得多。一位老者沿新路从山上下来,走到跟前时,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走里边,里边好走。他说的里边,显然是指那条新路,可新路为什么是里边呢?山涧在新路的东侧,新路在山涧的西侧,东侧以东是山,西侧以西也是山,他为什么不用东西表示方位,而用里外呢?我正兀自出神,老者已经走远了。明亮的阳光透过松柏的间隙洒满我面前的山坡,回望东边的山峦,半明半暗,就像传说中的阴阳界。我猛然想到,西边是法海禅寺,是山民的屋舍和院落,或许老者的家就在那里。离家近的地方是“里”,离家远的地方是“外”,老者是以家为参照物,定义自己的方位。事实上,一个人的活动半径无论是远是近,都无法脱离圆心,就像风筝无法脱离牵着线的那只手,因为那里有他的根。

沿山梁向东,风越来越硬。阵阵山风中,半枯的野草直了弯,弯了直,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于是,想起“平野风来知劲草,满山落木见苍松”的句子。无论多卑微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尊严,对尊严的坚守,使他们不会轻易催眉折腰。至于“满山落木见苍松”,这里是只见苍松,不见满山落木,因为山间的阔叶树寥寥无几。风过苍松,空灵寥远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从岁月深处走来,又向岁月深处走去。苍茫时空中,人和树都是一种短暂的存在,而风永恒。风见证着古往今来的生命,所以风声所讲的故事古老而新鲜。

翻过一座山冈,又翻过一座山冈,一棵枯树突兀在我的眼前。它看上去高大粗壮,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在它的脚下,碧绿的紫穗槐摇曳生姿,淡紫色、粉红色和月白色的牵牛花水灵灵地开着;在它的头顶,天空一片蔚蓝,犹如经过净化的灵魂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一棵有故事的樹。也许能够读懂这个故事的,只有风。

(标题书法:曹洪欣)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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