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明
灰色的云如晕开的墨,渲染着天空,一阵短促的雨滴落,砸在干燥的沙地上,形成一个个豆大的浅凹,随即被风吹干、抹平。
我们已在这片丘陵地带走了一上午,在附近几处相似的松林中反复搜寻。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和媳妇驱车千里去看北方的秋色。在阿尔山至呼伦贝尔的途中,我们路过一段半沙化丘陵地带,稀疏的牧草如拼图般覆盖其上,远处的沙丘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松林,它们透着古老神秘的气息。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向其中一片松林走去。天半阴着,云层很低,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这是一片樟松林,每棵树都近30米高,在靠近林缘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几撮牲畜的毛发夹在鳞状的树皮中随风飘动,从磨亮的树干可以推断,放牧的牲畜经常在这里蹭痒痒。有些树的横生枝干被人锯断了,松树不像其他树,一旦被截肢,将不会在原来的地方长出新枝。
一进入林中,风声立刻止息了,越往里走越幽谧,光线也变得愈发昏暗。松软的沙使脚步变得沉重,我抬头看看树隙间的天空,太阳仍旧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余光中我瞥见右侧的一棵树上挂着一个黑色物体,以为是塑料袋,我拿起挂在胸前的双筒望远镜,一只北松鼠赫然灌满镜筒。它像一个气定神闲的神仙,蹲坐在枝干上,歪着脑袋瞪著灰黑色的圆眼睛注视我们,一对耳朵耸立头顶,像是插了两把刷子。我放下望远镜,试图接近那棵树。我们还未动身,它就跳到离我更近的一棵树上。除了肚皮的一抹白,它通体乌黑。我们对视了大约十分钟,它将身子一伏,拖着蓬松的大尾巴,仿如一片轻盈的羽毛飘向密林深处。
我们循着它消失的方向走去,一棵巨型樟子松让我们停下脚步,它看上去至少有200岁,庞大而遒劲的根茎悬空裸露在外,仿佛一个身披铠甲的天外来物,盘踞在此,独享这座陡峻的沙丘。它带着王者风范,释放出一缕缕绵稠的松香。我们悄悄走到近前,根系间黑森森的,好像迷宫的入口。我们不敢发出声响,担心惊扰到住在里面的生灵。
我们再未找到这棵树王,好像与它的相遇只是一场梦。
带着寒气的雾横在林间,晶莹的霜花在枝梢上闪烁。这是深秋的一个清晨,前一夜气温已低至零下。松林中所有树干的颜色分成了上下两截儿,下半部是灰褐色,上半部的树皮被剥掉了,露出浅色的内皮,我们迷惑不解。
在红花尔基附近的这片樟松林里,我们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还能采到蘑菇。当地有三种蘑菇可采,红蘑、白蘑和牛肝菌。白蘑味道平淡,而牛肝菌还是远离为好,它闻起来有种怪怪的金属味,据说食用者有时会产生眩晕的致幻感。我只想采红蘑,它呈淡赭红色,当地人叫鸡血菇,经常成对生长。有一年早秋,我曾采到很多,只需加少许盐水煮,味道就极其鲜美。
采蘑菇的时节已过,我们搜寻着可能被人遗漏的红蘑,偶尔也会发现几枚,待到蹲下拨开草丛,却发现它们已被霜打得发蔫变黑了。
玫瑰色的晨曦透过树隙照进松林,蓝色的树影相互交织在一起。雾已散,霜开始慢慢融化,不时滴在我们的脸上和肩上。萎黄厚密的莎草遍及林地,它们不久前刚刚经历过持续的北风洗礼,全都齐刷刷地倒往一个方向。
寂静中,响起一阵噼啪的爆裂声,一片树皮随之飘落,接着是另一片,我抬头张望,没有发现异常,但从声音中我知道树皮不是自然脱落。似乎有谁在跟我们开玩笑,在这个密林深处,我感到来自脊背的一丝微微震颤。我们循着声音潜行,在一棵樟松的背面,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一只黑白相间的大斑啄木鸟正抓着树干,长着红色羽毛的头部用力地左右甩动,它正全神贯注地用尖利的喙掀开树皮寻找昆虫。
我不由笑了,原来是它们让整片松林不得不裸身示人。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异常明亮的额济纳戈壁上一片死寂,连声鸟鸣都没有,唯一能听到的是脚下空空的沙表发出咚咚声。
地面不时有沙蜥闪过,竖着盘香般的尾巴神经质地看着我们,继而又迅疾钻进沙中。这些沙漠精灵不需要饮水,它们通过猎捕的虫蝇获取水分。不远处的沙丘上生长着乱蓬蓬的梭梭和红柳,经年蒙着厚厚的沙尘,很难辨识出它们原有的色泽。
河道很深,但是早就彻底干涸了,河床沉积的沙硬得像被夯实过。四处散落的胡杨残枝不规则地扭曲着,像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攥拧过,有的半嵌在沙中,有的被完全掩埋。我捡起一根灰白色残枝,轻得没有半点水分,但仍旧韧性十足,很难将其折断。
岸边伫立着屈指可数的几株胡杨,它们并非都活着,只有两株树冠上披着深秋的金黄。剩下的像光秃秃的化石立在那儿,等待一场暴风,将其摧毁,变成殉难者中的一员。
这个场景就像走进尸横遍野的远古战场,只有少数战士幸存,守护亡灵。
我走向一株倒掉的胡杨,远远看去,它倒下的姿态仿佛一炉迸溅的铁水突然遇冷凝固:主干仍有部分与根部相连,树冠的枝杈一部分指向湛蓝的天空,一部分深深插进厚厚的沙土。
胡杨“生而不死千年,死而不倒千年,倒而不朽千年”,也许它真的生前立了千年、死后又立了千年才倒下。它曾经怎样抵抗风沙的终年侵袭,又怎样在某一瞬间轰然倒下?我无法想象。
在这个亮得刺眼的旷野,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我仿佛被甩出熟悉的日常世界,不知自己身为何物,巨大的未知将我裹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