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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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立行走
宋小词
完事后,周午马说,你去洗洗吧。杨双福便听话地从床上起来,踩着纸一样的拖鞋进了卫生间。水阀打开,冷雨像箭一样射下来,半天才有热水。雾气弥漫,蒸腾出某种龌龊。她取下角架上的洗浴液,挤出一大坨,狠狠地抹在脖颈上、双乳上、腋窝下、私处和双腿上,用力揉搓,打起满身泡沫,然后取下莲蓬头猛冲。下体有一股热液涌出,伴着一股浓郁的腥味儿,她忽然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像周午马的一只夜壶。
冲洗了半小时,她围了条浴巾出来,周午马已经衣是衣衫是衫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椅上拨弄手机。她哆嗦了一下,迅速知道这晚开的依然是钟点房。他的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扎进黑色牛仔裤里,一条高仿的爱马仕皮带穿腰而过,“H”标志咧嘴大笑,酒足饭饱似的。她有些愤怒。下了床,他早早从兽变成了人,而她却还赤身裸体,像个畜生。她慌乱地穿起衣服,忽地有种被欺负的感觉。
看她穿得差不多了,他对她笑了笑。她也对他笑了笑。
他说,你先走吧,晚了就难坐车了。你住得远。
她没说话。拿起包就走了。
在电梯里,对着镜子,看着烧红的脸,她觉得自己丑极了。
电梯门开的时候,一股冷风迎面袭来,她打了一个冷战,将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下了雨,江汉路水淋淋的,四处游走的霓虹仿如肥皂水泼得满大街都是。到处都是人,每个男人的腋下都夹带着一个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香的臭的,蝗虫般黑压压地在街上打成了堆,每家的店铺和摊位都是人,几家餐馆前等着就餐的人排队都排出几道弯来了。步行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兜售玫瑰花、巧克力和发光牛角箍的。
七点半,别人的情人节这会儿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情人节已经草草闭幕了。一对对情侣从她身边谈笑而过,她犹如受了内伤一般。
周午马约她三点来江汉路,她上午就从武昌赶过来了,怕堵车。她住在关山一个偏远的城中村。武汉这两年大兴土木,每天一万多个工地一齐开工,每条路如癌症晚期一般,一堵车就堵成一锅粥。每次他约她,都是在汉口。她对汉口的地形不怎么熟悉,每次约会,他说一个地点,定下一个时间,她都要提前很长一段时间用来寻找他说的那个地方。她从来没有迟到过。每次他满头大汗地赶来,看到她早早坐在店里了,他总是很惊喜地叹道,哇,你好贼,这个犄角旮旯我还担心你找不到呢。她笑笑。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大街上慌忙前行、两眼迷茫、抬头四顾、走三步就拉人问路的狼狈样子。
说到底,她还是怕他瞧不起她。其实她心里也知道,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是瞧不起她的。城里人总是瞧不起乡下人的。他们今天三点半就在江汉路的一家小餐馆吃了饭,宽阔的餐厅里就他们两个人入座,好在她中午只吃了一个面包,所以还能下得去筷子。三个菜,一道葱烧武昌鱼、一道香酥锅巴、一道广东菜心。中途他叫服务员给她加了一个木瓜炖雪蛤,半只转基因木瓜里盛了些白色的碎末,她舀了一勺,大部分是银耳。她看了看桌上的三脚架菜谱,不贵,二十八元,好歹是他的一个心意。她吃了,吃完了。
之后他们就去了附近的如家酒店。这是他约她的重点。她是清楚的,没必要去计较,很多事说穿了就没有味了。只是她以为今天会比以往多一些娱乐内容,她以为会在餐桌与上床之间增加个看电影或是打桌游的节目,再不济轧轧马路也行啊,这样安排会让她觉得更精神文明些。她有一些失落。
房间是早就开好了的,他拿房卡把门打开,她走了进去,她希望能在桌上或是床上看见一束玫瑰或是巧克力,这样多少会给她一些尊严和慰藉,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他将她推倒在床上压在身下,双手在衣内一把抓住她的胸时,她的心“咚”的一声跌进了深洞里,五脏间一片黑暗。
杨双福在光谷鲁磨路一家私企里上班,老板是做商超培训的,号称全国都有业务,手下五六个业务员各自划有片区,她分管华北区。她从大学毕业就在这里混着。上班就是打电话,华北区商场超市的电话胡乱打一通,通常自报家门后,对方就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有的还要把她妈操一下才肯挂电话。刚开始她气鼓鼓的,还掉泪。每次员工训话,他们老板总说,这年头能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捞出来揣自己兜里才叫本事,一句操你妈怎样了,卵大个事也值得放在心里磨,你们的心眼也太小了。后来她也就皮糙肉厚了。她清楚付出就有回报、勤劳就能致富的美好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茶水间里同事们都在谈论各自的情人节,嘻嘻哈哈的,晒着各自的礼物,脖子上的黄金项链、手上的戒指、肩上的包包、脚上的鞋子。她们探出头来问她,双福姐,姐夫给你买什么礼物了?她心里一苦,笑笑,说,老夫老妻了,哪里还有这些浪漫。
双福姐,这么好的男人,你要抓紧点,不要拖啦。
你看人家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难得的是武汉本地人,配你那是,啊,不要不知足哦。
她跟她们笑笑,进去端着一杯奶茶又走了出来。她知道她跟周午马的差距,她配他那是占大便宜了。周午马武汉人,身高一米七五,眉眼有几分国民男神张国荣的样儿,这样的男人哪怕当众擤个鼻涕吐口绿痰都是帅的。自己呢,一个农村姑娘,身高不足一米六,相貌平平,因为久坐,腰腹上趴着一圈赘肉,又不懂穿衣打扮,她能跟周午马搅到一堆,是让许多女人恨得牙痒痒的。她们很想看看她的下场,什么下场呢,无非就是看周午马能不能娶她,她们大抵觉得男人许给女人婚姻比男人本身还要可靠,千好万好若不能结婚总是一场空。她又何尝不想结婚呢,可跟他相处了这么久,他从没有流露要她上门见他父母的意思,她都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他跟她之间的关系靠吃饭和睡觉维系着。
她如身陷一场泥泞,拔不出来,只能一点一点地陷下去。
她给周午马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干什么,并附上一个笑脸。她怕那些字太冰冷,得有个笑脸的表情。她对他用尽心思。发出后很久都没有回音。这便无端搅乱了她的心境。她开始仔细回忆昨天的约会,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令他厌弃了。有时候她自己都厌弃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她没钱没貌没出身,只有一对乳生得还算丰满,可这一对乳又能挽留他到何时呢。
整个下午她都恹恹的。她一直将手机摆在桌前,一有动静就划开看看,每次都是系统推送的广告信息。她的心光随着窗外的天光逐渐黯淡了下来。在下班前她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两下,是微信,她的心一紧,打开一看,果然是周午马的,发来两个表情,一枝玫瑰一个红唇。
这就够了,玫瑰与红唇都是爱情的意思。爱情是她的青山。只要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她的心豁然开朗了,所有的光都来了,希望来了,甜蜜也来了。晚上同事们邀着去锅加锅吃香辣虾,她也赶着去凑了热闹。都是一群外来人,乡里的,小县城的,农二代工二代穷二代,两三杯啤酒下肚,就胡乱言语。
双福姐,一定要拿下姓周的,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双福姐,男人是很好弄的,一瓶红酒加一个裸体就搞定了。
双福姐,一定要豁出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找了个武汉本地的,不知道省了多少事,起码房子不用愁吧,这就比我们少奋斗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最值钱的二十年啊。
很快就有人纠正,说,三十年,三十年啊。知道武汉现在的房价吗,光谷都一万五一平米了。
这就是武汉人的荣耀,他们生下来不动弹也比我们快三十年。
来,为双福姐提前三十年进入中产阶层干杯!
哈哈。
呵呵。
他们像背负着血海深仇一样从乡野进入城市,每天如鸡一样,两只爪子得在地上刨出血来才有一爪食吃。
她颇有些惆怅,麻木地灌了自己许多酒,直喝得头脑发沉,同事看出了她的醉态,酒事匆忙结束。她知道自己的量,她并没有喝高,她只是装醉。她想体会被人搀扶的滋味,想感受人与人相偎着的暖意,在这个闪亮的城市里,她每天都戴着盔甲,全副武装地把自己弄得质地坚硬,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个弱者,敏感又极其容易受到伤害。
同事们架着她在商量对她的处理,对谁来护送她回家都很犹豫,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在解释与推诿中,她知道自己成了包袱。她最终还是推开了同事们的手臂,她有一些苍凉。她不想给同事们添麻烦,自己不能给予别人什么,便也不能奢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一辆空的士救星般从路边开来,她果断招手,迅捷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对司机说了地点,在同事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大笑着对同事们说了拜拜。
含着PM2.5的风吹着她的脸庞,看着光谷转盘中间的喷泉,她一时感伤,流下两串热泪。
日子像是被胶粘住了似的,时光缓慢滞重。已经三天了,周午马像是忘了她这个人,没有给她一条信息。他总是这样子,在饱餐了她之后总有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是想不起她的。她虽热盼他的消息,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殷勤。
周五的晚上,她拎着一碗麻辣烫上楼时,手机铃声在包里轰然大作。她的心一下腾起波浪,这是她专为他的来电设的《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她慌慌地从包里掏手机,她怕接迟了,爱就走了。
喂。她轻轻地。
双福,明天是元宵节,你到我们家吃汤圆吧。
她的脖子顿时伸长两尺,她有些蒙,你刚说什么?
叫你明天到我们家过节。中午之前,我过来接你。
我,我。她有些慌乱,她似乎一直都暗暗地为此事准备着但又一直没有准备好,猛地这么一说,就把她抵到了悬崖上。她说,午马,能不能不到家去啊,我,我。
别不识抬举啊,是我爸妈的意思。
她怕他不耐烦,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行了,我明天来接你。
谈恋爱,见父母总归是一件大事,这是他俩关系脱胎换骨的关键一步。失败了,便前功尽弃;成功了,他们将走进新时代。这机会,她必须得牢牢抓住。从前她一直隐隐担忧自己会在泥淖里沉沦下去,现在才发现周午马是靠谱的,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她的命真是太好了。武汉人,城里人都还是好的。
打开寝室门,啪地开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只蟑螂四处逃窜,桌上的、地上的、墙上的,一下就没影了。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这个城中村卵蛋似的被四周高楼夹击,像一颗发烂的心脏在黑暗中微弱地搏动。小区路口的垃圾箱,棺材一样,常年臭气熏天,污水横流,这里地势又低,一遇到暴雨天,整个城中村一秒钟变大海,日照不充足,潮气久久不退,所以这里终年都散发着霉味和馊味。但这里也热闹,有许多小餐馆,烟熏火燎的,路面被地沟油盘出一层包浆,乌亮乌亮的。边上一条水果摊,烂苹果烂梨子都沤出了一股酒气。城中村的住户很杂,学生、贩子、民工,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是另一个江湖。杨双福住的这个楼大多是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考研的、同居的、考编制的、啃老的都窝在这楼里,所以时不时还能听到读单词的声音,也能闻到精液满天飞的气味。她大学毕业就被学姐介绍租住在这里了,十五个平米,一个月七百块,她觉得还是贵了,但她知道在城区却是最便宜的租价了,搬到这里两年了就没挪窝,这里的老鼠蟑螂苍蝇蚊子她都认识了。
远处是挖掘机的作业声,很多次她都梦见那些挖掘机并排向这个城中村开来,它们把这里的房子、树木、泥土、老鼠和人都当成了垃圾撮进搅拌机里,含着血肉的泥浆从搅拌机里流了出来。她惊恐地呐喊着,挣扎着,想要逃,可是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将她甩入齿轮里。她总是在大叫声中醒来,怔怔的,然后在心悸与不安中又沉沉睡去。
次日她早早就起床去了超市,在卖酒和卖茶的专柜前盘旋了很久,一只手在这个上放一放,在那个上放一放,不知道选哪个好。武汉人讲面子,送廉价货是很得罪人的。最后她狠了狠心拿了两瓶贵州茅台,七百多块钱。又拿了一提“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的礼盒,这便拿得出手了。
回到住处烧水洗头洗澡。重头戏便是穿衣服了。她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搬到了床上,她望着这堆衣服,像狗看着一只刺猬,无从下手。平常胡乱逮着哪件穿哪件,也能出门,可今天不比寻常,她想靠这些衣服来装扮出自己的分量、价值、脸面和教养来。紫色的棉衣显得老气,鹅黄的斗篷质地太差,蓝色的卫衣已经起毛了,穿上虽然还过得去,可心里总归是别扭,怕别人从这一细节中捕捉到她的寒酸,顿了顿又脱了。穿了脱,脱了穿,坏情绪弥漫开来,她快要晕厥了,镜子里的一张脸红得像烧煤的,越发的粗陋。她忽然讨厌起自己的生活,她仇恨贫穷和自己的出身,她痛恨起那些光鲜靓丽的、会穿衣打扮的女子,她们依靠着姣好的面容和身材俘获有钱男人过着有房有车的日子,然后她痛恨起这个不要脸的社会来,竟纵容这样的风气,竟允许这样的败坏,让她们年纪轻轻却能不劳而获,享受丰富而全面的物质生活,让她们这些勤劳诚实的女子汗水洒一地,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她感到些无助与灰心,跌坐在床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外面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她的手机在桌上响了起来。是周午马来了。她赶紧抹泪。扒了条牛仔裤和黑色羽绒服匆匆照了照镜子,就拿了包和礼物出了门。
她看见了一辆掉了漆的白色富康。周午马在车里吸烟。太阳底下,喧闹声变得稀薄,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想到了一年半前的那个傍晚。
前年的11月11日,她被学姐拉去参加她QQ群的一个单身汉聚会。那是她第一次去传说中的酒吧。逼仄的包厢,昏暗的灯光,十几位穿红着绿的男男女女挤着坐在一圈软沙发里。几十瓶朗姆酒和啤酒炸弹般堆在条桌上。“嘭嘭嘭”,座中一男子训练有素,一连开了十几瓶酒,然后给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瓶。看见酒她惊慌地站起,连连摆手说,我不喝,我不会喝酒的。学姐在后面扯了扯她的衣服。接着她听到很多人的笑声。她知道她出了洋相,在这么一群光鲜入时的帅哥靓女堆里,她是如此的土鳖,她更加的拘谨与自卑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她确实不会喝酒,这样的场合使她感到恐惧。她的衣着也明显跟这里不搭调。她为自己的圆脸、雀斑、杂乱的眉毛和光秃秃的手指感到难为情,一看就是从乡里出来还没有被城市格式化的姑娘,话里也夹杂着浓重的方言。她不明白学姐为何要拉她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学姐虽然跟她是一个地方的,可是学姐已经进化了,画着口红和指甲,脱去外套,里面的衣服也照样光彩照人,纤纤玉指弹着烟灰,一副江湖老辣的派头。而她呢,里面穿着一件黑毛衣,还是她母亲手织的那种,紧紧地箍在身上,赘肉如汆丸子般这里鼓出一团那里闪出一坨。在空调的烘烤下,热得额头冒汗,可是哪里敢脱去外套,一脱,她的穷酸与窘迫将一览无余。
她就那么枯坐着,看着那群狂犬般的光棍们。她看得最多的是对面那个穿红蓝格子衬衣的男子,小平头,长形脸,眉形好看,像两把剑,眼睛也亮,玻璃珠子似的,鼻子又高,喝了酒,嘴巴湿漉漉的还带着红润。这模样,用她们老家人的话说,生的也能吃。她知道他姓周,身边的人都叫他午马哥。她想他一定是午时出生的,午属马。男子要午不得午。命书上讲男子生在午时是顶好的。或许是马年生的,那么他就长她四岁。心里不觉对他多了些好感。
她看见周午马跟身边两位男的突然叽叽地发笑,还时不时拿眼瞟瞟她。这令她百般不自在,她两腿绷得紧紧的,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些。她感觉到那种笑有些浑浊、带着不怀好意的劲儿。他们一定是在取笑她的乡土气息,她的鞋子还是那种带绊的圆头皮鞋。她将脚朝沙发边收了收。她的脸红了起来。
促狭的空间里烟雾缭绕,她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恰巧碰上周午马。他跟她打招呼,嗨,杨双福。并请她先用洗手池。她赶忙笑了笑。她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名字。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向她要了手机号码。她没多想,心里雀跃着,大方地告诉了他,还掏出手机互相加了微信。
她跟在他后面走到座位处,引来一片目光,而且他居然还坐到了她的旁边,那片目光顿时探照灯一般聚拢到她的身上来,连学姐都瞪大眼睛,大抵都觉得她是闷骚型的。她承受不了这些眼光,便借故撤了。她回屋没多久,手机便“嘀嘀”了两声,竟然是周午马的。他问她住哪?这令她有些慌乱并恼怒,他们才刚认识,不,他们还没有认识,他竟直白地打探她的巢穴,这有点无耻。杨双福在床上滚了几滚,心烦意乱,却按捺不住兴奋。她一屁股坐起来,把自己的安身之所告诉了他。周午马很快回复,晚上请你吃饭,希望赏光。她顿了顿,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回了一个“好”。
她的心莫名跳动起来。她恼恨自己的轻浮,怎么随随便便就答应了别人的晚餐呢,一点都不矜持,女孩子越是这个时候应该越是稳重,否则会让人轻看的。她后悔了。她捏着手机打算推掉,可是她又怕自己一装逼,对方就永远对她失去兴趣了。她二十六岁,大学毕业都三年了,她没有谈过恋爱。可是在大学里和公司里,她的有性经验的同学同事们讲荤段子都不避讳她,她们私下里讨论床技与口交,看她脸红齐脖子,都尊她为另类,讥讽她装纯洁。她又气愤又委屈。她倒是渴望交个男朋友,渴望有份浪漫掉馅饼似的砸她脑袋上。别人也跟她介绍过几个,但坐在那些男人面前,她不知道说什么,而对方也同样木讷。她对自己越发的不自信了。她搞不清楚这满世界的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只觉得贞节、忠诚、本分、善良这样的传统美德似乎过时了。这个时代都要求女人学妖精,丰乳肥臀,伶牙俐齿,风流妩媚,自私自利,以美色去俘获男人的下半身,而不是以操守去打动男人的心灵。伟大的女人们倘若变质了,哪里还能找出优质的男人呢。
推脱的短信到底没有发送。她已经没有勇气说不了。她换了身衣服,洗了脸搽了香香,与时间一起坐在床上。
差不多五点多钟的样子,他发微信说他到了。她出去,看到小区外停着一辆香槟金的小轿车。周午马戴着墨镜叼着一根烟靠在车门上,像极了港片里小马哥的派头。她从生锈的铁楼梯一步步下来,闻着各种被沤烂的气味,第一次有了一种在尘埃里绽放的神色。
他们在光谷一家新开的小餐馆里吃了一个鱼火锅。他劝她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饭他对她说,我们不要那么早回去,你多陪陪我吧。她说好。出了门周午马就揪住了杨双福的手,杨双福假意抽了抽,便任由他牵着,后来他又扶住了她的肩,一只手吊在她的胸前,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时不时就会触碰到她高耸的胸。她很讨厌这样,便把他的手拿下,但他又固执地搭了上来。终于周午马一把抱住了她,在光线幽暗又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他的舌头强硬地撬开了她的嘴唇。羞愧、惊恐、骄傲、激荡、兴奋一齐滚进她的感觉里。她推他却死也推不开,求欢的力量如泰山压顶。
几家连锁酒店都没房了。他们在寒风中寻找了好久才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家旅店。地毯凹凸不平,他拖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一间霉迹斑斑的小房间里。关上门,都等不及插卡取电,就着窗户外城市的灯火,他便将她抱上了床,在她的扭捏与抵抗中脱去了她的衣服。她的乳房完全暴露了,她的内裤也被扯下,她赤条条地躺在白色的窄床上,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像浪一样涌向她,她感到窒息,也感到愤怒,但同时也感到新奇。一丝不挂的周午马俯下身来了。他把她的手引向他的性器,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的那东西,像一根钢筋棒,灼热坚挺,蛮横霸道。
她被他揉搓得汁液横流。她明白她守了二十六年的贞操就要完蛋了,到了这步田地她没有了任何退路,绝地里,她凭空生出一股勇气,她开始迎合他,用她的嘴唇、乳房和身体。
在他提枪挺进的时候,疼痛令她如虾一般弓起腰身,她不停地喊轻点轻点。他在她上面直喘粗气,力道并没有减弱,相反火力更为猛烈。她感到下体一阵撕裂的剧痛,他对她没有怜惜,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他把卡插上,灯跳了一下然后猛地亮了,床单上有血。杨双福有点难为情,她怕旅店责难,便在洗漱间取了水和肥皂,将其搓洗干净。她光着身子劳动,他便光着身子在旁边一直撩拨她。
这是他第二次开车来她的住处接她。一年半了,他们之间还在交往,他并没有甩了她,这便是她的体面了。好多人包括学姐都说周午马蹬你,分分钟。学姐还说,你跟他是不可能长久的。可是他跟她之间已经一年半了。他睡了她一次又一次,这里面不能说一丁点爱意都没有。
他看到她手里的东西,笑了笑,说,还买什么礼物啊?
她说,第一次登门,是礼数。
他把酒和牛奶扔在车后座上,让杨双福坐在了副驾驶上。武汉近来天气还不错,虽有雾霾,但阳光还能穿透,照在光秃秃的树木和泛黄的野草上面,也能显出某种生气。车里有暖气,杨双福伸展开手脚,隐隐有一种主人公的感觉来。一路上,他的电话没有消停过,短信、电话、微信、QQ隔几秒钟就“嘀嘀嘀”,一直嘀到上一桥才清静些。这些声音像一根根刺捣进杨双福的心里,可是她不能表达些什么。能跟他相处这么久,她清楚这跟自己的忍耐与包容有巨大的关系。她年轻,脚尖眼尖,可是她必须得装聋作哑,装糊涂。有时候她是恨自己的,但人际关系学让她继续软弱下去。从小家里人就教她,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人能百忍自无忧。她便在这种容忍之道的家教中长大。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忍了这么多,人生之忧好像并没有消除。
都是些垃圾信息,不是推销楼盘就是推销迷药,妈蛋。周午马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摔在车台上。
杨双福笑笑,说,别把手机摔坏了。
周午马说,心里烦。
她不知道他心里烦什么。她的心里也是一包糟,第一次登男朋友的门,见未来公婆,见识大城市家庭,她很是紧张,她怕人家瞧不上她,城市家庭里地板都闪着光,进门要换鞋,她为此特意穿了一双漂亮的袜子,还是有五个脚指头的时髦袜子。
车上了晴川桥,几天不见,汉江瘦成了一条裤腰带。一些船搁浅在两岸,像一堆废铜烂铁,兼着有霾笼罩着,江面模糊不清,死气沉沉。江岸这边的汉正街批发市场倒是车来车往,人声鼎沸,隔着车窗都能听见吆喝声和叫喊声,杂乱得像打仗一般,一些摊位、货车和打货的人群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交通灯沦为摆设。车在晴川桥上一堵就能堵上个把小时。不耐烦的车喇叭声使这条路溃疡一般烂成一片。
杨双福一调眼,从桥上突然看到汉江边好几栋房子白花花一片,定睛一看原来是攀扯的一条条白色横幅,横的竖的,从屋顶垂下来,像灵幡。上面用墨汁泼满了大字,“反对强拆,还我家园”“无良开发商违规拆迁,黑心政府欺压无辜百姓”“誓死捍卫家园”“先还建,后拆迁,否则免谈”。原来是要拆迁。这种事如今见得也多了,以前强拆死几个人还算得上新闻,现在赔上几条人命也已不新鲜了。武汉因为一拆暴富的人多了,闹一闹也无非是为了多得点钱。拆迁户争是为他们的利益,犯不着拉着不相干的人去为他们长威风。杨双福撇了撇嘴。
道路松了点,车一溜烟就下了桥,拐了个弯,车便停了。周午马说,到了,得走一段。杨双福愣愣地下了车,从后面车座上拿起礼品。待周午马锁好车门后,就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穿过一条做布匹生意的小街后就到了一座高楼前,楼房有些旧了,白瓷砖上的黄渍像尿垢。几个垃圾桶摆在楼前的花坛边,一些白的黄的塑料袋浑浊地露出来,散发一股沤烂的臭味,杨双福有些恶心。
楼盖得有些奇怪,一进去是一片空旷,像是一脚跌进洞里。两边是若干门面,大半是批发布匹的,兼有批发水钻、纽扣、流苏、徽标等小物件的,地上全是些烂布头,被鞋底踏过后,统一呈现泥色。这楼的三层全是门面店,人声嘈杂,比菜市场还乱。到了第四层才稍微清静些,可是楼道黑黢黢的,她咳嗽了两声企图咳出点光亮来。
周午马说,灯坏了。
好半天杨双福才适应这微弱的光线。扶手一股铁锈味儿。楼道外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擂鼓。透过老式的水泥镂空窗花,她往外细细一看,原来是大风吹动布匹擂打墙面的声音,在桥上看到的白色横幅是悬挂在这栋楼上的。怪不得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拆迁的味儿。
楼梯被杂物占据了一小半,她两手提着东西行走有些不便。她忽然有些气愤,说,你就不能帮我提一下吗?周午马“哦”了一声,接过了她手上的东西。这是他们交往以来,她第一次这么不客气地使唤他。她从这栋黑咕隆咚的楼里敏感地嗅到了穷和困的气味。周午马跟她一样都是贫寒的出身。
一股浓浓的猪蹄炖藕裹着煤火和八角味儿扑面而来。
这是我妈炖的猪蹄。周午马说。
香。杨双福说。
气喘吁吁爬完最后一步楼梯,对面污迹斑斑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穿深红色棉睡衣、腰系蓝围裙的精瘦妇女来,手里夹着双长长的竹筷子。一看见他们眉眼就弯了起来。周午马说,这是我妈。杨双福赶紧叫了声阿姨。
阿姨眉开眼笑,说,快让小杨进屋。上前一把拉住杨双福的手,说,哎呀,这手冷得像块冰。小午快把电暖炉打开,让小杨烤烤。
周午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把沙发边的电暖炉踩燃,红彤彤的火光照出一个橙红的扇面来。阿姨将杨双福按在这片扇面里。说,瞧你,还买什么东西,瞎花钱,以后不允许了。
杨双福说,应该的,应该的。
阿姨对一旁摁电视遥控的周午马说,小午,你好好陪小杨,我去买点蒸肉粉。
阿姨走了后,杨双福感到一些轻松。一旁的周午马并没有表现出许多的热情来,他的手臂枕着头,半身不遂似的卧在沙发上,盯着体育频道的滑雪比赛。在插播绿箭口香糖广告的时候,周午马说,你自己随意啊。
杨双福便站起来,在不宽敞的屋子里走动,四下打量。屋子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家具与陈设都很老旧,一套组合柜刷的是闪光漆,90年代流行过,不少地方漆掉了露出木胎,像得了牛皮癣。组合柜上面钉了两枚钢钉,一枚挂着一杆老式木秤,秤头的黑铁钩像只极大的问号,一枚挂着秤砣,那秤砣有鸭梨般大小,形状好似宝塔,上面斑斑点点,像是出了天花一样,粗粗的麻绳吊着,挂在墙上如一个惊叹号。这“问号”和“惊叹号”令杨双福觉得这面墙这房子都充满了哲思。对面是卧室,但卧室是关着的,从门里往外散着浓浓的药丸味儿。
靠大门的是厨房,逼仄如鸟窝。案板是水泥砌的,贴的白瓷砖,用的是坛子气,单炉打火灶上面一口黑铁锅,应该刚煮过东西,半锅水还冒着热气。边上有个推拉门隔断,杨双福推开看,是卫生间。卫生间小如雀卵,便池上积着陈年尿垢。她忽然起了一阵尿意,便合上了推拉门。脱了裤子刚蹲下,便听见墙那边传来咳嗽声,打机关枪似的。杨双福推断墙那边应是卧室,咳嗽的人可能是周午马的父亲。他父亲病了?房子不隔音,解手时只有提住一口气,不敢弄得咚咚响。她到底还是不敢放肆。
一泡尿的工夫,周午马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杨双福便从墙上的衣帽钩上取了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并把电暖炉换了个方向。周母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满脸笑嘻嘻地说,小杨,别管他,来,尝尝我炖的猪蹄藕汤。杨双福双手接过,喝了一口,抿了一下,说,好喝。又说,真好喝。周母说,你说好喝,那我就放心了。然后用脚踢了踢周午马,说,别装睡了,赶紧起来捡桌子端菜。
阿姨,我来吧。
你别动。周母将她按在沙发上。
周午马嘴里嘀咕了声“烦人”,但还是爬起来了,把靠电视机旁的一个铁架子拿到屋中间撑开,从组合柜后面滚出一个小圆桌面,搁在铁架上。杨双福人生地不熟帮不上忙,就睁着俩眼看他们母子俩忙活。周母麻利,不一会儿便从炉上的蒸锅里端出了五六盘菜,梅菜扣肉、粉蒸牛肉、红烧武昌鱼、蒸茼蒿、炖蛋和一盘卤猪耳,一大钵猪蹄藕汤放中间,一瓶雪碧立在旁边,桌子一下子就热闹了。
从关着的卧室门里又泄露出了几声咳嗽声。她察觉周午马皱了一下眉头,周母的神色也黯淡下来。
是叔叔吗?杨双福问。
是。周母招呼杨双福坐下,说,肺癌,去年下半年就查出来了。给杨双福倒了饮料后,周母盛了一碗汤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说,吃,吃吧。
但席间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一片压着心事的咀嚼声。阿姨的茶饭不错,梅菜扣肉好吃,杨双福的一碗饭眼见得快吃完了,但不知道该去哪儿添饭,便喝了一大口雪碧,草草结束中餐。
小杨,你们干脆结婚吧。
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双福一愣,一口冰凉的雪碧呛进了气管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今天有些不清白吧,瞎说些什么撒。周午马很是气愤,斥责完母亲后,他狠狠瞪了杨双福一眼,一脸轻蔑厌恶的神情。
杨双福忍着喉咙的火辣,停止了咳嗽。虽然他家的条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但是周母的热情令她有种别样的安全感,在这个屋里她没感觉到城市的拘束,周父又病重,使得她对这个家充满了同情,况且,周午马的样貌没得挑。她竟发现自己是个好色的。她当然希望跟周午马结婚。这个念头从她第一次跟他做爱的时候就有,一直盘桓在心头。她本以为她跟他要走到一起,得横跨很多条鸿沟,征服许多个山头,没想到,才迈了一脚,就已登封到顶,这太意外太意外了。
阿姨,午马他好像不大乐意。
别理他,还能翻天不成。吃家里喝家里几十年,养得人高马大的,臭屁不懂事,你不嫌弃他,那是他前世修来的。他跟我们说起你的时候不多,但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今天一见,果然不错。我们这样的家庭,没什么家底,也不想去攀个高枝,只想找个老实本分的姑娘进门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离了饭桌,周母把她请到了沙发上,自己也跟着坐到了她身边。周午马出去了,在门外走廊上抽烟。这楼矮,兜不住光,太阳一扫而过,屋子便暗了下来,也添了一些寒意。
周母拉起杨双福的手,说,我看今天你就别回去了,在这儿过夜,明儿,明儿一早你就去跟他到民政局领证。说着,周母的头扭向大门,嚷了起来,我看这狗日的敢说个不字。
周午马确实没有说“不”字,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杨双福看了周母一眼,很是尴尬。周母拍了拍杨双福的手说,别理他,我的儿子我了解,虽然脾气大,但也算孝顺,父母的意思他不敢不听的。
卧房又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咳出血来的样子。周母扔下杨双福忧心忡忡进房里去了。杨双福跟在后面。
一张黑红色的木质双人床占去房间大半地儿,一只镶嵌穿衣镜的立柜蹲在角落里,两张条桌靠墙摆着,上面搁着棉被和一些衣服。顶上拉了根铁丝,挂着一些冬衣,为避免落灰,衣架上都挂上了报纸。铁丝另一边挂了一些腊肉腊鱼和香肠。床与条桌挤出一条盲肠般的过道,过道上放着小便壶,还放了一个装着炉灰的瓷盆,周父咳出的痰和血就裹在炉灰里。房间里各种味儿汹涌澎湃,让人的心情瞬间变得潮湿沉重。
周母轻拍着周父的后背。周父说,水。杨双福赶紧提过开水瓶,倒在搪瓷缸里。按照周母的指令,杨双福将床头柜上的药包递到周父的手里。
骷髅样的周父看了杨双福一眼,点了点头,连声说了一串好。
周母朝杨双福笑了笑。杨双福也只得笑了笑。
快要吃晚饭了周午马还没回来,给他发了几条信息也没动静。杨双福便觉得很没意思。城市亮起了灯火,天空一片黑暗。她很难在这冰冷的沙发上坐下去了,她打算告辞,但周母高低不让她走。她领她来到走廊的尽头,那里用砖砌了一个小屋子,跟她们老家搭在外面的茅房一样。她以为周母在里面养了狗或者猫,特地带她来看看解闷的。周母把门推开,将灯拉燃,她才顿然明白这不是茅房也不是狗窝,而是周午马的房。一张一米二的木床刚好与门框平齐,床头朝里,一张小小的四方凳充当床头柜。显然还是精心收拾过的,墙面整个新糊了白纸,凳子上铺了带流苏的韩式桌布,还放了一盆廉价的假花,床上的铺盖想必是洗干净晒过的,散发阳光和洗衣粉的香味。
其实她从进屋就一直在想,周午马睡哪里。就一间卧室,也没独立的阳台,外面一条长长的走廊是楼上四家共用的。周母还留她过夜,是要将她糊在墙上吗?
猫腰从房间里出来,杨双福忽然感到鼻子里一阵辛辣,对周午马好心疼。她替周午马感到委屈。
晚饭时听到敲门声,杨双福顺手把门打开,走进来三个人,每人手里都提着东西。杨双福以为是周家的亲戚,热情地迎了进来,忙不迭地端茶倒水。这些“亲戚”对杨双福很是警惕。周母坐在饭桌边纹丝不动,说,小杨别管,来吃饭,菜都凉了。
来的人把东西都放在茶几上,不过是些汤圆酥糖港饼之类的便宜礼盒。打头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问,嫂子,这是您家请来照顾大哥的保姆?
莫瞎说,这是我的儿媳妇。
儿媳妇?从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妇?哈哈,嫂子您可真会开玩笑。
我跟你们开什么玩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儿媳妇就是儿媳妇。明天我们就把结婚证拿给你们看。
三个人很有板眼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中年男子的脸上随即堆起笑来,说,周大哥一向可好?
还没等周母答话,卧房就传来了周父的声音,说,托肖主任的福,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大哥,您多保重身子,少操些心,会好起来的。我们这就走啦?
不送了,你们一路走好。周父在房里很大声地说。
肖主任们尴尬地笑了笑,便起身,朝周母点头的时候,又朝杨双福打量了几眼。杨双福也并不躲闪,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为了应节气,周母收拾完碗筷又去把炉子捅开,要烧水给杨双福做米酒汤圆吃,硬是被杨双福拦下了。周母有些过意不去,便将电视摁开,把电暖器开到最强档,说,那你就烤火看电视吧。自己从组合柜里拿了一只纸箱子过来,从纸箱子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放茶几上,又拿出一摞布来。周母说,我做做活儿陪陪你。
周母的活儿是贴水钻。塑料盒子里一格一格放着大小不一的水钻和胶条,胶条加热后,固定在布上,以模具压出各种花朵或动物的形状,水钻也铺在相同的模具里,待胶烫融到合适的状态下,然后将模具用力地按压上去,一个水钻猫或是水钻玫瑰就做好了。
做这个已经十多年了,从下岗后就开始做,这里拿货出货都方便,按件计算,一个月能赚个两千多块,买油买盐不愁了。周母一边做一边跟杨双福说话。
杨双福细细欣赏周母的手艺,周母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从周母的话里她知道老两口以前都是针织厂的工人,1998年夫妻双双下岗,周父便在汉正街做起了扁担工,周母在大街上摆缝纫机给人吊扁缝衣改衣,后来才做起贴水钻的活儿。
慢慢熬吧。周母从一堆水钻和布头中抬起头来,对杨双福说,一代总是强过一代的。等这个房子拆了,搬进了新房,日子就会变好的。
这里怎么个拆法?杨双福问。
先说是按面积补,这里房子的面积都不大,我们家总共也就三十来个平方,他们最多补六十个平方,还建在古田,你知道那个鬼地方,千好万好也不能跟汉正街比,我们当然不干。闹了几次,上面答应,特事特办,违反政策给我们按人头补面积,一个人头补三十平米,其实闹一闹,无非是想多得点利益,谁都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政府要这块地,那是说要就要的,我们老百姓也只能见好就收。这楼里的住户其实都搬得差不多了,也就剩七八户了,底下的门面也是一天比一天少,按照规划,都是要搬去汉口北的,那里要打造第二个汉正街,都是穷折腾。
杨双福便知道,她一进这个家,就为这个家争取了三十平米,这个家就可得一百二十平米。一百二十平米,确实是大房子。这样的结局,是值得憧憬的。眼面前的这点艰难算什么。武汉人终归是武汉人,骆驼瘦死了也比马大。
卧室里不时传来咳嗽声。周母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有两次周父咳得喘不过气来时,周母才起身去看了看。她隐隐地替沉疴中的周父感到些人世的悲凉。她今天给周父拿药时瞥见床头柜有一瓶吗啡,那是止痛的,癌症病人开始服用吗啡,说明治疗已经穷途末路了。但周父不能死,活着就意味着三十平米。
近十点的时候,周午马才回来,一身酒气。没进屋,摇摇晃晃径直去了自己的“狗窝”。周母拍了拍杨双福的腿,说,快去睡觉,快去睡觉。
那天晚上她就这么睡在了周家,睡在了周午马的旁边。喝多了的周午马打嗝放屁流涎吐口水,要喝冷水又要喝热水,折腾了半个晚上。杨双福起来好几趟,后来索性穿好衣服坐在床头等他酒醒。磨着牙齿的周午马翻身起来冷不丁将指头伸进喉咙,“哇”一下吐了一地。杨双福捏着鼻子出去,在煤炉边夹了几个死煤球进来,踩碎在上面,又忍着臭气,将那堆污秽撮走,房间没窗户,只得开了门透气。
陡然睁开眼的周午马看见杨双福惊了一下,问,你怎么在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一双手便在杨双福身上忙活起来。杨双福反复推开了几次,周午马也不罢休。他把自己的二弟亮给杨双福看,肿得像根棍子。杨双福欠着身子待要关门,周午马却一把扯下她的内裤从后面进入了。杨双福弓着身子手扶着门框,任周午马打夯似的在身体里撞击着。月亮升起来了,照出了他们的影子,她觉得她跟他就像两只狗。
次日里,周母早早就叫他们起床,给他们煮了汤圆当早饭。吃的时候就一直催促着他们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周午马说,你烦不烦人,大清早的,像只乌鸦。
周母在扇煤炉,一把破蒲扇拍在周午马的背上,说,你给老子懂点事,白长苕大个,现在你老头躺下了,你也该为这个家挑挑担子了。
挑挑挑。周午马将半碗含着煤灰的汤圆往桌上一掷,在走廊上点了一支烟。周母从房里出来,将户口本递给他。又问杨双福,你的户口本?
杨双福说,哦,我的户口还在学校,到学校户籍处开个证明就行了。
哦,那你们身份证别忘记带了。
两人各自跟自己的单位请了半天假。在杨双福的印象中,周午马做销售,工作并不怎么稳定,一年换几个公司,没攒到几个钱,倒攒下一堆狐朋狗友,隔三岔五聚在一起喝大酒。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但想到马上他要成为她的丈夫,是她过日子的合伙人,便开始为他的前途隐隐担忧,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很顺利,不到两个小时,他们便从民政局领出了小红本。周午马说,你满意了?杨双福说,满意什么?你要实在不愿意结这个婚,也没人拿刀架你脖子上。
行了,再说这也没多大意思了。你上班去吧。
杨双福悻悻地走了。但好心情没有受到影响,她想跟家里打个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爹妈,她爹妈早知道她在武汉谈了个男朋友,还看过周午马的相片,他们对周午马相当满意的。睡觉睡到半夜,她妈翻身坐起推醒女儿,叫她赶紧定下来。如果她告诉父母她已经跟他领证了,他们一定会乐掉大牙。但她还是决定不打电话,等他们搬进新房确定办酒的时候再告诉也不迟,省得现在告诉了,父母一时兴起要来见亲家,看见亲家这样的环境,自己父母不放心,婆家也没面子。她很在意婆家的体面,婆家的体面才是自己的体面。
路过糖果店,她称了两斤太妃糖。她想让同事们来分享她的喜悦,她的爱情总算是修成正果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成功了。
从汉口这里去光谷上班交通不太方便,得走半个小时才能到地铁二号线的江汉路站。坐地铁上班每天的成本增加了两块钱,但转念一想,结婚了,房子就可以不租了,每个月可以省下七百的租钱,早餐跟晚餐也可以省下来。杨双福在心里默默盘着账,对未来的日子有了些底气。
满面春风走进公司,给每人的桌上抓了一大把糖。同事们很快就围了上来。杨双福从包里拿出结婚证晃了晃,一把就被同事们夺了过去,集体“哇噻”一下,打开一看,又“哇噻”一下。一男同事说,哎哟妈,闪瞎我的眼睛了。
气氛一下热烈起来,同事们连声恭贺。都问姐夫家住武汉哪儿?杨双福说汉口汉正街那块,晴川桥一下去就是。
哎呀,那可是武汉的裤裆,要命的所在,寸土寸金啊。
汉江边,那块的房价两万一平米,杨姐你可大发了。
哪里哪里。杨双福眯着一双笑眼谦虚着。
请客请客。
改天吧,一定请。婆婆刚发了条短信,叫晚上一定回家吃。杨双福说着,还摇了摇手机。
哇。又是一阵尖叫,感叹她竟然遇上这么好的武汉婆婆。她一直温和地笑着,不想给人小人得意的嘴脸。但她从一些心高气傲的女同事脸上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总的来说是妒忌。此刻她需要妒忌,这比恭喜更令她感到快意。
晚上回到周家,周母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六菜一汤,有鱼有鸡,丰盛得很。周母说,快去把包放下,小午也快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杨双福应了一声,到走廊尽头推开小房的门,电灯拉燃,心头顿时一暖,床上用品换成了大红色的四件套,被子中间窝着两只身体僵硬的鸳鸯。虽然棉质粗陋,却也难为了周母的一片心思。这个家穷一点算什么,杨双福觉得,只要人好心齐,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她对这个家生出一种深厚的阶级感情。
出来时,刚好周午马也回来了,两人一齐进到客厅。赫然看见饭桌旁坐着骨瘦如柴的周父,他裹着一件泛黄的军大衣,戴着一顶灰色的线帽,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
周父朝他们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下。
周母给杨双福添了一碗饭,说,吃,饿了吧。
杨双福慌忙站起,说,阿姨,我自己来吧。
周母看着她,说,嗯?
杨双福顿时红了脸,笑了笑,响亮地叫了声妈。
哎。周母敞亮地答应。
杨双福又朝周父喊了声爸。
嗯,好,好,好。周父含着笑点了点头。
周母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杨双福。杨双福赶忙推脱。周母说,拿着,这是改口费,是老古礼。杨双福也知道这个礼,便收下了。
周父吃了两个鱼丸便开始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眼珠子也有点往上瞪。周母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柜子上找药。杨双福赶紧过去扶住周父,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周午马忙着倒水。
有敲门声,但都没空去开门。门还是被推开了,昨天来过的肖主任一行又来了。进门瞧着周父这症候,他们顿时收起笑容,如受惊的土拨鼠一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肖主任一副江湖老辣的做派,走到周父身边看了看,对后面一位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子说,快拨打120,周大哥这情况很危险。
周父喘气挣扎着,要命的咳嗽像是从脏腑里生了根,堵在了喉头,令他无法呼吸,鹭鸶般伸长着脖子,他还是腾出一只手对肖主任摇摆起来,张开的五个指头带着愤怒。周母从柜里找出一个氧气瓶,将氧气嘴对着周父的鼻孔,过了一会儿,周父才渐渐稳定下来, 惨白的脸上稍稍有了些红色。
肖主任自己找了个塑料凳坐了下来,说,周哥,您这情况还是要上医院,不要舍不得花钱,这人可受大罪了。
周父说,你看看这个家,哪里是舍不得花钱,是根本没钱花。
周母说,去年住院的钱找厂里去报,报到现在,连个屁都没报出来。
周父说,莫跟他们扯远了,你们三番五次来这里,我也知道你们的意思,无非是想看我究竟还能活几天,你们就想着把我熬死,好少算房子面积,我告诉你,我就算油尽灯枯了,我也要跟你们耗。周父抬起头,瞪大着眼睛咬牙切齿看着对面的肖主任,说,你,你们,都是他妈的狗娘养的。
肖主任点头哈腰,赔着笑意,说,您说哪里话,您莫激动,莫激动,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周父显然更激动了。他长长吸了口氧气,说,我不是个苕,老百姓不是苕。
当然不是了,您跟嫂子都精明着呢,哈哈。
周父没有理会肖主任的话,继续说着,我这辈子信奉个不争不斗不出头,以前在厂里,响应什么以厂为家,为集体效力,我们两口子忙得顾不上孩子,后来下岗,我们还是没说什么,国家困难嘛,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像是睡醒了,我的不争不斗让我的领导同事都得了好,唯一害苦了我的老婆儿子,这么个寒窑我们一住几十年,你们去看看外面走廊的红砖房,那是人住的房子吗,可我儿子从四岁就住在里面,一直住到二十六岁。现在我儿媳妇也要住在那里面。在你们眼里,我们平头百姓就是一条狗。
肖主任僵硬着脸继续向周父笑着,向屋里所有人笑着。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争,拼我最后一口气,就争这三十平米。周父用巴掌拍着桌子。
您莫误会,我们不是跟您耗时间,我们也一直在办理这个事情,您莫急,再等等,拆迁赔偿协议马上就下来了。您这一家三口。
是一家四口。周母冷冷地说。她朝杨双福努了努嘴,杨双福便出门到房里拿了结婚证。周母将证打开递给肖主任,说,是一家四口,总共是一百二十平米。
好好好,一家四口,一百二十平米。肖主任很客气地笑着。杨双福替他那腮帮子感到发酸。您家莫急,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尽快啊。
周父拿起桌上一只碗砸向门边,有气无力说了一句滚。众人一下愣住了。周父又说,滚!
肖主任一行训练有素,依然满脸笑容,起身告辞,还说改日再来看周大哥。
周父捂着胸口幽幽地说,你们这些杂种,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你们真正是婊子养的。
晚上躺在床上,杨双福久久不能安睡。又不好翻身,怕打扰了周午马,她只能干瞪着俩眼。这房间关了门熄了灯,便如矿洞一般黑。墙缝里传来周父的咳嗽声。她在想,周父还能撑多久?
周午马没有打鼾,这说明周午马并没有睡着。他跟她一样僵在被窝里。枕头下还压着结婚证,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今夜正经的洞房,他们却尸体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妈给了你多少钱?终于周午马说话了。
两千。杨双福答。
就两千?不止吧。她没跟你谈谈条件?周午马问她。
谈什么条件?杨双福反问他。
没什么,睡吧。周午马翻过身去,说,明天把这床单被套换了,一股化纤味。
哦,好。杨双福嘴里应着,心里却在琢磨他刚说的条件。她有点云里雾里。半夜里掀被起床去解手,拉开灯,她发现自己的白秋衣上一块一块的红色,被套掉色。她没想到新婚的床品竟廉价到这个地步,又想起周午马刚才那番话,她有了些浅浅的不安。
虽然周母待她还是那么热情,见到她就笑意盈盈的,但从昨晚掉色的床品她内心知道周母从骨子里是轻视她的。她一定知道她免费甚至贴钱贴米被她儿子睡了一年半。她第一次来她家,她就安排她跟周午马睡一个屋。她要他们结婚,她十分配合地就跟他领了证。这个满脸堆笑的女人谙熟她的身体和心理。她没有费吹灰之力就搞定了她。她活该被瞧不起。但转念她又觉得周母不会是那样一个人,她家只有这样的环境和条件,很多事情她一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在周家生活了大半个月,日子过得似乎还行,一日三餐,洗洗涮涮都是周母的事儿,她只需在一旁合把手。但很多时候,周母都会提点她,带着她领悟她的意图与心思,她清楚这是一种潜在的驯化,说好听点是磨合。她眼明心亮,很快学会了生煤炉、红烧肉菜和烫水钻。她在乡里都没学过生炉子,在城里学会了生煤炉,想想,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大楼越来越冷清了,楼下开张的门面也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许多店铺的卷闸门今天落下了,就任由铁锁生锈。地上的烂布头和过早后的纸碗也无人再收拾,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天气越来越热,苍蝇结成团伙,成天嗡嗡嗡,像个垃圾场。
以前周母拿货出货都在这栋楼里,现在不行了,得穿过几条街去汉正街东边的白马商城拿货。这一行都是做熟客生意的,找新活儿,价钱会比以前低很多,每次出货回来,周母的脸上都一股丧气。杨双福知道她又被宰了。周母的货拿得一次比一次多,像是在赌气,杨双福每次下班后都要陪着周母贴钻贴到深夜。杨双福可怜婆婆,两鬓斑白浑身精瘦的老人却要负担这么个破家。养出个儿子似乎也不怎么争气,成天见不着人。她不曾见他拿出钱来贴补家用,有次他提醒过他,却被他吼了一顿,他叫她少管他的闲事。她掐不住他,只是过意不去,自己拿了三百块钱交给周母,说是她跟周午马的伙食费,推脱了几次,周母收下了。
周母拿货出货一般都选在周日,这一天杨双福不用上班,一去一个多小时,有她在家,周母很放心。周母一走,家里就弥散出冷火黢烟的味儿。空荡荡的大楼,冷寂寂的屋子。特别是听到周父像是要咳死过去的咳嗽声时,她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总觉得这屋里到处都躲着无常,到处都是牛头马面。
周父又在咳嗽,听这动静八成是咳出血来了,她的心里泛起阴影。太阳刚好躲进云层里,她感到周身一冷。周父还在咳,她有点进退两难,房里忽然传来碗盏被打碎的声音。杨双福只得进房去看看,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恶臭,屎尿盆翻了。周父半卧在床上喘气,一脸的愧色,她瞥见他的裤子还没有提上去,有半截生疮的屁股露在外面,床沿上还糊了些黑色的大便。
她朝周父笑了笑,说,没事的爸,我收拾一下。
她忍着潮涌般的恶心将屎尿盆端进卫生间倒了,将地面拖了三四遍,洒了沐浴露又拖了两遍。屋子里腥臭味被掩盖了,然后将窗户推开透透气。
外面出太阳了吧?周父虚弱地问。
嗯,出了。杨双福回答。
我想晒晒太阳。周父瞥见杨双福为难的面色,又指了指条桌旁的一把轮椅,说,我坐轮椅,你推我出去就行。周父大口呼吸了两下,又说,不会有事的。
杨双福便从角落里把红蓝格子轮椅推到了床边。周父裹着棉被坐在上面,杨双福像推座山一样将周父推出来。下午两点,太阳正风骚,走廊里暖和得连空气都懒得流动了。沐浴在阳光中的周父像一支风干了的竹竿,面色如泥,双眼深陷,眉毛脱落,鼻孔显得格外大,双唇薄如刀锋,带铁青色,这种被病痛异化的面相让杨双福又害怕又心疼。她给他倒了一杯水。
周父随身还带了个小碟机,两个按键帽掉了,绑了坨红色塑料纸,碟机也便一副寒酸的样子。放的是样板戏,李铁梅正美滋滋地数她家的表叔。周父好像兴致不错,望着对面橙红色的晴川桥跟杨双福说起了他当年在汉正街做扁担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浑身都是劲,能吃能喝能睡,一餐一碟子油泼辣椒和一瓶二锅头,那日子真是顺意。他捡过一个温州老板的皮包,里面有十多万现金,他站在原地等失主到夜里九点多,总算把东西给了人家,人家拿出两万块钱来感谢他,他没要。杨双福问他后悔不。周父摆摆手说,不是自己的财,就不往自己怀里揣,揣了就会惹出祸来的。
周父语气虚弱,但是没有停止说话,他的精神头很好,与往日大不相同。他甚至还想喝点酒。杨双福说不可以。他笑了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他指着走廊尽头的红砖屋说,这还是我当年亲手砌的,小午当年睡这屋才这么大,现在比我还高半个头了。他比画着。他忽然说,小杨啊,爸爸对不起你们啊,没给你们创造好的环境。
杨双福说,您别这么说,只要人对,就是好环境。
周父说,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我一定要争取这三十平米,爸爸是享受不到新房子了,但是爸爸希望你们能幸福。小午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些,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碟机里,李铁梅的唱段已经结束了,换成了杨春霞,她正高亢地唱着“工友和农友,一条革命路上走,不灭豺狼誓不休,不灭豺狼誓不休”。太阳有点偏西了,有寒意入侵。杨双福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周父太反常了。她以前听人说过,将死的人如果突然好转多是凶兆,乃回光返照。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屋里蹿了出来,沿着墙根一溜烟跑了。有风吹来,在煤炉边绕成一个旋涡。整个楼、整条街、整个汉口像是死了一样,悄无声息。
杨双福感到恐惧。她给周午马发了几条短信,要他赶紧回家。但周午马没理她。她给周母打电话,周母的手机落在了沙发上。时间与空气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她说,爸,我们进去吧,现在有点冷了。
再坐会儿。我想再多看看这汉江和晴川桥。
楼梯里总算响起了脚步声,是周母回来了。杨双福赶紧迎了上去。周母说,咦,今天怎么突然想要晒太阳了?杨双福说,嗯,今天太阳还不错。
她说,老头子,进去吧,着凉了越发受罪。她拍了拍他身上的被子,又拍了拍他的脸。周母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颤抖的手指伸向了他的鼻子下。周母悲哀地叫了声,老头子,又叫了声,老头子啊。
杨双福也叫了声爸。
周母的眼眶里瞬间就涌出了泪水,她伸手将周父的眼睛抹了下来。她对杨双福说,不要跟人说你爸死了。
杨双福听话地点点头。
给小午打电话,叫他回来,不要说他爸去世了,免得他在外面瞎嚷嚷。
杨双福依然点头。
她们将周父推进房里,杨双福打来热水,周母给周父擦洗了身子,趁着身体的温度,周母给周父迅速换了身新衣服,是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一套烟灰色的唐装式样的棉袄。周母又从组合柜里拿了一叠黄表纸和香蜡,在床前一并烧了。然后周母坐在床沿,痴呆一样。
妈。杨双福叫。
你先出去吧。周母说。我陪陪他爸爸。
杨双福便不好再说什么,退出来,并将房门轻轻带上。在走廊给周午马打电话,打到第五遍的时候周午马才接,他说,你又有什么事?我发现你自打进我家门后,事儿特别多,你真把自己个当女主人了是吧,管教我,你下辈子吧。
家里有事,你快回来吧。杨双福几乎在哀求。
周午马把电话挂了。
天很快黑了。周母在房里一直没有出来,杨双福去推了推门,发现门已经反锁了。她担心地叫了几声妈,周母应了声,叫杨双福不用管她。杨双福想着周母肚子应该饿了,便把走廊的煤炉捅开了,切点腊肉煮了点豆丝。
周母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便又进屋了。她瞥见周母的双眼又红又肿,一看就是被泪水浸泡了很长时间的。杨双福的心里一时也压抑悲伤起来。
夜里她一个人烫钻烫到十一点钟,有点困了,她想跟周母说一声,刚要敲门,周母出来了。她叫了声妈。周母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跟前,问,他还没回来?
没有。
你去睡吧,我今天睡沙发上。
妈,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还是早点给爸办事,让他入土为安吧。
道理我都懂。老头子争这三十平米,活活熬了半年,眼下吹糠见米了,人没了,这半年遭的罪不是白受了?
杨双福咬住嘴唇,没再说话。
周母说,你去睡吧。
夜里不知道几点,周午马一身酒气地上了床。在杨双福身上东摸摸西摸摸,杨双福被他搅醒了,她有点气,将他的手重重地摔下,但那手又固执地爬上来,用力地揉搓她的乳房。她再次将他的手重重地摔下。他的固执与力度不仅没让她感受到爱意,反而感受到了屈辱,他没有把她当作老婆,只是当作工具。更何况,这个夜晚应该庄重一些,不应该有性爱和快感。周午马揉搓着她也揉搓着自己,并试图扒下她的内裤,她誓死护住。他们在被窝里扭打起来。最后周午马狠狠蹬了杨双福一脚,翻身睡去。
周午马的鼾声响起时,杨双福的眼角突然淌下泪来。她感到委屈,她选择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跟他在一起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以前还有憧憬,还有希望,如今只有一堵黑墙,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连肤色都晦暗了许多。公司的同事都说怎么结个婚把自己结苍老了。她只能笑笑,说成了家,操心的事情多了。
忽然周午马翻身坐起来,大口喘气。她把灯拉燃,看见他手捂胸口,满头是汗。她问他怎么了?他像一只受惊的雀儿,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爸坐在晴川桥上跟我招手,我说老头儿危险,叫他下来,他不下来。我就准备爬上去把他拉下来,刚伸手,他一扑通跳汉江里去了。在水里伸出个头来跟我说,我走了。然后一个猛子一扎,不见了。
杨双福心里咯噔了一下。周午马一把抓住杨双福的胳膊,问,我爸是不是走了?
杨双福点点头。
你个婊子养的,你给老子打那么多电话,你不晓得告诉我一声,你个臭婊子养的。周午马愤怒地踢了她一脚,然后掀被起床,疯了似的跑去拍客厅的门,杨双福追在身后,叫他小声些。
门开了,周母站在门口,压着嗓子厉声说,你瞎嚷个什么?周午马没理会,径直走向里屋,推开门,床上的周父被一条旧布单盖住了。他揭开布单,看到了周父苍白如纸瘦骨嶙峋的尸体,僵硬的,冰冷的,眼睛紧闭,嘴巴紧闭,双手交叉在胸口,安详的,了无牵挂的样子。
爸。周午马叫了一声。
爸。周午马又叫了一声。
爸。周午马再次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跪在地上匍匐在床沿上痛哭起来。
周母在旁边也一个劲地抹眼泪。杨双福的眼底也是一片潮湿。周母撩起衣衫擦了擦眼睛,说,行了,动静闹大了,别让人听出风声来。
周午马说,你不会就让爸这么躺着吧?
周母说,那你说怎么办?明天大办丧事,把你爸大大方方抬到扁担山去?那三十平米我们不要了?你整天在外面胡吃海喝,养你养得五大三粗的,你为家里担起半分担子没有?连你爸最后一程你都没有送到,养老要送终,你就是个不孝子。周母说着动怒了,她拿起手边上一根撑衣杆劈头就向周午马打来。周午马也不躲闪。杨双福上前去拦,却活活挨了几杆子。在她老家有句话,磨不转打驴,媳妇不孝打儿。她不知道婆婆这是在打儿子还是在打她。
周午马突然问,我今天早上出门爸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周母没有做声。
杨双福说,今天下午,爸说他想晒太阳,我就把爸推到走廊上晒太阳,爸晒太阳的时候精神头很好,还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人就……杨双福没有再说下去了,她感觉到她四周有种仇恨和怨气向她逼近。她兀自心虚起来。
你这个臭婊子养的多事,谁叫你推他出去晒太阳的,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状况吗?他这么个身体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周午马上前一把扯住杨双福的衣领,说,你给老子滚!
行了!周母说话了。你们别闹了,都去睡吧,别让人察觉到什么。这楼里又不止我们一家,这个节骨眼上,每个人的眼睛都跟鹞子似的,生怕你多得半点好,多占半点便宜。
杨双福先回了房,她没想到,周午马会把他父亲的死归罪到自己的头上,这是她无法接受的,她对他的混账感到心寒,她第一次对周午马产生出了恨意。
第二天,他们吃完早餐准备出门时,拆迁办的肖主任就来了。照例是隔老远就打着响亮的哈哈,老远就热情地叫着嫂子。他进屋取下帽子,将油亮的额头抹了抹,说,嫂子,周哥还好吧?我是特地给你们送好消息来的,咱们这片按人头补面积的拆迁政策就要落实了,区里昨天专门就此事开了会,估计最快十五个工作日内,你们就可以签合同啦。哈哈。
哦,让肖主任费心了。周母冲着肖主任笑了笑。一夜之间,周母憔悴了许多,鬓角的灰发也变成白的了,整张脸仔细看还留有悲伤的痕迹。
肖主任摆摆手说,没啥,没啥,多年的老街坊了,帮着跑个腿,说个话应该的,哈哈,应该的。肖主任说,周哥呢,我来看看他,下次来啊,我请个社区的医生来给他做下护理,像周哥这种倒床的病人啊,做下护理对身体还是有些好处的。
周母说,老周他昨夜吸了半天氧,今早上吃了片吗啡,才睡下了。
肖主任说,哦,睡下了?睡下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哈哈,我就问问,那我走了,嫂子。
哎,您好走。
周午马拿了包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抽了一支烟,问蹲坐在沙发旁贴水钻的周母,老头儿就这样在床上一直躺下去?
不然怎么办呢?好在快要签合同了,合同一签,我们就可以给你爸办丧事了。现在抬出去,半分钱的好也没捞到。
现在清明都过了,一天比一天热,到时候臭了,那就“掉得大”。
那你是什么意思?周母抬起头来,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
少住三十平米又怎么样呢?这事瞒下去,一是对不住老头子,二是如果穿帮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能有个什么下场,你爸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熬这三十平米吗?你爸这死是自然死亡,是寿终正寝,又不是我们谋杀他,国家哪条明文规定,家里死了人就非得立刻挖坑掩埋,我把老头子多留些日子难道触犯法律了?周母拿了根木条在贴了水钻的布面上敲打起来,她的眼睛虽然还有些红肿,但神情却很坚定,像块磐石一样。周母说,这个事你们就不要管了,你们只管好自己的嘴。
杨双福突然发现周母嘴角两旁的法令纹比往日更显形,像是重新凿了一遍,这两条深刻的法令纹似乎连周母的面相都改变了,那一瞬她觉得周母的脏腑里长着匕首和刀剑。
公司拖欠了员工两个月的工资,恰好上周一笔大额的培训费到账,财务决定把工资结了。中午的时候,同事们缠着让她请客,说她早说过要请吃饭的,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是同事们的美意,想闹一闹她。她笑着说,好,今天晚上吃我的。
同事们“哦”的一声,制造出一大片欢腾。晚上一下班她就被同事们拥着出了写字楼,平时,大伙请客都是傣妹、简朴寨、人民公社,把肚脐眼撑翻也不过两三百,但今天他们商议的地点是街道口群光上面的日本料理,这一顿不知道要烧多少钱。杨双福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上了的士,还有两辆的士在后面跟着。
到了地点,上了桌,七八个人围着大理石的料理台,看着生蚝、花蛤、扇贝、鱿鱼、基围虾、螺肉、牛排躺在中间的一块大铁板上,白衣白帽白手套的料理师将手里的铲子翻动几下,便嗞嗞冒出一片油来。香!真香。众人都兴奋着,筷子夹着,嘴巴嚼着,手里还捏着黄澄澄的啤酒。他们与杨双福干杯。杨姐是了不起的,从农村来,无钱无貌无后台,到如今有房有家有存款,从杨三无到杨三有,我们可是看着杨姐一步步走过来的。她没有被谁潜规则过吧,人家全是靠自己。所以,杨姐,你是我们屌丝的光明,是我们的榜样。来,祝福杨姐。祝杨姐早点被她老公搞大肚子。哈哈。
杨双福也高兴了,她敞开了心性也敞开了钱包,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吃,牛排、猪排、鳕鱼、多宝鱼都来一份。酒足饭饱,杨双福晕着脑袋去前台结账,服务员堆着笑,说,您的消费一共是一千九百八十八。杨双福的心里如刀绞了一下,但她还是爽快地数出了两千。服务员找了钱又送了一个水晶玻璃杯给她。她拿着这装逼的物证,顿时生出一种罪过,花了这么多的冤枉钱。
她坐着的士回汉口,夜风像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热闹过后的孤独,像块冷猪油存在心里,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居住的大楼一股子烂布头裹着柴油的味儿。这栋楼里做生意的几乎都搬空了,就剩一两个门面还在这死撑,夜里从半落下的卷闸门里透出惨白的灯光来,像荧荧鬼火。楼道里黑黢黢的。杨双福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想着屋子里躺着已经去世的周父,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她相信世间有鬼,而且就在她的身后、她的旁边,在电筒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她的后背涌出一身冷汗,越往上越害怕。她不知道周父会不会像他儿子一样混账,把自己的死怪在她的头上。她一路吓唬着自己爬到了顶楼。客厅里没灯,想必周母已经睡了。
她径直走到走廊头,钥匙还未拿出,门开了,周母披头散发站在门后。她吓了一跳。
周母说,怎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在家吃晚饭,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害我多煮了两杯米。
哦,公司临时加班。她说。
从今天晚上,我跟你睡这个屋,让小午睡沙发,他毕竟是男子汉,火气旺些。周母说,我跟小午商量了,他也答应了。
哦。杨双福心里一炸,她不乐意这样的安排,但是她也只能应允。她跟她儿子商量了,他们压根就没考虑过她。
僵硬地躺在床上,杨双福久久不能合眼,她心里鼓起一大个包。她翻了个身,露出半截脖子。周母起来将被子与她压了压,说,把被子盖好,别感冒了。
她忽然又感觉到一些暖意,心里的气也消了,还闪过一些些愧疚。她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性,恨一个人总恨不长久。
连着出了几天的太阳,快有入夏的感觉了。大街上许多人都穿上短裤凉鞋了。周五吃晚饭的时候,杨双福在客厅里隐隐闻到一股异味,她抽了抽鼻子,是一股变质的肉臭味儿。她叫周午马也闻闻。周午马也抽了抽鼻子,然后走到组合柜前抽鼻子,站在卧房门口又抽了抽,似乎弄准了散发异味的方位。他的眉头皱了皱,朝他嚼咸菜疙瘩的妈狠狠瞪了一眼。他说,你成天在这屋里待着,你难道没闻到?
他妈喝了一口稀饭,说,没闻到。
信你的邪。周午马说。
屋里杆子上挂的腊肉腊鱼,有味也正常。他妈说。
我是说正经的,得想想办法。周午马说。
那等会吃了饭,你帮着搭把手,把你老头儿摊到地上,地上总归比床上要好些。我明天再去弄点石灰,一个是杀菌,另一个可以干燥环境。再拖过一个礼拜就好了。周母也显出了一些底气不足来,想必她也一定闻出了异味。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老鼠一条鱼死了搁上这么多天也会有味的。
收拾了碗筷,周母将房门打开,异味更大了。杨双福佯装看煤炉,远远地躲到了走廊上,这味儿令她很是恶心,也令她心慌。
她听到屋子里有低低的争吵。说话的是周母,她说,你莫怪我,要是那天他不出去晒那鬼太阳,说不定还能多熬几天呢,鬼使起的。
他们锁上房门出来的时候,杨双福看见周午马对她板起了一张脸,好像与她有深仇大恨似的。周母还是对她笑了笑,但这笑却让杨双福反胃。她内心里对她的亲近感已经没有了,她跟她只不过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演戏一样,演给周午马看,演给街坊邻居看,也演给自己看。
楼梯口上来一个人,是楼下阿婆,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杨双福赶紧招呼,说,阿婆,您好。
好,你妈呢。
在屋里呢。
周母出来了,接过阿婆手里的东西,递给杨双福,说,拿厨房去,再带把椅子出来让阿婆坐。杨双福一看是一碗米酒,清甜的香。
阿婆说,我们家那老头突然想要吃糯米酒,说外面卖的都是掺了水的,寡淡没味,要我亲自做,这几天气温高,我这一钵子曲子酒长毛长得漂亮,今天窝好了,煮了一尝,味道还行。这东西也不常做,做一次,楼上楼下分一点,是个意思。特别是周师傅,病了那么久,吃点米酒正好补虚。
周母说,让您家费心了。
阿婆头往屋里探了探,说,周师傅是不是不在啊?
杨双福瞥见周母惊了一下,脸色一咯噔,说,阿婆您说么子?
阿婆说,我是问周师傅是不是不在家,去医院了还是去哪了,个把星期都没听见他的咳嗽了。
周母很是警觉,苦笑了一下,说,您家不知道,他哪里还有劲咳嗽,每天喘得厉害,也就是在挨日子啦。
唉,造孽。按人头补面积迟迟不落实,周师傅可是熬苦了。
唉,是啊。周母忽然扭头对一旁的杨双福说,你怎么没把阿婆的碗腾出来?
杨双福“哦”了一声,赶紧将那个搪瓷碗洗干净了拿出来,阿婆接过碗有些不情愿地道了别。周母说,阿婆,您家慢走啊,小心楼梯。
周母对杨双福说,这老婆子鬼心眼真是多,我今天亲眼看见她在路边买了一大碗米酒,端上来说是她自己做的。她就是想来打探事情。
杨双福嘴角笑了笑,她不想与她多说话。她进了房,躺在床上翻看手机书。微信响了,扒开一看,是周午马的,他问她要一千块钱,说发了工资还她。她说,没钱。他说,你妈屄。她也说,你妈屄。他说,晚上出去玩一下,屋里憋人。她说,好。
他们在江汉路王府井百货地下美食楼吃了一大盘花蛤和潮汕海鲜粥再加两根烤鸭脖,在电玩城一人玩了盘杀西瓜,然后在附近的旅馆开了个房,钱都是杨双福给的。周午马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似的,在杨双福身上倒是肯下力,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自个弄得汗淋淋的,弄得杨双福最后实在绷不住,叫了。两人瘫在床上。半晌,周午马点了根烟说你别忘记吃药。她满足的欢心一下就被扫荡了,她跟他已经结婚了,做这个事还要吃药吗?交往一年多,每次事后她都会买紧急避孕药吃,吃了好像也没什么,但有两次非经期她的下面莫名其妙流出血来,她才知道,这东西是有害的,于是好几次她都没有吃,起先提心吊胆的,后来也没怀孕,她有种隐忧,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生育的能力了,她不敢多想,不能生育的女人注定是一场悲剧。自从大红的结婚证压在了枕头下后,她便希望自己能怀上,可是三个月了,她的大姨妈都如约而至。现在他居然还让她吃药,在他心里她连生育的工具都算不上,她只是他的性工具。
操你妈。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他。
第二天两人坐地铁过江在户部巷吃了糊汤粉回家,家里已是炸开了锅。走廊上人挤人,杨双福跟周午马拨开人群往屋里走,屋里也是人,周父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出来了,搁在沙发旁,周母盘坐在周父尸体旁哭天抢地。拆迁办姓肖的站在周母的前面,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跟周母讲道理。一边还有几台摄像机在录像,看上面的logo,是电视台的,还有几个拿着本子、笔和录音笔在记录。
周午马上前扒开姓肖的,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肖回头一看,立刻满脸堆笑,说,小周啊,今天一大早呢,我带了社区医生和媒体记者一同过来看望你爸爸,一来呢是给你爸爸检查下身体,二呢让媒体记者宣传宣传你爸爸,这半年来你爸爸一直与病魔作斗争,这种坚强乐观的求生态度也是一股正能量啊是不是。哪知道一来后是这样子的,对于你爸爸的事情,将心比心,我们也很不好受。但是人已经死了,还是要早点入土为安啊。你瞧瞧,你爸爸的身体都开始腐败了,这很不好啊。
屋里被人群染黑了,连警察都来了。杨双福知道,这是拆迁办做的局,什么保健医生什么抗癌精神,都是扯淡的。他们一定是知道周父早已死了才故意闹出这样的动静。
一个画了粗眉红唇的女的牵着话筒线来到周母身旁,她问,请问死者去世后在屋里放了多少天?
周母坐在地上,两眼放空,嘴唇紧闭,鼻翼下两条法令纹像雕刻一般坚硬,呆板没有生气,像一条风干的咸鱼。
所有的记者都围拢过来,将周母与一旁包裹着的周父团团围住。
女记者继续在问:
为什么死者去世后您不及时发丧,而要停留这么久呢?以致尸身腐坏,散发异味?
听说这栋楼要拆迁,按照区里的政策是按人头补新居面积,一人补三十平米,秘不发丧是不是想多得补偿面积呢?
您与死者多年的夫妻情分,在您心中难道抵不过区区三十平米吗?为了三十平米,您忍心让您的丈夫死后都不能入土为安吗?
周母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她两脚不断蹬搓,双手捶胸,她的眼睛睁得跟电灯泡一样,盯着发问的女记者。周午马拨开人群进去将周母扶了起来,揽在怀里,他将这些记者一个个往后推,他说,你们想干什么?跑到我家里来耍威风是吧,记者就了不起吗?欺负一个穷酸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妈有种,你怎么不去欺负那些披人皮干狗事的贪官们,怎么不去查查那些一肚子屎肠子的大款们,查查他们赚的钱是不是干净的,跑一无产阶级家里穷抖能耐,高唱道德赞歌,显得多他妈有正义感,多有道理,我呸你个脑壳进了水的。
那群记者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咬着牙齿,举着话筒的那位女记者脸上的妆都气黑了。说,你们不尊重死者,你们还有理了,不要扯穷人富人,现场只有死人与活人,你挺能说的,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让死者入土为安?让其尸体腐坏,变质发臭,你有道理你说,你有困难你说,你家如果有这样的丧葬传统也可以说,你说!你说!
周午马鼓着嘴巴连喉结也鼓了出来,他连鼻孔眼里都冒着怒气,他说,你滚,你们滚,滚,我见你们心里烦。
女记者轻蔑地笑了笑,依然将话筒毫不客气地伸到周母面前。周午马气得浑身发抖,他将两个指头掸到女记者的面前,说,你个婊子养的,你要再对我老娘说一个字,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你干什么?警察闪了进来,吼了周午马一嗓子,并把周午马的胳膊往后一扭,周午马的上半身也跟着弯了下去,他挣了挣,挣不脱,疼得直叫唤。
屋子里一片寂静,周母鼻涕虫一样瘫坐到了地上。因为人多,空气不流通,沤出一股酸坛子味来,尸肉的腐烂味也裹挟在里面。杨双福感觉要晕倒了。她走了过来,她知道周家这是到了绝路上,她就算对他们再不满,周午马再畜生,此刻她必须要跟他们站到一起,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关系应该是铜墙铁壁的关系。
她主动走到女记者的话筒前,周围的记者也都拥了过来,团团围住她。杨双福说,死了的这位大爷以前是针织厂的一位工人,1998年下岗后一直在汉正街做扁担,他曾经捡到过一个十多万现金的皮包,但是他归还给了失主,他从来不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这个阳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红砖砌的屋子,石棉瓦搭的斜坡顶,没有窗户,如果你不进去,不开门,你会以为里面住的是一条狗,或是一只猫,你永远不会想到里面住的是人。如果你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或许此刻你就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了。你涂着口红,染着指甲油,踩着高跟鞋,与拆迁办的官员手挽手肩并肩,却口口声声说要为老百姓说话,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们愚弄我们多少年了?
女记者浑身颤抖,恶狠狠地收拾起话筒线,咬着牙对杨双福说,你不可理喻,你们太不可理喻。为了多占国家三十平米,竟连人伦道德也不要了,不要跟我谈贫富差距,不要扯上层与底层,退后三十年还讲个人穷志不穷,如今穷人、底层人竟可以大大方方地不要脸了。
杨双福气急,她说,你以为我们是要争这三十平米吗?我们争的是我们作为人的尊严!!
周午马跳了起来,骂道,你妈屄,你才不要脸,臭婊子,千人捅万人日的臭婊子,滚。身后的两位警察慌了,他们在他反扭的胳膊上再次使劲,周午马叫了一声,拼命反抗。他用腿踢蹬警察,左边的警察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里,周午马跪下了,他站起来,又被踹跪下了。右边警察说,老实点,否则告你袭警。他们把他的脑袋摁在地上,周午马的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号叫。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他们看着肖主任看着记者看着警察,眼神里流露出愕然与哀戚来,他们感觉到了某种过分,但畏惧使他们不敢言语。楼下阿婆说,小午,乖一点,好汉莫吃眼前亏。不要跟他们斗。
嘴巴对着地板的周午马还在号叫、挣扎。踩在他的背上的脚又往下压了压。周午马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杨双福愤怒了。她像一头烦躁的牛牯冲上前去,她用爆发的力量撞开了警察,把一位警察撞倒在了地上。人群里发出哄笑。警察被惹恼了,爬起来后,将别在腰里的警棍举了起来,人群纷纷往后躲。都在劝说周家,莫闹了,把周爹爹赶紧安葬了,三十平米不要了,人命要紧。
从盘古开天,哪有胳膊拧过大腿的事儿。
在警棍的威胁下,杨双福与周午马退到了墙角。周午马的手在组合柜上摸索着,他在一个盒子里摸到了一把剪刀,然后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秤砣,他丢下剪刀,翻身冲过去将秤砣抓在了手上。杨双福曾掂过秤砣的重量,大概有十二三斤重,褐色的铁砣,已经很少用它了,周家一般拿它当锤子用,周午马曾拿它砸过核桃,只一下,像脑袋一样的核桃就粉碎了。
周午马拿着秤砣胡乱挥舞着。警察摆出了勇斗歹徒的架势,弓着身子,高举着警棍吼道,放下,把秤砣放下,再不放下,我就开枪了。
警察说着,手伸向腰包,掰开扣子,真的取下了一把黑色的手枪。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尖叫,有的拥挤着退出了门外。记者们也都傻眼了,但很快情绪就高涨起来,他们兴奋地等待事件的进展。
警察用枪对着周午马说,放下,听见没有,放下。
周午马将秤砣死死捏在手里,愤怒与恐惧令他浑身涨出力量,他的双眼像烧红的炭,他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肌肉紧绷,汗毛炸开,他与警察较量着。
周午马咬着牙,晃动着秤砣说,姓肖的,你给老子听着,老子今天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姓肖的吓得一跳,说,这关我什么事,我是一番好意。周午马对着警察说,还有你们,又对那个女记者说,还有你这个婊子养的。女记者双腿一抖,只翻了一下白眼,没有做声。周午马说,来啊,来啊,来打死我啊,我老头死了,我没埋,我犯了罪了;我不要脸多占国家三十平米,我犯了罪了;我骂了记者婊子养的,我犯了罪了;我被警察打了,我踢了警察两脚,我犯了罪了,来啊,来枪毙我。周午马说着冲了上来,脑袋直往枪口上顶。杨双福在后面拉着他,他一把甩开了杨双福的手。
拿枪的警察一脸惨白,他的手直哆嗦,但是他没有往后退却,他跟周午马一样年轻,也跟周午马一样血气方刚,他的战友拽着他把他往后扯,但是他没动。他颤抖地说,别逼我,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呸,我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都是狗娘养的。
你!那位警察似乎彻底被惹怒了,他举起警棍,锤子一样落在周午马的头部,周午马“轰”一下倒在了地上,连叫都没叫一声,他手里的秤砣滚在地板上,咕噜一阵响。杨双福啊了一声,她瞬间感到一阵晕眩,她觉得这屋子在摇晃,人群在摇晃,自己也在摇晃。
瘫坐在周父尸体旁的周母动了一下,她朝天花板凄厉地叫了一声,她爬过去趴在儿子的身体上,大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警察杀人啦,警察杀死我儿子啦。天啦,警察杀人啦。周母捡起地上的那把剪刀,说,我不活了,我今天跟你们拼了。
放下,放下,听见没有!年轻的警察再次吼道。但周母还是冲了过来,“轰”一下,周母也倒在了地上。警察慌神了,他的脸色惨白,不断地吞咽口水,硕大的喉结像一枚反复拨动的算盘珠,他丢开警棍,像是被烫了似的。他对另一位警察也对着人群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在晕眩与摇晃中,杨双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捡起了周午马身边的秤砣。在周午马倒地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周午马零星的好处,他曾经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下过一碗肉丝面,他曾经在她生日的时候送过她一条纯羊毛的围巾,在江滩看国庆焰火她崴脚后他也背过她,他还在金器店给她买过一枚两点多克的黄金戒指,因为太细,只能戴在小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跟他是多少夜的夫妻了。现在她的丈夫被人打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死活不知。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当然要为他报仇。她把全身所有的劲都往右边胳膊赶,她捏着秤砣,咬着牙骨,跨过周午马的身体,跨过周母的身体,然后像中学体育课上扔铅球一样,她把秤砣扔了出去,秤砣径直飞向警察的脑袋,“崩”的一声响,警察向前晃了晃,又向后晃了晃,然后倒在了地上。
血、血、血呀。女记者尖声叫了起来。
杨双福自己也尖声叫了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捂住自己的眼睛,她背过身去,又转过身来。她看到血从警察的后脑勺汩汩流出,像泉眼,流到了周午马那里,流到了周母那里,流到了周父那里。一屋子血腥味,咸咸的。杨双福忽然感觉到冷,浑身颤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所有的声音都隔了万重山。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做梦,梦见自己躺在海滩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涌向她,后来她感知到了海浪的恶意,好像每朵浪花都带着刀子一样,打得她浑身疼。她叫了一下,便醒了,睁开眼她看见四面白墙,刚开始以为是医院的病房,又不像,哪有病房没窗户的,而且一个病房也不可能只住着她一个人,睡得好像也不是病床,她摸了摸,是睡在一张木板上,浑身湿漉漉的,不是汗,是水。
醒了?
有人在问她。她循声看去,看到了三四个警察和一排铁质的栅栏,有一个警察端着一盆水,正准备泼她。她才明白这是在派出所。
他们要她交代袭警的经过和原因。她脑子一片空白,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头疼欲裂。
我老公呢?他怎么样了?还有我婆婆我公公?
你公公已经由街道送去殡仪馆冷冻,你丈夫跟你婆婆在一医,都没什么大碍。
那,那位警察呢?
呵,你终于想起问那位警察了。
他怎么样了?死了吗?是不是死了?我是不是要抵命?
审问的警察顿了顿,说,目前还在抢救,抢救过来了是你的造化,这样量刑就会轻一些。
我不是有意的,我与他无冤无仇,我没想到要害人,我从生下来,我就没害过一个人,这次是他们逼的,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我是良民,一直安分守己。杨双福拼命地开脱自己。
栅栏外的警察毫不理会她的辩解,他们问她的姓名年龄,籍贯与民族,问她的直系亲属与社会关系。她一一交代。她来自鄂西南的农村,靠勤奋与努力考上了武汉的大学,三代种田,祖传的贫穷,她们家没有人练过法轮功,也不信邪教,更没有加入任何恐怖组织,家族里没出过叛徒也没出过土匪,她的背后没有团伙。她只是一个穷打工的,贪色,认识了汉正街的帅哥周午马,赶上了拆迁,为了夫家多分三十平米,闪婚。她半辈子的梦想就是在一间稍微宽敞点的房子里,跟自己喜欢的人过日子,生个娃,把他养大,然后寿终正寝,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过到派出所的审讯室里,更没想过会把自己过到牢里去。
她被限制人身自由,整天关在审讯室里,四盏白炽灯二十四小时照着她,她像是跌进了石灰池,浑身烧人。她每天都询问那位警察的消息,她期盼他快点脱离生命危险,尽早好起来,不要死,她还年轻,她不想为他抵命。五天后审讯她的警察隔着栅栏告诉她,那位警察被抢救过来了,但是因为颅内大量出血,视觉神经受损,双目已失明。
瞎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我是不是要坐牢?我不要坐牢,我还有父母要赡养,我不是故意的。杨双福哆嗦起来,我的婆婆和我的老公呢,他们怎么样了,他们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吗?
他们已经出院了,刑事拘留二十四小时内通知家属这是程序,我想他们知道你在这里。
那他们有没有来这里要求探望我?杨双福双目炯炯望着警察。
警察咬了咬嘴巴但还是摇了摇头。
哦。她麻木地回应了一声,心里一团漆黑。
审讯的警察还说,那位警察的家属现在天天蹲在派出所里讨说法,要求严惩凶手。警察的爹手里拿着柚子般大的秤砣,各种赔偿都不依,说只要把手里的秤砣原样砸在凶手的脑袋上。
杨双福一怔,继而捂着脸,蹲在墙角,肩膀一耸一耸的。
过了两日,一位警察通知三天后她将被提起诉讼,他们已经通知她的家属为她请一名辩护律师。过了三天,她戴着手铐被两名女警察押着上了一辆警车。隔着车窗看着马路两边的被太阳照着的商铺、广玉兰和行人,她不禁流下眼泪,眼泪一流便再也止不住了,索性号啕大哭起来。押解她的一名女警官哼了一声,说,现在后悔了吧,晚了。然后她们木偶一样的看着她。
下了警车,忽然从四面拥来许多人将她围住,有人高喊,照她眼睛打,打瞎她的双眼。她本能地弯下身子,戴着手铐的双手高高举起护着自己的头。两名女警喊着,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她的身上还是挨了许多拳脚,直到几名武警赶到,这群人才一哄而散瞬间不知去向。
庭审没多久便宣判了,她定性为故意伤人罪。她的辩护律师沟通了受伤警察的主治医生,颅内出血导致的双目失明是短暂的,以现代的医学水平,只要治疗及时,眼睛在半年内就可恢复。这个有利因素使律师为她争取到了最轻的处罚,她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赔偿被伤警察五万元医药费和二十万精神损失费。
在庭上她看见了周午马和他的妈妈,他们穿得像是走亲戚来了,周午马竟然还穿了一件衬衣,挺括的,只差领子上打一个蝴蝶结了,他们虽然面带愁容,但杨双福感觉他们并没有真心地感到难受。他们看这场庭审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热闹。在宣判后,她请求跟她的丈夫周午马单独见面。
庭上同意了她的请求,两名女警察捉着她的胳膊在走廊上与周午马见了面。
杨双福看着周午马,热泪长流,周午马摸了一把脸,把头转向一边,很快就转了过来,他冷着驴一样的长脸说,你太不理智了,你就不该把秤砣扔出去。这下好了,要赔人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天啦,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
她一直都不后悔自己扔出去的那个秤砣,她不害怕为了周午马坐牢,但是此刻她后悔得要命,她恨不得剁掉自己的右手。她为了他们家的尊严为了他的二两骨头,她扔了那只秤砣,如今她要为此蹲一年的监狱,坐牢啊,一辈子的污点,她的人生都要毁了,他却还在跟她算账。还天啦地呀,二十多万。
呵呵。呵呵。杨双福止住泪,忽然笑了起来。真是可笑,太可笑了。这是她从前想着要托付终身的人。呵呵,太可笑了。她看着他,脑海里全是他趴在她身上劳作的样子。他腋下轻微的狐臭,浓重的体毛,圆鼓鼓的肚脐,磨旧了的性器和高潮来到时狰狞的面孔。她仿佛闻到了热汗与精液交织的气味,她忽然觉得他如此丑陋,如此的面目不堪。
她看着他说,你鸡巴真恶心。
周午马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缓慢而又清晰地说,你、鸡、巴、真、恶、心!
周午马气急败坏,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敬她。他恼怒得双脚跳,屁眼里着了火似的。他大声地骂她婊子养的,骚货、贱货、丑货。
她哈哈大笑起来。
收监后不久,狱警就给杨双福递来一个快递,她在监视下打开,里面是一份离婚协议。周午马协议离婚的理由是两人性格不合,女方有暴力倾向,由于两人结婚时间不长,没有共同购房购车,也没有孩子,故不存在财产分割,但夫妻一场,周家愿意给女方四万块离婚费,从此再无任何瓜葛,女方所犯的刑事案件及由此产生的经济赔偿由女方一人承担。
杨双福当着狱警一字一字地念着寄来的离婚协议,像小学课堂上朗诵课文一样。那些字像小刀一样剜着杨双福的内脏,她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疼得她难以呼吸。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全他妈是狗屁。但是她还是在离婚协议上签了杨双福三个字,每一笔每一画,她都用了力。
她知道汉江边的那栋楼房在她受审讯的时候就已经爆破了,拆迁补偿也到了位,周午马在古田有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还建房。她为他们家争得的那三十平米,他们按一千多块钱折算给她。她清楚古田那地方即使再偏僻,房价也是近六千一平米。她的躯体里长满牙齿,恨不得立刻咬住周午马,活吃了他。那个秤砣她砸错了人。
一连二十多天,杨双福的心里恨恨的,就算离婚也不能便宜了他们,做不成夫妻就做仇人,她甚至想着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周午马,反正她已经坐了一次牢,不怕再坐一次,吃了一个多月的牢饭,她对坐牢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每每想起那张离婚协议,她的拳头便会不自觉地握紧,她希望日子快点过,她好早日去教训那个王八蛋。她很想看到他倒在她面前的那副惨样,她想象在他的新房子里,她砸他们的家具家电,她表现出的凶狠一定会让他们瑟瑟发抖,他们一定会向她求饶,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不起她的,他们算计了她,辜负了她,玩弄了她。然后她会在冷笑中一刀刺进周午马的心脏,她要让他为她彻底痛一次。每次这样的想象都令她十分解气。
她知道自己恨人不长久,为了阻止因时间长了对周午马的恨意减轻,杨双福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在心里默念三遍杀了周午马、杀了周午马,杀了周午马。然后逼迫自己去想周午马混蛋、王八蛋的时刻,他在她面前一直是强势的,说一不二的,他知道她对他的爱和对他的忠诚,他便一直得意扬扬一直高高在上,她知道他从未把她当作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他把她当作他的奴仆。他明知她深爱他,却如此玩弄她。一位哲人说过,这世间任何东西都可以玩弄,唯一不可玩弄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玩弄了她的内心深处,这不可原谅。她每天都对升起的太阳发誓,她要杀了周午马。
仇恨给了她别样的力量与坚毅,她在狱中更积极地劳动与生活。缝纫时,她会把布匹当成是周午马,她的脚便踩得分外有劲;拔草时,她会把草当成是周午马,每根草她都会连根拔起;扫厕所时,她会把每坨屎当成是周午马,这样她必要冲洗得干干净净。她在狱中获得了许多表扬,比在大学和公司获得的表扬还要多,她觉得自己适应能力好强,一枝黄花一样,哪儿都能生存。
终于刑满释放了。监狱领导看她表现好,特地为她安排了工作,汉口郊区某大型制衣厂做设计员,月工资四千,比她以前做伪白领强多了。她感谢组织,但出狱后她并没有去制衣公司报道,而是径直去了古田。她拨打周午马的电话,听出是她的声音后,周午马冷冷地说,你找我做什么?我跟你还有关系吗?然后他果断挂掉了电话,再打过去,他就一次次摁掉了。他竟如此绝情,好歹他睡了她近两年,就算一个嫖客对一个婊子也不至于如此冰冷。杨双福被激怒了,她一出狱就奔他的地儿来,心里还是有一丝残存的念想的,哪怕他一句寻常的问候也会削弱她对他的恨意,但是他对她如此狠毒。她进了超市买了一把菜刀装进袋子里。她要真正与他一刀两断。这口恶气她憋得太久了。
然后她给学姐兼老乡打了电话,让她打听周午马的新居在哪里,几栋几单元几号房。学姐说,你还找他干吗,他都结婚了,老婆都怀上孩子了,你彻底没戏了。杨双福说,我知道,所以特地去恭贺他。学姐很快给她回了话,告诉了她周午马的地址。
杨双福很快就到了周午马的家门口,她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没动静,屋里没人。她掏出一张公交卡往门锁里捅了几下,门就开了。这活儿是她在狱中跟一位狱友学的,当时只想着好玩,没想到一出狱就派上了用场。她推门进去,闻到一股浓重的甲醛味儿,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周父与周母的照片,看来周母也挂了。看到照片,杨双福又想起居住在周家的许多事情来。想起了周母的粉蒸牛肉和米酒汤圆,想起了周母的贴水钻、周父的咳嗽和去世前在走廊里与她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与周午马的吵嘴和做爱,不觉热泪滚滚。
杨双福在他家客厅坐了许久,周午马并没有回来,她便往里走,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确实宽敞。厨房连着餐厅,餐厅连着阳台。卫生间两旁各是卧室,她推开左边一扇门,一眼就看到床头上挂着的巨幅男女合照。蓝天白云下,银色的沙滩上,女主角一头大波浪的长发,鬓角插着一朵粉色的扶桑花,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总往天上飞,胸大,腰细,她双臂搭在男主角的肩上,手里还握着一双白色高跟鞋,男主角穿着白色的T恤和蓝色的西装短裤,双手环在女主角的腰上,他们像是刚说完一件有趣的私房话,各自都大笑着。她见过许多婚纱照,那笑容假得像是粘上去的,且僵硬如水泥,但是这张的笑容却不是,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是恩爱甜蜜的笑,是你情我愿的笑,是告别灰暗终于迎来光明的笑。他们笑盈盈地站在相框里,多么的郎才女貌,多么的佳偶天成。她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也与他照过相,手机自拍过,他在她跟前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笑容,她知道,在他心里,她是迫于现实不得已选择的勉强凑合的伴儿,而相框里的才是他一直渴望的爱人,漂亮、性感、风情万种。然后她看见了相框下的床,顿时惊住了,她从未看过如此大的床,大约有四五米的样子,占据了大半个房间。这张变态宽的床让杨双福感到猛烈的心酸,这巨大的宽阔是以前憋屈太久了的一种宣泄,是痛诉,是愤慨。她忽然感受到了周午马对以前生活强烈的恨意。
大门处有钥匙扭动的声音。周午马回来了。她听到周午马说,你快在沙发上休息一会,今天在医院折腾了一天了,你累,肚子里的小宝贝也累。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倒杯水。她便在心里感叹,原来他也懂得心疼女人。
啊!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起来。
周午马问,怎么了?
女人说,你看你爸妈的供桌前,谁点了三支香?谁进这屋里来了?
客厅里一片安静。
杨双福从卧室里出来,就在刚才,她对他已经没有了恨意,这个男人不怎么喜欢她,却与她交往了两年多,还跟她结成了夫妻,他跟她在一起的生活和性生活他都要忍受郁闷和压抑,这是多么的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狗一样蜷缩在狗房子里近三十年,受了几十年的苦楚,总算要由狗变成人了,娶了理想中的妻子,又孕育出了下一代,而且住上了窗明几净的房子,多么美好的结局,总算苦尽甘来了。她要好好祝福他下辈子的人生。
她打算跟他握手言和,刚走到客厅,就感觉有个黑影在她眼前闪了闪,接着她的脑袋被某种钝器砸中,“嗡”一下,她的眼睛被定住了,无法转动,她看到了周午马手持钢棍万分惊愕的样子,她看到了站在他身后微微隆起肚子的女人。
然后“扑通”一声,她倒在了地板上。
【选自《当代》2016年第六期】
原刊责任编辑 石一枫
本刊责任编辑 曾令疆
宋小词
本名宋春芳,生于1982年2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声声慢》、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锅底沟流血事件》《直立行走》等,小说多次被各家选刊选载,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现为南昌市文联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