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唐五代词绮丽浓艳文风 1

2017-03-31 04:25赵春蓉
牡丹 2016年18期
关键词:宫体诗花间文学

赵春蓉

晚唐五代词绮丽浓艳的文风是由“诗词一体”文学发展的规律形成的,其具体表现为绮丽的外在装饰和内在情愫,诗歌的意象色泽明艳、精美,以叙写恋情相思、离别等情愫来表现男女的爱情主题。

唐末五代,社会逐渐衰败,儒家伦理道德观念颓丧,致使士人们通过艳情词的创作来宣泄超过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情爱意识。在晚唐五代词风形成的过程中诗与词的功能越来越明确:诗承载着风俗教化的社会功能,而词则成为供人消遣娱乐的游戏小道。以西蜀花间词和南唐词为代表的晚唐五代词风呈现出艳丽的特色。绮丽的艳情是花间词的主要特征。对此,词学家多持批评的态度,如元好问说“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淫言蝶语”,甚至说“《花间》丽情盛,唐亡。”批判最严厉的是“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甚至胡寅在《酒边集序》中说:“唐人《花间集》,不过香奁组织之辞,词家争慕效之,粉泽相高,不知其靡,谓乐府体固然也。”晚唐五代南唐词与“花间”词在词风上极其相似,南唐词仍以艳情娱乐为主要特征,历代人把词为艳科的开创者定为花间词派的温庭筠与南唐词人李煜。基于这个重要的审美特质,近代有学者指出晚唐五代词属于边缘文学,甚至是变态的文学,而事实上,晚唐五代词是写艳情的词。花间词和南唐词娱乐的功能及艳科的本质甚至它绮丽的审美理想的形成都受到当时社会文化的影响,是文学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所以,晚唐五代词风的形成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它与诗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形成是艳情诗歌传统的延续。

关于诗体文学与词体文学的关系,余恕诚先生在《中晚唐诗歌流派与晚唐五代词风》一文中指出:“诗体长期发展所积累的成果,所进行的多方面的艺术探索,是为词体预设的最丰厚的资源”。说“诗与词是关系最密切、沟通渠道最多的两种文体,有着久远历史与丰富遗产的诗,总是不断对词产生影响。花间词中温韦之不同,与中晚唐诗派相关。温词上承源自李贺的温李诗风。这种诗风,本来就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文章从诗词中表现“迷魂”“心曲”,在心象融铸物象、意象错综跳跃等方面提出中晚唐诗歌与晚唐五代词的演进关系,也指出韦庄诗词创作与白居诗词之间的关系,非常详尽地探讨了中晚唐诗歌与晚唐五代词的关系。成松柳先生也指出诗体文学与词体文学关系的复杂性,他认为“温庭筠奠定了花间模式,确立了普泛化、类型化的抒情模式,韦庄词的抒情却具有更多的主观化和个性化的色彩。抒情方式的不同,使得温韦词在语言风格、体式以及背景描绘上都有了区别。这种抒情方式的区别也反映了词体文学在发展进程中与诗体文学的对立与融合”。从以上对诗体文学与词体文学关系的研究中发现,就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而言,诗词同源,诗词一理。晚唐五代词风的形成与传统的艳情诗歌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绮丽的外在装饰

就中国古典诗词而言,对艳情文学可做如下阐释:主要指叙写男女恋情、相思、离别等,也包括借写男女之情表达寓意的,以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作品。传统艳情诗绮丽浓艳的文风,主要指诗歌以表现男女爱情为主题,描写男女之间的情思和心绪,如相思、离别、愁绪等,诗歌的意象色泽明艳。傅斯年先生在《诗经讲义稿》种列举了十五《国风》160篇的书写内容,从归纳可以看出《國风》绝大部分篇章与婚姻爱情有关,例如《周南·关雎》《郑风·溱洧》《郑风·将仲子》《郑风·出其东门》等。有一类甚至体现出妖冶顽艳的审美特征,如爱情诗《诗经·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诗写怀春之女与吉士的幽会,描绘了女子欢愉急切和紧张羞涩的心理状态,赞美了男女之间纯真的爱情。诗歌原始淳朴,但香艳而大胆。《诗经》中还有很多类似的诗歌,如有写私会的《邶·日月》“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鄘·桑中》),写男女定情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郑·溱洧》),有写欢愉的“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唐·绸缪》))“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陈·宛丘》)等等,也有直接写美人的《诗·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中此类诗绮丽浓艳,对后世的诗和词有着深远影响。北宋李清照就严厉的批判了受诗经影响下的词的创作:“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李清照批评指责词的创作受郑卫之声的影响而流于靡,从反面角度证明了诗经的艳丽文风对后世诗词的影响。齐梁时侯的宫体诗就是受到诗经影响的产物,郭频伽云:“词家者流,源出于国风,其本滥于齐梁。……”宫体诗主要写女子的姿态,风格靡丽。“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梁朝君臣都写作艳诗,萧纲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代表,可见,宫体诗在艳诗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齐梁诗风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在中唐复兴,它的复兴:“不仅影响到诗,而且对词的创作也产生了直接的影响。韦庄的词就已表现出纵情淫乐、追求绮艳的风尚,而发展到了《花间集》就已经完全把视野转向规格生活,突出描写女色与轻艳,其女性化的特征,与《玉台新咏》完全一致。我们从《花间集序》与徐陵《玉台新咏》的对比中,也可以明了这一点”。齐梁的宫体诗大部分收录于徐陵《玉台新咏》。徐陵的《玉台新咏》自称是“撰录艳歌”。这种以写艳情为主题的诗歌,以绮艳的文风影响着后世的文学。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宫体是一种文风,一种文学思潮,不能把它理解为写衽席之间、规阁之内这种题材的一种诗”。晚唐五代词就是诗经郑卫之风、宫体诗的延续,其继承了传统艳情诗绮丽的文风。如西蜀词人韦庄《江城子》(其一):

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此词写男女欢合,妖冶顽艳,又如欧阳炯《浣溪沙》(其三):

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此词写男女欢合,狎昵露骨。《蕙风词话》评之云:“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鹜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韦庄词的这种绮丽浓艳的风格,是对《诗经》“郑卫之声”和宫体诗的延续。而对于花间词的代表温庭筠,有学者提出“温词的意象和闺房主题是运用到了宫体诗歌的技巧。”梁简文帝萧纲有《美女篇》诗:“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似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温庭筠也有《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其题材和技巧非常相似。与宫体诗抒写艳情一致的,又如阎选《虞美人》(其一):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

(其二):

楚腰蛴领团香玉,鬓叠深深绿。月蛾星眼笑微嚬,柳妖桃艳不胜春,晚妆匀。水纹簟映青纱帐,雾罩秋波上。一枝娇卧醉芙蓉,良宵不得与君同,恨忡忡。

阎选《虞美人》两首都写女子的妖娆之态,抒写对情爱的渴求和性爱生活的感受,笔触浓艳细腻,充满富贵气与脂粉气。元稹、韩偓的作品也与宫体诗关系密切,晚唐以韩偓为代表的"香奁体"诗也对晚唐五代词有着很深的影响,韩偓《香奁集序》自称:“遐思宫体,未降称庾信攻文;却诮《玉台》,何必倩徐陵作序?初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秕糠;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与花间集的序言所传达的审美倾向非常接近。韦庄《又玄集》收录艳情诗,中晚唐“发生了钟情于艳诗的变化”,中晚唐“从诗歌创作到诗歌编选,皆体现出向研艳方向的发展。”。“香奁体”诗以描写艳情为主要内容。如《复偶见三绝》“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正是对女子的细腻刻画。牛峤《女冠子》(其一):

绿云高譬,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眼看唯恐化,魂荡欲相随。玉趾回娇步,约佳期。

上片是客观描写女子“绿云高譬,点翠匀红,月如眉”的美丽形象,下片先写女子缠绵无尽的妩媚姿态。温庭筠词的创作手法甚至采用韩偓诗的创作手法,韩偓《玉合》:“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鸂鶒,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泪痕。”温庭筠《酒泉子》其四:“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芳草歇,柳花狂。”二者无论是句式还是意境都非常接近。晚唐前、后蜀词人的创作也延续了艳情诗绮丽文风的传统。晚唐前、后蜀由于偏安一隅,政治局势稳定,君臣上下享乐之风盛行,毛文锡《甘州遍》其一记载:

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襜出长秋。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絲竹不曾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搂。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

词写公子的闲游。诸如“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襜”“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美人”“醉红搂”“永无忧”等意象处处都充满绮艳之气。表明当时奢华的享乐风气。正是基于这样的社会文化环境,才孕育出李煜这样多情的词人。李煜前半生生活豪华奢侈。其词作多写宫廷生活及歌舞宴饮,如《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词写歌舞饮宴,情满欢极。词作上片一、二句描写美丽的宫女鱼贯而列,三、四句描写宫廷歌舞升平,一片欢宴的胜景。下片表现词人欢娱的心境。整首词呈现纵情风流文人雅士之态,风雅疏狂。李煜其他的词作如《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一斛珠》“晓妆初过”,《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采桑子》“庭前春逐红英尽”,《清平乐》“别来春半”等等或是男女恋情,或是离愁别恨,几乎都是艳情娱乐的作品,呈现妖冶顽艳的风格。

最能展现晚唐五代词艳丽文风的词作应属温庭筠的词作。如《菩萨蛮》(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又如《菩萨蛮》(其四):

翠翘金缕双鸂鶒,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再如其词《归国遥》(其二):

双脸,小凤战篦金飐艳。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锦帐绣帷斜掩,露珠清晓簟。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三首词写作风格一致:绮丽浓艳。所谓绮丽是指意象的铺排让人眼花缭乱,比如描写美人,词作直接描写铺陈为意象铺陈鬓云、香腮雪、画蛾眉、弄妆梳洗、花面相映、绣衫、笑靥、双脸、小凤战篦、艳金飐、藕丝舞衣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可谓华艳绮丽。间接描写意象铺陈为绣罗襦、金鹧鸪、双鸂鶒,碧绿的春池、红满枝的海棠梨、斜掩的锦帐绣帷、露珠清晓簟,也是浓艳无比。对于《归国遥》(其二),唐圭璋云:“全写美人颜色服饰之态,而情酝酿其中,却无一句写出。”飞卿词作色泽艳丽,呈现出香艳精美的艺术特征。辞藻之美让人心醉神摇,在飞卿极力渲染的氛围下, 在这一片秾丽香艳之中正隐含着人物幽微深曲的情感心绪。正如唐圭璋云:“飞卿词……一字一句,皆精锤精炼,艳丽逼人。人沉浸于此境之中,则深深陶醉,如饮醇醴,而莫晓其所以美之故。”

二、绮丽的内在情愫

温词的浓艳华美不仅体现在意象的铺排罗列上,更展现在其内容叙写恋情、相思、离别等男女爱情的主题上。

以《菩萨蛮》(其六)为例: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消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更漏子》(其一):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菩萨蛮》(其六)在错乱的时空中暗示了孤寂,幽怨,怀念。《更漏子》(其一),学者认为其“谓真鸟征塞之雁和宿城之鸟闻漏声而惊,而假鸟画屏金鹧鸪却不为之所感动,是对比的手法,表现胸中难言之痛。”

以温词《菩萨蛮》(其三)为例: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又如《菩萨蛮》(其十):

宝函钿雀金鸂鵣,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以上两首词都抒写了女子的相思之情。词中的“心事”和“此情”均是指相思之情。《菩萨蛮》(其三)中三、四句是一篇的关键之处,可见词作上片描写女子与情人相见之欢娱之情,下篇则描写女子与情人离别后的相思之情,上片是以笑字引领,下片则以心事引领。正是“三四一篇之主。暂来还别,故‘纱窗隐笑。下片写别后女子之‘心事,翠钗双股交缠,钗头双蝶飞舞,正兴起下文‘心事,亦反托女子獨处之‘心事。结拍先揭出‘心事竟谁知之孤寂苦闷,自怜自叹,自怨自艾,然后以‘月明花满枝之即景描写作结,两句之间,似接非接,不即不离,若断若续,而无限幽寂孤独,感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意全蕴其中,特具隽永的韵味。”这段评论准确地概括了此词的巧妙之处。《菩萨蛮》(其十)中温庭筠上片描绘了一女子晨起梳妆的生动场景,“首饰匣打开之后,镶嵌彩色宝石的金首饰与纯金首饰交映成一片,闪烁在青绿山水的画屏前”。此情此景,金碧辉煌,简直浓艳无比,而下片则抒发女子的相思之情。

三、结语

晚唐五代词的核心花间词体现了艳科的文体意识以及丽情的审美理想,展现了词的社会娱乐功能——“资羽盖之欢”。“诗庄词媚”成为当时文坛的创作风尚,“词为艳科”“诗庄词媚”成为对词这种文体的定论。可以肯定地说,正是晚唐五代词影响了中国古代文学中词体文学的发展进程,奠定了词的基本风格以及独特的审美意识,使得宋元明清的词沿着绮丽的道路继续前行,尽管词体文学在发展进程中发生了诸多变化,但从实质上并没有脱离绮丽之风。

(四川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厅科研资助项目“论唐宋词的娱乐性与抒情性”(项目编号:03SB0194)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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