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耳墨斯和K的三次战斗
——卡夫卡《城堡》解读

2017-04-02 05:15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信使神性卡夫卡

顾 晨 成(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赫耳墨斯和K的三次战斗
——卡夫卡《城堡》解读

顾 晨 成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论述了贯穿卡夫卡《城堡》的最重要线索——K的三次“战斗”,认为卡夫卡受古希腊文化影响至深,古希腊神话因素蔓延在其作品中。《城堡》中大量关于黑夜和梦境以及相关场景的描写都指向了同一个希腊神——赫耳墨斯,并且代表赫耳墨斯特征的骗子、信使、睡眠掌控者身份,均折射在《城堡》中不同的人物身上。赫耳墨斯在K的三次战斗中发挥引导作用,使K的精神不断受到激励,从而能保证斗争状态的延续。K三次战斗的胜利与失败,也是受卡夫卡所理解的“神义”之牵制,成为了反讽。

卡夫卡; 《城堡》; 赫耳墨斯; 反讽

贯穿《城堡》的最重要线索是K的三次“战斗”:爬上高墙、于院中等待克拉姆和在比尔格处打倒“希腊神”。这三次战斗都发生于夜间,而夜晚在《城堡》中与睡眠共同构成了小说黑暗、压抑的氛围。小说中存在大量与睡眠相关的场景与人物,比如克拉姆就是个半睡半醒的官员。夜晚和睡眠的横行,使得人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处于城堡上方的巨大神明。根据卡夫卡幼时所受教育:“四年级时增加希腊语……熟记大段大段的荷马史诗,不要求理解,只要求熟记吸收”[1]来判断,古希腊元素对卡夫卡有着巨大影响。学者罗伯森就说,“我们的确能在《城堡》中看到古希腊神话、史诗的影子”[2]。当这些影响渗透到卡夫卡后期的创作——《城堡》中时,古希腊神义便融入了卡夫卡的写作,而这个神很可能就是赫耳墨斯。

赫耳墨斯,宙斯与迈亚之子,希腊众神的信使,一个“说谎的、欺骗的、偷窃的、带来睡梦和夜晚的神”[3]。卡夫卡通过对夜晚和睡眠的描写,对赫耳墨斯进行了“变形”处理,使赫耳墨斯以多种形式遍布于文本各处。赫耳墨斯名字的含义与“解释”与技艺有关——“编织言语”,赫耳墨斯的所有活动也均与“对话”有关[4]182-185;而《城堡》大部分由对话,即通篇的言语组成,因此《城堡》原本就存在着一个文本意义上的赫耳墨斯——解释。另外,赫耳墨斯往来于神、人之间,保证神、人的协调,若按柏拉图在《王制》里类比城邦与灵魂之结构的方法来理解,赫耳墨斯在《城堡》中也有着“大写”(神)和“小写”(人)两个存在形态:“大写”的赫耳墨斯化为黑夜与睡眠;“小写”的赫耳墨斯——“骗子、信使以及其肉身”分化在人物中,骗子依附于K,信使遍布城堡,如巴纳巴斯,肉身化为比尔格。因此,《城堡》中存在大量分裂的现象,而“大小写”的赫耳墨斯就是其中之典型。赫耳墨斯既然作为“一切形式的交流之主”[4]184,他也就在《城堡》中起着特殊作用:不仅自身存在分裂,还连接着其他分裂的意象,尤其重要的是,这个“文本的信使”串联起了K的三次战斗。

一、第一次战斗

K在小说开端就展现出了强烈的战斗欲望。究其原因,首先,这与卡夫卡本人有关。有学者认为,“卡夫卡虽有宿命意识,但他的宿命意识中蕴含着积极抗争的内涵。”[5]其次,K对战斗(struggle)的渴望是由于他的“神性”,即赫耳墨斯代表的欺骗。K始终试图让城堡相信自己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尽管他所说的老助手和测量仪器从未出现。K的欺骗带有强制性,他在进入村庄时就未打算顾及城堡及村里人的意见,而是将自己的“神性”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从而做到“俯视其他所有人”[6]。于是当那两个“蛇样的”助手出现时,他没有过于在意两个助手的相似,而是直接将他们合为一体,并赋予他们跟自己相同的身份:外乡人。“蛇样的助手”这一比喻,正好体现了卡夫卡在小说中对K的赫耳墨斯身份的暗示。赫耳墨斯的金杖是两蛇缠绕的“盘蛇杖”(caduceus),而助手起到的作用——辅助,与权杖的作用一致。这两个“蛇形”助手成为了K的“盘蛇杖”,而K无疑也暴露了赫耳墨斯的部分“神性”。

K的欺骗本性在助手出现后变得明目张胆。K对城堡撒谎,谎称自己不是土地测量员,而是老助手。出人意料的是电话那头没有做出反驳,“一个全然不同的、更低沉且威严的声音说:‘你是老助手。’”[7]21蹊跷的事实似乎证明了城堡对待K“平易、甚至是友好的态度”,问题出在了K身上。K不愿意融入城堡,宁愿抗拒城堡对他的好意,并“先入为主对一切妄加评论”[8];K的敌对态度,加上虚伪的谎言,为提防时刻可能发生的被揭穿,使他这个“骗子”在城堡中获得生存权利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战斗。嘉黛娜因为K的“虚假”而与其争论:“请你敞开心扉(tell me openly)跟我交谈”[7]85。K则否认自己在说谎,觉得自己“没什么好隐藏的”。不仅嘉黛娜看出了问题,弗丽达也对K表示了“受欺骗的已经不是我——我连受欺骗的份儿都没有”[7]158的抱怨。贵宾楼老板娘在小说最后更加直接:“你没有说真话,你干嘛不说真话?”[7]314K此时已经不想狡辩,他不否认自己之前是在说谎。小说的“第二天白天”,另一个“小写”的赫耳墨斯接近了:“信使”巴纳巴斯要求见K。K在仔细体味了巴纳巴斯送来的城堡“回执”之后,认为城堡的态度无非就是“强制”和“威严”,这与他高傲的“神性”相矛盾,他便成功将“要进行斗争”的起因归罪到了城堡一方。他对村民们行为的思考也透露了他要战斗的原因:“他们并不是出于恶意而老是跟着他;也许他们只是真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只是说不出来。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们就也许只是天真,看来天真在这儿已经司空见惯。”[7]25在K看来,城堡的“专横跋扈”完全是被村民们的天真惯出来的;他发现了“与村民们拥有相同思维方式的危险性”[9]。既然城堡的“专制”对他而言是威胁,而那些村民毫无希望,自己的外乡人身份又无需为城堡的“专制”负责,那么斗争的重任就只能由他来肩负。

K下定战斗的决心后,在城堡的第二个夜晚甩开了助手,跑向了“信使”巴纳巴斯。“信使”也未“渎职”,他起到了“小写”赫耳墨斯“带梦者”和“引路人”的双重作用,在“大写”的赫耳墨斯——黑夜的包裹下,使K处于“神游”状态,同时引领他走入冥府。

他们往前走,可是K不知道是去哪儿;他什么都辨认不出来,连他们是否已走过教堂也不知道。光是赶路已经很费劲,所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不是始终对准目标,而是被弄乱了。他的心头不断涌现故乡的情景,充满了对故乡的回忆。在故乡,中心广场上也有一座教堂,周围有一部分是一片古老的墓地,墓地周围围着一道高墙。[7]28

巴纳巴斯并未带来“真正的梦”,他没有让K睡过去,而只是让他处于半清醒状态(hypnopompic);他的作用在于借助周围的黑暗环境(即“大写”赫耳墨斯的黑夜象征)和K之前产生的“斗争欲”,成功将他的回忆(白日梦)与冥府(墓碑、教堂)相连接。“大小写”的赫耳墨斯在此时进行了第一次“合作”,即合“一”;K在遇到了“神之分身”之后,在回忆中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胜利。

K的第一次胜利是自我与群体的双重胜利,也是他最彻底的一次胜利。K面对着这道“之前还没有爬上去过的围墙”,一心只想征服它。于是他“叼着小旗”,宛如一个先驱;他试着爬上围墙,结果“第一次就成功了”。具有象征意味的是,他在高墙上插下了旗子,“旗子迎风飘扬”,这一句带有强烈占有欲的描写显示了K第一次胜利对于灵魂自我解放的彻底性——完全的征服与占有;他低头看着那些十字架,仿佛他征服的不是高墙,而是整个冥府,整个死亡世界;他第一次有了“成神”的感觉。但光有个人灵魂解放的胜利是不够的,于是一个教师“碰巧经过”,把他赶了下来。这次看似“丢脸”的失败其实反而是一种对群体的胜利:教师所代表的群体对K爬上高墙行为产生了恐惧;出于恐惧,教师用骇人的目光把K赶了下来,但他恼怒的背后正隐藏着教师的心虚。因此K的这次爬上高墙的行为,不仅发展了自我的灵魂,更是得到了群体的认同。换句话说,K的行为是一种对群体生活中产生的未言明却理所当然的“规矩”的反叛。这正如一位西方学者所说,“教师作为被‘规矩’教条化的‘观众’,其认出的反叛行为,恰恰以反面参与者的身份证明了K行为的‘正义’”[10]。K在俯视一切的时候必然能感受到处在墓地附近的教师的愤怒,他就像一个处在聚光灯照耀下的演员;这次的爬墙“演出”得到了“观众”的认同——尽管教师用了“骇人”的“喝彩方式”。K当时就感受到了这种双重胜利的快感,即使“他的膝盖在下来的时候擦伤了,费了好大劲儿才回去”,他还是感到了一种“终生受用”的胜利感与荣誉感。这次“胜利”确立了K的“神性”,他的高傲也因此牢固起来。

K对城堡的斗争由赫耳墨斯引导的回忆而拉开序幕。K虽然被赶下高墙,但这绝不是失败—— K对这次爬上高墙的回忆是持完全的肯定态度的,在精神上是完全胜利的;这次对胜利的回忆,其意义也尤为明显,即确立K斗争的正当性和赫耳墨斯“神性”。但由于城堡的虚幻性质:“城堡的权力与组织看上去到处都有,但它也不存在,因为它没有具体到一个明确的实际对象”[11],K只能将战斗矛头对准他“着实看到”的第一个明确对象——城堡“办事处主任”克拉姆。在确定了斗争对象之后,K很快付诸了实践,他又一次抛开两个助手,在贵宾楼的院子里进行了第二次战斗——等待克拉姆。

二、第二次战斗

K的第二次战斗是三次战斗中唯一一次真正“在场”(presented)的行为,与梦境和回忆没有直接关系。乍看上去,在小说的第四天傍晚,除了笼罩着的迷雾与昏暗的环境,之前那个代表信使和骗子的“小写”赫耳墨斯在这一次行动中似乎被请出了舞台。

事实上,在战斗开始前,卡夫卡隐晦地通过K的感受来暗示神的存在。K来到院子时一直觉得车夫在看自己,认为车夫“就像在观察一只猫”。但车夫是睡着的——与其说是车夫在看K,不如说是“大写”的赫耳墨斯在观察K。随后这个“大写”神再次发挥对睡眠的掌控力,他让车夫醒了过来:“那是车夫,好像刚睡醒,伸了伸懒腰,大声打着哈欠”[7]102;还让车夫暂时担任“信使”一职,把消息传达给K:“可能还要等很久呢……在您走之前。”[7]102K没有理解神明的提醒——等待即徒劳,而是选择继续战斗。不过车夫擅自提了一个建议,他提议K去喝酒。饮酒使得K与第一次战斗时一样,再一次进入了半清醒状态,或许K在饮酒后会再一次做起“胜利”的白日梦,再一次得到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说,饮酒是对“胜利”的一次公开邀请,K也差点又一次掉入“大写”赫耳墨斯的怀抱:“(他)暖和得昏头昏脑,盼望的克拉姆终于来到”;他自我的“神性”使他没有照着车夫的提示去拿边门上的酒,而是自顾自地拿了身后门上袋子里的酒,此时他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

他取出一瓶,旋开瓶塞,闻了一闻,不禁失笑,那气味如此香甜,就像爱人在夸奖你,对你说甜言蜜语,而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想知道,只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是他,便十分开心。“这是白兰地吗?”K怀疑地问自己,出于好奇尝了一口,不错,是白兰地,真奇怪,喝了之后火辣辣的,身子缓和起来。[7]103

K距离半清醒的状态仅仅一步之遥。他本打算开怀畅饮,结果院子里的电灯突然都亮了起来。这些电灯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将K强迫式地置于关注的焦点。人们似乎再一次发现了两次战斗发生时场景的相似处:K均处于被关注的焦点。但实际上,在这一次发生在城堡范围内的战斗中,K在灯亮的一刹那是处在完全的被动之中的。灯亮的同时伴随着莫姆斯的出现,聚光灯的亮起与K关系不大,毕竟K在他们眼中并不重要,就连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汉斯都敢直言不讳地对K说:“我认为你并不有权有势。”K被突来的亮光弄得非常清醒,跳下了雪橇,酒也翻了出来;即将到来的“胜利”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K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他的战斗计划仅仅是等待克拉姆,但完全没有作更进一步的计划;在面对莫姆斯的盘问时,他哪怕依旧固执地说“我要等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全身抽搐了一下。

城堡给出的反应与K预计的大相径庭。如果一开始回忆中神的引导、灵魂的胜利都预示了正确的方向,那么只要照着神意坚持战斗,克拉姆的出现就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克拉姆并未因为K的战斗精神而被迫现身。莫姆斯的高傲态度打碎了K的“神性”,他丧失了智慧,坚持着矛盾的自我:“我就算错过他,我也要等他。”[7]105莫姆斯离开之时,电灯也随着他的离开而熄灭,这倒让K产生了一种“胜利”的感觉。坚守阵地的成功让K认为,这是他的战斗精神赶走了莫姆斯。但此次胜利未给K带来任何与之前的回忆中哪怕有一丝相同的喜悦,挫败感随着“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迅速窜上心头。

他赢得了别人很少能赢得的那种自由,没有人能够碰他一下或撵他走,甚至不能对他讲话;但同时又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不可侵犯更无希望、意义的了,这种想法至少也和前一个想法一样强烈。[7]106

毫无疑问,K获得的自由即是孤立。K的“神性”在此时发生了变化,虽然他没有收起高傲,但已经从一开始的不愿“低头”、坚持绝对自我的“神性”外化转变为对身份认同有着强烈需求的“人性”散发——K已经开始为村民、官员的认同而活。即使是神,其存在的合理性不也得建立在人的认同之上吗?K在克拉姆“拒绝出现”后发现他所谓的土地测量员身份欺骗到的只有自己,这个身份并未得到他想象中的认同感。因此,K这一次的“胜利”仅仅是个人“神性”的延续。第一次的战斗收获了“教师”这个愤怒的“肯定者”,而这一次的战斗未能吸引任何“观众”:聚光灯并未因为他的坚守而持续亮着;莫姆斯“毅然决然”地消失了,而那个最有可能成为“观众”的车夫——他之前还曾邀请K喝酒,现在也只是“一本正经、专心致志”地干着活,丝毫不去注意K。这和K本身所期望的战斗效果截然相反,唯一找到的“自由”也是一种“空虚的自由”。

卡夫卡对胜利和失败的反讽(irony)在K的第二次战斗之后正式建立。不难看出,这两次战斗,K欲求的胜利都包裹在失败的外衣下。但是,K爬上围墙的行为足以解释K的“神性”与造成教师恐慌的原因:教师出于恐慌而赶其下墙,K由此产生的自我满足和精神胜利是显而易见的;K坚守阵地的行为看似成功,却被证明是徒劳——在第二次战斗中,没有大惊失色的旁人使K失败来为K的精神胜利作有力的证明,因此没有“失败”的“胜利”竟成了真正的失败。另外,K爬上高墙的行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仅仅是为了爬上去,而坚守的行为是带有目的性的。结果,无目的的行为带来了惊人的精神力量,有目的的行为却带来了空虚与挫败。那些对应着的环境——高墙下空空的墓地与灯光“满照着”的院子同样形成了强烈反差,这正如学者科尔总结的那样,贵宾楼的“空旷与(灯光的)饱满正好是一种谐剧式的反讽”[9]。第一次战斗是对第二次战斗的反讽。实际上,K作为“欺骗者”,其行为本身即是反讽。身份的虚无从一开始就预示了战斗的失败,虽然他始终声称自己是土地测量员;对谎言的不断证明看似在言辞上建立了一定的效果——他获得了某些人如巴纳巴斯的肯定,即便如此,用科尔的话来讲,“他这些实质战斗的失败正成为了他所讲‘真实故事’的否定,战斗的意义也不过是变得愈加虚妄”[10]。如果说回忆中的爬上高墙成为K精神发展的高峰,那么这一次的战斗就直接将K拉下了高峰。为了保持“神性”,K必须为新一次的战斗找到对象。但如某个西方学者所说,“K越是为了追求目标而战斗,他的被孤立感觉就会愈加强烈”[11]。K看似依旧对克拉姆不依不饶,实际上他的战斗对象已经是“小写”的赫耳墨斯;失败使他怀疑“神性”所带来的战斗精神的合理性。为避免“被孤立”状态的再次出现,K就需要转移目标,去打败自己的“神性”。于是他在比尔格处从半清醒的幻觉中进入,成功找到“小写”的赫耳墨斯,与之进行了又一场战斗。

三、第三次战斗

在K遇到比尔格之前,他的处境已经相当艰难——他亲手打跑了助手阿图尔,助手们还要反过来告他;未婚妻弗丽达也被耶利米亚“拐跑”;他自从在奥尔嘉那里连夜听了阿玛莉亚的故事之后已是意识模糊,睡意开始上涌。因此在城堡的第五天半夜到第六天凌晨,梦的牵引者——“大小写”赫耳墨斯的同时降临成为了必然。

K遇到比尔格是个意外。他忘记了本来要找的秘书艾朗格的房间号码,于是他在误入房间后,看到了一个滑稽的、蒙在被子里的比尔格——一个“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工作的秘书”。很多评论者都认为K在比尔格处的这一次行动是一次失败——他的昏睡使得他错过了他原本最想要听到的话。但笔者认为,结合K随后产生的幻觉来看,K的这一次行为其实又是一次胜利。

我们先得留意比尔格是怎样介绍自己的。除开他所说的“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工作”的状况,他还“处理信件、传唤当事人”,于是人们又找到了一个“信使”。仔细推敲比尔格自我介绍的言辞,人们还会再次发现卡夫卡设置的反讽:“有人作伴,我倒反而最容易睡着”、“最能使我昏昏欲睡的是谈话”[7]259,结果,这个“老是睡不好”的秘书开始了长篇大论,而本应使比尔格昏昏欲睡的“谈话”,倒是让K睡了过去。对于这个荒诞的设置,卡夫卡研究者莫里斯认为,这个“信使”的言辞和卡夫卡其他作品一样,“并不在于要让主角理解他说的话,而是要让主角睡着”[12]。K开始假寐,对眼前这个“催眠者”感到厌烦,认为他只是“妨碍自己睡眠的一样东西,至于他的意图是什么就不清楚了”[7]263。比尔格的意图其实和巴纳巴斯一样,他并非要让K昏睡过去,而是要通过催眠使K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以再次进入白日梦。这个“信使”同样成功了:K没有真睡,他听得见比尔格说话,甚至“比先前困得要死还勉强撑着的时候听得更清楚”;同时他又切真感受到了自由:“他自由自在,比尔格再也抓不住他了”[7]264。这次的自由并不同于第二次战斗时感受到的自由,而类同于首次“胜利”时的喜悦;这一次的自由是又一次打开梦幻之门的钥匙,是即将发生的战斗的必要准备,更是战斗“胜利”的预示,“他觉得他好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已经有一伙人在欢庆胜利,他或许还要和别人举起香槟酒杯来庆贺这胜利”[7]264。

因此,看似是比尔格让K变困而使他丢失某些重要信息的秘书的胜利,其实却是K由于进入白日梦而又一次掌握了战斗的主动——这与回忆爬上高墙时的状态几乎相同。比尔格和巴纳巴斯起到了相同的作用,他和K也一起成为同一个“神”——被分开的“小写”赫耳墨斯于此处又开始了亲密无间的“合作”。由于K被神之信使成功地带入了“梦幻”之中,他也就“成功地将自己和比尔格的角色关系反转了过来”[8],为战斗的发起者和掌控者。

一位秘书,赤身裸体,活像一尊希腊神像,在这场战斗中正被K步步紧逼。秘书样子很滑稽,他在K的紧逼下总被吓得忘掉自己的骄傲态度,不得不急忙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来遮挡那裸露的部分,但总是太慢……K步步紧逼,那是非常大的步子。这算得上是一场战斗吗?没什么严重的障碍,只有秘书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这位希腊神像一个被挠痒的女孩那样吱吱叫。最后他走了,K独自一人在一间大屋子,他转过身来寻找对手,准备再战一回合;可是那儿已经没有人了,那伙人也已作鸟兽散,只有那只香槟酒杯被摔碎在了地上。[7]5

笔者认为,这个希腊神像很有可能就是赫耳墨斯。K在幻觉中把眼前絮絮叨叨的秘书直接当作了赫耳墨斯,而“小写”的赫耳墨斯在小说中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肉身。不仅如此,K将赫耳墨斯作为战斗对象,也说明了K对战斗精神和身份的怀疑。仔细考察这段话就会发现,这个希腊神不与比尔格对应。K想象出的赫耳墨斯形象来自于他和比尔格,但赫耳墨斯不显示比尔格的性格——这个神完全不是那个“笑吟吟的”、“高高兴兴”的比尔格,却有着高傲、滑稽的样子。笔者认为,这个高傲态度指向了两个人,一个是K,另一个是第二次战斗中的莫姆斯。K这次白日梦式的战斗不仅旨在反抗“自我的神性”,还携带着报复心理:他击垮了自己已经破碎不堪的“神性”,并以报复性的滑稽方式打败了曾打碎他“神性”的莫姆斯。

在击败了“小写”的赫耳墨斯后,K很快又清醒了。清醒没有冲淡他的喜悦,反倒使他的胜利感觉持续不断;他回味着那种喜悦,那种喜悦逐渐演化为膨胀的情绪,指导K去革“小写”神的命:“这就是你的希腊神!把他拉下来吧!”[7]265K此时完全处在高人一等的自信状态,一扫之前战斗失败的阴霾,在面对比尔格“叨叨”的时候还很自在:“他现在确信,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完全进入梦乡。”自从击败了自己的“神性”,K就掌握了如何被引领进入“大写”赫耳墨斯神性的方法:比尔格的“叨叨”其实就是带领他接近“大写”的赫耳墨斯——城堡的途径。有西方学者解读出了K昏睡的含义:“K看似被‘算计’而入睡,其实是自愿陷入睡眠;他不是在逃避问题,而是对问题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方式。”[9]这个全新方式就是通过“大写”之神来进入城堡。比尔格的言辞成为城堡对K的欢迎词,K也感受到了举起香槟酒杯庆祝时的荣耀感,将神明拉下来就是他灵魂的重新受洗,重获“神性”。

卡夫卡在此处别有用心地进行了一次互文以证明K的“再生”。K在比尔格处昏睡时,有人已经预料到其方位,他“猛拍隔板”以惊醒K。K这一次被同样且粗暴的方式赶下了好不容易爬上去的“荣耀高地”。比尔格倒是清楚是谁惊醒了K:“是艾朗格,您快去见他,他已经生气了,得想办法平息他的愤怒。”[7]270与爬上高墙那次最后被赶下来的“失败”一样,这次K也被“愤怒”的对立方拉了下来。K的身体动作开始变得有趣,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是在模仿幼时被赶下高墙时的弄伤膝盖、跌跌撞撞:他“俯视着膝盖”,“慢慢起身”,忍着全身的酸痛“摸着床、摸着墙、摸着门”踉踉跄跄地出门,与首次胜利后的“擦伤膝盖”“费好大劲回到家”的动作如出一辙。K的这一次战斗之所以是又一次彻底的胜利,同样是因为他的胜利建立在了对象的愤怒之上,而且这次的“失败”倒是真的“在场”了。失败成为了胜利,K对艾朗格的“马虎态度”成为挑战城堡的宣言;战胜赫耳墨斯的行为让K获得了新的精神力量与荣耀感,他的灵魂再一次被激励,获得了继续战斗的动力。

四、结 语

神性的引导者——赫耳墨斯,在与K的合作与较量中通过“大小写”的方式而保持着张力。K两次被引导的“胜利”均是白日梦,换句话说,卷入到现实世界中的“胜利”并不存在;第二次战斗中的“小写”神并不在场,K在实际战斗中的失败是必然事件。K只能在想象、回忆和梦里反抗,也只能在虚幻中获胜。这佐证了K虚伪的“骗子”属性,似乎也印证了K进入城堡的不可能。

因此,卡夫卡在《城堡》中设置的反讽意味就尤为明显了。K的胜利是第一次的精神胜利和第三次的灵魂重生,但是这两次均只发生在梦幻之中;唯一一次发生在现实世界的第二次战斗,迎来的是一次无聊的失败。虚幻对应着胜利,而现实对应着失败。不仅如此,K 在“大写”赫耳墨斯引导下打倒的是赫耳墨斯本身。大量的反讽、反逻辑的叙事使得人们在这种对应关系中感受到卡夫卡在写作《城堡》时的怀疑与踌躇。笔者认为,卡夫卡对赫耳墨斯这一古希腊神明的运用,正好可以解释其在《城堡》中这种反讽式的、荒诞的叙事模式。卡夫卡的反讽和荒诞,很大程度来源于古希腊文化,也包括古希腊神义论。对此,学者曾艳兵认为,“反逻辑的古希腊文化,其荒诞神秘正是卡夫卡最为关注和欣赏的。正是在这里,卡夫卡与古希腊文化建立了紧密而又明显的联系。”[13]然而,卡夫卡运用包括古希腊神义论在内的古希腊文化,并不是直搬照抄,而是重构了古希腊神义论,从而创造了自己的神义论。对此学者罗伯森明确指出:“卡夫卡只是将古典拆开并重建,将其服务于自己的卡巴拉。”[2]古希腊的神义论,关注的是城邦政治与神学、公民与神的关系——人背后站着神,而政治背后,站着神义。古希腊神义,代表着灵魂之正义。然而,卡夫卡从不提起“正义”这种“大写”词汇,他似乎在写一些新神话。文纳·卡拉夫特认为,卡夫卡的“正义”出自于对旧神话的批判:“(卡夫卡)对神话整体如此犀利强烈的批判在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14]因此笔者认为,K打倒的希腊神,既是赫耳墨斯这一古希腊神明,也是K的精神世界,更是古希腊神义。卡夫卡如同站在墓地高墙上的K,俯视着旧神义;卡夫卡的“神义论”通过《城堡》,成为了一场文学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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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祝 颖】

Hermes and K’s Three Struggles: Interpretation of Kafka’sDasSchloss

GuChench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K’s three struggles in Kafka’sDasSchlossare discussed, which are the most important clues throughout the whole novel. It is considered that Kafka was influenced by the Ancient Greek culture, and Ancient Greek Myths spread in his works. Plenty descriptions of night and dream point to a Greek god, Hermes; and the identities of fraud, messenger and sleeping master who represent Hermes are refracted in different roles inDasSchloss. Hermes acts as a guide in K’s three struggles, inspiring K’s spirit and guaranteeing the continuation of K’s struggle. K’s victories and failures in the three struggles were contained by Kafka’s understanding of the “meaning of God”, which is irony.

Kafka;DasSchloss; Hermes; irony

2016-10-12

顾晨成(1992-),男,江苏常州人,浙江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

2095-5464(2017)01-0109-06

I 106.4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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