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群华,笔名刘阳河,1976年生,湖南娄底人,从事过土木工程管理。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之后停笔近二十年,2014年重拾拙笔,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湖南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星星》等刊,多次获全国征文奖。
我没住在老屋,住在遥远的城里。
在湘西,最典范的屋是吊脚楼,二十几根木柱子齐刷刷落地,头上盖顶乌漆漆层叠叠的杉皮瓦,像鱼鳞一样一片搭一片。
我家的老屋比一般人家的大些,有十八扇正屋。进入槽门院子,中轴线上那扇铜环斑驳的大槽门,红漆早被风刮没了,残留的漆星星点点地发光。左右石垒的围墙,高丈余,足可见一百多年前的大气、富贵。走过宽大的土坪,堂屋的梁上刻着花纹,神龛上供有一尊佛像,香火袅袅。堂屋两侧是茶屋卧室,左卧室尽处,还旁立一栋雕窗翘檐的八角楼,如一个轿顶,像一只飞翔的山鹰。
这栋槽门院子传到我的祖父手里,已满满七代,衍生了百余人。据曾祖父讲,这栋楼始建于道光年间,老祖宗远涉广西烧山开荒種玉米,几年未归。他没上过学,片字不复,形同已故。族上有些人眼馋老祖宗的家产,宗母又纤弱落寞,他们便横蛮霸道地说:“吃没产!”那时族上有个规矩,凡未生养,没后继者,又丧了夫,产业一律归公,俗名“吃没产”。宗母听了,十分无助,两眼总泪汪汪的。但她聪明,说宗祖无音,不代表他在外已故,就再三恳求容她再等一年,一年后,任由他们定夺。
这一年,她晨起晚伏,眼都盼肿了。接近年关时,宗母更坐立难安,眼看一年将尽了,而丈夫归家的希望如夜里的桐油灯,忽明忽暗。
有一天,大雪疯狂地罩住了青山,她灰暗地站在村口,迎风面雪,像一棵又长了一轮的柏树,沧桑之中,也憔悴地白了头。突然,不远的雪地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挑着一担旧皮篓,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来。
宗母看着,几年的委屈和思念啊,骤然涌上心头,激动得头欲晕,脚发软,心跳如一条奔腾的河,踮着小脚喊着拐着,疯了似的向人影扑去……
这就是我的祖宗。沧桑的过往如一柱香火。不说也罢。老辈们的生计如此艰难,第二年,宗祖狠劲树房生子。房子左右十八扇,一侧八角偏楼,三面圈墙镶槽门,气势盖了上下一冲谷。最气人的是,后来又生了两子,取名亮归亮看。
老屋承载了祖上的一段辛酸,风雨飘摇的日子却为后辈营造了一处可安居可谋生计的避风港。曾祖父住在槽门院子里也逃不过如此的宿命,依然重复着风雨里的求生。
一九四五年的五月,日寇来了。曾祖父当时在外做土布生意,他从外面匆匆跑回来就让亲人疏散搬进更深山更偏僻的地方去,仅留下他和祖父守那十几间吊脚楼。
有一天半夜,天黑沉沉的,曾祖父和祖父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村口响起一阵枪响,接着又听一队杂乱的脚步从村口滚来。祖父那时年轻,睡得死,打着呼噜没听见,曾祖父警惕地掀开被子喊:“太生仔,快起来,不对劲哩!”祖父没理睬,惺忪着眼又翻了个身。曾祖父急了,弯起生老茧的脚板就朝祖父背上踢了重重一脚,祖父这才一骨碌爬起。
曾祖父吩咐祖父躲进屋后的红薯窖。那红薯窖阴暗潮湿,久不通风,霉气很大。祖父躲进狭小的红薯窖里,嗅着腐蚀之气,总觉胸闷喉痒要咳嗽,但他只能忍着。曾祖父把红薯窖的木栅门一块块封好,这时,听见一个人翻身进了围墙,落在土坪上,祖父想,日本鬼子这么快来了?
他战战兢兢地提着一盏晕暗的桐油灯,敞开堂屋门准备迎接这伙日寇。可他一开门,听到一声亲切的问候:“老乡,我是74军的侦察兵,刚才不小心被鬼子发现了。”曾祖父睁大眼睛盯着眼前俊俏的小伙子,他和祖父年纪相仿,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腰上挎一支手枪,手里还端着一杆长枪,只是滚了一身的泥垢。曾祖父把灯再凑近看了看,心里很矛盾,救他吧,会惹来一身祸,不救吧,怎么对得起保家卫国的小伙子?
可是,哪里才是安全的呢?后院的红薯窖只能容纳一人,祖父早窝在那里了。曾祖父的脑壳飞快地转,他想给小伙子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藏,可此刻因为紧张,竟不知所措起来。
风哗啦啦地吹着,天变好久了,可一直憋着不下雨。曾祖父发觉腿有些软,汗也冒了出来。小伙子等不及,准备溜进猪厩旁的深沟山壑。曾祖父慌了,忙伸手抓住他,他知道,小伙子已被追得身疲力倦,怕人还没进深山谷壑就会被抓住。曾祖父指了指土坪上的老柏树,小伙子会意,抬头一看枝繁叶茂的老柏树,确实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他把长枪背上,小心地爬上了老柏树。
曾祖父吹熄了灯,村口的脚步急促地逼近了我家的院子。不多久,就有人冲了进来,他们疯狂地砸开了那扇斑驳苍虬的槽门。曾祖父假装从床上慢吞吞起来,面不改色,可心突突地发慌。领头的是几个日本鬼子,还有几个汉奸,那几个汉奸点头哈腰地对日本鬼子讨好,严厉地问曾祖父:“刚才有人逃进来么?”曾祖父诚徨诚恐地说:“没看见啊!”他们疑惑地揪住曾祖父的衣领,用手电扫了扫他脸上,没发现破绽,一招手便进了屋,把坛坛罐罐敲得稀碎。
或者是祖父在红薯窖憋久了,那一股霉气实令他忍不住了,在红薯窖里起起伏伏地剧烈地咳嗽。那一声声嘹亮的咳嗽一旦划破寂静的夜晚,就让几个汉奸喜不自胜,兴奋的在土窖门口大声喊:“出来!不出来,开枪了!”曾祖父差点崩溃了,对汉奸嚷道:“别,那是我儿子啊!”
等他们走了,天也渐渐亮了。一个半夜的吆喝,把村子折腾得千疮百孔,破败不堪。曾祖父梳理着一屋横七竖八的狼藉,烧着无米的炊烟,好似一夜萎靡不振了。他蹲在院门口抽着寡淡的旱烟,一脸的愁颜和悲伤。
小伙子从老柏树上缩了下来,深深地对曾祖父一鞠躬,走了。
这件事,曾祖父一直放在心底,如坛老酒一样密封保存。直到一九五一年,村长在院门口叫:“有客!”曾祖父正在灶前烧火呢,心想有么子客哩!他想村长又在捉弄他。他缓缓起身,从门口望去,只见村长和一个解放军站在一起。那个解放军见到曾祖父,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叫刘富贵,一九四五年……”
如今曾祖父早已作古,可槽门院子还在。七十年了,祖父也九十二岁了,他每每仰望老屋的身板,就一脸的沧桑和自豪,他说:“往后谁也不能拆,让它活一千岁一万岁。”
我点了点头。这时,我就在瓦砾和方木中寻找过往的印迹,像主柱下屋基石槽里的一角银子,闪耀着风采。
然而,我的脚踩在城里,乡下的老屋还有我的影子吗?
◎月牙刀
父亲赖一把银色的月牙刀傍家养口,揣着它整天走村串户,大声地吆喝:“阉猪阉牛阉鸡啦——”
声音在村口巷头流窜,厚重如岁月的沉淀,像一袅晨曦里的炊烟一轮黄昏时的落日,像父亲踉踉跄跄的背影。
父亲没事的时候会抚摸那把精致的月牙刀,一个人坐在阳光下,一只手举着刀,对着阳光瞄月牙刀锋利的刀刃。而刀刃,这时会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父亲那把月牙刀是外公用一锭银子铸造的,颇有几分富贵之气。但父亲对它的感恩,不是因为银子的贵重,而是因为这门手艺让他在许多艰苦的日子里,顺利地为我们讨得了一碗粗茶淡饭一角片布遮身。
外公遞给他一把月牙刀时,父亲还很年轻。
那一年,父亲在湖南一个叫车田江的地方挑泥巴修水库。工地上的人都很穷,伙食极差,饭也难吃饱。好在祖父母在家知道他肚腹大,吃得多,便常托人带点干粮来充实肚子。有一天中午,工棚外突然“哗啦”一声砸得地响,又一个人倒了。父亲出门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与他一般年纪的女孩伏在老人身上撕心裂肺地痛哭。他扒开围观的人,俯下身贴在老人的胸口上用耳朵听了听,说:“别急,饿的!”
父亲把仅有的一包干粮送给了姑娘。
那包干粮可是一条命哩!父亲没有了干粮,以后也整天饿得腿打颤。
父亲自从少了干粮,也就难负重活,不久一身浮肿,被人抬去了疗养所。他的浮肿是营养严重不良所致,医生说,打一段葡萄糖即好。
春风呼呼地吹,疗养所的三月像一片桃花杏花竞放,灿烂而温暖。
这一天的早上,父亲刚吃过早饭,疗养所的门卫通知他,外面有一个老人和一女孩找他,父亲想,他们会是谁呢?边犯着疑惑边跑到大门口。到了大门口,只见那两个人感激地瞅着他,笑眯眯的。不说你也知道,是老人和他的女儿。老人很直爽,没寒暄几句,说:“我也没什么感谢你,听说你没娶老婆,我把她带来了!”父亲听了,当时被惊得目瞪口呆,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但一看旁边姑娘的娇羞模样,心突突地狂跳,也就低头嗯嗯地答应了。
自然,这老人是我的外公,那姑娘是我娘。
我娘嫁给俺爹不久,村里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天天上山刨坡土,年年去田里种稻禾。按我娘的话说,饭管饱,钱难挣。
外公看到了家里的拮据,就叫父亲跟他学阉匠。阉匠这门行业过去不传女婿,只传崽,女婿是所谓的外人,怕教会了,饿死了自己。
外公教父亲也是无奈,他没有崽,只有娘一个姑娘。父亲继承了外公做阉匠的衣钵,开始走村串户为猪牛鸡等禽畜阉割。
他的行头与其他手艺人相比最少,仅一把二指宽的月牙刀。那月牙刀一身雪色,放在一个小皮囊里,佩带在腰间,神气又霸气得很。一些年纪大资历深的阉匠,手里还常持一根一米多长的朱红的烟杆,一个铜烟嘴和锅足足半斤重。这烟杆是地位高的象征,主要是用来摆谱,当然也可以当拐杖驱狗护身。
阉匠身上据说有一股煞气,进屋入巷,蜷缩的狗一见阉匠就惊慌失措,马上起身,逃到墙角坪头汪汪地乱吠。
父亲知道,这狗见过他阉猪,否则不会对他既恨又怕。
父亲当了阉匠,家里的经济很快好转。到了年关,我们一家也能缝一身卡其布衣服了。左邻的人偶尔问父亲:“刘阉匠,去年赚了吧?”父亲微微笑,说:“傍家养口就不错了!”那人肯定不信,瞅我们的光景过得轻松、滋润,村里的俗话说:一阉二炉三打铁,还不赚钱去做贼。没赚钱是不可能的。
父亲在村里人羡慕的眼光中服务着方圆十几里的家禽家兽。记得有一回,邻居要阉一头大母猪,他在人家的堂屋里先熏香跪拜了华佗祖师爷,然后才从腰上掏出月牙刀。这时的月牙刀不是简单的刀了,赋予了神秘而又神圣的色彩,它在神龛上,像一位深邃而古老的智者,凝视着父亲,嘱咐他必须谨小慎微,善待每一个生命。
当父亲再一次拿起月牙刀穿堂而出,雄赳赳,气昂昂的,像关云长提起了他的大刀。然后,站在坪里放眼一望,什么邪气都吓跑了。
此刻,邻居把大母猪赶出了猪栏,几个人按住母猪放翻在地,父亲用一盆水冲洗了要切割的部位,又用手量了量,再用月牙刀将母猪小腹部划出一个小洞,伸进一两个手指掏出卵巢,鲜红如花,就一刀割了。
当把一条母猪的双侧卵巢割完,伤口处的血污也要清理干净,然后食指在伤口上快速画圈圈,嘴里咿咿呀呀地念了一遍咒语,猛地朝伤口吐一口唾沫,食指再将唾沫轻轻抹平,手术在这时才算正式结束。
当然,父亲将脚下踩着的猪放走的时候,他会大声说:“风吹草长,猪长八百斤!”邻居一脸的虔诚,崇拜地附和道:“承贵言啊!”然后,父亲捞起水盆中的卵巢扔到屋顶瓦片上,以示高瞻、珍重。
父亲做完了这一切,邻居会倒水让父亲洗手洗脸,再客气地请上桌,好酒好菜伺候一番,而父亲一定要使劲地吃,并说:“好吃,吃了好多!”这样他们才快乐,也预示着他家的猪爱吃猪食,长得快。
在邻居家吃了饭,父亲是要收一头猪的阉割费的。那时,父亲的技术好,一年要阉割上千头猪,让个别同行既佩服又嫉妒。佩服的是父亲一年到头不会阉死一头猪,嫉妒的是父亲的高手艺赢得了更多的人的信任和褒奖。他的那些同行,每年因消毒不严或操作失误等原因,至少要阉死一到两头猪的,尽管对人说是“祭刀”,但还是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父亲一直揣着他的月牙刀走村串户,继续维持着一家的生计。如今,父亲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
去年,我从广州打工回来,父亲和我喝了一杯酒后,说:“你要学阉匠!”我听了,瞅他兴奋的样子,心猛地一沉!是啊,父亲这把他揣了四十多年的月牙刀,在他到了近七十岁的年龄还无法找到合适的接衣钵之人,他的内心有多少失落及煎熬?
一把月牙刀的何处何从,从此成了父亲的心病。他还坐在那扇墙根,一个人躲在阳光下上下左右地瞅着月牙刀,然后反复地用手抚摸它,像抚摸一个家一样恋恋不舍……
◎开犁
开犁师傅,一定是方圆几里作田师傅中犁耙功夫最上乘的人。
在我们村里,这种开犁师傅极少,要具备呷的亏、耐的烦、霸的蛮的性格,还要是翻耕播种的行家里手。这种人,我们俗称他为作田“水牯”。
每年的春末夏初,开犁师傅在村长的授意下,喜择一个“庚日”开犁。庚,乃耕也,以祈耕牛健壮、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意。
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来,女的来瞧热闹,男的来偷学犁耙功夫。当仪式正式开始,开犁师傅在田头地角摆好三荤和酒盏,一升米上插束燃香,焚了纸,念了祭词,点起一挂鞭炮,再等雇请的几个人鸣锣击鼓,唱几声号子,开犁师傅把犁的弯木牛轭往牛肩上一套,“驾”的一声,开犁就进入了高潮。
开犁师傅其实与木匠瓦匠砖匠一样,都有自己的师傅。这作田一派的人把农耕文化演绎得高深莫测,尤其在避邪祭神方面,更是诡异神秘。说白了,没有开犁师傅的那套本領,作田师傅的犁耙不好使,翻出的田爱漏水,种出的禾常生虫。
这是一个开犁师傅对我说的。他对我说着这些,无非是炫耀他的作田功夫,另外教育我应珍惜粮食,懂得粮食来之不易,要付出很多辛勤的汗水。
开犁是农民的希望,也是一年耕作的开始。
从这一天起,农民把犁耙擦得雪亮,天天起早贪黑地奔走于水坝与田埂之间,侍弄着人之本,人之食。
记得解放前的一年,村里某个大户人家突然缺个作田师傅,他家良田上百亩,眼看着开犁了,别人的田水汪汪的,可自家的田还没翻耕。但这家对田的耕作也十分讲究,希望请个上乘的作田师傅。
消息传出去,外村的一个作田师傅来应聘了。大户人家头一件事就是让他侍弄秧田,意在考察其犁耙功夫的深浅,再行定夺。这侍弄秧田的事,是关系到春种秋收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
这一天,作田师傅吃过早饭,挑上一弯油光透亮的杉木老犁,赶着一条黑毛大水牛,慢吞吞地来到秧田边。然后,他坐在田埂上抽了一窝旱烟。
他是个把作田当艺术品来描画的人。他站在田埂上把秧田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许久,搬起老犁放到田里,然后弯下腰,眯着一只眼,看是否与一条牛成直线。白花花的阳光越过不远的桃树梢,落在水田浅浅的水面上。大户人家看着他的慢性子,心想这作田师傅真是个活宝,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时迟那时快,作田师傅突然一下手脚灵活了,噌噌地卷起裤脚,哗地一声下到水田里,拎起一个弯木牛轭套在一坨隆起的牛肩上,系好一根横木两端的拉绳,然后退到犁后面,一手握住犁把,稍微抬起,将犁头狠劲插入泥里。再一手挽住牛绳并握紧牛鞭,随即抬起手在空中一抖,“啪”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喊道:“开犁啦!”声音浑厚豪迈,前面的水牛长背一弓,肩头一挺,把两根拉绳绷得箭直,便撒开四条粗腿朝前头拉去。
作田师傅紧紧地跟在后面,不敢松懈。他握着光滑的犁把,往下摁的力度均匀,使犁头入泥的深浅保持一致,否则犁头一深,将老土翻起,而犁浅了,又达不到翻耕的目的。
刀一样锃亮的犁铧,在田里耕出一轮黑褐的泥巴,如墙倒屋倾一样顺着犁头一边低处歪去,砸起的水花,像一树梨花的落英,纷纷扬扬。
开一丘田的犁必须走一丘田的中线,将长长的水田一劈两半。待犁头走了一趟,犁田师傅又“啊”一声将牛唤住,然后牛绳往后一牵,牛就调了头,再一手把犁柄用力一拉,犁就如一只鸟跃起,掉头重新插入泥巴里,哗啦啦地又从另一面犁去。
一人、一牛、一犁,泥巴相拥着翻滚,来来去去地往返。这时,广阔的蓝天,宁静的阡陌,柔和的风与鸟的啁啾,好像是一幅为作田师傅喝彩的画卷。
大户人家蹲在田埂上喜笑颜开,忙赤脚下田为作田师傅敬烟,也为刚才对他的否定而内疚。而作田师受到大户人家的尊重,信心十足,把这丘秧田犁得很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就犁好了。作田师傅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一丘田就像一封新书一样整齐,泛着墨的芳香。
经过翻耕的水田,泥巴被水浸泡个三五天,之后,作田师傅又掮过来一个铁耙。铁耙是四块结实的硬木板做的,长不过几尺,重几十斤。前后两块木板上钉了一根八寸宽的横木,人踩上去不会滑倒。而木板下面,则安装了一排尖尖的钢刀,五六寸长,刀口朝前,明晃晃的白。
作田师傅在水田边给牛套上铁耙,又开始了开犁后的第二道工序。他握紧前方木板上系着的一根牛绳,一手拿出鞭子,大声地吆喝:“驾!”牛就开步了,在空耙刚起步的一瞬间,作田师傅的脚迅速抬起,踩在后面木板的横木上,然后一跃,另一只脚稳稳地也上去了。这时,作田师傅的身子向前稍倾,如一个立在战车上的军人,有几分英气。
除铁耙之外,我们这一带还有一种攘耙。攘耙由一根碗口粗的杂木做成,上面紧紧地套着几个铁箍,铁箍与铁箍之间安上一排七寸长的铁齿,齐腰高的木柱作为攘耙的扶手。待牛将攘耙拖动时,作田师傅双手握紧攘耙扶手跟在后面,将耙稍稍向后倾斜,把田泥高出的部位用力下压,利用铁齿挡住泥巴,从高处往低处赶。
攘耙使用了后,还有一种叫蒲滚的农具。
蒲滚外形上酷似铁耙,只是木板框中多装了一个带木片的长条圆形滚轴。作田师傅套上牛拉动蒲滚时,人站在木框上压着,圆轴在泥水里滚动,由上面的木片将泥搅成泥浆。经蒲滚打过一遍之后,整丘水田就会稠得像一碗粥,只等水清泥沉,再踩沟分垄,插发芽的秧苗。
开犁的工序有几道,很繁琐,作田师傅的认真细致自然赢得了大户人家的赞赏。这一年,他乘势荣任了我们村的开犁师傅。
开犁师傅后来培养了好多的作田师傅,在一梯连着一梯的梯田上,走了一茬又一茬,似乎从泥巴中悄然而来,又从泥巴中悄然而去。
这几年,村里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多了,作田师傅却尤其稀缺。开犁师傅站在茫茫的梯田上,不见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只见一个个佝偻而沧桑的老人。缺乏后继的日子,开犁师傅是孤独的,像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在家交待我,说他吆喝“开犁了”时,我必须大声地附和。
我点了点头。然后,父亲高兴地夹起一筷子粉蒸肉,奖励我似的说:“吃!开犁才有这肉!”我嚼着肉,心里像有一万条江在奔腾。
我跟着父亲来到田里,在他简单的开犁仪式后,他握着犁铧,吆喝道:“开犁啦!”
而我站在田埂上踌躇着,不知道接腔。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