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奚愉
戴戒指的女人
文◎奚愉
没有爱情,结什么婚呢?
只要另一间房门关着,舒云就会自觉藏进她那间卧室,闭门不出。有两次舒云因为要赶早班飞机起得太早,正好撞见隔壁房间有人蹑手蹑脚离开,彼此感觉都很尴尬。
起初说好不带男人回家,但李芊很快食言。
舒云以缄默表达不满,实则没有真生气。她完全可以独立支付这套房子的租金,找人合租,其一是为了省钱;其二,她在上海没什么朋友。舒云在十几名应征者中单单选中李芊入伙,纯粹因为一眼看过去,这女孩儿率性可爱,又比自己年轻一大截。
——她最怕找个同样奔三的单身女人同住。
李芊在客厅里叫:“舒云舒云,你要吃煎蛋吗?”
通常这意味着她的男友已经离去。如果是在周末,她俩不仅可以慢悠悠吃顿丰盛的早餐,还能聊聊天,过一个慵懒惬意的上午。
李芊煎蛋的水平很高,蛋黄刚刚凝固,既不会流溢出来,又极嫩。舒云用调羹舀一口吃了,由衷赞美。
“林岩爱吃煎蛋。我下过苦功,起码废掉二百只鸡蛋,才练出这手艺。”李芊有些得意,“昨天他还说,想在孙桥那边租套房子一起住,我嫌地段太偏远,又不想同居,就没答应。”
说到房子,舒云忽然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已经发生了重大事件。假如她决定退掉这套房,必须事先通知李芊。
“为什么?”
“昨晚周洋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李芊目瞪口呆的样子让舒云有些窘。她跟周洋交往四个月了,李芊甚至见过周洋,但从未听过他俩在谈恋爱,忽然就要结婚了,作为同居室友兼朋友,李芊认为她有刨根问底的权力。
事实上,舒云并未撒谎,她跟周洋的关系原本与恋爱结婚无关。但世事难料,某天夜晚,男人忽然觉得身边的床伴其实是最理想的结婚对象,这种事发生的几率不大,但并不见得为零。
起码舒云就遇上了。
“嗨,我算是懂了,所谓闪婚,其实就是需要一个人闪电般向你求婚。恭喜你!舒云姐,你也该嫁了。”李芊飞快地朝舒云左手上看了看,又冲她一笑,埋头喝起了豆浆。
到底是刚进社会的女生,李芊说话的语气,流转的眼波,泄露了她的全部心理活动。舒云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母亲在她20岁时送的蓝宝石戒指,左手光秃秃的,而李芊的左手中指上则套着男友前不久花光积蓄送她的一枚钻戒。
的确是闪电求婚。
昨晚他俩在港丽吃过饭后下楼取车回周洋家,不知怎么搞的,他们没有直接去地下车库,而是在新梅双塔一楼逛了逛。舒云刚领到季度奖,索性到珠宝柜看看,想买颗小钻石奖励自己。周洋很绅士地给予意见,这颗钻石太差,这款样子太笨,后来干脆替她挑了一枚戒指戴上。果然好看,当然价钱也够好看。
舒云不是买不起,而是,营业员小姐不也说了吗,“小姐,这枚戒指很适合做婚戒呢!”
也许人家以为她跟周洋是情侣?可他俩什么也不是。从一开始他们就默契十足不谈感情。
该从何说起呢?对于一个空窗很久又想过性生活的正常女人来说,你能指责她心领神会地接受英俊男同事的暗示和上床邀请,并且享受其中吗?
但营业员这句话还是让舒云觉得刺激。就在那一瞬间,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舒云为自己和周洋的关系感到羞耻。
她要求周洋直接送她回家,甚至连他的亲吻也冷冰冰地拒绝了。
周洋沉默着把她送到楼下,在她板着脸要开门下车时,一把拉住了她。他的脸压过来,舒云能闻到从他皮肤毛孔里散发出的味道,感到他呼出的热气。
黑暗中周洋的轮廓越发俊美。
“我们结婚吧!我是认真的。”他看着她,等待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她没有思考,似乎早就等着这样一个场景,只需点头答应。
“明天我去把那枚戒指买下来。”周洋看看表,那样子仿佛是在说,今晚不折返回去买戒指是因为商店已经打烊。
这是一个35岁的男人向一个30岁女人求婚的全部过程。不用怀疑它的可靠度,这两人在集团公司里均以冷静理智牢靠著称。
刚吃好早餐,舒云的肚子就痛了起来。也许是鸡蛋煎得太油,也许是昨晚睡觉着了凉,总之,舒云的胃翻江倒海,跑了几趟卫生间才消停。
戴上戒指的时候,舒云觉得周洋的眼光确实不错。她的手不美,这款戒指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手指的丰腴肉感,让她得意洋洋。
就算不跟他结婚,还他钱也不要还戒指。舒云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绽放出笑容,“好看吗?”
这晚他俩商量了很多关于结婚的细节问题:这样就算订婚了,但两人虽说不在一座大厦里上班,毕竟属于同一家公司,暂时先不公开关系为好;这两个月,他们要见对方的亲友,八月十八号阴历七月初九是黄道吉日,这天去领结婚证;婚礼大概得排在秋天了,事先得拍婚纱照,找婚庆公司。
结婚,不是谈情说爱。谈起这些琐事时,舒云有那么一丝错觉,以为自己是在跟周洋讨论公司的一个项目。不同的只是,他俩对对方更加宽容体谅,语气里商量妥协的意思更浓郁。
他们认识了三年,曾在两个重大项目上有过合作,对彼此的工作能力、个性、甚至家世背景均有了解。周洋很帅,肯定有很多女朋友,但据说他已被女人甩了两次。被甩的理由听来倒符合周洋的气质,女方逼婚周洋不从,女方纠缠无果只能割爱甩人。
传闻增添了舒云被求婚的幸福感。究竟何德何能,这个在女人眼里算得上抢手货的男人,会爱上自己?
爱?周洋没说过爱她。但求婚本身的分量超过了谈情说爱。周洋说的是:“舒云,你冷静,做事却充满激情,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床上。你独立,从不向我索求任何东西,无论感情还是金钱。从任何方面看,你都适合做我妻子,做我孩子的母亲。”
她冷静?母亲心脏病发作时她会紧张害怕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有激情?难道是夸她工作能力和床上功夫不坏?至于独立,那是当然。但凡是脑子清楚的人,又怎会向一个床伴要爱情和金钱?舒云低头微笑。在男人一腔真诚地赞美你时,你得低调。
周洋甚至交代了以往的五段恋情,过程轻描淡写,结论却加以强调:“这个女孩儿不适合娶回家做妻子。”
舒云没有提及自己的过去。跟周洋不同,每次恋爱时,她都想过跟对方结婚生子,没有走下去,只是因为爱已不在。
反正都过去了,无论爱或不爱,现在她要结婚的对象是周洋。
“爱情一定会被忽视,一定会被葬送,一定会被忘怀。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爱?”茨威格在遗作《昨日之旅》中这样写道。那么,三十岁的单身女人,俗称剩女,结婚才是现实大事,为什么还要默默地、苦苦地追问爱情?
周洋的表姐嫁给了他的大学同学,这对夫妻来上海看世博会,周洋免不了要招待一番。他在邵记订了间包房,又请了几个同在上海发展的同学,约好聚一次。
“当年裴斐考试常挂红灯,补考大王,现在却混得最好,正处级。所以呀,大家都夸蓝雪眼光好。只要她认可了你,我们家所有亲戚都会认可你。”裴斐蓝雪是他同学和表姐的名字。舒云头一次听到需要被他家人认可的说法,不由看了看周洋。
周洋也正在看她,神情严肃,目光温柔。他亲昵地揉了把她的头发,说:“唔,后天下午我来接你,要不要早一点儿,陪你去做做头发?”
他家人跟他一样,都长得很美吧?舒云觉得她何止要去做头发!买衣服、鞋子、做脸、做头发、化妆,她是作为周洋的女朋友或说未婚妻参加聚会,见他的朋友和亲戚,无论如何,她都该盛装出席。
第二天下班后舒云去时代广场选衣服。她常穿黑白系列和牛仔裤,要么就是职业套裙。试了很多裙子,她有些审美疲劳时,售货员推荐她试了条孔雀蓝的抹胸连衣裙。从试衣间出来,两位售货员立刻发出夸张的赞叹声。
舒云觉得还行,这裙子适合穿着出席宴会,但这两位专柜小姐也太会吹了,似乎她不买下这条裙子一定会遗憾。
她还是买下了。反正总要买一条新裙子。
客厅里堆着几只旅行袋,李芊的房门开着,正给男友打电话。舒云忽然要结婚的事情推进了李芊跟男友同居的速度,他们已经找了间房子,稍微收拾一下,李芊就要搬过去。
听到李芊甜蜜的、撒娇的声音,舒云由衷笑了起来。这丫头就爱死撑,明明跟男友爱得才分手就会拼命思念对方,常常让男友奔来赶去在这里过夜,却偏偏强调这跟同居不同,这样做才能保有爱情中的主动权。
嗨,这就是爱情啊!
李芊有资格证书,业余给一家婚庆公司兼职做化妆师。“在一起住了大半年,就算是告别留念吧,我不收费!”她以不由分说的架势包揽了舒云的晚宴造型。
发尾有点儿翘起,舒云的头发半长不长的,李芊干脆给她拢了个松松的髻子,用七八只镶了碎水钻的小发卡固定。
露得多了一点儿的裙子,重重的假睫毛,镜子里的人不像是舒云本人。李芊前后左右打量着她,蹙眉沉吟,跑到房间里取出一副大大的耳环给舒云戴上。
“虽说是假货,不丢人!批发市场搭配国际大牌可是时尚界最流行的混搭法,咱们只是为了整体造型协调。”李芊看上去确实象一名专业造型师。
对镜自赏,舒云无法说镜子里的人不美,确切地说,比她本人美得多。但她真的不自在。化个淡妆,穿得考究点儿,这种事儿她常干,比如参加公司年会,或是出席同事的婚礼。像今天这样,太过了点儿。
周洋看到她时,足足呆了10秒钟。“舒云,你真美!”他吻了她,把汽车音响开得很响,放的是首老歌《明天你要嫁给我啦》。
“你非常适合穿孔雀蓝的衣裳。你适合穿艳丽的颜色穿连衣裙戴耳环,你知道吗?以后我要买一些送给你!”下车前周洋再次赞美她的妆容和服饰。舒云想到平日她的黑白灰外加牛仔的搭配。
那一定让周洋觉得乏味极了吧。
客人们鱼贯而入。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跟周洋要好的同学,眉宇间跟他有着类似的表情:自信,有决断,精明。就连他们说话的腔调都差不多,有点儿傲慢,喜欢说些转弯抹角的俏皮话,讽刺他们瞧不起的人或事情。
他们的太太们看上去气色不错,举止得体,她们交换着对食物的看法,也聊最近的热门话题。
舒云不喜欢他们,但于她而言,应付这种聚会只是小事一桩,只要当他们是客户就行。她需要用心敷衍的人只有蓝雪。
蓝雪聊她一手带大的儿子,聊她如何一边带孩子一边炒股炒楼,“女人呀,既要做贤妻良母,又绝不能赚得太少仰人鼻息。”也许她在给未来的表弟媳上课,教导她怎么做妻子、母亲。处长太太神采飞扬,把自己当做成功女性的典范。
第一只热菜上来时,舒云感到一阵阵胃痛。她忍着痛和身边的蓝雪说话,但表姐火眼金睛,还是看出她的异样,“你不要紧吧?不舒服就别撑着,瞧你,脸色那么白。”
舒云拎着包去卫生间。
邵记的卫生间就设在每个包房里。一门之隔,门外是宴席,门内是五谷轮回之所。这让舒云觉得难堪极了。
幸运的是,她的包里带着两整包餐巾纸。她不用卫生间里的那卷纸,也许可以遮人耳目。唉!这是哪个愚蠢设计师干的事儿,怎能如此设计包间的装潢布局呢?
两三个回合之后,舒云自带的餐巾纸用完了。而腹痛阵阵,腹泻没完没了。看着正跟同学们聊得热火朝天的周洋,再看看被女士们群星拱月般包围着的蓝雪,舒云悄悄溜出了饭店。
饭店附近就有家医院,化验结果显示,舒云体内没有细菌或病毒感染,那些专业术语只显示了一个结论:舒云这是精神性腹泻,跟她的情绪有关。
坐在观察室输液时,手机终于响了起来。
“舒云,你怎么不见了?我们都以为你在卫生间,结果却没看见你!”周洋有些生气,不过,说完这些,他的气消了一些,换了较温和的口气问:“蓝雪说你有点儿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
看看观察室墙上的钟,离她出来已经半个多钟头了吧。半个钟头才发现她不见了。唉!他不爱她,是的,他不爱她!
毋庸置疑!
舒云反问自己,那么,你爱他吗?
她的胃又痛起来。精神性腹泻,这名词真不赖。想到要跟周洋结婚,想到就这么跟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戴他送的戒指,穿他喜欢的衣服,做他心目中的那个人,跟她无法欣赏的他的亲友们交往应酬,舒云就会紧张不安,胃痛腹泻。
戒指熠熠生辉,当初就因为它吧,周洋看出她想要这枚戒指。他向她求婚,她莫名其妙腹泻。然后,戒指戴在手上,她成了一名病人。
没有爱情,结什么婚呢?但舒云不舍得这枚戒指。所以她答非所问:“你给我一个账号吧,我把买戒指的钱给你!”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