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明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时期以来,一线工人和诗歌一样都面临着被边缘化的命運。
企业的不景气,让卑微的一线工人甚至失去了生命的尊严,他们的生活有时如同小草或深埋地下多年的煤无声无息。诗歌的境况也并不乐观,仿佛一夜之间,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的缪斯,也从原来的红光满面走向憔悴黯淡。然而,当你读了诗人老井的诗歌,你会发现我们的矿工兄弟竟然和朴实的煤一样,并没有为任何外在的东西所影响,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别人发光发热——煤矿工人的点滴生活正被他的笔从深深的采煤巷道中逐一分行列出,彰显出在场写作的魅力,透露着诗歌艺术的真和情感的真……
一
如果执意要给老井的诗歌归类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冠以现实深层写作的头衔。
尽管老井诗歌得过大奖,在全国也有一定名气,但他仍属于一线工人。一线工人的艰苦生活无需陈述,但这样的生活早已成为老井诗歌写作最优质的“煤矿层”。写诗靠灵感、积累,更离不开诗人所经历的生活。诗歌有时是现实的影子,更何况我们的社会需要诗歌,需要诗歌对各行各业苦辣酸甜的真实记录。有生活有感悟有灵性有责任感的诗人,才能写好贴近大众的诗歌。相信,如果老井没有在煤矿从事过井下掘进工、运输信号把钩工、瓦斯抽采钻机工等,他的诗歌不会如此贴近现实、如此扣人心弦。因为有了随手可得的大量直接生活经验,老井的诗歌“用事实来说话”,显得有血有肉,并且具有了一种现场感。在《来世》中,他对遇难的三位煤矿工人做了非同凡响的解读:
三辆运煤的卡车,在麦浪的辽阔里放逐奔驰
左顾顾,右盼盼
三只躯体上沾满傍晚花粉的黑色甲壳虫
沿着永恒裤脚的边线,缓慢地爬行
车上,重见天日的煤炭
一起掀开目光外面乌黑的铁盖
整体陷入回忆,冰川纪,二叠纪
最远的那个已经回到太古代
一切皆迥异于从前
只有蹲在村头吃饭的那个老汉
还保留有一张秦朝的脸
粗瓷大碗里,喷香的白米下面到底
掩埋了多少清晨,多少黄昏,多少文明辙迹
多少野蛮的蹄印
他在细细咀嚼,慢慢下咽
还在反刍,从三车固态火焰
炙热的表情里飘起了虚拟的雪
远山像滚动的筹码,平原的生殖力浓稠翠绿
适宜粘合胶质的轮胎
三车煤炭,三声乌黑的呐喊
三份在大地上缓慢摊开的工作总结
恕我在此全部引用了这首诗,实在不忍心舍去哪一节哪一行哪一个文字。读这样的诗歌,不能不让人想到臧克家先生纪念鲁迅先生的那首诗《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读到这里,我心震颤,反复读,反复揣摩,难道这就是煤矿工人的一生?我们说,写出诗歌的本质、真实性不只是现实感,准确地说它应该是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思想。读老井这样的诗歌,谁还能纠结于生活的一点儿瑕疵,谁还能怪罪于生活工作条件的不好或不如意?与这些人相比,活着就是一种幸福。结尾两句,炉中煤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三车煤炭,三声乌黑的呐喊/三份在大地上缓慢摊开的工作总结”。这种细腻的描述,满含愤怒,直抵人性,让人无法转移视线。这是不屈不挠的生,是不灭的灵魂,是生命不朽的礼赞!
二
情感大于语言。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一件作品就算再成功,它对别人的意义也不可能大过作者本人。事实上,无论什么作品都不是孤立的,有思考、有目的、有情感。而诗歌更注重使人富于联想,去感受诗歌之外的那部分;以情感为铺垫去陈述,去挖掘自己,而不是单纯的浇筑思想。因为工作的关系,老井除了直接面对矿井、巷道、比黑夜还黑的煤,还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强行下到自己诗歌的矿井里去,这是一种折磨人的苦差事。面对多灾多难的矿工兄弟,面对他们艰辛的家庭生活,这个过程他也很容易使自己受伤,以致无医可治。老井在《等待》中,一开始就出手不凡:
房门虚掩,我走进屋内没有发现一个人
饭已烧好,菜冒着热气。墙上黑框里站着的那个女人
口角已流出晶亮的涎水,残余的蜂窝煤火
像是破瓦房的口吐出的话语
断断续续地亮着
写作是在设定一个空间,人在这个空间中不断地出现或消失。老井的这首诗,通过对一个失去家庭主妇的矿工家庭的简约介绍,向我们推出“留守儿童”的生活际遇。看似平淡的叙述,令人叹服,字与字,诗句与诗句之间的联系是那么的坚实而扣人心弦。老井以某种绝对的、出于内在力量达到感人至深的方式,赋予这一对象以思想。在诗歌中表露出的担忧、关爱和希望,是他对矿工现实生活一种的关注,表现了五味杂陈的情绪。这首诗从思想上抓住情感的步步深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让老井用诗歌在感情和感觉方面,将完美和纯粹延续了下来。接下来的诗句,我们还看到了与前面一节的呼应:“我在书桌上的墨水瓶下,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这样的一句诗:/所有的饭菜都已烧好,下井的爸爸还没回来/拿起纸条走到门外,仍没发现那稚嫩的身影/正在我惴惴不安时,天空忽地暗了下来/原来是一朵过路的乌云,正停下脚步/忧郁而又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纸条上/歪歪斜斜的铅笔字。”如此写意,生动而不呆板,画面感十足。在场景的碰撞中,诗意凸现,掷地有声,引人深思。
对老井来说,语言有至高无上的自主性。有时,不是他在说,而是诗句自身在说。读这样的诗歌,沉思其中,在老井脆弱的情感和悲愤的表达中,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本真。老井将内疚、责任、仇恨、善恶等内容作为诗歌的中心所指,其情感意识构成了诗歌存在的先决条件,这也决定了他在与煤有关的人和事物面前永远地敬畏和臣服。他的诗歌无论叙述还是议论,无论是歌颂还是鞭挞,总是处在自己内心的凝视下,总是以矿工及家庭的福祉为准绳。老井诗歌实现了情感与语言二者的有机结合,二者互为参照,没有人为地彼此隔绝和孤立。
忽地一下就涌出了地面
这么多硕大的煤块,一群烏黑的山羊
体内藏着锦绣的河山,在工业广场的栅栏内缓缓地爬
它们怀揣的煤油和燃烧的念头
被阳光的脱水机拧出体外
被田野上轻浮的大风,带到遥远的远方
返回的大风,同时又带回了火炉的、电厂的
钢铁公司的,更焦灼的目光和渴望
宛如一大张渔网,密密麻麻地网住了
宽广的工业广场
只怕说一句过头的话,也会引起改变煤矿发展史的燃烧
或爆炸,工作人员闭紧双唇
拿起高压水枪喷射出大海的湿润与理性
手术刀般地锋利的水柱,割开这些乌黑的胸膛准确地
取出那心脏中可能会癌变为火山的火种
《黑山羊》
老井诗歌情感与语句的互相补充、扩展、超越、神化,组成一个个阶梯,使得其诗歌一步步掘进。《黑山羊》力图对煤作出哲学的思考,通过这些情感的集中表述联想到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不仅突出静止的煤具有动感的问题,而且还映射出矿工的辛劳,因而具有更普遍的意义。黑格尔认为,虚无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出发点,它是存在的最初形态,存在将在精神的变化中获得实现。《黑山羊》是对虚无和存在、思想和现实的辩证理解。老井身处矿井这个领域,进入真实的世界,并辅之以精神,从写诗的角度着眼,强调采煤安全第一的理念,“只怕说一句过头的话,也会引起改变煤矿发展史的燃烧/或爆炸”,这样的诗歌并不是制造紧张空气,也不是危言耸听,如此描述构成了老井诗歌不可逾越的高度。
三
一直认为,真正的诗人,写作的那一刻必是虔诚的,而且必是诗句与灵魂的碰撞。
世界有残缺,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大家都没错。老井的诗歌总是生活现场某种情形的直接带入或再现。矿工们的生存状态,经过老井的一番记述,让煤与诗歌悄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脉联系。在《煤火》中,老井再次谈及矿工的生命:
那天,他正在井下干活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
顶板上就落下一大堆煤
将他紧紧拥抱
当人们扒出他时
他已变成了煤
煤也变成了他
二者实在难以区别
人们吃力地
将他和一堆煤分开,抬上了地面
在火炉中焚化时
他的躯体释放出了
只有精煤燃烧时才产生的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那堆煤在炉膛内
燃烧出的火苗仍然是一个男人
弯腰刨煤时的形象与身态
这首诗在口语式语言的运用上自然轻熟,特别在叙事环节上,紧紧相扣,充满逻辑。这种叙事手段的运用,造成快速的节奏和回环的旋律,表明反映煤矿生活的诗也能达到让人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的效果。从篇章上看,这首诗篇幅短小,但结构简洁而意蕴丰富。诗中表现的是矿工平民化的生活,是对一次无法挽回的矿难的追溯,是对矿工生命的一次忠实记录。“与此同时,那堆煤在炉膛内/燃烧出的火苗仍然是一个男人/弯腰刨煤时的形象与身态”,如此,矿工被省略去崇高、伟大和不朽的人生价值。这样的诗歌,以平静的口吻对这类矿难的高难度书写,使我们得以看到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思,看到矿工身上的光和热。可以说,诗人并没有意摒弃人们寄予矿工的种种想象与文化意义。
老井用时空穿越的手法,让大地与一个普通矿工相融合。这种身临其境的表达,倘若没有生活,没有直接经验是根本达不到这种效果的。他把善恶、美丑、悲喜等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结合起来,唤起更强的正能量。这是一线工人以诗歌的形式描述的生活、工作,接触这些诗歌以后,才发觉这些是自己过去不曾详细了解过的人,他们感情丰沛,对这个时代是有诉求、有感恩、有愤怒的。老井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用分行的文字,把这部分群体骨子里的东西表达了出来。《瞭望》充满对爱情的依恋:“十里另一座煤矿的矸石山/已经相望了几十年,它们脸上的爱情观/依旧青草般鲜嫩可口”;《廉租房》实则在表现内心的忧郁和愤懑:“假如遇到敢砸到我/敢掩埋我的那堆矸石/那就说明我下辈子的廉租房 有了着落”;《地心的蛙鸣》渲染了矿井深处的一种状态:“漆黑的地心 我一直在挖煤/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 深绿的鸣叫/几小时过后 我手中的硬镐/变成了柔软的柳条”;《贝壳》用浪漫的笔调讴歌劳动:“不远处/轰隆隆的撞击声传出/矿车蜂拥而上/它们是装满了沧海桑田的/另一种贝壳。”我们的世界多么需要大爱,多么需要对劳动的尊重。老井这种忠于现实的阳光写作,以虚入实,构思巧妙,凭借细腻的笔触,将一个思念丈夫的矿工妻子、一个乐观向上的矿工形象跃然纸上,让我们看到了诗歌背后的力量。
诗歌是呈现个体对自身认识,有关煤矿和矿工的诗歌亦然。老井的诗歌以一个个意象的构建完成了诗歌文本意义,其切入点既体现艺术的真和情感的真,又表现出哲思的美。时下,这类题材的写作,并不多见。而在我们所看到的众多诗歌中,有太多无病呻吟和居高临下的视角,自然成为诗歌的硬伤。综上所述,老井纯熟而深情的诗歌语言表达,彰显出其超常的煤矿题材诗歌写作能力。如果沒有对诗的热爱,谁会执守几十年?相信,数年的矿井生活,让老井的内心和他的这个笔名一样,深藏能够发光发亮的“诗歌之煤”,任他在今后的岁月中开采、掘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