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行者的混合语
——读蒋彝《湖区画记》

2017-04-05 16:10程章灿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湖区行者

程章灿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文化研究

哑行者的混合语
——读蒋彝《湖区画记》

程章灿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1937年出版的《湖区画记》(TheSilentTraveller:AChineseArtistinLakeland,1937 ,Country Life Ltd.), 是流寓海外的著名华人作家兼书画家蒋彝“哑行者画记系列”的第一部。蒋彝去国怀乡,为了摆脱文化失语的“重哑”状态,综合自身在诗、书、画三方面的特长,发明了一种诗书画杂揉、中英文混合的语言,扬长避短,游刃有余,开拓了海外华人写作的新境界,也为自己在广袤的历史原野上找到了位置。

蒋彝 《湖区画记》混合语 混合文本 哑行者

一、 《湖区画记》:哑行者之语

出版于1937年的《湖区画记》(TheSilentTraveller:AChineseArtistinLakeland,1937 ,Country Life Ltd.),是长期流寓海外的蒋彝撰写并出版的“哑行者画记”系列游记的第一种。仅仅根据其时间序列,就可以判定此书在整个“哑行者画记”系列中首开风气,占有特殊的地位。进一步深入考察,可以发现其对于蒋彝一生的艺文创作乃至20世纪海外华文创作,也都具有独特的意义。

在《湖区画记》之前,蒋彝已在英国出版了一部专门介绍中国绘画艺术的英文著作《中国之眼(TheChineseEyes:AnInterpretationofChinesePainting,Mathuen & Company, 1935) ,同时还出版了线装本中文诗集《蒋仲雅诗》。①详参郑达:《西行画记——蒋彝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99页。这两部书外加其他一些艺文创作活动,使他在英伦文化界崭露头角,显示了自己在诗画两方面的艺术才华。虽然这两部书在内容(中国画)和形式(线装本)上标新立异,足以使蒋彝在一定范围内引人注目,但是,他还没有找到一个最适合自我、最能综合展示其诗书画才华且具有可持续性的写作方式。他还处于艰难探索的过程之中。

自1933年来到英国,蒋彝就居住在伦敦这座喧嚣嘈杂的大都市里。虽然远离祖国,他却无时不在忧念着国内的局势,想念着故乡的亲人。他在《东望祖国怆然有感率成五绝句》中写道:“斫地呼天歌莫哀,逼人风雨自东来。一腔热血从何洒,只剩悲凉到酒杯。”“听说潢池尚弄兵,如山忧患岂能平。覆巢今更无完卵,怪尔嘈啾燕雀声。”②蒋彝著:《蒋彝诗集》,北京:友谊出版公司,1983年,第42、43页。1940年,蒋彝在致时任复旦大学教授的老同学兼江西同乡刘咸(字重熙)的信中,曾抄录第一首绝句,可见他对此诗的重视。此信收入《复旦大学档案馆藏名人手札选》编辑委员会编:《复旦大学档案馆藏名人手札选》,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31~232页。所谓“逼人风雨自东来”,指的是当时从东北、华北步步进逼的日本侵略者。所谓“覆巢今更无完卵”,则是包括家人乡亲在内的万千同胞的处境。透过诗中的“怆然”、“悲凉”、“忧患”等文字,可以想见他那时沉重灰暗的心情。值得注意的是,《湖区画记》扉页题有“献给我的姐姐”。蒋彝童年失母,自幼“得到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郑达:《西行画记——蒋彝传》,第393、115~117页。,故与姐姐感情特别深。这个题辞固然可以理解为姐弟情深,但是,这里的“姐姐”也可以看作象征其故乡和亲人的一个符号。

在这样的人生和事业背景下,蒋彝开始了他的湖区之行。1936年7月31日他抵达湖区,8月12日回到伦敦。除了欣赏湖光山色,此行也明显有散愁息虑之意。对于蒋彝来说,此行虽然只有短短两周时间,却收获极丰。毫无疑问,《湖区画记》是这趟湖区之行最为重要的成果之一,也可以说是蒋彝艺文创作事业的一次重大突破。以中国人的眼光观看和描写西洋的山水和人事,配以中国画的笔墨丹青,再加上以中国书法写就的自作汉语古诗,诗文相成,书画合璧——这一独特的游记写作方式,就是蒋彝此行最为重要的收获。一言以蔽之,哑行者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言说方式,从此不再失语。

二、 从仲雅到重哑:失语的哑行者

一般读者也许不会注意到,初版《湖区画记》(TheSilentTraveller:AChineseArtistinLakeland)的英文书名中,多出了“AChineseArtist”,着意突出作者的中国画家身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出版朱凤莲译蒋彝《湖区画记》,封面、内封及版权页所标注的英文书名,已经改为The Silent Traveller in Lakeland,而版权页背面标注书名,仍作The Silent Traveller: A Chinese Artist in Lakeland。这一点与后来的哑行者画记系列明显不同。此书为什么要突出这一身份?后来同一系列的各种画记为什么又取消这一身份标识?其中有何原因或深意?这里略作探析。

《湖区画记》能够成书,除了内因——主要是蒋彝个人的湖区之行及其诗书画方面的才华,外因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原来,早在1910年,旅居英国伦敦的日本画家牧野义雄(Yoshio Markino,1870~1956),就已出版过一部《日本画家在伦敦》(AJapaneseArtistinLondon,1910),在当时颇为畅销。1936年8月12日,蒋彝刚从湖区回到伦敦,就收到一封乡村生活书局(Country Life Ltd.)经理的来信。这位经理在《伦敦新闻画刊》(TheIllustratedLondonNews)上看到蒋彝画的《圣詹姆士公园的鸭子》(DucksinSt.JamesPark),十分赞赏,来信约蒋彝面谈。见面时,经理建议蒋彝仿照牧野义雄书的体例,写一本《中国画家在伦敦》(AChineseArtistinLondon)。*参看郑达:《西行画记——蒋彝传》,第115页。按:牧野义雄是日本著名西洋画家、随笔作家,出生于爱知县丰田市,1892年毕业于名古屋英和学校,后留学美国,1897年赴英,住在伦敦,1910年出版《日本画家在伦敦》。朱凤莲译本《湖区画记·前言》亦出自郑达之手,而《前言》第4页提到这位日本画家,居然译作恒松郁生,不知何所据。又将牧野义雄书名译为《伦敦的日本画家》,亦不妥。蒋彝表示自己正有此意,并拿出自己在湖区的日记和画作,说自己正拟编撰一本《哑行者在湖区》(TheSilentTravellerinLakeland,简称《湖区画记》)。此书编好以后,出版商一开始拒绝接受,在蒋彝坚持必须先出此书才会动笔写作《中国画家在伦敦》之后,才勉强同意出版此书,但不付版税,并且不同意在书名中冠以“哑行者”,还托辞“哑行者”的冠名可能会引起苏格兰场的怀疑。④郑达:《西行画记——蒋彝传》,第393、115~117页。蒋彝坚决不肯去掉书名中的“哑行者”,最终定下来的书名TheSilentTraveller:AChineseArtistinLakeland,显然是双方妥协的结果。具体说来,出版商看中的是AChineseArtist,而蒋彝要突出的则是TheSilentTraveller*前引蒋彝致刘咸(字重熙)信中,蒋彝列举其作品七种的英文书名,其中包括《湖区画记》,书名作The Silent Traveller in Lakeland,可见他坚持自己认可的书名,故与出版社最后确定的书名有出入。,侧重不同,各有用心。出乎出版商意料的是,《湖区画记》出版后,在市场上颇受欢迎,The Silent Traveller(哑行者)一炮打响,此后,出版商当然不会再反对蒋彝在书名中打这张招牌了。

“哑行者”来自蒋彝的新字“重哑”。他原来的字是仲雅。“仲”是排行,“雅”则令人联想起年轻时代那个爱好文学诗歌、经常与三五好友雅集的蒋彝。蒋彝有一首诗的自注中说道,他“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任九江县长时,曾邀彭晓山、查三瞻、孙墨千、黄雪桥诸子合组匡社,每月一聚。聚时论艺论诗,并合作书画及联句”。*蒋彝《登北威尔斯(North Wales)山归来柬匡社诸子》诗自注,见《蒋彝诗集》,第67页。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风雅岁月。可惜好景不长,他在九江县长任上因刚正不阿,得罪美商和权贵,愤而辞官远行。他痛恨当时官场的黑暗腐败,深刻体会到在这样的官场上言多必失,故改以“哑行者”自称,同时把自己的字改为“重(读zhòng)哑”。*Chiang Yee,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Edinburgh (London: Mathuen & Company, 1948) 1-2.参看任一鸣:《蒋彝作品研究——文化翻译批评视角》,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谢天振教授指导),2007年,第13页。

据蒋彝传记作者郑达分析,“重哑”这个新字中,包含如下三层含义:第一,“重哑”与“仲雅”,虽然字形字义大相径庭,但读音完全一样。单纯从读音来看,也可以说并无变化。第二,蒋彝为官正直,得罪了黑暗邪恶势力,如同“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哑”字乃有感而发。第三,初到英国,蒋彝的英语基础薄弱,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形同哑巴。*③④⑤ 郑达:《西行画记——蒋彝传》,第104~105、107、135~138、105、103页。在此基础上,我还想补充两点:首先,“仲雅”与“重哑”之间的同音关系,表明新字与旧字之间、出国前与流寓后的蒋彝之间,一脉相承,藕断丝连。其次,无论是仲雅,还是重哑,这两个字的罗马拼音(按照当时通行的Wade-Giles System 拼法,应作chung ya)缩写都是C.Y.,恰与蒋彝 (Chiang Yee)名字的拼音缩写相同。蒋彝对C.Y.这个名字的缩略写法似乎情有独钟,他给女友英妮丝·杰克逊(Innes Jackson)起的汉名叫贾静如(Chia Ching-yu),其亲昵称法“静如”两字的缩写也是C.Y.。实际上,他曾称贾静如为另一个C.Y.③,想象那是另一个自已,甚至想象那是自己的另一半。

蒋彝对“重哑”这个别名非常喜欢,“1935年起,他经常在信件、绘画、写作中使用,有时还索性略去‘重’字,仅仅签一个‘哑’字”④。1936年以后,当他迈开步伐,行走各地,撰写各种游记的时候,“哑行者(silent traveller)”的笔名也就应运而生了。

仔细分析,蒋彝自称“哑行者”,又有主动与被动两方面的原因。初到英国,语言能力有限,无法自如表达,因而不得不哑,这是被动的一面。在1930年代末或者1940年代初的某年元旦,“哑子”蒋彝曾经发誓:“从今日起,把英文特别加紧用功,要说得流利、写得快,继续不断的两年,再到美国去住数年。”⑤可见,无论是口头语言,还是书面文字,他都有很强的表达欲望,自称“哑子”实出无奈,亦是自嘲。这是汉字“哑”的本义。另一方面,“哑”也是他的主动选择。面对他看不惯的城市喧嚣,他宁愿沉默。面对他所欣赏的自然山水,他悠然独赏,默然冥思,“欲辨已忘言”。这是“哑”字的引申义,相当于沉默、缄默。严格说来,英文silent traveller中的“哑”,只有这一层意思。当《湖区画记》创作和出版的时候,蒋彝的英语口语能力已有明显提高,但要应付游记这样的书面写作,仍然捉襟见肘。“哑行者”的别号,恰好透露了他面对中英两种语言的自我定位,也隐约流露了他对自身文化身份的界定。

三、 缄默:避嚣好静的哑行者

如果说前一种“哑”带给蒋彝的是落寞和灰黯,那么,后一种“哑”带给他的则是沉静和自得的喜悦。在《湖区画记》中,蒋彝明确表示:“我虽天性好奇,大多时候都喜欢保持缄默,当我不得不开口说话,舌头就会打结发痛。”“不管散步或旅游,我总是沉默寡言。”“在湖区的两星期,我几乎完全静默,因平静而生的喜悦将会是我在英国的难忘回忆。”*《湖区画记》,第30、31页。从这样的字里行间,不难体会他处于这种“沉默”和“静默”状态之中的陶然。

这里所谓“陶然”,不妨“望文生义”,解释为“陶渊明式的悠然”。陶渊明是蒋彝的同乡,他的《饮酒》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置身湖区那样美丽的湖光山色之中,蒋彝随时可以体会陶渊明的悠然心境,在其湖区之游所作诸诗中,这种悠然时常可见。例如《登高山中途遇雨》:

一山高嵬岌,笑挟白云入。

清游遭天忌,狂雨来何急。

倚石自悠然,不知衣衫湿。*《湖区画记》,第56~57页。参看郑达:《湖区画记·前言》,第15~18页。

尽管山高崔嵬,山路艰险,又突然遇到暴雨,打湿衣衫,哑行者仍旧“倚石自悠然”,在大自然中怡然自得。又如《别湖区》:

我乡有庐山,亦傍鄱阳侧。

我家湖之滨,日夕看山色。

归去订重游,悠然生远忆。*④⑤ 《湖区画记》,第143~144、104、90页。

这首诗给了我们更明确的提示:湖区的山水,让蒋彝联想到家乡的庐山和鄱阳湖。在蒋彝心目中,二者如此相似,这给了他无限的安慰,也使他产生返乡的悠然远想。通过空间上湖区与家乡山水的想象联结,他在时间上也与东晋诗人陶渊明沟通,若合一契。

虽然蒋彝没有在《湖区画记》中提到陶渊明,也没有提及陶渊明的诗*《湖区画记·前言》说:“蒋彝为他的西方读者附上陶诗的英译,译文相当贴切,但由于截然不同的节奏与语感,许多意义则无法转译,例如闲逸、愉悦、风雅与距离等。”今按:《湖区画记》中未附陶诗,只在卷末附有与陶渊明关系密切的白居易和苏轼诗各一首。此处恐是译者朱凤莲误解郑达之意,郑达本意是指蒋氏附有对自作诗的英译。,但他的心理思想显然是与陶渊明相通的。郑达不仅引述陶渊明《饮酒》“结庐在人境”一首,来论证二人诗句“悠然”意境的联系,更从陶蒋二人里籍相同、同样担任县令、同样因看不惯污浊的官场而辞官等方面,论证二者之间的联系。*《湖区画记·前言》,第15~17页。在我看来,蒋彝与陶渊明之间的联系,还不止于此。被钟嵘《诗品》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特别厌倦车马的喧嚣。“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成为他隐居生活的重要特征,也是他理想生活的标志。蒋彝辞官,远避英国,三四年来都住在伦敦这一大都市里。他对于都市车马喧嚣的强烈厌倦,仅《湖区画记》中,就有多次流露:

后来我在伦敦住了一段时日,公交车、汽车的噪音及交通,商店天天都是俗丽的装饰,街上人潮你来我往,行色匆匆,在在使我身心俱疲。(第28页)

接着,我注意到清晰的车声,那大出我意料之外,也无法将之与那令我愉悦的松涛及桥下的潺潺水声连接起来。(第35页)

我也一直被车子呼啸而过的噪音给惹恼。(第45页)

我潜静良久,直到被路上的车声扰乱了心绪,再度提步向前。(第67页)

他在《韵湖前待月》一诗中也写道:

襆被住湖中,避嚣谢群众。

一丝夜气清,入耳泉声送。

待月月不来,吾去温吾梦。④《湖区画记》,第143~144、104、90页。

避开尘嚣,就能独享清静;远离人群,可以静默不语。嗅觉中的夜气、听觉中的泉声、视觉中没有如预期那样出现的月亮,自然界的种种美好,都让他感到怡然自适。他另一首与韵湖相关的诗,恰好可以与此呼应。《独坐德韵特湖畔》:

唯美在自然,韵湖我最爱。

四围绿无声,小坐领清籁。

我有会心处,更在湖山外。⑤《湖区画记》,第143~144、104、90页。

“四周绿无声”,他却领略到了大自然的“清籁”。《世说新语·言语》中曾记晋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刘义庆撰,刘孝标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笺》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6页。蒋彝在湖区所体会到的,就是与魏晋人相类的这种与自然相亲的审美境界。

四、 古诗:哑行者的独特话语

蒋彝在《湖区画记》中插入自己的古诗创作,并使其成为游记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窃以为,这主要有如下三种因缘:

第一,蒋彝是个资深的诗人,自幼爱诗,即使身在仕途,也不废吟咏。从1933年来英,至1935年止,两年之间,就积有七绝88首,并在1935年出版了中文诗集《蒋仲雅诗》。对他来说,作诗是一种文化积习,而汉语古典诗体则是他抒情表意、驾轻就熟的工具。这是历史和传统的因缘。

第二,《诗大序》中说过:“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蒋彝初到英国,英语能力只够日常生活交流,甚至不足以应付散文写作,但面对湖区山水,面对视听感触与内心激动,难免诗情澎湃,不能自已,只好转而求助于汉语古典诗歌。这是个人和语言的因缘。

第三,他所游历的湖区,素来因诗而著名,没有一位游历湖区的人,不知道以威廉·渥尔渥斯(William Wordsworth)为代表的湖畔派诗人的大名。正在湖区徜徉的蒋彝认为:“中国的田园诗大师与渥尔渥斯之间有着许多共通点。”*《湖区画记》,第24、65页。当他作这样一个判断的时候,他所读过的东晋陶渊明和唐代诗人王维、孟浩然等人的田园诗,必定次第浮现于哑行者的记忆之海。这是空间和现场的因缘。

有一个现象,似乎尚未引起既往的蒋彝研究者的注意,那就是在《湖区画记》中,蒋彝所写的古典诗体,大多数是古体诗,而少量是七绝。据笔者统计,《湖区画记》中,共有蒋彝自作诗十五首,其中五古多达十首,而七绝只有五首。*增订版《湖区画记》中,增入两年后写作的《英伦湖区之梦》,其中提到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登香炉峰顶》和宋代诗人苏轼的《题西林壁》。显然,这两首诗写的都是江西庐山,而这两位诗人与蒋彝家乡九江也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然而,无论是1935年出版的《蒋仲雅诗》、1955年香港印行的《重哑绝句百首》,还是1973年出版的《香港竹枝词五十首》,或是1983年于其身后出版的《蒋彝诗集》,七绝都占绝大多数,七绝可以说是蒋彝最拿手、也最喜爱的诗体。从体裁来看,七绝篇幅短小,却能蕴蓄丰富,意味深长。从传统来看,七绝也是题画诗最常用的诗体。然而,在《湖区画记》中,蒋彝却大量采用五古诗体,十首五古中,更有九首体式高度一致,都是五言三韵六句,都押仄声韵,上、去、入声皆有。上文已经引录过的四篇,两篇押入声韵,两篇押去声韵。兹再列举押上声韵的两例。《赴德韵特湖途中》云:

奇石森磷磷,如狮如虎象。

自负腰脚健,鼓勇争前往。

潺潺不逢人,一路清泉响。③《湖区画记》,第24、65页。

又如《格遇斯迷湖》:

新翠扑襟裾,雨后山如洗。

斜阳忽飞来,湖波清见底。

迎面石丈人,折腰笑颠米。

十首五古中,只有《初至瓦斯特湖》一首为五言十二韵,押去声韵,与另外九首相比,其篇幅较长,正好是他篇的四倍。

三年留海外,半属伦敦雾。

人声杂车声,若闷无从吐。

生活太羁人,踯躅街中路。

长夏忽得闲,立意寻幽趣。

久耳湖区名,夙愿才一顾。

昨夜风雨来,清新入肺腑。

早起谒湖山,含笑如亲故。

纷纷骋奇观,应非梦中遇。

倏尔云四飞,真面难相晤。

不觉湿衣裳,大雨倾如注。

转眼又放晴,绿艳湖前树。

安得日日来,无事此间住。*蒋彝著,朱凤莲译:《湖区画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6~47页。

《湖区画记》偏爱五古诗体,不是偶然的。在中国诗歌传统中,陶渊明的田园诗,自然全都是五古诗体,王维和孟浩然的田园诗,大多数也是五古诗体。“潺潺不逢人,一路清泉响”,让我们油然联想到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响”韵也让我们联想到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在中译本《湖区画记·前言》中,蒋彝的五言三韵体古诗,被称为“六行格律诗”*《湖区画记·前言》,第15页。。必须指出,在汉语诗律学中,并没有所谓“六行格律诗”的名目。格律诗一般是指近体诗,而近体诗一般只押平声韵,无押仄声韵者。蒋彝选押仄声韵,就是有意通过声韵与属于格律诗体的绝句(包括五七绝)划清界限。当然,也有必要提出,五言三韵并非五古诗体的常见格式,尽管我们在《陶渊明集》中能够找到《杂诗》之十二:“袅袅松标崖,婉娈柔童子。年始三五间,乔柯何可倚。养色含津气,粲然有心理。”属于此种格式,但这首诗的著作权,似乎是有争议的。*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陶渊明集》卷四此篇下有馆臣标注:“东坡和陶无此篇。”《师友诗传录》记清人张历友语曰:“五言六句古,齐梁间多用之,唐人刘文房《龙门八咏》亦善此体,然几于半律矣。特以其参用仄韵,故亦仍为古体。大约中联用对句,前后作起结,平韵仄韵皆可用也。”*[清]郎廷槐编:《师友诗传录》,北京:中华书局,排印《历代诗话》本。确实,在齐梁人(例如梁代萧统、萧纲等人)集中,能够看到不少五言六句诗,如萧统《三妇艳》《长相思》、萧纲《君子行》《江南行》《新成安乐宫》《雍州曲三首》等。*二萧诗作,详参逯钦立校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从诗题上看,这些诗作多数有乐府民歌的背景,而且多数押平声韵。唐人刘长卿(字文房)的《龙门八咏》,也是押平声韵。*《全唐诗》卷一百四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缩印扬州诗局本。总之,蒋彝的五言六句古诗,与张历友所举诸例明显不同。蒋诗全押仄韵,也没有“中联用对句,前后作起结”的章法结构,完全不具备“半律”的形貌。这是一种颇为独特的五古诗体。以所谓“六行格律诗”称之,表明译者缺乏中国诗体常识,以致对蒋彝文本误解误译。*《湖区画记》中文本译文颇有不可解者,其中最不可解者,乃是第23、38~39、130、139页等处,将诺思(Christopher North)和渥尔渥斯等人的诗译为汉语七言古诗体,生硬拗口,不伦不类,而且多有不通之句,如“永暗隆响沛掩湖”(第39页)、“傲现群伦生苍劲”(第131页)等。

综观整个哑行者画记系列,蒋彝一直在探索使用各种不同的古典诗体,努力求新求变。《湖区画记》以五言六句仄韵古诗为主,《波士顿画记》则尝试采用词曲之体,而《三藩市画记》则综合采用七律、七言歌行和五绝等几种蒋彝往常较为少写的诗体。*Chiang Yee,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Boston (New York: W.W.Norton & Co., 1959); Chiang Yee,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San Francisco (W.W.Norton & Co,1964).总体上可以说,七绝是蒋彝最熟悉、最常用的诗体,但具体到每一本画记,他会根据题材内容的特点和抒情描写的需要,而调整诗体,推陈出新。更重要的是,无论哪一种诗体,对蒋彝的英语读者来说,皆是很能体现其“全然中国的方式”特色的文艺形式,虽然他们只能透过蒋彝的英译把握诗作的大意,而对蒋彝自书自撰的汉语古诗全然不懂。

五、 诗书画:哑行者的混合语

哑行者画记系列是用英语写作,并且在英美出版社出版的,它主要面对的是英语读者。与绝大多数英文出版物不同的是,这一系列插入大量蒋彝的绘画、书法和诗歌作品。诗画互文,诗文互补,中英双语相辅相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具有鲜明的蒋彝个人特色的文体形式和写作方式。这是由《湖区画记》开创的、由十二部哑行者画记构成的蒋彝文化游记写作的个人传统。

从《湖区画记》开始,蒋彝就强调他的游记写作“旨在刻画人与人之间的相似之处,而不是彼此间的差异,或搜奇抉怪”。*《湖区画记·前言》,第5页。换句话说,他选择的不是近代海通以来屡见不鲜的、旨在猎奇搜异的海外竹枝词的路子,他意在求同,不在志异。所谓求同,是从其旅行观察的结果与目的而言的。如果从观察角度、表达方式来看,蒋彝其实是刻意求异的。他的绘画是“以全然中国的方式,运用中国的画具——毛笔、水墨与宣纸——作画。中国画旨在表现画家的主观感受,而不设严格的规则要求重现当地景物”。因此,他“希望读者不致因传统的英国风景画而有所偏见,认为‘这不像那个地方’”。*《湖区画记》,第39~40页。同书第45、83页又重申此意。也就是说,他所采用的中国山水画法与英国传统风景画法迥然不同,是大多数英语读者所不熟悉的。他用文言创作山水诗,用中国毛笔书写自作诗,其审美语言更是英语读者所陌生的。蒋彝自己也曾意识到这种矛盾尴尬的处境,他曾有过这样的自述:“虽然我的笔名‘哑行者’意谓(味)着我应当缄默不语,但兴致一起时,我仍会以中文朗诵自己所写的一些湖区诗作,只盼英国友人能加以见谅。”*《湖区画记》,第154页。然而,他毕竟提供了一种以“有诗为证”、”有书法为证”、“有画为证”为特征的新鲜的言说方式,中国书画的色彩、线条、构图等,仍能给英语读者带来中国文化的冲击。

以《湖区画记》为首的哑行者画记系列,是由混合文本构成的作品。首先是英语散文(essay)文本,带有“中国之眼”的独特视野,散发着中国文化背景的特殊韵味。其次是蒋彝自作诗文本,这些诗作又以两种方式呈现,一种是英语译本,着眼于内容的呈现,另一种是汉字书写本,着眼于形式的呈现。借用《庄子·外物》中的那个著名的比喻,前一种注目于鱼和意,后一种则注目于筌和言,既得鱼,同时又不忘筌,内容和形式同样看重。其三则是与文字描写相配合的中国山水画文本。不同的文本各司其职,各尽其用。例如,在《湖区画记》中,蒋彝诗作的书法多数是以行书呈现的,其布局则变化多端,或条幅,或横幅,或斗方。在后续各种画记中,字体更加丰富多样。这些自作诗书法,主要是作为一种视觉文本,以图像方式传递有关中国书法、中国艺术和中国文化的信息。在语言文字受限的跨文化交流中,书法和绘画艺术可以替代文字,甚至超越文字。在这个意义上,哑行者画记系列应该被视为海外华文写作的一个新品种。

总之,由《湖区画记》肇始的哑行者画记系列是一种混合文本,更是一种混合语文本。“重哑”的蒋彝终于发明一种混合语——一种诗书画杂揉、中英文混合的语言。这种前所未有的语言,帮助他在独具特色的跨文化交流道路上迈开了关键的一步,使他扬长避短,游刃有余,开拓了海外华人写作的新境界,也为自己在广袤的历史原野上找到了位置。

[责任编辑 罗剑波]

The Mixed Language of the Dumb: A Reading of Jiang Yi’sTheSilentTravelerinLakeland

CHENGZhang-can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TheSilentTravelerinLakeland, published in 1937, authored by the famous overseas Chinese writer and painter Jiang Yi, is the first volume of The Dumb Series. To express a migrant’s yearning for his native land, and get rid of cultural invisibility, Jiang Yi integrated his expertise in poetry,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to invent a language combined in the three artistic forms and mixed in English and Chinese languages, innovative and creative with his advantages, and opened up a new realm of overseas Chinese writing. He also secured his own position in the vast historical field.

Jiang Yi, Lakeland, mixed language; mixed text, the dumb

程章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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