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静
亲密关系是一种信任关系。不论在社会属性归类上,关系双方是父子、恋人还是朋友。
肖恩和他男朋友奥斯卡要去塞班岛结婚,准备工作之一是去裁缝店定制西服。
给他们量尺寸的时候,裁缝闲聊,问说,两位先生是参加集体婚姻吗?奥斯卡惯常地不吱声,肖恩等了一秒钟,回答说,不,是我俩结婚。
这一幕挺有画面感,甚至都可以成为一部爱情喜剧的开头。我有点遗憾没在现场,所以得知他们第二天还要去看戒指,就举手表示要跟着去,带着某种试图看到好戏的无良心态。
这是一家法国奢侈品的门店,在某个老牌商场的一层,如今基本无人问津。我先到了,帅气店员客气地招待了我。“我来看婚戒,但朋友还没到。”我告诉店员。他建议我先自己看看。
这是我第一次被邀请试戴婚戒。这显然不是一个想象中那样,充满仪式感的过程。戒指戴上后,挤出一圈肉,盘在戒指周围。这个画面有点残忍,但好在,现场并没有其他人必须目睹这残忍。
看到别人试婚戒,想到自己。这还只是我在跟肖恩与奥斯卡交流的过程中,不住回顾自身经历的例子之一。我发现,我对他们的采访不断遭遇到自我投射的触发点。
我一方面体会到,自己赖以共情的过往经验未必适用;另一方面,又在肖恩的故事中感受到某种普适的亲密观。他有一句话很让人赞同——人们总用社会学方法去分析和探究同性情感的心理,当作一个课题,却忘了他们首先是独立的个体,拥有特殊的经历,也有共通的情感。
如果说每对情侣都要经历一个从陌生到亲密的过程,肖恩和奥斯卡之间的亲密度,我深信自己从未体验过。在跟他们交流之前,我对亲密关系,总体而言,是向往却模糊的。但之后,至少我认识到一点,亲密关系是一种信任关系。不论在社会属性归类上,关系双方是父子、恋人还是朋友,都得有一个强大的信任前提。
下面就来听听发生在肖恩身上与信任有关的亲密故事。
肖恩出生在北方一个省份,初中毕业后,就离开了故乡。先是由母亲带着到北京上高中,后来自己去成都读了大学,随之又到北京工作,再也没打算回去。肖恩把那次到北京讀高中的决定,视作他身为体制内人的父亲的远见之一,另一个远见,则是许多年后对他移民计划的支持。
肖恩十五六岁时,长得一团和气,在并未开始流行“正太”这个词的21世纪初,同学们的直觉是他“显小”。但他脾气又不小。瘦弱,却爱出头,还是班里的团支书,这三项元素,使得他成了校园霸凌者的对象。有一回,他被三个男生围到角落,如果不是班上另一个男生李晓出现的话,一场拳头雨势不可免。
李晓架开了三人,肖恩得以幸免于挨揍,这让李晓身上有了某种英雄的意味。肖恩将“初恋对象”这支飞镖扎到了李晓身上。李晓圆头圆脑,不高,也不见得帅,他发现肖恩好像没事儿总爱找他,所以他开玩笑问肖恩,是不是喜欢他。肖恩回去思考了一个星期,震惊地发现,这竟然是真的。但他立马意识到,当时有女朋友的李晓,可能无法与他成为一对理想中的恋人。这件事让肖恩心绪不宁,起伏不定。这种飘浮的状态,成了肖恩高中时代的主题曲。原本他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不打游戏,规规矩矩长大。高中第一年,成绩始终维持在前80名,在他所在的名校附中,这个名次完全够用来考北大、清华。而因为这段漂浮,他的成绩从峰值跌落。
不过有一点肖恩是幸运的,李晓善解人意,一直以寻常心对待他。二人现在仍是互相十分信任的朋友。对肖恩来说,李晓身上还贴着个秘密标签:最感激的人之一。
肖恩曾去“知乎”回答过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那个问题是,如果可以,你会选择做同性恋还是直男。肖恩的答案是,谁会故意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地狱模式啊。后来这个答案得到了6000次赞。
其实,原生家庭和性取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两者都是无法选择的,但朋友和恋人可以。所以,他把对李晓的这种感激堆在嘴上,制造出一个不那么严肃的假象,消解掉最后一丝尴尬的可能性。他跟这个朋友之间,如今很少见面,信任的基石却在少年时代建立,最初无法预谋,之后也无可取代。
在广告公司工作的肖恩说,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其实直男才是其中的少数派。但即便是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他和奥斯卡能在一起七年,也算得上是件叫人赞叹的事。
没有婚姻关系的两个人,反而更容易在金钱面前趋向于“豁免”,这也是同性恋人能走得长远的原因之一
肖恩到四川读了大学。头两年是工科,但他有一颗兴趣广泛的心,在学校广播站当了播音员。他在一次采访中认识了奥斯卡。几乎从刚在一起时,二人就一起生活了。除了头半年磨合期有过一些争吵,这对情侣身上的夸张剧情,比某些男女朋友还要少。
肖恩的朋友当中,很有一些致力于活在夸张、折腾的戏剧幻象中的情侣。例如他的朋友大海,趁男朋友睡着之时,偷偷用指纹开了手机,给他所有微信好友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大家,自己死了。向外界索取存在感,不惜毁掉信任。还有一种拒绝过于亲密的恋人,他们有一些专用语,对关系进行分门别类,例如“open relationship”(开放式关系),或者“no strings attached”(互不牵绊)。因为事先讲清,好过产生依赖后受到伤害。在恋爱关系上,他们这一套更接近美国人的约会文化,不像中国的许多男女情侣,常常是你想结婚,我只想谈恋爱。没有共识,就有伤害。
很难讲得清的是,理智与情感的比重,多少比例更合适,更易于人们找寻到亲密关系的供需平衡点?
总之,肖恩与奥斯卡全然不走这些路线,平衡点却让人觉得异常稳固。尽管参照体型,朋友们会戏称这一对像是《摩登家庭》里著名的同性情侣Mitch和Cam,却完全没有他们的戏剧化。
大学毕业后,二人一起从成都到了北京,去了同一家广告公司。过了两年,肖恩跳槽,没过多久,奥斯卡也跟着跳了。之后肖恩跳回第一家公司,很快奥斯卡也回来了。最终结果是,两个人不只住在一起,连工作都有无限交集。他们最长一次分开的时间,还要追溯到肖恩大学毕业那年,从此之后,没有分开超过一个月的时间。
跟肖恩相比,奥斯卡要胖一些,安静不少,羞涩很多。他唯一主动回答的问题是:“以后移民去了国外,会担心寂寞吗?”答案干脆利落:“当然不会,我本来就不喜欢社交。”其余的时候,都是肖恩在说,即便问到他身上,也要肖恩戳戳他胳膊提醒他说两句。但其实奥斯卡才是两个人当中的主心骨。他说自己是个不太吱声却想一些奇奇怪怪问题的人。刚到北京的某一天,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街上。看到肖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奥斯卡就想,我为什么是我,以及,就是这个人了吗?这是他头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发现答案是肯定的。这个问题后来就没再出现过。
对肖恩来说,类似对彼此关系的自省的瞬间则要滞后得多。有一回他需要在网上支付一个款项,给奥斯卡打电话,当他说完“登录密码就是我常用的那个,支付密码也是常用的那个”后,意识到一件事:他们所有的社交账户和银行密码,互相都知道。手机也设了密码,但都将对方的指纹录入。现代社会,开放的手机,几乎就是开放本身。他们将一切暴露在对方眼前。
不只如此,移民要花一大笔钱。上个月他们刚交给中介的费用,用的是奥斯卡卖掉自己天津房子的钱。两个人的打算是,先将升值空间小的房子卖了作前期花销,等一切准备就绪了,再卖掉肖恩在北京的房子。外人看来这是桩大事,有一百个理由草木皆兵,得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于他们自己,却是细水长流的信任,不足为奇。在充满自我保护和理智划算的时代里,这种无条件的信任甚至有点浪漫。
有人婚前就因为买房子两家分别出多少、写谁的名字而谈崩,有人因双方家庭对嫁妆或彩礼数额不满意而谈崩。肖恩和奥斯卡,在没有婚姻制度这道屏障保护的二人,反而生长出某种强大的信任感。从这个层面,肖恩和奥斯卡或许因此获得了一种豁免,在人性考验这种大题目面前,他们得以免试。如果将互相信任量化为恋人长期相处的一道关卡,他们幸运地获得了先天优势。
但跟母亲相处,又是另外一种状态。
肖恩的母亲原来在大学工作,请了长假,到北京陪他读高中。不过,三年的独处,并未能制造出母子相依为命的亲密。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天气热,楼上邻居喧哗。肖恩没忍住,奔二楼跟对方讲理,要求对方安静。楼上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人,后来寻机把肖恩堵在了楼梯口寻衅。这回肖恩报了警,但这个地方也因此没法继續再住。搬家后好一阵,母亲仍在不断数落肖恩,觉得他当时不该如此冲动,害得他们只能匆匆搬家,住到了一个并不如意的房子里。肖恩觉得自己面临高考,压力本来就大,却还要承担这种没意义的数落,于是跟母亲对抗。一次吵架之后,他连续三个月没跟母亲说话。母亲几近崩溃了,问他,这辈子都不跟我讲话了么?肖恩才松口。
这件事后,肖恩觉得与母亲沟通是件困难的事。困难归困难,有些沟通却不得不进行。比如向家人坦白自己喜欢男生这件事,我们当然很顺理成章地管这件事叫“出柜”,好比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这个词,并不在“60后”一代的字典里。这比接受一个像智能手机之类的新生事物,要难多了。
2013年春节,肖恩回家过年。父母惯常唠叨,一是希望他早点结婚,二是希望他能换个体制内的工作,稳定一点。这些热切的盼望,每年都听,肖恩原本打算混过去就好,但那回他父亲逼得有点紧,三人就吵了起来。
肖恩的父母之间感情也并不怎么好,早就分房而睡,有时候肖恩看他二人在家,半天也没一句对话。但这不妨碍父母将儿子的婚姻一事排在首要位置。肖恩逃离客厅,把自己关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母亲进屋柔声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肖恩当下就有了向母亲坦白的冲动,反正这种事,再好的时机都是坏时机。母亲听后,大哭。肖恩正想抚慰,父亲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像是电灯开关,急急扭停了母亲的哭。向父亲隐瞒真相这个主意,电光火石间,母子二人就达成了默契。
左图:台湾地区电影《喜宴》剧照 右图:美国情景喜剧 《摩登家庭》剧照
从此,母子二人算是站在了同一战线。父亲有时候会向母亲提议说,要不我们来个突然袭击吧,突然出现在儿子家中,看这小子到底在北京干吗。转头母亲就把这个消息告诉肖恩。三口之家的信任关系,穿插着斗智斗勇。
讲到此处,肖恩把自己择出来,评论一句,你看,他们两个的婚姻有多虚设,谁跟谁一边儿的都搞不清。
但肖恩的父亲倒不是完全处在无知无觉状态。肖恩带奥斯卡回去过,二人在北京同住的事他也全都知道。有时候回家,寒暄的老三样之一,不知何时已包含了关于奥斯卡的部分——他工作怎么样,交女朋友了没有,等等。后半题,在肖恩看来就是一种试探。他甚至断定父亲早已猜出大概,只是在他们母子合力隐瞒之下,还有最后一层窗户纸未去捅破。
那个春节后,肖恩与母亲的关系出现了奇异的转变。
首先他母亲开始自责。她将肖恩不喜欢女生,归罪于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不和睦。她当然清楚,自己跟丈夫之间别说亲密关系,连起码的沟通都缺乏。这种自我归罪的前提,毕竟还是首先认为同性关系是一桩异常现象。肖恩需要安慰母亲。但一个究其本质要从社会学和生物学来做双重解释的原理,从何讲起呢?肖恩尝试过多次,都以失败告终。
肖恩宣布真相对母亲是个大事件,叫人猝不及防。这有点像李安的电影《喜宴》里的情节。男主角伟同跟母亲一起在医院走廊里,母亲得知儿媳怀孕,欣喜地咬儿子的胳膊,这是她跟伟同儿时的亲昵举动。伟同一把甩开,跳起身,宣布真相。电影中的母亲,第一反应同样是:“是他把你带坏的么?”
现实中的母亲的另一个转变,是她开始吃奥斯卡的醋。二人出去玩,如果母亲得知了,她一定会来责问,怎么不带我去?
我听到这段时,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是如何跟男朋友的母亲相处的,我发现自己的首要原则是弱化存在感。这是一种并不明智的消极处理,没想到在肖恩家里,将“女人”换作“男人”,对立形势并无二致。
我觉得这个关系的奇妙之处在于,经过几年潜移默化,儿子另一半就是奥斯卡了这个事实,肖恩母亲其实已逐渐接受。不然,这个醋从何吃起。但肖恩和他母亲都未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放弃沟通,一个从未承认其合理性。
在北京的房子买好后,作为贡献首付款的父母一方自然也需来看看。肖恩的母亲就来北京跟他们二人住了几天。母亲住在小房间,肖恩跟奥斯卡住一间。但是肖恩也注意到了,奥斯卡尽力殷勤,嘘寒问暖,可母亲全程都眼神闪烁,未跟奥斯卡有过目光接触。身体语言很明白地在说,她是排斥的。这是三人最近一次共处一室,局促与尴尬的印象,在肖恩脑海里挥之不去。
虽然肖恩说,如果没得选,他一定选奥斯卡,但我的感觉是,儿女与父母的矛盾总是这样,爆发一次,又很快消弭于无形。血缘关系,第一级信任是无条件的利益,谁都是为对方好,比如出钱买房;更进一步的二级信任,即无条件的理解却难以抵达。最主要的原因,是许多人并无清楚的认识,这种信任其实是需要去“赢得”的。
如果明白这是一件需要付出相应努力的事,情势便会大不相同。两代人之间,亲密鸿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