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一
公路两边的尘土原本安静地伏在那里,但来往的车辆却让它们无法安静。我坐在一辆气味混杂的中巴车上,跟着前头那辆中巴车疯跑。一路裹带看不见的小沙砾,把车尾拍得唰唰响,还鼓动一只肮脏的白色塑料袋没头没脑地追,然后攀上车顶的铁丝,气鼓鼓地远走高飞了。
我在一个叫“倒栽槐”的小镇上下了车,迷蒙的尘土中,我晕乎乎落了地,感觉自己真成了一棵倒栽的大槐树。
有人走近我,我认出了他,也认出了他头上新崭崭的白色孝帽。表弟华子把我扶上面包车,他坐上驾驶室,扭脸对我说:“姐,俺爸他走了。”虽然华子知道,我是专程前去“发送”他亡父的,他还是沉痛地告诉我一遍,活像是在提醒他自己,他的父亲是真的走远了。
华子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小妹夫,我该叫他小姑父的。小姑父其实不算小,今年正好七十岁。几个月前小姑父被诊断为食道癌,手术前我去郑州看望他,他身板直溜溜,说话也不拐弯。我朝他病床前一站,他咧嘴一乐说:“别担心,闺女,俺死不了。”又捏了捏咽喉说:“这里离心脏远着哩,得些日子不死哩。”路上想好的安慰他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倒是被他安慰了。我走时,他执意要送到电梯口,轰隆隆的电梯声中,他突然红了眼,说:“你爸妈对俺真不赖。”我把这句话,通过电话传给爸妈,我爸声音一軟一颤地说:“你小姑父的日子不多了。”
面包车在乡间的小路上摇摇晃晃,窗外的树木和村庄如跳动不安的镜头。平原上的玉米、大豆、红薯已被辛劳的农人收干打净了,他们顾不得秋收后的劳累,不歇气儿地耕地施肥,把个土地伺候得柔软平整。他们也不让土地歇气儿,有人已经率先种下了小麦,有人正在地头作着准备。放眼望去,灰黄的地皮上,爬满犁铧走过的轨迹,像极了产后女人肚皮上的妊娠纹。偶尔闪过,地头上一片片黄绿树木,土坟上一团团凌乱的荒草,看起来很像大地母亲肌体上稀疏的毛发。
二
小路前头,依稀晃动几顶小白帽,冰凉的气息越来越重。小桥边,一座半新不旧的四方院子,门楼外的白灰墙,新粉刷的样子,白得让人心惊。门楼下几条长凳上坐满了人,见我走近,都站起来让路。这时,堂屋里响起一阵哭声。一挂竹帘垂挂门口,将外面的尘世隔开。掀起一角迈入,小姑父躺在哭声里,蒙在新鲜的白布里,梦一样安宁。
小姑姑的手像经了寒霜的老萝卜,在我的手中无力地冰凉着。仅仅几个月,她老得那么快,简直让我无法相信。曾经那么中看的双眼皮,肿胀得像正在糜烂的白菜叶,两颗浑浊的眼珠,沦陷在淤泥般的眼白里,眼袋颓废地低垂,似乎眼袋底下还有个眼袋。
她流着黏稠的老泪向我诉说,一时把我当成了她的娘家哥嫂,我代替父母庄重地倾听。小姑姑每说一句话都那么用力,但我还是难以听清。她的嗓音,被巨大的悲哀挤压在喉咙深处,深度嘶哑,她只好用手比画着表达,然后捋起她的裤腿。我看见小姑腿上两片浸血的皮肉,那是她的儿子们抢救母亲时,慌乱中的粗野。
我原不知,小姑姑会把“那个人”看得这么重,也许她自个儿也没有料到。小姑父七天前,被儿子们从县城的新家抬回乡下老家,昨天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我小姑姑正往里屋走,她思忖着,想给那个人换件什么衣裳,就听有人说:“不中了,人走了。”“我活像一口气被谁抽走了,脑袋一蒙,就啥也不知道了。”小姑姑哑着嗓子这样说。当时的情景极其混乱,小姑父的身子还软乎着,儿女们哭声撕心裂肺,小姑姑却在里屋硬挺了身子。孩子们把对父亲凄厉的喊叫,瞬间转嫁给倒地的母亲,又掐又撇,又拍又打。“他们说我好长时间不回气儿,脸都青紫了,差点把我的两条腿撇断了。”小姑姑喘口气说:“慧啊,我真傻啊,这会儿才知道那个人有多主贵。大半辈子了,我出门口不知道东南西北,家里大小事都是他操心,一针一线都是他置买的。四个儿子的五座房子,都是他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只会围着锅台做顿饭,他这一走,我可咋活啊!”小姑姑又无声地哭起来,那么真切的伤痛,活像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孩子。
小姑姑八岁那年,我爷爷去世了,当时我父亲也只有十五岁。我印象中,小姑姑每次回娘家,都是哭着来哭着走,已经生了第四个儿子了,她依然拉着一嘟噜孩子边哭边走,弄得我奶奶和爸妈都不敢接送她。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相当复杂的任务就落在我肩上。
我奶奶倚着门框向她摆手,说:“走吧。”她抽泣着走两步又站住,我奶奶撩起围裙擦一把眼泪,又摆手说:“走吧。”她这才转身朝村外走。
她对我说:“俺妈真狠!把我嫁到那鳖不下蛋的小刘庄。”那时,太阳才冒出粉红的大脑袋,小姑姑淋着泪水的脸颊红润润的,如两团洇开的胭脂。一双大眼睛,两汪深潭水似的,双眼皮一扑闪,满世界都是粼粼波光。我忍不住夸她:“俺家小姑姑不是一般的好看。”
好看的小姑姑却嫁给了不中看的小姑父,你一听他的乳名就知道了,弟兄六个,他排行老二,名字就叫刘二眯。小姑姑这样评价小姑父:“真主啊!那个人一双小眯眯眼,就像用秫秸篾子划开缝儿,成天看不见他的眼珠子。”但是我奶奶,还是狠着心把她嫁给了刘二眯。奶奶曾这样解释过:“刘家好赖是个贫农,咱一个地主家的闺女,哪有好家愿意娶啊。”十八岁的小姑姑过门后,好像从没正眼看过刘二眯。
但这双小眯眯眼,看牛羊却一看一个准。小姑父打小就跟他父亲四处游乡买牛羊,十来岁就敢单干了。他围着牲口市转几圈,不说话,眯缝着小眼儿只是看,看准了,上前一抓羊的脊梁骨,掰开羊嘴看牙口,再把羊揽腰一抱,就能估量出宰多少羊肉,赚多少钱。
我们一群小孩子,好像在六十里外的城里就能闻到肉香,一到节假日就争先恐后地朝乡下小姑姑家跑。一盏透明炮弹似的大马灯,挂在院子里老枣树的树杈上,树下一口敞口大铁锅,燃烧着的柴火伸长红黄的舌头,把铁锅沿舔舐得吱吱啦啦,锅里奶白的汤柱起起落落,羊肉的鲜香股股袭来。我们这群小馋狼,被香味弄得目光灼灼,没有人回屋睡觉,都托着腮帮子围着锅台坐。把在一旁忙碌的小姑父,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三
还是这个老院子,还是这棵老枣树,老枣树下新支起一口大铁锅,还有一口小铁锅。鼓风机呜呜地怪响,煤炭火热烈地扑突,羊肉的香味裹在秋末的寒气里。
女人们正围着锅灶忙活,戴着白孝帽,束着花围裙,刷碗,洗菜,切菜,剁肉,屋里的悲哀,被忙碌的她们化成了薄雾。女人们看上去都还年轻,衣着和发式带着城市的影子。说的还是本土话,骂身边捣蛋的孩子还是豫东口音:“弄啥哩?打你个龟孙!”但干活时,不小心就跑出异地腔:“你弄撒子嘛?”“羊肉汤不能放花椒,好不啦!”
我一旁静静听着,暗暗猜度她们目前正在打工的城市,或者是曾经在哪个城市打过工。
女人们的脚旁,摇晃着几个小孩子,两到四岁的样子,肉滚滚的,跑起来像几个色彩鲜艳的毛线球。小孩子说的是普通话,但听起来并不普通,里面掺杂不少特色味,一会儿是新疆羊肉串味,一会儿四川麻辣锅味儿,一会儿又回到河南羊肉烩面味道上来了。孩子们跟着他们的父母,天南地北满世界跑,有的就出生在奔跑的路上。我想,若照这个跑法,这群孩子,很快会跑到地球的另一端,脚踩着祖辈们留下的小刘庄,说着小刘庄听不懂的外国话。
华子从外面扛回一个洋筒子,放在锅灶旁的案板上。他一弯腰,一仰头,一眯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小姑父。
就像小姑父接手他父亲的生意一样,华子四兄弟,都自然而然地做起了牛羊肉生意。正应了那些俗语:“回族人个个怪,生来就会做买卖。”“回族人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他们这代年轻人,腿却伸得很长,心也长了翅膀,嫌弃祖辈们生息的小劉庄太小了,小得施展不开拳脚,就一抬腿到了新疆、内蒙古、四川、上海、天津、南京……开清真饭店,烤滴油羊肉串,辛苦买来的牛和羊,不再倒卖给肉贩子。兄弟几个,互相帮配,用大车拉到清真寺,宰后拉进自己饭店,直接变成鲜汤鲜肉。
小姑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在县城边买了片宅子,盖了座小楼,直到几天前病重了,才被儿子们拉回小刘庄。
远亲近邻,穆民乡老,陆陆续续到来,他们随上“经礼”,戴上主家奉送的白帽,进屋看望归真的故人。红着眼进去,流着泪出来,坐在长凳上长久唏嘘。
村里一群老者,老得辨不出男女,折根树枝当拐棍,三条腿还走不稳。他们年轻时没机会走出村子,年老了没能力走出村子,也真真地舍不得离开村子了。人老了,腿短了,追不上儿孙们的脚步,就待在家里等他们回,为小兔崽子们守住老窝。老人们没事了就去看儿孙们住过的空房子,拎起拐棍使劲敲生锈的大铁门,张开没牙的嘴狠狠地骂:“小鳖孙儿,跑再远也得滚回来,这是你的老窝!”就像我小姑父一样,跑到六十里外的县城,躺在装修一新的小楼里,他却对儿子说:“送我回家。”
这几天,老人们不断地到小姑父家来,来了就坐在门楼下。这些年,村里有了白事才会热闹一阵子,喜事都在城里办了。年轻人在那置买了新房子,不愿意回到乡下来,老人们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人。来客们哭亡人时,老人们也跟着哭,无声地流泪,一次又一次。是哭先走的亡人,也哭待走的自己。而后,身子松快了,胸口松动了,就拄起拐棍往家走。半路上,一条灰黄的老狗,摇着少毛的尾巴,来接它的老主人。
一个光头老头却不肯走。华子说,他叫刘老别,小姑父的好朋友,一起做生意几十年。1975年发大水,小姑父救过他和两个孩子的命,他老婆却被倒塌的房屋砸死了。我小姑父病重回来的这些天,刘老别都是天不亮就来,天黑透才走。有啥吃啥,也不客气。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开火锅店,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我见刘老别一直坐在方桌旁抽烟,头发掉光了,牙齿也掉光了。他抽完一根,又续上一根,一口接一口地抽,抽得袖筒子直冒烟,像是着了火。他偶尔也跟旁人说话,大部分时间是跟自己说。我走过去,他正说:“去球了,二眯你真走了。”看着自己吐出的白烟儿说:“一辈子的老伙计,说走就走了。”
华子的三个弟弟从地里回来了,浑身上下沾满湿黏黏的泥土,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媳妇们纷纷问,墓坑打成啥样了?他们都不吭声,好像一场压抑很久的暴雨,一个闪电就会倾盆而下。表弟们一个个进了堂屋,蹲在床前头喊了声爸,软在地上不肯起来。
四
小姑父的墓坑打在他家的西边,中间隔了一条河沟,只是沟,没有水。一座小桥,连接村子和田野。一片平展展的庄稼地,还没有来得及种庄稼。这是小姑父的自留地,村里人大都把地租给外村人种了,小姑父不愿意出租,他抽空回来把儿子们的地也种上了,他说:“即使生意做得比天大,你还是个农民。”
小姑姑说,她要下地看看小姑父的“新房子”。明天是第三天了,按教规小姑父该入土了。有的地方,当天就下葬,越快越好,“亡人入土如奔金”。但殡葬时,女人是不能进坟地的,小姑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去看看,不看不放心。我就搀着小姑姑走上田野,刚犁耙过的土地暄腾腾的,小姑姑的脚步也虚腾腾的。两堆潮湿的新土中间,一个南北走向的长方形墓坑,四面垒砌崭新的青砖,坑底是瓷实的土层,一粒泥土也没有,被小姑姑的儿子们收拾得很干净,像整洁的床铺。
这冰冷的床铺,才是小姑父最长久的安歇之处,无论他在小刘庄躺过的硬板床,还是县城小楼上的席梦思,那都是他在现世中的临时床铺。明天上午,他就会头朝北方,面朝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安静地睡在这里,享用后世的清净。
天一点点暗下来,白雾起来了,悄悄填满了墓坑,弥漫了我们回村的路。小姑姑瘦小的身子一个劲儿地颤抖,她的声音弱得像一根蛛丝:“国凤啊,你这是跟我分开住了吗?没有你我该咋活哩?国凤……”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姑姑喊他的大名,一声又一声,是刀子拉过皮肉那种嘶嘶的痛。
在地头碰见刘老别,他一个人朝坟地走,白雾里走得飘飘忽忽。他不搭理我俩,只顾自己说话:“我来看看你的大堂屋。老伙计你先去,跟为主的讨个口唤,我也去,人早晚都有这一回……”
这是小姑父在家的最后一夜,他躺着的木板床边,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秸,儿孙们睡在麦秸上为他守夜。屋里屋外的灯都明晃晃的,注定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我没有睡意,来到外面,深深呼吸着凉气。院子里撑起一个大布篷,白雾丝丝缕缕钻进来,绕着灯泡转,转累了,落下来,冰凉凉地贴在人身上。一团黑苍蝇冻昏了似的,趴在篷布上一动不动。门外有人走动,踢踢踏踏,我认出是小姑父的六弟。老六说在家也睡不着,还是坐这踏实些。还说,他的两个儿子从内蒙古搭飞机,这就到家了。华子就连忙进灶屋,点火做饭。堂屋麦秸铺上的人都睡着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我就帮华子烧锅,地锅前一大堆玉米芯子,燃起来有股好闻的玉米味,华子爆炒羊肉的香味更好闻,老六也夸他是个好大厨,难怪在上海开饭店。
羊肉正在锅里闷着,两个年轻人就进来了,带着草原上的青草味。他俩从遥远的内蒙古飞回来,又倒了两次车,一身的疲惫,一脸的忧伤。老六催儿子们赶紧洗手吃饭,俩孩子没听见似的往堂屋走,隔着帘子看白布下的小姑父。想抬脚进屋,见满地睡的都是人,没有下脚的地方,就垂着手退回来,木木地坐在饭桌前,沉沉地呼吸,不抬头地吃饭,将悲哀深深地压抑。老六在暗影里悄悄抹泪,我知道,他老婆十五年前患病去世,小姑父帮他供养俩孩子,一直到大学毕业。
老六三口走后,白雾侵占了整个院落,在灯光下翻卷着滚动。我和华子坐在锅台前看雾,他说:“早雾晴,晚雾阴。真主啊,明天可别下雨啊。”我说:“手机预报是阴天,没有雨。”他仍然不放心,看白雾时的表情很纠结。我明白他的纠结,父亲这棵大树倒了,他就成了大树,有了撑起刘家的责任。他说:“明天要把俺爸送好。”眼里的雾气越来越重,渐渐聚成一大团水。“还得赶紧把麦子种上。”那团水终于啪嗒一声落下来。
五
我和华子表弟倚着玉米芯子说话,他向我讲述了小姑父生前的一件事,我听后有着不小的震惊。
小姑父抬回小刘庄那夜,他把长子华子叫到床头,当时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他说:“我渴咋办?”又说:“我饿咋办?”还说:“人财两空啊!”小姑父已经滴水难咽,只靠输液维持生命。他望着黑夜长叹一声:“我罪大啊!”
他对儿子说,他白使了人家两头牛。
小姑父娶第四双儿媳妇时,他县城的小楼刚盖好,手里没有一分钱。眼看婚期快到,婚礼婚宴的钱还没有着落,小姑父急得满嘴燎泡。半夜起来,一个人在城外溜达。那天也是大雾,三个影子从雾中走来,细看,是一个老头牵两头黄牛。再细看,老人很瘦,黄牛却不瘦,屁股蛋子上的肉一走一颤。小姑父一拍手,又一拍牛屁股,说:“好牛!好牛腱!”就拽着老头一路走一路说,没走到集市,两头牛就被小姑父牵回了家。宰一头,卖一头,四媳妇风风光光娶进了门。
半月后,卖牛老头手里攥着两条牛缰绳,来跟小姑父要牛钱,说他家老妻住院急用钱。小姑父当时拿不出,就给老头打个欠条,说是下月奉还,老头很实诚,拎着牛缰绳回去了。
又过了半年,那天小姑父一个人在家睡觉,从楼上瞅见卖牛老头,拎着长长的牛缰绳,拖拖拉拉地朝他家走。他赶忙下楼锁上门,躲进树丛中。他看见那老头满脸都是汗,拍门一声声叫“刘二眯”,小姑父咬着牙不吭声。眼见着老头歪歪拽拽地离开了,那牛缰绳拖拉到泥地上,像一副腐败的牛肠子。
有一阵子,卖牛老头没有来,小姑父松了一口气。有几天,他手里攒够了牛钱,心里盘算着找老头还了去,可又赶上三儿媳生孩子,一胎给他生了俩孙子,他一高兴,又把两头牛的钱给俩孙子用上了。接下来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小姑父手里的牛钱来了又去了,后来他就劝自己:过一段再还吧,活人欠不了活人的钱。这一拖就是六年。
今年春上,小姑父仔细包好两个红包,一包是牛钱,一包是利息,也打听到了老头的村子,没想到一场大病让他爬不起来了。小姑父说罢,只抓自个儿的脖颈子。华子对我说:“那样子活像一条牛绳子套在他脖子上,越勒越紧。”
第二天,华子就揣着父亲给他的牛钱,找到老头的家。老头的儿子接待了他,牛棚里挂着两根破败的牛缰绳,老头已经去世了,刚过四十天。小姑父昏睡了一整天,半夜里醒了,闭起眼睛默念“清真言”。陪护他的家人也都一起念“作证言”。小姑父对儿子们说:“我罪不小啊!向主做‘讨白,求主宽恕我吧!我只顾恋自己的日子,可把老人家给害苦了……太晚了。”
六
晨禮过后,人陆续地来了。亲戚、邻居、阿訇、乡老、不相识的穆民,都来了。他们换过水,也换过衣,进了院子,一股股清洁的气息。待会儿,就要给亡人站“者那则”了。
有人喊:“水来了。”从清真寺拉来两大桶温热的碱水,几个青年人抬着进了院。屋子里哭声一片,他们知道,跟亲人分手的时刻到了。我担心着小姑姑,挤进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紧拉着小姑父,拉上就不丢。她嘶哑的嗓音含着血,她说:“舍不得啊舍不得……”
还是出了堂屋,还是松开了那双手,小姑姑两手空空地出来了,小姑父两手空空地躺在那儿。
屋子里,华子四兄弟,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男师傅一起,为小姑父进行神圣的洗礼。先洗小净,再洗大净,汤瓶里的净水,从头流到脚,把一个人的罪恶和污垢冲刷得干干净净。
干净的埋体,穿上雪白的卡凡(葬衣)。小姑父曾经用牛皮置换的皮衣、皮帽都用不着了,只有这素简的装束、清爽的穿戴。
小姑父的塌布被抬到院子中间,地上铺满白色鱼鳞布,换过水的洁净的男人,一个个脱掉鞋子站上鱼鳞布,一直排到大门外,面朝西方,整齐而肃穆。我心里涌出股股热流,没想到,在这空旷寂寥的乡村,一个普通穆民的葬礼,会一下子赶来那么多人。亲的、近的、远的、疏的、熟悉的、陌生的,听说了,都来了。在这里静静地站立和祈祷。
我和妇女们站在大门外,默默祈求真主,让站“者那则”的人,再多些,再多些吧,多为小姑父求恕饶。如果有一百人为他举行葬礼,那他就可以进入天园了。
穆民们和阿訇一起,默念对真主的赞辞,默念对穆圣的赞辞,默默为亡人祈祷。浑厚的声音回荡小院上空,跨过河沟,飘向田野。
最后,穆民双手捧到面前接都哇,在阿米乃声中放下双手。
华子四兄弟走在塌布的前头,走出家门,走过小桥,走上田地,走向墓坑。女眷们被挡在河沟边,压抑着哭声,远远地目送,跟亲人诀别。臂弯里的小姑姑,没有哭泣,没了眼泪。
小桥边站立三棵杨树,两棵大树中间,一棵蓬勃的小树。树上传来几声斑鸠的鸣叫,“咕、咕咕、咕——”像一个人在吹埙,声音古老而神秘。
安顿好小姑姑,直到傍晚我才起身回城。路过小桥,见平整的田地耸起一座平头梯形的新坟。
华子四兄弟还在地里,招呼着一辆播种机疲惫地忙碌。一个光头老人扛着铁锨蹒跚地走,我认出是年迈的刘老别,他像一头老牛,领着几头倔强的犍牛耕种。
我想,用不了多久,绿油油的麦苗就会淹没那堆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