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郝志舟
城市浮萍:与垃圾共生的外乡人
文-本刊记者 郝志舟
能在这里干多久,
未来会怎样,
他们统统不知道。
“快点快点!动作快点!”
“收了赶紧走!别磨蹭!”
几个戴着袖标的男人凶神恶煞地四下游走,严厉地吼叫着。被怒喝的小贩们赔着笑脸,“马上走,马上走!”这是北京西三环边上的一处早市,人头攒动,卖菜卖水果的小贩们从早上天不亮就在这里摆摊。八点一到,市场的管理人员就吹着尖利的哨子出来撵人,“还不收?不想干了是吧?!”卖完卖不完,今天的“营业”就到此为止了。吼声如鞭子,小贩如绵羊,被驱赶着用最快的速度离场。
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陈姐则挥舞着大扫把开始清理满地的狼藉。菜叶子、塑料袋、泡沫保温箱以及没人要的纸箱子,都是她的“宝”。菜叶子里偶尔能刨出来些品相还不算差的土豆胡萝卜,剩下的纸箱子则会被她压扁,捆扎好后扔到小三轮车上,送到废品收购点去。
除了在早市上打扫卫生,陈姐还兼着一个小区的保洁工作。她在小区里清扫楼道,清理垃圾箱,把废弃的垃圾送到社区的垃圾站。小区居民掩着鼻子扔出来的垃圾,她要分门别类地拆开,有残余价值的拿去卖废品,易腐易烂的生活垃圾则要赶紧清走。
“现在很少有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了,都是我们这些做保洁的兼职干。还像以前一样蹬三轮车去满街转,会被城管罚的。”从河北到北京,一晃已经十年。如陈姐这样,在北京与垃圾打交道的外地人,是个数量不小的群体。他们大多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初中毕业就算“高学历”了。在城市的清洁系统里,鲜有北京本地人参与垃圾清理和回收。干这个行当不仅需要吃苦耐劳,还得学会忍气吞声,北京的“爷”是绝不碰这些脏活,也绝不受这个气的。
干了这么多年,她在旁人眼里依然像个隐形人。大多数居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有一回工作服洗了没有干,她换了件捡来的衣服,居然被保安拦下来,问她要找谁。但是陈姐无所谓,谋生不易,除了保洁的收入,卖点废品一个月也能收入三四百元,够吃饭了。
陈姐常去“销脏”的废品收购点深藏在一处不知名的小胡同里头,来自安徽六安的老张是这个收购点的“老板”。原来在农村种地的老张,家里有三个孩子要养活,那时候日子过得太苦了,在亲戚的怂恿下,他毅然决然抛下锄头,跑到城市里来“拾荒”。刚来北京的时候他住在西五环外的龙王堂村,每天要骑一个半小时的三轮车到市里来收废品。“必须到市里来,村子里啥都收不着啊!买个三轮车,吆喝呗!”年轻的老张起早贪黑,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无论严寒酷暑,每天空车上路,希望满载而归。大到家具家电小到矿泉水瓶子他都要,从不嫌少,只要肯吃苦,饿不着。但那个时候最令老张烦恼的是隔三差五的会遇到“收容遣送”。
“只要你是外地人就不行,夜里都抓你!”第一次被民警和保安拦在路上的时候,老张收了一板车的废铁,正兴冲冲地往回骑。“大白天的就把我截下了,三轮车抄去,人关到昌平的拘留所里。”在看守所蹲了一天一夜以后,又被大卡车送到了火车站,“抱着头蹲着,像看押犯人一样把我们带上火车。”同车被遣返的大都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火车到了阜阳就把我们扔下来了。”这是离老张家距离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也不管他们下火车之后是不是还有余力和路费返回农村。
“没人问问凭什么抓你们吗,犯了哪条法?”
“谁敢说?没人敢说。谁敢问啊?!”老张一个劲地重复了好几遍“谁敢问”,瞪着眼睛像看傻子,“谁问谁犯法!”
还有一次,老张跟几个老乡在饭馆吃饭。遇上了警察临检,查验身份证、暂住证。坐在馆子里的老张懵了,他没带暂住证。吃个饭也能被抓,于是又被遣送回了阜阳。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晚上睡觉也有人来敲门检查。联防队跟着派出所来查房,只要一听是外地的,首先就递解到拘留所。“到安徽的人凑够一卡车了,送走!”
到了阜阳,老张依然不放弃。他被送回来得仓促,身上没带钱。向一同被遣返的老乡借了钱买了干粮和火车票,他又回到北京。收容回来的第一件事,是交500元罚款后取回自己的三轮车。
“胆子大的也跑了。进火车站那会儿,有胆子大的就从队伍中间突然跑出去。押车的警察数量少,也没法去追,”旁边干活的小汤插了一句,“有人被大货车拉着遣送回四川,车到广元的时候,他跳下车跑。结果,摔死了……”
小汤来自四川巴中,刚到北京的时候他在环卫部门处理垃圾,北京南站建好之后,垃圾站就拆掉了,他改行去扫大街。小汤最后悔的是中间有一段时间回了四川,“要是留到现在不走,没准都有社保了。”他咧着嘴笑。给上社保,是他们这群人最大的愿望之一。现在小汤在一家写字楼下属的物业工作,每天负责清理整个大楼及周边的垃圾。虽然每个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工资,但是工作毫无保障。小汤的哥哥也在北京做类似的工作,这几天他病了,但是小汤没有工夫去看望他。“做我们这行的,生病了也得接着干,或者自己找人替你,”小汤说,“要是请假歇着,那人家就不要你了,这块离不开人。”
小汤也经历过收容遣送,那时候他拉了一车废品走到六里桥,遇上联防队员查暂住证,直接就被解送到昌平关了三天,“然后又送到广元关了一天,再送到巴中。”小汤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平静,倒像是说一件极平常的好玩事。
小汤在右安门干活那会儿,还负责在每天早上四点为旁边的小区运垃圾。某天早上,“一个醉汉出来说我弄得声音大,碍他事了。他本来就酒喝多了嘛,过来就要打我。我那会儿也年轻,干苦力活儿的,劲也大,当时就把他摔地上了。他不服气,回去就叫了四五个人来打我,我直接跑到派出所。后来是居委会协调,把我放出来的。”
“可不能跟人干架,”已经从青年干到中年的老张最懂这个道理,“人家说你、骂你,你就忍着,本来就是个最低下的职业,要和气生财。”老张前些年受了“招安”,加盟了一家废品回收公司,有了合法的牌照,从此再也不用四处打游击,走上了“康庄大道”。现在,他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干活,晚上23点后再将装满废品的卡车开到石景山的公司卸货。“北京市没我们这个行业不行,离了我们,北京就遍地都是垃圾了。北京人谁干(这行)啊!”老张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年,但没有一个从事跟父亲一样的职业,散落在河北、广东等地各干各的营生,一年见一次。
中午,记者提出请小汤吃碗面。小汤拒绝了,“不行,我得赶快回去,垃圾车一点钟就来了,我们要是不在,垃圾就堆在那儿了,这一下午的活儿就没法干了。”说着,他跨上三轮车,飞快地骑走了。
“像我们这种低收入的,就得拼命地干。”小汤没有五险一金,能在这里干多久,他不知道。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劳作者,背井离乡,龟缩在城市的角落里,像是被抛洒在边缘上自生自灭的杂草。国家、社会、时代、未来,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讲,实在遥远得很。有饭吃、有活干、有钱赚,能养活老婆孩子就得了呗。其他的,有什么重要?他们认命了。
城市离不开这个行当,但离得开这个行当里的人,一个人后退,一堆人顶上来。这虽然是个最不起眼的工作,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但一样有人抢着干,因为门槛低、不需要本钱,只要你不嫌脏和累谁都能干。有一天,如果陈姐、小汤消失不见了,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起他们。很快,新的陈姐小汤会扛起他们留下的扫把和簸箕,在一个又一个没有人注意的角落,清理垃圾,低头行走,如同打不死的小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