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的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2017-04-02 02:21:42孔一蕾
关键词:现实主义新西兰小说

孔一蕾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二战后的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孔一蕾

(苏州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二战后的新西兰,文学得到了长足发展,其中成绩最为显著的当属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以弗兰克·萨吉森、戴维·巴兰坦等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们,着力对清教主义给新西兰社会所造成的各种形式的扭曲进行批判。他们借鉴了三十年代著名作家约翰·马尔根所创作的“孤独的人”的主题,不断拓展和深化,完成了从个人到家庭再到社会的跨越,其笔下的主人公也突破了年龄、性别、阶层、种族的界限。在创作模式上,他们摒弃了前人所熟悉的英国模式,更多地从美国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汲取营养。在战后短短的二十多年间,他们成功地为读者描述了一幅战后新西兰社会全景图。

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清教主义;地方主义;孤独的人

二战后的新西兰,经济复苏,社会稳定,文学也摆脱了四十年代前期的萧条,开始重新走向繁荣。诗坛新秀辈出,涌现了“惠灵顿”与“奥克兰”两大诗派,分别以詹姆斯·巴克斯特(James Baxter)等、肯德里克·史密塞曼(Kendrick Smithyman)等为代表。戏剧相对于战前也有了很大发展,出现了布鲁斯·梅森(Bruce Mason)这样在五六十年代佳作不断的专职戏剧家。虽然二战后的新西兰诗歌和戏剧都取得了一定的发展和成绩,但真正占据文坛主导位置、成绩最为显著的还属小说。小说历来是新西兰文学家们的宠儿,二战后,长篇小说更是取代了二三十年代流行的短篇小说成为最流行的文学样式。在1945年至60年代的新西兰文坛,不同于在诗坛遭遇的冷落和抵制,民族维度在小说创作中广受关注,具有浓重新西兰色彩的“本土”小说(the provincial novels)*根据《牛津新西兰英语文学史》(The Oxford History of New Zealand Literature in English)的划分,新西兰长篇小说的发展可分为四个阶段:殖民早期(the early colonial period,1861-1889)、殖民晚期(the late colonial period,1890-1934)、本土化时期(the provincial period,1935-1964)以及后本土化时期(the post-provincial period,1965-)。详见Terry Sturm, The Oxford History of New Zealand Literature in English,Auckl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p.107.依照这样的划分,在1945年至1964年间的新西兰文坛占主导位置的当属本土小说(the provincial novels)。大行其道,而批判现实主义则在本土小说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清教主义是战后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重点批判的对象。清教主义起源于英国,随着殖民主义一起在18世纪来到了新西兰,并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深刻影响着新西兰的社会和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新西兰百科全书》(TheNewZealandEncyclopedia)的主编戈登·麦克劳克兰(Gordon McLauchlan)曾指出,“新西兰人的性格里贯穿着清教主义的影响”[1]。而评论家劳伦斯·琼斯(Lawrence Jones)则认为“清教主义一直是新西兰作家们所关注的重点”[2],只不过在二战后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眼中,清教主义带给新西兰社会更多的是负面影响。作家比尔·皮尔森(Bill Pearson)将它定义为“一种对爱的不屑、一摊酸臭的吐沫、一种对生活本身的否定”[3],而大文豪弗兰克·萨吉森(Frank Sargeson)更是极其痛恨清教主义,视之为“殖民主义的遗产,腐蚀人生的心灵疾病,麻醉人民思想的毒剂”[4]149。

1951年,评论家罗伯特·查普曼(Robert Chapman)在基督城举行的作家大会上指出,在新西兰这样的社会里,作家的任务应该是“揭露潜藏在日常生活的琐屑之下的本质”,然后根据这个社会的“病情”开出一份“诊断报告”。他认为,盛行于新西兰的清教主义是导致新西兰社会“患病”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批评阿伦·马尔根(Alan Mulgan)、奥利佛·吉莱斯皮(Oliver Gillespie)等老一辈新西兰小说家,认为他们的写作迎合了新西兰社会的主流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未能像如今的作家们那样对社会保持一种批判的姿态,揭露和批判扭曲新西兰社会的清教主义道德观和价值观。[5]弗兰克·萨吉森也在《创作一部小说》(WritingaNovel)一文中指出,新西兰小说家一定不能忽略的一条重要事实便是清教主义对新西兰社会所造成的各种形式的扭曲,这种扭曲已经成为“新西兰社会广泛存在的一个重要特征”[6]60。

“孤独的人”(Man Alone)这一主题正是战后新西兰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们揭露清教主义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批判新西兰社会的一件利器。事实上,这一主题并非新生事物。早在1939年,阿伦·马尔根之子,著名现实主义作家约翰·马尔根(John Mulgan)就出版了同名小说——《孤独的人》(ManAlone),描写了小人物约翰逊等人从一战战场归来后为了寻求“归属”在新西兰社会苦苦挣扎的经历,表现了社会环境对个人的压抑和伤害。在小说的结尾,“孤独的人”约翰逊为自己找了一条摆脱孤独的出路——参加反法西斯战争。至于这条出路是否有效,马尔根未能向读者提供进一步的答案,他在二战结束的同年辞世,《孤独的人》成了他唯一的一部作品,而“孤独的人”这一主题却在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沿袭下来。二战后的新西兰小说家们用自己的笔告诉读者,“孤独的人”并没有随着约翰逊们的投身二战而销声匿迹,他们依然存在于战后的新西兰社会,不分年龄、性别、阶层、种族,他们的身影随处可见,“孤独”弥漫在二战后的新西兰,成为新西兰人生存状态的一种真实写照。

白人男性历来是以“孤独的人”为主题的小说中的典型主人公,与战前类似主题的小说相比,战后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们更多地强调“孤独”不止是一种个人的精神状态,它还可能催生现实中的暴力行为。学者麦克劳克兰曾将清教主义描述为“一种令人极度痛苦的自我鞭挞”[7],而长期的痛苦和压抑则有可能导致主体最终在暴力中爆发。罗德里克·芬利森(Roderick Finlayson)在《纵帆船来到阿蒂亚》(TheSchoonerCametoAtia,1953)中刻画了一位人到中年的白人男子哈特曼,他深受清教主义价值观的影响,长期以来对性持一种压抑态度,他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一名年轻的女佣身上,在一次无意撞破女佣和她的情人幽会时,哈特曼长久压抑的欲望集中爆发,他拿起了枪,“意外地”杀死了这名女佣。萨吉森在评论中称哈特曼是一名完全不懂得如何对待性的清教徒,他是“新西兰式生活方式的一个悲剧缩影”,“而很多新西兰人对这种生活方式却早已习以为常”[8]。在杰克·麦克莱纳根(Jack McClenaghan)的《移动靶》(TheMovingTarget,1967)中,主人公道赫蒂本是一位性情平和的丛林人,战争时期他响应政府的号召参了军,但因为不愿进行暴力厮杀而悄悄逃回了丛林。当局对这个体制的违抗者进行了全方位的围捕,道赫蒂成了追捕者们的“移动靶”。身陷包围圈的道赫蒂变得越来越绝望,最终,他将枪口对准了追捕他的士兵们,并将其中一人打成了重伤。为了躲避暴力而当逃兵的他最终在这个社会的逼迫之下采取了暴力。

查普曼曾将新西兰社会比作“一座巨大的铣床(social milling machine)”,在它面前,个体是那么的渺小,只能任其打磨切割,湮灭了个性,扭曲了性灵,如同一个个“弯曲变形的便士”(bent pennies)。在战后的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中,这些“弯曲变形的便士”不仅包含孤独的男人,也包括孤独的女人。萨吉森的小说《我亦如此》(IForOne, 1954)的女主人公凯瑟琳·谢泼德是一个未婚中年女教师,她深深地爱恋着自己的同性好友尤莉西斯。然而,成长于一个传统的新西兰中产阶级家庭的她,从小接受的是正统教育,恪守清教主义道德观和价值观。这种对同性的欲望显然是她所受的教育以及所处的社会环境所不容的,她自己也不敢正视这种欲望,为了摆脱内心的惧怕和疑惑,她数次和男性接触,建立恋爱关系,企图以此来摆脱这种世人眼中“不正常”的性取向。然而这种尝试最终却并不能成功,长久的压抑使凯瑟琳陷入心理困境,异常痛苦。与凯瑟琳相比,女作家弗洛伦思·普莱斯顿(Florence Preston)在《绞刑树》(AGallowsTree, 1956)中塑造的乔安娜·刘易森是一个更为传统的“孤独的女人”(Woman Alone)。从小失去双亲的乔安娜由奶奶抚养长大。奶奶嗜酒如命,成天泡在杜松子酒里,虽然风趣幽默却满口粗话。为了躲避不如意的生活环境,她为自己找了一门体面的婚姻,嫁给了一位极其受人尊敬的医生。然而这场婚姻却被证实是个极大的不幸,受世俗眼光及道德标准困扰的乔安娜无法摆脱这场婚姻,最终只能选择了自尽。

“孤独的孩子”也是“孤独的人”小说中常见的一类主人公。著名评论家帕特里克·埃文斯(Patrick Evans)曾指出,本土化时期的新西兰小说中最重要的角色类型就是“清教徒父母与他们被疏离的孩子”[9]。同上文提及的“孤独的男人”一样,这些孩子在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压抑往往转化为现实中的暴力。伊恩·克罗斯(Ian Cross)的《圣子》(TheGodBoy, 1957)中的主人公吉米·沙利文是个11岁的新西兰小镇男孩,出身于一个清教徒家庭,虔诚的他坚信自己是上帝之子。然而,面对紧张的家庭关系,面对可怕的社会环境,他却无可奈何,上帝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痛苦的他终于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崩溃,做出了一系列歇斯底里的暴力行为。而克罗斯的另一部小说《逆向性别》(TheBackwardSex, 1960)的主人公罗比·汤普森则在清教社会道德观的重压下最终在性暴力中爆发。戴维·巴兰坦(David Ballantyne)在《颠倒的悉尼桥》(SydneyBridgeUpsideDown, 1968)中塑造的少年哈里也有着与罗比类似的经历,长久的压抑最终导致了一系列的谋杀以及他的精神失常。

战后以“孤独的人”为主题的小说还有一个共同点:作家对笔下这些“孤独的人”充满了同情。主人公们的困境不是他们自身造成的,而是他们所生活的社会环境所导致的——周围虚假的、非人性的社会道德观,尤其是清教主义扭曲了他们的性灵,毁掉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但是,从小说所涉及的背景来看,这些小说之间存在着差异:以孩子为主人公的小说往往涉及孩子背后的整个清教徒家庭,其涉及面要比以成人为主人公的小说稍广。尽管如此,评论家们还是普遍认为,“孤独的人”小说的视角太过局限。对此,查普曼将原因归结于新西兰社会文化的单一,“身处这样的社会,作家要承担起描绘社会全景图的任务是非常困难的”[10]。然而,新西兰的小说家们对这个问题并不以为意,他们对拓宽小说视角、将更广阔的社会背景纳入他们的批判视野中充满了信心。

为了拓宽小说视角,这些作家采取的策略之一便是将小说的关注对象由个人或是某一家庭扩展至特定地域的某一社会群体。格斯里·威尔逊(Guthrie Wilson)在《甜白酒》(SweetWhiteWine, 1956)中通过叙述者西蒙·格里格关于往事的回忆,抨击了新西兰人保守的地方主义。约翰·吉利斯(John Gillies)的《肉冻上的航行者》(VoyagersinAspic,1957)则描述了三个新西兰人去英国旅游的经历。小说的开篇部分尤为精彩,作者巧妙地借这三个人的眼睛冷眼旁观了船上新西兰旅客的众生相——这其中有成日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爱讲排场做作浮夸的女子,以及狂热的文学青年。轮船上的这个小圈子实则是新西兰社会的一个缩影。整部小说笔调冷峻,充满了讽刺和幽默。D. M.埃迪森(D.M. Addison)的《云中谷》(ValleyIntheClouds,1963)与《候鸟》(BirdofTime, 1965)刻画了新西兰北部小镇的生活,戴尔·阿德赛特(Dell Adsett)的《一只喜鹊在歌唱》(AMagpieSings, 1963)则聚焦于1915年的“国王领地”*国王领地(King Country)亦称“国王乡”“西部高原”(Western Uplands),位于新西兰北岛,在陶波湖以西,哈密尔顿以南,占地18 000平方公里。1865年毛利战争时,毛利国王塔威奥曾避难于此,故欧洲人称此地区为“国王领地”。重要的城镇有蒂库伊蒂、陶马鲁努伊及图朗伊。。此外,R. H.莫里森(R. H. Morrieson)在小说《稻草人》(TheScarecrow, 1963)以及《来一个火热的星期五》(CameaHotFriday, 1964)中为读者揭示了新西兰小镇生活中与清教主义道德观格格不入的隐秘面,充斥着关于赌博、酗酒、暴力和性的描写。而巴兰坦也在《最后的拓荒者》(TheLastPioneer, 1964)中通过刻画“最后的拓荒者”查理·怀亚特及其子在北岛的一个小镇的拓荒经历批判了常见的新西兰小镇生活模式:男人们崇尚疯狂飙车和酗酒,女人们则在鸡毛蒜皮的日常事务和说闲话中寻找乐趣,生动地展现了小镇社会贫瘠的文化土壤以及当地人的偏狭。评论家R. A.考普兰(R.A. Copland)在《陆地》(Landfall)杂志上称赞巴兰坦敏锐地捕捉到了“新西兰的社会现实”[11]。

将种族维度引入小说是战后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们拓宽小说视角的又一重要尝试。在20世纪60年代的新西兰文坛,涌现出了一大批关注新西兰毛利人的小说。这其中有历史的回顾,更多的则是对当代毛利人生存现状的关注,作家们在创作时无一例外地对毛利人的命运流露出同情。罗宾·米尔(Robin Muir)在《逐字逐句》(WordforWord, 1960)中将主人公设置为一位拥有部分毛利血统的女作家,并通过她的假想作品来反思白人与毛利人之间的种族关系。查尔斯·弗朗西斯(Charles Frances)的《约翰尼·拉帕纳》(JohnnyRapana, 1964)则通过描写一位当代毛利少年的文化寻根之旅反映当代毛利人的文化困境。主人公约翰尼·拉帕纳是一位毛利纹身匠(tohunga)的孙子,由于古老的毛利文化传统对他而言缺乏吸引力,他转向白人世界寻找文化上的寄托,陷入两种文化的夹缝间无所适从,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O. E.米德尔顿(O. E. Middleton)的《不是为了一只海鸥》(NotforaSeagull, 1964)描写了毛利少年索尼·金在奥克兰失败的人际交往经历,其背后的原因则是隐蔽的种族主义。而多丽丝·埃迪森(Doris Addison)的《玛拉》(Mara, 1964)描述的则是一段痛苦的跨种族恋情。此外,克罗斯在《登陆日之后》(AfterAnzacDay, 1961)中通过有着一半毛利血统的詹妮·佩姬及其与白人约翰·兰金一家的交往互动,生动地展现了毛利人在城市的生活。

在这些将种族维度引入小说创作的作家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诺埃尔·希利亚德(Noel Hilliard)。他的成名作《毛利姑娘》(MaoriGirl, 1960)被新西兰评论界称作是第一部完整的描绘现代毛利人生活的小说。二战后的新西兰,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剧,城市化进程随之展开,大批毛利人离开乡村,涌入城市,两种不同的文化与价值观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女主角毛利姑娘塞缪尔·内塔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告别了故乡来到惠灵顿追求她理想中的幸福生活。然而,事实并非如她所愿。希利亚德充满同情地描写了内塔在城市的不幸遭遇:收入微薄,居无定所,没有朋友,四处碰壁。在小说的结尾,怀孕的内塔与一个并不爱她的白人青年阿瑟同居在贫民窟——14个人挤在一间房间里,等待婴儿的降生。评论家大卫·霍尔(David Hall)认为这是一部“抗议小说”,希利亚德笔下的人物与他的前辈——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约翰·李(John Lee)的代表作《贫民的孩子》(ChildrenofthePoor, 1934)颇有类似,内塔和她的家人们正是这个时代新西兰社会新一代的贫民,而他们之所以贫穷,“一半是由于经济的不景气,一半是因为他们的种族”[12]。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希利亚德又相继出版了《毛利姑娘》的三部续篇:《欢乐的力量》(PowerofJoy, 1965)、《毛利妇女》(MaoriWoman, 1974)、《荣耀与梦想》(TheGloryandtheDream,1978),构成了他的“四部曲”。这“四部曲”前后跨越30年,塑造了多个不同年龄、种族、性别的角色,囊括了新西兰社会的各阶层,绘制出了一幅重要的新西兰社会图景。

而1963年比尔·皮尔森的小说《煤滩》(CoalFlat, 1963)的出版则标志着新西兰战后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高峰的到来。这部小说的创作主旨早在1952年皮尔森旅居伦敦时写成的《烦躁的睡者》(FretfulSleeper, 1952)一文中就已初见雏形。皮尔森曾愤愤不平地指出:“与众不同者在新西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他认为新西兰需要“一种从时间和地域的维度出发,能够自我批评,自我观照的艺术”[3]。《煤滩》的背景设置在新西兰西部的一个矿区小镇,小镇地理位置偏僻,民风保守。在海边长大的保罗·罗杰斯来到小镇应聘教师一职。他年轻,热情,是个社会主义者,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接下来的近一年里,这个“与众不同者”企图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周围的人,给小镇沉闷压抑的生活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他经受了一系列的考验,除了爱情,其它皆以失败告终,四处碰壁的他最后只得无奈离开,终究未能在此找到一个立足地。皮尔森巧妙地借用保罗这个“与众不同者”的视角将小镇的人情风物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这个小镇就是皮尔斯眼中新西兰社会的缩影:保守、偏狭、固步自封。

在批判现实主义兴起之前,英国现实主义小说一直是新西兰现实主义小说家们争相模仿的范本。著名文学家阿伦·马尔根(Alan Mulgan)在其著作《家乡》(Home, 1927)中就曾强调英国文化是新西兰作家的精神养料,人们“无法也无必要进行突破”,主张“全盘学习、模仿和继承”英国文学的传统[4]90。这类小说在情节构思方面大多十分精巧,有明显可识别的高潮;叙述方面多采用第三人称口吻,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展开叙述,语言风格则多为正式的书面语。此外,这类小说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更多地把目光聚焦在个人身上,对新西兰社会较少采取批评态度。针对萨吉森、查普曼等人在战后提出的“小说家应该对新西兰社会保持一种批判性的姿态”一说,阿伦·马尔根曾回应:“刻意地揭露和批判社会问题”不应该成为“小说家的主业”[13],小说家的主要职责是寓教于乐,通过向读者宣扬主流价值观而提升他们的层次。在创作模式的选择上,新西兰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们则摒弃了前人所熟悉的英国模式,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新兴的美国现实主义文学。个中缘由,正如作家戴维·巴兰坦所述,美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美国文学是用“殖民者的”语言来描述“殖民地的”一切,而新西兰作家们与美国作家们有着相似的处境。具体说来,新西兰战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常见的模式如下:

第一, 早在二战爆发前,约翰·马尔根在其名作《孤独的人》的创作中就以美国小说家海明威为榜样。在叙述风格上,马尔根像海明威一样,语言简洁而又富含深意,避免抽象的词,把重点放在为读者营造一种直观的感官印象上。此外,马尔根也选择了有限的第三人称视角,通过旁观者“我”的眼睛将所见所闻展现给读者。而在情节上,《孤独的人》结构较为松散,高潮往往随着人物与环境的互动自然产生,没有作者刻意安排的痕迹。虽然《孤独的人》1939年出版于英国,但由于交通及战争的影响,这部作品直到1949年在新西兰再版时才在新西兰社会,特别是新西兰文坛引起巨大反响。约翰·马尔根为新西兰战后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创作模本。

第二,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另一巨擘萨吉森在早期的短篇小说中也选择了舍伍德·安德森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藉此来讲述“关于新西兰的真相”。[6]68-70他还将这种短篇小说的创作模式应用到中长篇小说的创作中。在中篇小说《那个夏天》(ThatSummer, 1943)中,萨吉森将小说中的角色之一设置为故事的叙述者,虽然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但这个“我”并非全知全能,故事在叙述者的“亦明亦晦”(semi-articulate)的回忆中展开,其间还插入了大量会话的片断,藉此向读者交待故事的背景、发生的时间和叙述的时间,以及相关的角色,整个叙述也因此显得十分自然流畅。此外,萨吉森还在小说中大量运用了带有新西兰本地色彩的俚语土话。这样的创作模式一直延续到萨吉森战后的长篇小说创作中。

第二, 戴维·巴兰坦这位战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后起之秀选择的范本则是美国自然主义的重要代表詹姆斯·法雷尔(James Ferrell)。巴兰坦认为萨吉森的小说未能将普通人的生活纳入叙述框架,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捕捉到萨吉森所遗漏的普通生活,并将这些琐屑的细节纳入一个更大的叙事框架中,同时避免说教。在他的代表作《坎宁安一家》(TheCunninghams, 1947)中,叙述者的痕迹被完全抹去:没有评论,甚至没有任何概括性的话语,小说的叙述视角随着人物角色而不停转换,在第三人称与第二、第一人称之间自由切换。在情节方面,巴兰坦摒弃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情节模式,在“丈夫和妻子”(HusbandandWife)这一章中,作者没有涉及任何具体情节,只描述了主人公吉尔·坎宁安与妻子海伦各自的心理活动,二人各自思索与对方的关系,但是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马尔根、萨吉森与巴兰坦这种从美国现实主义文学中汲取营养的做法影响了很多五六十年代的新西兰小说家,伊恩·克罗斯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与马尔根等人不同的是,克罗斯并没有局限于某一位美国作家,他深感自己与一群美国作家间有一种紧密的精神纽带,这些作家包括:安德森、海明威、塞林格、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林·拉德纳(Ring Lardner),当然还有马克·吐温。克罗斯广泛地从这些作家的作品中汲取营养,借鉴他们的创作技法。《圣子》中的那个由循规蹈矩走向崩溃和暴力的男孩形象表面上借鉴了萨吉森作品中的“好孩子”,实则来源于安德森的小说《我想知道为什么》(IWanttoKnowWhy)。他受安德森的启发,在创作时采用了“三重焦点(triple focus)”的叙述手法,让13岁的主人公吉米讲述他11岁时的故事,同时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来审视13岁的吉米所讲述的这一切。

四、 结 语

从《孤独的人》到《煤滩》,从孤独的个人到压抑疏离的清教徒家庭与小群体,从单一的白人文化到毛利文明与白人文明的碰撞……新西兰战后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观察视角不断拓展和加深。历经二十多年的努力,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终于完成了从个人到家庭再到社会的跨越,成功承担起查普曼所说的“描述社会全景图”的任务。在此过程中,战后的新西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们无论在小说视角还是创作技法上也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从20世纪60年代末起,新西兰社会、经济与文化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狭隘单一的清教文化早已成为历史。与此同时,新西兰文学也变得多姿多彩,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依旧存在,但早已不是一枝独秀。在存在主义、女权主义和毛利民族主义等思潮影响下,新西兰小说逐渐走向一个更加多元化的“后本土化时期”,新的主题、新的创作技法不断应运而生;与此同时,诗歌、戏剧也有了质的飞跃,新西兰文学就是这样在一片百花齐放的繁荣气象中一步步走向世界。

[1]MCLAUCHLAN G. The passionless people[M]. Auckland: Cassell New Zealand, 1976:51.

[2]JONES L. Puritanism[C]∥The Oxford companion to New Zealand literature. Roger Robinson and Nelson Wattie. Auckl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455.

[3]PEARSON B. Fretful sleepers[J]. Landfall, 1952(6):252.

[4]虞建华.新西兰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5]CHAPMAN R. The writer’s conference[J]. Landfall, 1951(19):224-226.

[6]SARGESON F. Writing a novel[C]∥ Conversation in a train and other critical writings. Kevin Cunningham. Auckland: Auckland University Press, 1983.

[7]MCLAUCHLAN G. The big con: the death of the kiwi dream[M]. Wellington: G. P. Publications, 1987:17.

[8]SARGESON F. Roderick finlayson: the schooner came to atia[C]∥ Kevin Cunningham. Conversation in a train and other critical writings. Auckland: Auckland University Press, 1983:157.

[9]EVANS P. The provincial dilemma: after the god boy[J]. Landfall,1976(117):34.

[10]CHAPMAN R. Fiction and the social pattern[J]. Landfall,1953(27):32.

[11]COPLAND R A. A review on the last pioneer[J]. Landfall ,1963(66):195-196.

[12]STEVENS J. The New Zealand novel 1860-1965[M]. Wellington: A.H.& A.W. Reed, 1966: 111.

[13]MULGAN A. Correspondence[J]. Landfall, 1953(28):51.

(责任编辑:袁 茹)

I6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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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5-0049-06

2017-03-20

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一般项目“二战后的新西兰文学研究”(2016SJB750031)

孔一蕾,女,苏州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大洋洲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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