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钧
他是个有意思的老人。他“赤裸着脊背”扶犁耕田,被他使唤的那头老牛疲惫不堪,消极的态度让他有点不满。他于是吆喝起来:“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旁边的人听了纳闷——这头牛竟然有这么多名字?便拿这问题问老人。
老人说:“这牛就一个名字,叫福贵。”可是不对呀,刚才老人分明一连说了5个名字呀!老人神秘地向疑惑者招手,想悄悄告诉他个中原委,却欲言又止,因为他看到福贵正抬头看着他。他于是训斥那牛:“你别偷听,把头低下。”那牛便乖乖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福贵老人才压低声音告诉那人:“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这本是一头待宰的老牛。在新丰牛市场,面对一个霍霍磨刀的赤膊男人,它趴在地上,流了一摊眼泪。福贵不忍心看它哭,便顶着一群人的哄笑,用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买下了这头不中用的老牛,并和它共用了“福贵”这个名字。福贵老人把福贵老牛当成“伴儿”来对待,牵着它去水边吃草,就像拉着个孩子。老人憨痴地随口叫出离世家人的名字,让老牛觉得,在不远处还有5头干劲冲天的牛正在和自己比赛呢。
丹麦作家约翰尼斯·延森也写过一个人与牛的故事,跟余华笔下的这个故事可谓相映成趣。安恩是个老妇人。一天,她牵着她的奶牛来到了瓦尔普峡集市的牲口交易场。交易场上杂乱喧闹,安恩却多么“安闲”啊!她晒着太阳,旁若无人地织着毛袜。那依偎在她身边、用头温柔地蹭着她肘部的可是一头惹眼的“好奶牛”,它健壮结实、皮毛干净,“浑圆的乳房胀得鼓鼓的,软绵绵、毛茸茸地垂在肚皮底下”。
商人来询价了,她说这牛不卖;屠夫来询价了,她又说这牛不卖。人们有些蒙了,又问了她些“这牛已经有主了吗”或者“这牛是你自己的吗”之类的问题,安恩一一回答,而她的回答更加令大家气恼——既然这头牛属于你而又不曾卖出,那你为什么高低不肯卖呢?你带它来这里,究竟是为了出风头,还是想拿大伙儿开涮呢?
安恩老太太听了,神色慌乱起来,不得不向大家道出实情:“我的小村庄上就只有這么一头奶牛,它又没法同别的牲口在一起,所以我就想,倒不如把它带到集市上来,至少可以让它跟同类聚聚,散散心。”
应该说,福贵和安恩给过我太多的精神抚慰。年幼时读古书,不明白古人为何会将残鸷之人唤为“忍人”。后来慢慢懂了,原来,忍就是不动性、不动情、不动心,血液可以结成冰,肉身可以凝为铁。
其实,福贵的牛,杀了也就杀了;安恩的牛,卖了也就卖了。它们是不会抗议的,也不会变个鬼、托个梦来找那辜负了它们的人纠缠不休,但是,“不忍”的人会在心里跟自己纠缠不休的。我喜欢这两个疼牛的老人,喜欢他们站在牛的立场上去想。他们乐于揣摩牛的心思,怕它消沉,怕它孤寂,怕它忧伤,于是,他们就跟牛唠嗑,带牛散心,把这个世界的温暖传递到牛身上。
(刘清英摘自《青年博览》 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