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小说的创伤书写与救赎之道

2017-04-02 05:15安徽新华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230088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库切白人南非

金 怀 梅(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88)

库切小说的创伤书写与救赎之道

金 怀 梅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88)

从创伤理论视角剖析了库切小说创作的创伤叙事及其所蕴含的主旨意蕴,认为库切对创伤意识形态深层原因的认识及在此基础上提出的消解创伤的救赎之道,显示出其创伤叙事下普世性的道德与人文关怀。

库切; 创伤; 救赎

南非作家库切(J. M. Coetzee) 的作品以多义性和开放性著称,加上语言简练冷峻、结构隽永精致,“在南非文学乃至全球20世纪小说的发展中都占据一个特殊的地位”[1],库切也因此成为当前西方国家被研究、评论最多的作家之一。库切折桂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其作品在我国的关注度也日益提升。国内学者的研究多集中于对其作品的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自由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等视角的解读,涉及创伤研究的并不多见。事实上,“创伤气息弥漫在库切作品中,不仅涉及主题与人物塑造,还在作品的意识与结构中融入创伤的节奏、过程与不确定性”[2],创伤书写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杜兰特在《后殖民叙事和哀悼的运作》中认为,库切与美国作家威尔森·哈里斯(Wilson Harris)和托尼·莫里森(Tony Morris)一样,都在作品中充分书写了后殖民语境下延续的种族压迫的创伤[3]。从开篇之作《幽暗之地》(Dusklands)开始,库切在作品中塑造了众多身体或心理方面的创伤人物。而个体创伤往往链接着更广阔的社会因素和文化意识形态。笔者拟以创伤视角为切入点,探讨作家创伤叙事背后的缘起,分析作家作品中深刻的创伤意蕴,揭示作家为消解创伤所建构的救赎之道,以及在历史语境下对个体与社会、创伤与历史及当下的深刻思考,以便在更为宽阔的文学或文化背景中进一步理解库切文学创作的独特意义和风格。

一、库切创伤书写的缘起

“在后殖民文学里,个人创伤和社会创伤无法避免地联系在一起,创伤应该在特定的语境下进行研究”[4]。 库切的创伤体验和创伤书写与20世纪大环境及南非独特的历史语境紧密相联。20世纪留给人类的是战争和创伤的记忆,正如王苏波所言:“人类在20世纪一开始,就领教到战争的凶残”[5]。两次世界大战、大屠杀、冷战、越南战争和中东战争等多场局部战争的危害,以及种族主义、殖民主义的恶行,使得西方大批葛兰西所谓的“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作家利用文学武器描述灾难、见证创伤,创伤小说应运而生,成为人类创伤体验的艺术表征。库切广阅西方著作,文学素养来源于西方,尤其深受以言说创伤著名的荒诞派戏剧代表人物、法国作家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影响,并做过他的作品研究。贝氏作品旨在运用后现代主义手法揭示人类生存的焦虑、孤独、困惑,以及人们在现代社会中丧失自主意识后的悲哀,对库切的创作手法和主题产生了重要影响。此外,生在南非、长在南非的库切自然离不开南非历史和文化语境的浸润。“痛苦是非洲文学一个惯常的主题”,表现在其文学作品中存在的“大量的苦痛描述”[6]。文学是历史与现实的载体,作为非洲受殖民历史及种族歧视持续最久的国家,南非的历史是一部沉重的苦难史。17世纪始荷兰殖民者的入侵拉开了南非苦难命运的序幕,19世纪英国人觊觎南非的钻石和黄金开始了对南非的殖民势力渗透,并与荷兰殖民者后裔——布尔人为争夺殖民权发动了两次英布战争(Anglo-Boer War)。时至20世纪,流血事件仍不断,种族主义政权制造了针对黑人的沙佩韦尔惨案和索韦托惨案,死伤无数,种族矛盾持续激烈。《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Life&TimesofMichaelK)和《铁器时代》(AgeofIron)就是以此为背景创作的。种族隔离政策的严厉推行不仅给黑人和有色人种带来了身心的摧残,也让有良知的白人背负了心灵的耻辱,库切就是带着这样的耻辱于1960年逃离南非,去往向往的文化母国英国寻求文学之梦。在内外压力下,1994年南非结束种族隔离制度,然而形式上的民主并未消解长期内外殖民遗留的二元文化构成——黑白对立,后种族隔离时代依然社会问题严峻,新一轮的暴力轮回呈现,《耻》(Disgrace)讲述的俨然是这种暴力。时至今日,南非仍然时局动乱,发生经常性的排外骚乱,与曼德拉的各民族大熔炉——彩虹之国——的理想相去甚远。虽然库切并不总是把小说的背景置于南非的历史与现实语境中,且也声称反对将自己大部分作品限定在特定的语境下解读,但读者总能感到作品中隐隐指向的正是南非的后殖民文化语境。库切研究学者阿特韦尔(David Attwell)在 《J. M. 库切:南非与书写政治》中就坚持声称库切的小说与南非语境的密切关联[7]。库切运用独特的视角,把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写作策略与南非的独特语境相链接,编织出一个个呈现出历史与当下张力的创伤叙事。

作家的创作也离不开其亲身的经历。库切的创伤书写也与其自身创伤体验有关。自传体小说《男孩》(Boyhood) 和《青春》(Youth) 向我们展示了作者苦闷、孤独、乖戾、阴郁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为人们了解作家的创伤体验提供了渠道。作为荷兰裔南非人——阿非利垦人(Afrikaner),库切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却是英式的,家庭内部的语言也是英语。这使得他在学校里与那些不穿鞋子、说话粗暴的阿非利垦男孩格格不入,并因为宗教信仰问题被老师和同学挤兑、孤立;学校里有民族主义倾向的老师恶意暴力惩罚学生,造成作者心理紧张,担心自己被惩罚,决意宁愿死也不愿受此耻辱;亲眼目睹家里的小雇工、混血种男孩埃迪因为想家逃跑被一位英国绅士用皮鞭猛抽,过早地感受到了两个世界、两种人生的现实境地;新交的朋友西奥家境富裕,却因为是希腊人进不了最好的学校;家庭中母强父弱,对母亲给予的过度的爱难以接受,对父亲的无能和懦弱鄙视和厌恶,甚至希望他死掉;……《男孩》通过主人公小男孩对周遭世界的感受,意图揭示南非社会的文化裂痕,而这种裂痕深深地影响了处于其中的人们,“他的心如历尽沧桑,阴暗而坚硬,一颗顽石般的心”[8]144,“在13岁上,他成了个阴沉乖戾的人,愁眉不展,心思晦暗”[8]179。《青春》讲述了作者去往伦敦之前的南非大学生活和在伦敦的蹉跎岁月。带着逃离令人窒息的母爱和痛恨的南非局势的欢快,作者抵达梦寐的理想国度追求文学理想,然而彼时的南非已脱离英联邦,作为前殖民地的人,库切是被轻视和排斥的。和新交的奥地利女友去其主人家,女主人的“眼睛告诉他,这儿是欧式住宅,我们不需要一个没有风度的殖民地人,何况还是个布尔人”[9]97。尽管是欧洲白人,但“在很长的时间里伦敦人都不会把他看作是个货真价实的伦敦人”[9]115,成为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提到的流亡的“圈外人”、“谔谔之人(nay-sayer)”,“永远处于不能完全适应的状态,总是觉得仿佛处于当地人居住的亲切、熟悉的世界之外,倾向于避免、甚至厌恶适应和民族利益的虚饰”[10]。加之由于现实的处境,他的文学梦迟迟无法实现,这些使他到达了痛苦、疯狂的境地,使其无奈的感到“在现实生活中,唯一能够做得好的看来就是经受痛苦”[9]72。他试图把这种痛苦释放于性上,不断的与短暂结交的女孩发生无爱的性爱,却带来更深重的不安和耻辱。“南非是他内心的创伤”[9]130。然而远离创伤之地的伦敦并没有带给他预想的收获,反而加重了他的孤独与痛苦。

历史文化语境和个人成长经历所带来的创伤体验虽是沉痛的,却带给库切宝贵的创作视角和创伤意识。正是自身经历的内心孤独与痛苦使其能以平实、冷峻而又极富张力的语言潜入人物内心,以想象的描述建构创伤的叙事。

二、库切的创伤书写

当前,创伤理论已成为文学、艺术、历史、社会学、哲学、心理学、宗教、神经科学等跨学科研究范畴。20世纪80年代通常被视为当代创伤研究的起源。在70年代观察了越南战争对退伍老兵的精神影响后,美国精神病协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于1980年把创伤的后果描述为“创伤后压力失调”(PTSD),并把这一术语正式纳入官方诊断手册,首次承认环境可能在整体上影响精神失调。90年代出现了创伤理论研究的繁荣景象。当代创伤文化研究的先锋人物凯西·卡鲁丝(Cathy Caruth)在吸收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下的创伤研究基础上,提出了“创伤理论”这一命题,详细探究创伤内置的伦理和文化内涵。同一时期的创伤理论家还有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苏珊娜·费尔曼(Shoshana Felman)、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等。他们都揭示了创伤理论和文学批评之间存在着独特的密切联系。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西方对于“创伤的文学表征、尤其是创伤的伦理意义的研究”日益热衷[11]1。

卡鲁丝对创伤的定义是“强加于受创者精神的伤口,破碎了受创者对时间、自我和世界的经历,并造成其极大的精神痛苦”[12]。在她看来,由于创伤的“延迟性”(belatedness)特征,创伤脱离个体控制,带着一种抵抗线性时间和叙事结构的力量拒绝被随心所欲地给予重述。然而,文学叙事具有负载、表征和治疗创伤的功能,胜任于应对创伤的反叙述危机,“文学虚构作品能提供明确表达创伤的阻力和冲击力的灵活性和自由”[13]99。二战后兴起的“创伤小说”见证了创伤叙事的意义,既重构了历史,又思考了当下,依傍创伤理论的当代小说批评研究掀起热潮。虽称不上创伤小说家,然而创伤是库切一贯的创作主题,他的小说凝聚了各式创伤人物,他的文学成就离不开他的创伤情结和创伤书写。笔者在对库切20世纪创作的小说进行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梳理出其中的创伤书写脉络,以期对库切作品中的创伤书写特征和内涵有整体性的把握和理解,下文将分别从作品中书写的白人创伤和黑人创伤两个方面作具体阐释。

作为南非的殖民者后裔和种族隔离制度下的白人,库切深深负疚于自己被动的同谋者身份,因此刻画精神或身体受创的白人主人公是其一再的坚持。《幽暗之地》里的美国人尤金· 唐恩是一位身心受到重创的人物。他崇尚暴力、疯狂为政府构思对越战争的升级计划,对战争的痴迷造成其心理变态、人格分裂,最终住进精神病院。美国精神病协会列举了创伤后的一连串症状,包含“重复的幻觉,梦魇和闪回,情感麻木,躯体反应和对回忆创伤事件的无力”[14]。唐恩身上呈现了诸多的创伤症状:在情绪低落时,以观赏有关越南战争前线血腥场面的照片为振奋剂;与上司及家人关系僵硬,幻想妻子有外遇,劫持并刺伤幼子马丁,把插刀的声音回味成“就像在宁静的乡下,人们可以从脚底‘听见’远方火车头的声音一样”[15]61;举手投足间出现“抚摸脸庞”“脚掌心蜷拢”“身体各个部位的抽搐痉挛”等一系列躯体化反应。从唐恩最后想弄清楚他是谁的过错的陈述中,读者可以探寻到他创伤的最初缘起。“在我抵达我的故事尽头之前,我的整个童年依然有待研究。我的母亲正在夜色下展开她吸血鬼的翅膀。我的父亲正在外当兵”[15]71可见,父亲经历的战争造成母亲的异化,也给唐恩带来了难以抹灭的创伤记忆。尽管他自建的心理防御机制似乎已把这种记忆埋藏到潜意识的深处,然而,在弗洛伊德看来,童年经历的创伤事件不仅对以后的人生有更大的破坏性,而且如若个体在创伤事件之前没有建立起一层焦虑,其自身的防御机制是很脆弱的。创伤具有潜伏期及强迫性重复的特点,通过不断地使个体重返创伤图景,使涌入心理的大量刺激连为一体,实现对防御措施的破坏性控制。库切在这里要展现的是对战争和殖民地压迫性意识形态的控诉,这种意识形态不仅毒害亲历的人,对那些不直接作用的人也有毁灭性的影响,这在当下仍有警示意义。

《内陆深处》(IntheHeartoftheCountry)是关于南非大陆上一个阴郁的白人老处女玛格达的孤独、怪癖、疯癫的内心独白。作者采用意识流的手法潜入叙述者内心,表现其创伤思维的极度混乱。一个不确定的自我、一段段不可靠的叙述,讲述着一件件现实与幻觉难辨的事件。混乱的叙事后面隐匿着叙事主体由于创伤而无力承载的孤独、压抑、无助和恐惧。玛格达疯癫的创伤叙述一方面影射整个南非社会的病态症状,另一方面通过女性疯癫的文化表征,意欲“颠覆南非布尔文化里的主导话语”[11]130,释放被压抑的渴望。《铁器时代》中的科伦太太具有深刻的自省意识,因而与作者库切一样,面对一个黑白二元对立的南非社会,以及黑人群体的苦难,精神布满伤痕。她身患的癌症是病态的南非现实的具象化。扛鼎之作《等待野蛮人》中的老行政长官同样身心皆受创。目睹帝国执行者对“野蛮人”父女实施的暴行后,内心无法平静,遭受良心的拷问和内心的折磨;在把“野蛮人”女孩送回其部落返回后,又遭受了乔尔上校为代表的帝国权力的惩罚,经受种种非人的身体蹂躏。库切试图揭示“文明人”对“文明”戕害文明的自责和检讨,人类正义的信仰在动乱的世间无法关照灵魂。《耻》中的大学教授卢里在南非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大背景下因为自身的道德越界丧失了身份、地位和尊严,沦落到替黑人打下手、照料动物的境地。面对被黑人打劫、女儿被强暴的现实无处伸张正义。殖民主义势力的消退瓦解了白人赖以生存的一整套社会建构,白人遭遇了暴力的轮回,成为殖民主义“越界”南非的替罪羊。库切似乎要拷问的是作为创伤事件的种族主义,其暴力的压迫性重复何时能终结。《彼得堡的大师》(ThemasterofPeterburg)主人公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癫痫病并经常发作,然而“身体的痉挛和抖动只是个冗长的前奏,心灵痉挛的冗长前奏”[16]。丧子之痛加上活在动荡大环境里的悲哀和无助让其认为自己是疯人中的一员,孤独和幻象伴其左右。这是库切20世纪创作的少见的一部不直接以南非为背景的小说,然而谁又能否认19世纪末期动乱、压抑的俄国不是对20世纪南非政治的指涉呢?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白人,库切关注的当然不只是白人的精神伤痕,有色人种及其群体的创伤与生存状况同样在其小说里得到深刻揭露。《幽暗之地》第一部分“越南计划”里,越南人民在美国兵的蹂躏下所遭遇的深重苦难令人震惊:越南女子(其中有孩子)被随意强暴;像牲畜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的越共俘虏不仅经受种种肉体的酷刑折磨,精神同样遭受戕害,直至精神失常;越南人的尸体堆满壕沟,尸体被切开,肝脏被拽出,头颅被随意割下,都“是在他们死后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割下的”[15]23。同样,第二部分里,白人殖民者雅各·库切关于早期殖民的狂妄叙述背后,显现的是非洲原始土著被滥杀、被肆意征服的血泪史。殖民者仅仅“为杀戮而杀戮”,野蛮成性,土著人被视作异类,其生命一文不值,可以像牛羊一样被随意射杀:一个在溪边取水的漂亮女孩无端遭到枪杀;布须曼人遭杀害后被放在火架上烤炙;土著女孩被恣意玩弄,然后像抹布一样被丢弃;…… 《铁器时代》里黑人被白人政权滥杀,一具具同胞尸体呈现在黑人面前,科伦太太家的女佣看到儿子尸体时的悲恸,无不昭示着黑人族群的创伤之重。《等待野蛮人》里,作为帝国势力假想敌的“野蛮人”,父亲被殴死,女儿被致残。小说对女孩残缺的身体描述着墨较多。“残肢的伤痕是创伤事件可视的、有形的身体印记”[17]。作为创伤的意象和见证,库切把残肢作为工具使受创伤者遭受的不可想象的经历具象化。《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的K是个身体先天缺陷、智力低下的小人物,带着母亲一心寻找一片远离历史、处于乱世之外的绿洲。然而,战争和混乱让他一路历尽磨难。母亲在颠簸的路途中客死他乡,未能如愿回到朝思暮想的儿时生活的快乐农场;而K随身东西接连被抢,三次被强行抓进营地。想自己种瓜过着简单的洞穴生活也终不能遂意,没来由地被认定为企图为叛军提供后备储粮,因而菜园和藏身之地被毁,人被抓走。在营地里日渐消瘦和虚弱却拒不吃食物是对现实的无言而决绝的抗争。小人物的生活和追求,逃脱不了大时代的风云。作为《鲁滨逊漂流记》的互文文本,《福》(Foe)是“一部关注奴隶制集体创伤的后现代作品”[18]。安妮·怀特海德认为,作为创伤小说的主要风格策略,互文性使得小说家“通过扰乱年表或时间性来投射创伤的症状,使得此前沉默的人物的声音得到恢复”,并使他们能证明自己在之前宏大历史叙事下的被排除[13]110。《福》就是要恢复被割去舌头的奴隶星期五的“声音”,揭示以星期五为代表的非洲黑奴群体被殖民的苦难历史,对抗原文本中被排除在外的奴隶群体的集体创伤和奴隶制的罪恶。

库切的小说与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两种相关背景或语境紧密相关,为传达创伤的非现实性,同时又忠实于创伤事实提供了有效途径。利用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新形式和技巧批判了传统叙述技巧下的宏大叙述历史观,唤起对创伤记忆的注意,展示创伤事件破坏和扭曲的冲击力。作为后殖民小说,深受殖民主义遗产的复杂影响,显示自身的伦理维度,关注创伤记忆的复原和承认被压抑、被否定和被遗忘的事物。库切不仅突出黑人及其族群沉重的历史创伤,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带给白人及其后代的精神伤痕也作了深刻的揭露。混乱的南非是黑人和白人共同的精神炼狱。库切笔下的创伤是立体的、多维的。

三、库切的救赎之道

库切小说的深刻不仅在于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展现了创伤及其表层的社会、政治原因,更在于通过作者敏锐的洞察力揭露了创伤背后隐藏的压迫性意识形态方面的深层次原因,并提出了消解这种意识形态的救赎之道。“库切的小说,至少在大多数文本中,都具有哲学意义的探寻”[19]。他对交互作用下的关系哲学尤为关注。而近代以来,西方一贯奉行始自笛卡儿的主观主义主体性哲学,这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坚持主客二分的暴力认识论,把主体和理性提高到社会本体地位的高度。这是造成对他者征服、对社会压制的异化思想的根源。自我通过对他者的压抑和制服来确定自己的主体性。由于坚持二元对立,他者总是作为先验的自我建构世界秩序用的工具而存在,是没有主体性的物的存在。在殖民话语里,东方和黑人等有色人种成为西方和白人为了自身目的而建构起来的没有主体性的他者。西方是先进的、白人是优越的,东方是落后的、黑人等有色人种是野蛮的。法侬(Frantz Fanon)提出的“善恶对立寓言”即是对这种由西方传统二元对立思想建构的殖民主义话语模式的经典概括。现代西方哲学自20世纪20年代胡塞尔提出“主体间性”概念以来已实现了向关系哲学的范式转变,认为自我不是一个封闭的、自我生成的系统,而是在与他人的动态联系中形成的,他人与自我是互为主体的关系。后现代主义作家们都在为处于边缘的他者恢复主体性诉求努力,深受英美后现代思潮影响的库切自然也不例外。此外,相较于其他后现代主义作家,库切自身在政治、文化、地缘方面的边缘性使得他更加关注边缘他者的创伤经验,且产生更加强烈的消解创伤的救赎意识。因此他在作品中自然体现了对关系哲学的青睐,认为只有抛除主观主义主体论,解构殖民话语,实现平等、和谐的人际关系才是走出创伤的最终之道。

玛格达真诚地想要和黑人汉德里克夫妇建立一种超越种族鸿沟的平等关系,因为她深知“人的本质中有一种根本的社会性需求。它要求个体必须与人类同胞相联结,必须要成为人类关系链条中的一个环节”[20]。然而,主奴关系模式根深蒂固的影响,以及潜意识的殖民者话语使她沟通的努力以失败告终。相比玛格达,科伦太太对种族主义政策的痛恨、对自己白人身份的自省意识及对黑人的深切同情使她较彻底的实现了自我救赎。她与流浪汉范库尔虽缺乏相互理解,却也达到相濡以沫的彼此扶持。黑白对立的历史矛盾是块伤疤,然而,他俩“不会凝视伤疤,那是灵魂想要挣脱却又被堵回来的地方,它在愈合,在缝合”[21]虽然离完全愈合还有很长的路,但科伦太太已经迈出了具有重要意义的一步,历史伤口已经在愈合中。《等待野蛮人》中,与帝国权力的执行者乔尔上校对土著人的藐视、排斥和残暴不同,老行政长官充分尊重和同情土著,清醒地认识到是帝国侵占了土著人的地盘,剥夺了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自在生活的权利。他收留并关爱掉队的土著女孩,对她身上因遭受严刑而留下的残缺感同身受,决意不惜与帝国为敌送女孩回自己的部落去。在途中与女孩的性爱寓意着自我与他者的交融。正如普斯特所言:“老行政长官与被压迫者站在一起并已经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22]。《耻》中遭到三名黑人强暴的白人女孩露茜选择不报案保持沉默,并坚持留在乡下生下孩子,甘愿做黑人佩特鲁斯的第三任妻子。黑人的行为在父亲卢里那里看得很透彻:“他们的行为有历史原因,一段充满错误的历史。……那都是先辈传下来的”[23]175。 历史上,欧洲白人违背南非黑人意愿,对南非土地和人民进行“强暴”,今天,在种族隔离政策结束、殖民主义消退的新南非,黑人以暴制暴,发泄代代相传的积怨和仇恨,白人后代不得不为祖先的错误付出代价,露茜的遭遇就是这种代价在个人层面上的表现。她对此很明白:“他们觉得我亏欠什么东西。他们觉得自己是讨债的,收税的”[23]177,“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该学着接受的东西”[23]228。 接受什么?接受历史,接受现实,放下身段,承认他者,达到理解和和解,避免仇恨的延续和暴力的轮回。露茜的选择与美国女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鸽灾》(ThePlagueofDoves)中的玛丽·安妮搭如此的相像。玛丽选择做修女并非出于对上帝的虔诚,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善行为上辈人对黑人犯下的罪恶赎罪,洗清祖先在她身上留下的污点,达到自己内心的坦然。露茜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自我救赎,为殖民主义在南非的越界赎罪,从另一个侧面表达了对黑人主体性的承认,以及达到与黑人互为主体的努力。而露西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成为了一个重要的隐喻,库切借此表达对南非美好未来的憧憬。

四、结 语

南非特殊的历史、社会语境和库切独特的个人成长经历造就了他的创伤体验和创伤意识,创伤书写涵盖了库切20世纪创作的全部小说。库切笔下的创伤是多元的、丰富的、立体的,个人创伤、集体创伤、民族创伤、心理创伤、身体创伤、白人创伤、黑人创伤,无不涉足其中。库切运用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策略和后殖民小说的伦理维度链接南非特定的历史语境,编织出一系列考量历史与当下之间张力的创伤叙事。库切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展示了创伤的历史、社会、政治等表层原因,更揭示了深层次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根源。西方奉行的主观主义主体性哲学所宣扬的主客二分的二元对立思想是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等所有压迫形式产生的根本缘由。库切以其深刻的创伤书写提出了消解创伤的救赎之道——交互作用下的关系哲学。只有抛却强势话语,恢复他者的主体性地位,寻求互为主体的动态联系才能颠覆压迫,实现平等、和谐的人际关系。创伤研究对于全面研究库切小说具有深刻意义,同时也反映出作家普世的道德与人文关怀。

[1] HEAD D. J. M. Coetze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1.

[2] 邵凌. 库切与创伤书写[J]. 当代外国文学, 2011,32(1):36-44.

[3] DURRANT S. Postcolonial narrative and the work of mourning: J.M. Coetzee, Wilson Harris, and Toni Morrison[M]. New York: State U of New York Press, 2004:6.

[4] ANDERMAHR S. The splintered glass: facets of trauma in the post-colony and beyond[C]. Journal of Postcolonial Writing, 2012,48(3):326-328.

[5] 王苏波. 恶魔在徘徊: 20世纪战争的回顾与反思[M]. 成都:成都出版社,1993:27.

[6] NORRIDGE Z. Perceiving pain in African literature[M]. England: Palgrave Macmillan, 2013:20.

[7] NUTTALL S. Reading J. M. Coetzee politically[J]. Journal of Southern African Studies, 1993,19(4):731.

[8] 库切.男孩[M]. 文敏,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

[9] 库切.青春[M]. 文敏,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

[10] 萨义德. 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 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 三联书店, 2002:48.

[11] GANTEAU J M, ONEGA S. Trauma and romance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literature[M].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12] CARUTH C.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 Baltimore M D &London: Johns Hopkins UP, 1996:3-4.

[13] WHITEHEAD A. Trauma novel[M].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Ltd, 2004.

[14]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 manual[M]. Washington D C: APA, 2000:467-68.

[15] 库切. 幽暗之地[M]. 郑云,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

[16] 库切. 彼得堡的大师[M]. 王永年,匡咏梅,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4:215.

[17] TRINIDAD A. The location of trauma[D]. Washington D C: The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2012.

[18] GRANOFSKY R. The trauma novel: contemporary symbolic depiction of collective disaster[M]. Bern: Peter Lang, 1995:157.

[19] LEIST A, SINGER P J M. Coetzee and ethics: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on literature[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0:2.

[20] 刘瑞敏. 《红字》中主人公海斯特·白兰的苦难与“救赎”[J].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18(1):93-96.

[21] 库切. 铁器时代[M]. 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

[22] POST R M. Oppression in the fiction of J. M. Coetzee[J]. Critiqu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1985(2):71.

[23] 库切.耻[M]. 张冲, 郭整风,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0.

【责任编辑 王立坤】

Traumatic Writing and Salvation in J. M. Coetzee’s Novels

JinHuaimei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Xinhua University, Hefei 230088, China)

The trauma narratives and their thematic meanings in Coetzee’s novels are analyz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uma theory. It considers that, Coetzee’s cognition of the underlying cause for trauma and the path to salvation from trauma he has offered could demonstrate his universally moral and humanistic concern beneath his trauma narration.

Coetzee; trauma; salvation

2016-06-03

2016年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项目( SK2016A0447)。

金怀梅(1980-),女,安徽六安人,安徽新华学院副教授。

2095-5464(2017)01-0093-06

I 106.4

A

猜你喜欢
库切白人南非
库切《耻》中的空间政治书写
复魅与拯救:库切“耶稣三部曲”的现代性危机和后世俗希望
白人的暴行是如何将昔日被奴役者在重建时期争取到的进步变革一手粉碎的 精读
库切《耻》中的凝视之耻
有“情”之士的无“情”之作:库切的卡鲁情怀与文学生产
南非的多彩暑假
新西兰杀戮事件凸显白人极端主义在全球影响之广
影史上第一个黑人与白人接吻的镜头,是他剪辑的!
完美再赴南非
南非居大不易必备经历:被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