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带来希望的失望者

温宪

这位美国首位非洲裔总统，曾以改变美国的雄心赢得喝彩，但无论内政还是外交，都留下了太多遗憾

唐纳德·特朗普刚刚坐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几个小时，其许诺的“改变美国”还没开始，但已经改变了两件事：第一是办公室的地毯和窗帘被换成了金色，被前任巴拉克·奥巴马搬走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半身像也被“请”了回来；第二是他签下首个行政令，要求联邦机构不得再为扩大奥巴马医改法的覆盖面而颁布新规定。这个动作，被外界解读为他叫停奥巴马医改、逆转奥巴马政策的象征。白宫也宣布了退出奥巴马竭力倡导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等经济目标。

这是2017年1月20日。华盛顿寒风冷雨，热情的欢呼声与愤怒的抗议声此起彼伏。

10天前，奥巴马来到芝加哥，声情并茂地发表了告别演讲。他告诉支持者：“希望你们坚信美国建国宪章中记载的精神，相信奴隸和废奴主义者传播的平等观念，相信曾经通过游行争取移民公平权利的精神，相信那些将美利坚旗帜插在海外战场和月球表面的国家信念。”

芝加哥是奥巴马的福地。在这里，他曾作为社会工作者零距离体验民间疾苦，曾与夫人米歇尔共筑爱巢，也从这里走向白宫。8年前，奥巴马在这里举行胜选庆功会，慷慨陈词。如今，他又将自己卸任后建造的总统图书馆留在芝加哥。

奥巴马回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但在一个分裂的美国，他注定将被不断提起。

我收到奥巴马的邮件

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待了8年的奥巴马，是美国历史上首位非洲裔总统，仅就这一点而言，他已创造了历史。然而，历史老人更为关心的是他给美国留下的政治遗产。

2017年1月1日，奥巴马利用推特连发7篇小文，历数自己的政绩，涉及就业、医保、环境和平权等领域。他说，面对80年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美国实现了历史上最持久的就业率增长。“数十年来，我国的医保开支持续上升……如今，美国几乎人人都能享受到可负担的医疗保险。”从绿色能源、环境保护、境外撤军、国际领导力到同性婚姻合法化，他图文并茂地谈论政绩，并说：“能做你们的总统，是我一生的殊荣。”

为保住自己的政治遗产，奥巴马在特朗普与希拉里之间自然选择了后者。2016年6月8日，曾任中国国家级媒体驻美首席记者的我，邮箱中收到署名为奥巴马的邮件，题目为“这些就是事实”。这显然是2012年美国总统大选时就一直有联系的民主党竞选总部“共享”的结果。

奥巴马的邮件这样写道：

朋友，

在大选期间，你可能已经听到另一边的人就我们的国家发出了不少噪音——特别是关于我们的经济，说我们的经济没有像应该的那样强大，我们没有“获胜”，我们不再像原来那样。

我不在乎有人在政策主张上有不同意见。然而，我认为，如果你看一下在民主党人领导下我们经济的情况，你就会很清楚到底谁的政策主张对所有美国人来说更好些。几乎从任何指标看，美国经济不仅比我刚刚入主白宫时要好，也是全球范围内最强大、最具可持续性的经济。

我们的企业创造了1400多万个新的就业岗位，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第一个可持续的制造业增长，比经济学家的预测提早好几年。我们的失业率降低一半，超过90%的人首次有了医疗保险。

这些就是事实……我将在每一天都为我们共同取得的进步和保卫这一纪录而战。作为一名公民，我非常在乎确保我们能将过去7年半为美国所做的工作持续下去……

此时的奥巴马，恰如一个多少有些委屈的孩子，在充满反对、质疑、嘲讽的声浪中，努力向人们解释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尽量不让“特朗普们”将自己屋中珍藏的一切瓶瓶罐罐丢光碰碎。

近距离感受奥巴马的个人魅力

回首这8年，奥巴马有收获，但伤感更多。他的头发已灰白，脸庞更瘦削，眼神更暗淡，与8年前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当年作为总统候选人的奥巴马血气方刚，执政期间荆棘载途，离开白宫时却又壮志未酬。曾在岸边指点江山的奥巴马在华盛顿的大海中几番翻腾，最终极为疲惫地爬回岸边，那颗曾经高昂的头早已低了下来，那张露着一嘴白牙的灿烂笑脸出现的频率少了许多。

然而，奥巴马仍给美国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回忆，那就是他的个人魅力。

2008年美国总统大选时，当真正的“黑马”横空出世，整个世界曾怎样震惊和兴奋。高举“变革”大旗的奥巴马，赢得了排山倒海般的回应。一位没有任何后台的非洲裔资浅参议员，居然能入主白宫8年，除了时代造英难的大背景外，与他身上所散溢出来的人格魅力有密切关联。

记得2008年下半年，我在北京与罗尔斯·罗伊斯公司老总在一个聚会中相遇。我向他询问对美国大选的预测。他思忖片刻说，“那位奥巴马先生很值得关注，他的讲话太能煽情了”。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整个世界对奥巴马的第一感觉。

在美国工作的6年半里，我密切观察着这位有着强烈自由主义理念的民主党人。他的品性中有着很惹人喜爱的元素。“喜爱度”是美国选民决定一名候选人命运的重要因素。当年小布什与民主党人戈尔争夺白宫宝座时，小布什就较戈尔更令人喜爱。在2008年和2012年总统大选中，奥巴马就比麦凯恩和罗姆尼更令人喜爱。虽然资历浅，但奥巴马懂得努力学习，常常一人在白宫工作至深夜，同时他也常以自嘲展示强烈的幽默感。在华盛顿希尔顿饭店举行的白宫记者协会年度晚宴上，他将自嘲本领发挥得炉火纯青。一阵阵哄笑声中，人们潜移默化地增加了对奥巴马的喜爱。

我曾近距离感受到奥巴马讨人喜欢的一面。2012年9月21日，奥巴马在弗吉尼亚州威廉王子县伍德布里奇体育场举行连任竞选活动。中午12时，我在现场见到他快步奔向讲台，笑嘻嘻地向观众挥手致意，接着就做出一个打棒球的姿势。伍德布里奇体育场是当地棒球队的主场。这一举动立即引来现场民众会意的掌声和欢笑。

奥巴马充满激情，他要结束两场战争的承诺有着强大的民意基础。记得在结束伊拉克战争后欢迎回国老兵的集会上，奥巴马往台上一站，一连说出好几个“欢迎回家”，台下一片欢腾。

他的外交“食言”

时代造就了奥巴马，但充满激情的奥巴马却难以造出一个新时代。有着强大惯性的历史钟摆只给他8年的时间，随后便毫不留情地向回摆去，一位名为特朗普的商人随即登台。

“9·11”事件后，美国打响阿富汗、伊拉克两场战争，新保守主义理念支配下的单边主义行动迅速走向极端。随着美国在战争泥淖中愈陷愈深，其捉襟见肘的窘态愈发显现。2008年发生的金融危机沉重打击美国经济，各种社会矛盾凸显，要求“变革”的声浪日高。此时应运而生了奥巴马。他决意在美国推动变革，并从外交开始。

2009年1月21日，这是奥巴马作为美国总统后的第一个完整的工作日。

我翻阅了这一天的历史记录。这一天，奥巴马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随后，他还与以色列总理奥尔默特、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和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通话。中东和平问题成为他一上任便极为关注的问题。奥巴马的助手向国防部等部门散发了一份行政令草案，要求在一年内关闭关塔那摩监狱，暂停关塔那摩军事法庭所有战争罪案件审理。这是奥巴马竞选总统时的一项重要承诺。

當晚，奥巴马与国家安全团队及美军指挥官讨论伊拉克、阿富汗战争前景，着手规划撤军。

世上很多事情，回过头去看最有味道。

8年时间过去，奥巴马当总统第一天就签署行政令要关闭的那座关塔那摩监狱还是未能关闭。一个慷慨激昂地做出的承诺，就这样“食言”了。

真的不是奥巴马要欺骗谁，而是当他真正坐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之后，他所面临的便是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一团乱麻般残酷现实。

奥巴马选择首先在中东问题上着力，因为他想要下一盘很大的棋。中东之结不解，美国全球外交格局便不稳，伊朗拥核的心病便难除，伊拉克和阿富汗两场战争的前景亦不妙。从美国的战略利益出发，奥巴马仍试图以巴以冲突为突破口，全力推动中东和平进程向前走。

奥巴马以“变革”口号赢得执政，其中东政策、战略之变势所必然。

首先是姿态之变。奥巴马的前任小布什在中东地区肆行单边主义，将整个伊斯兰世界摆在对立面。奥巴马以此为切入点，以出访土耳其、埃及等国为契机，开启与伊斯兰世界的对话。然而，无论巴以冲突还是伊朗核问题，奥巴马最终发现，最棘手的对手不是别人，恰恰是美国盟友以色列的领导人内塔尼亚胡。8年来，美以这对“铁哥儿们”的官方关系味道变得很是酸苦，甚至到了翻脸边缘。奥巴马的诸般努力在各种软、硬钉子面前碰得一点脾气也没有——有脾气也没用！

奥巴马政府最终就核问题与伊朗政府达成协议。这被看成奥巴马执政以来一大外交成就。然而，以色列对此一直予以坚决反对。与此同时，巴以冲突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实质性解决。

结束伊拉克、阿富汗两场战争也是奥巴马竞选时的重要承诺。在兑现这一承诺进程中，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与中央政府的矛盾激化、美国与伊拉克、阿富汗政府间的微妙关系、美国撤军后伊拉克、阿富汗国内安全等问题使得原定撤军时间表一再推迟，奥巴马与美国军方矛盾错综复杂。最为严重的是，美国制造的两场战争最终产生“伊斯兰国”这一毒瘤，结果不仅自食恶果，还愈发严重地威胁到整个世界的安全。

奥巴马执政之初，便被颇有争议地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尽管奥巴马确实尽力结束伊拉克、阿富汗两场战争，且再也不愿出动地面部队卷入热点冲突，但他还是身不由己地介入到利比亚、叙利亚内战之中。曾大张旗鼓地要与俄罗斯“重启”的双边关系由于乌克兰等问题不断降温，以至于发展到即将离开白宫的奥巴马采取了驱逐俄罗斯驻美外交官的极端举措。

很多美国人不认可白宫内住着一位黑人总统

在奥巴马第一个任期内，他曾以巨大的政治资源为代价在医疗保健改革问题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由于由此加剧的两党分歧，这一看似可成为“历史性功绩”的成果被大打折扣。执政8年，他的内政成果是诸多先天不足的改革，和一个分裂严重的美国。

在奉行自由主义理念的民主党人眼里，奥巴马8年来致力于打造一个更为平等、公正的社会。然而，对于美国老百姓而言，普遍的感受却是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明显改善。美国中产阶级的殷实程度大为缩水。就整个美国社会而言，贫富差距反而拉得更大，社会向上流动性更为滞缓。因而，整个社会潜藏着强烈的不满情绪。

奥巴马对自己的非洲裔血统极为敏感。种族的敏感认知使得奥巴马在谈及贫穷、不平等等问题时，措辞极为谨慎。奥巴马很少公开谈及自己作为第一位非洲裔总统的真实感受。坐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他深知，不能过多谈及这种感受——因为他是美国总统，而不仅仅是美国黑人的总统。他的当选曾使人对改善美国种族冲突状态抱有期待，事实却恰恰相反，弗格森镇、巴尔的摩、纽约等地相继出现的种族冲突令奥巴马极为痛苦。

最具反讽意味的是，美国历史上首位非洲裔总统的身后，取而代之的竟是那位肆无忌惮地宣扬种族歧视的特朗普。

美国政治极化的愈演愈烈，是奥巴马当政后所面临的一个趋势性现象。奥巴马的非裔身份，又无形中加剧了这种极化。美国前国务卿黑格的助手告诉我，其实，在很多美国白人包括政客心中一直不认可白宫内住着一位黑人总统。虽然他们碍于“政治不正确”而不敢说出此话，但脚底下却一直在使绊子。奥巴马本人又不善于与国会打交道，这是造成政治极化愈演愈烈的原因之一。

奥巴马屡屡表示愿与共和党人合作，但在创造就业机会、税制、医改、移民政策、能源开发、政府作用等诸多重大问题上，双方政策分歧愈发严重，合作基础愈发薄弱，两党对立“极化”的美国政坛本身成为解决问题的羁绊。

在白宫的时日进入倒计时之际，奥巴马的双手仍是那样紧紧地被束缚在那里，最终他只能更多地依靠行政命令来行使总统权力。

奥巴马当政时的政坛极化，在美国历史上罕见，更是他本人深感遗憾之处。他在最后一次国情咨文中大发感慨。奥巴马说，要实现美国所期盼的未来，“我们必须解决政治问题……当人民大众觉得自己的呼声无关紧要，而整个社会体制被有钱、有权或者个别人的利益所操控时，民主就将崩溃。目前，很多美国人有这种感受。这是我总统任期内的几件憾事之一 ，党派间的积怨和猜疑并未减弱，而是变得更深。毫无疑问，如果具备林肯或罗斯福那样的才能，可能党派之间的嫌隙会调和得好一些……”

历史仍将为他留下浓重一笔

8年过去，今日之美国到底是比以前更强了，还是在衰落的过程中继续下滑？

奥巴马对此坚持认为，“所有你听到的关于美国的敌人越来越强大、而美国却越发虚弱的言论，都是逞口舌之能。美利坚合众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且我们还会一直强大下去。我们的军费投入比排在我们后面的8个国家的总和还多。我们的军队是世界历史上最精锐的战斗力量。没有任何国家敢攻击美国或者美国的盟国，因为它们知道那是自取灭亡。有调查显示，目前美国的国际地位高于我当选总统之初。”

百般表白的背后，其实恰恰衬托出百般无奈。无奈，这是奥巴马8年来愈发强烈的感触。造成这种无奈的诸多因素中，除了奥巴马确有急于求成、志大才疏等弱点外，美国的制度性因素起着更具支配性的作用。在有着“钱主政治”特质的华盛顿强大的政治机器面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奥巴马势必处处碰壁，黯然神伤。

诚然，在过去8年的光阴中，奥巴马的努力并非全似竹篮打水。在国内事务中，美国民众最为看重的经济发展较2008年金融危机之时有了改观。在国际舞台上，奥巴马改善了与古巴的关系，体现出胆略与魄力。在全球问题上，他也提出了应对气候变化等问题的一些倡议。他的所作所为和真正的政治遗产离不开特定时代的大浪淘沙。人们对于大历史中的奥巴马的认识并未终结，更为客观的评价或许来自下一轮的历史回摆之时。而白宫新主人在内政、外交各方面做得怎样，也将成为衡量奥巴马历史地位的特殊标杆。

时代已经记住奥巴马。美国历史也将会为奥巴马留下浓重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