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31 19:40李晓翔
牡丹 2016年22期
关键词:石龙石柱村支书

李晓翔

1

北风紧紧地刮了一天,落黑的时候天上没有一个星星闪亮。老石柱的老寒腿告诉他,说不定夜里会有一场大雪。

捡了一天的废品,老石柱的收获把三轮车压得够呛。他实在蹬不动,只好忍着腿疼,一步一步地将车连推带拉地挪回了家。儿子在乡里上高中,住校。早年,老石柱拾荒捡到一个弃婴,后来就成了现在的儿子,名叫石龙。石龙随身有一条手绢,那手绢上除了绣着一个日子外,还绣着一个名字刘香。老石柱把那个日子当做儿子的生日,但那个名字却成了老石柱的秘密。

现在家里只有老石柱一个人。他懒得做饭,一路上边走边啃两个硬馍就算过了一顿饭。这会儿,他把捡来的废品都搬进屋里,开始了一天最后一项工作,废品分类。

今天的生意不错,老石柱居然从废品中捡出一大叠复印纸。虽然一面已经有了文字表格什么的,另一面却是干干净净的,给儿子装订几个作业本满能用。这些纸是乡里用过的废纸。当时,老石柱似乎还不相信,这么好的纸这就成了废品吗?老石柱问乡政府大院的人:“垃圾池里这些纸还要不要了?”乡里的干部们说:“不要了,都是废纸。”文印室的姑娘对他笑笑,又拿出一纸盒同样的纸,可怜他似的扔在了三轮车上。办公室的干部们也都可怜他,大大方方地收拾了一大堆废纸,让他装上了三轮车。感动得老石柱连连哈腰道谢。

老石柱很快用针线订好了一叠作业本。他仔细地数一数,小的有十一本,大的有二十二本。“一十一,二十二,嘿,正像我老石柱的脾性,一是一,二是二。”老石柱得意地半躺在炕頭,就着二十五瓦白炽灯发出的黄黄的光,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唔,这一面印的是后川乡救灾款发放情况一览表嘞。”哪个村,哪一户,受灾损失,救济款数,领取人什么的,啥都有。老石柱浏览着表格中受灾户的名字,心头酸酸的。去年夏天那一场灾难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整整一天一夜的特大暴雨,把后川乡几乎变成了一个水的世界。洪水、滑坡、泥石流轮番暴虐。老天爷在天上天下发疯了,乡亲们也在村里村外发了疯,喊声、哭声……老石柱的老土屋就在天快亮时塌了一间,半个院子也被泥石流吞去一大半。更可怕的是,村支书的弟弟临时拴在他家院子草棚下的一老一少两头牛,被活埋在泥石流中一命呜呼了。幸亏那天因下雨太大,老石柱留在了一个亲戚家,儿子又住在学校。要不然,那活埋的一老一少,或许是人而不是牛。那一回,老石柱连吓带病,拉肚子整整一个月。

至今,老石柱对那场灾难还心有余悸。

多亏了乡政府啊,灾后给各村的受灾户送来粮食、衣物,还抽调劳力帮助重灾户修房子……

老石柱翻着救灾款发放情况一览表,心里一阵一阵地颤颤地被感动着。就在那会儿,好多人都感动得下了跪啊!当时,老石柱只恨自己两条腿不争气,疼痛得居然跪不下,只好鞠躬再鞠躬了。

忽然间,老石柱在表格中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老天爷呀,这可是电脑里出来的字啊。再仔细瞧瞧,村名:下河洼,户名:石柱子,人口:2,受灾情况:土坯房1间,牛2头,口粮、衣物等,救灾款:1200元。在领款人签字一栏,老石柱看到了一个红红的指印,红指印下面灰灰地写着“石柱子”三个字。老石柱抽一下嘴角,想:这字儿写得可不咋样,还不如石龙儿写得好呢。

老石柱心底善,村里几个孩子星期天回家,他把那些本子分了一些给其他孩子,甚至还给外村的孩子分了两本。看着孩子们拿着本子翻了又翻的那个高兴劲儿,老石柱心里感到很得意:“没用过这么好的纸吧,嗯?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有点出息啊。”

2

第二天,村支书见了老石柱,问他:“那本本是你给孩子们的?”

“那当然了,三十多本,咱娃儿才用了一半呀。”

“那些纸张,你是从啥地方弄来的?”

“乡里。垃圾池里捡了一些,文印室的姑娘又扔来一些,还有办公室的干部也收拾一些。他们都说那是废品,要扔嘞。”

“那上面有不少签名和手印嘞。你看见了没有?”

“有,有。对了,还有我的名字嘞。”

“是吗?还有你的名字?”

“有,还有指头印嘞。”

“是你自己签的名字吗?指头印是不是你摁的?”

“那倒不是。”

村支书皱起了眉头子。老石柱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村支书:“支书啊,那两头牛是二弟的,怎么登记在我的表格里了?”

“那兴许是登记错了。”村支书没有再跟老石柱说话,转身快步走去。

老石柱感到很奇怪:“是谁帮了这个忙,替我按了指头印呢?”他又一想就更感到奇怪:“我没从乡里领钱啊,领款人下面怎么就签了名呢?是啊,还有指头印呢。”老石柱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土脑瓜子不够用,也就不想了。心里说:“反正乡里给了三袋白面,还有衣裳、被褥什么的。这,也总该抵得上一个指头印了吧。”

又是星期天,儿子石龙从乡中回家,告诉老石柱一个新闻:上次弄的作业本,被别人买走了,每本15元。

老石柱吓了一跳:“有那么值钱?啥人买走的?”

“都是咱们乡各村的人。除了咱村的支书以外,我都不认识。后来,校长又多给我15元。他们说这些表格还有大用场呢。这15元是奖励我的。说是你为大家办了好事嘞。”

“屁!我不信。乡干部都说了,那是废纸。那还会有啥大用场嘞?”

石龙说:“他们没说有啥用场,我也不知道。”

老石柱沉闷了好大一会儿。他心里本来是要思考一番的,但是,脑子里马上就成了一锅粥,“哧溜”一滑脑子就滑到了儿子带回来的钱上:“既然这些本本对大家还有大用场,那也算一件好事。纸是废品,捡来的。收这么多钱不应该,有点对不住大家,这财有点黑。钱,不能要。”

3

老石柱怀里揣着150元,就像揣了个烧心的热石头。老石柱找村支书,村支书说这里边没有自己的钱,退钱自然不能退给他,也不告诉老石柱钱是谁的,只是说让老石柱只管拿去花了。老石柱找校长,校长也这么说。老石柱转了多少圈子一分钱也没退出去。倒弄得好些村子的人都知道,老石柱从乡里捡废品,捡来一种什么表格——对大家有大用场。

有一天,天上下着雪,地上起着雾,天地间莽莽苍苍的。

村支书来找老石柱,说:“今天下雪了,你去串乡收废品怕是收不来了,咱们一起去县城吧。”

村支书邀请他一块儿到县里去,这在平时情况下,准能把老石柱吓出一身汗来。但这一回不同,支书说:“到了县城我能帮你把那150元找个着落,退个正当地方。”

老石柱确实被这点钱憋得难受,就跟着村支书去了县里。

一路上,村支书告诉老石柱说,夏天全乡都遭了水灾,上级给各村受灾户发来了救济款,要求乡里逐户核发。但是,乡里只是给大家分了些东西,并没有发钱给大家,兴许是底册弄丢了。那底册就是老石柱用来订本本的表格纸。现在表格找到了,大家便到县里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把钱分给大家。今天叫老石柱来,就是给县里说一声,表格纸找到了,卖的钱可以交给县里头。或许将来分钱的时候,老石柱还能多分一些。

老石柱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还是不太清楚。他听支书说叫他去见一见什么官儿,心里就紧张。心里一紧张,啥也想不成了,脑子里老是冒出八贤王或是老包公这些大官儿的脸谱来。

老石柱在街上遇见了好些老乡,有的还是村干部,大家都热情地给他打招呼。似乎他自己一下子从一个拾荒老汉,也变成了村干部,伟大了许多。

村支书把老石柱领上了县委大楼,進了一间办公室。支书和里边的人说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紧紧地缩成了一个石头蛋,什么也不会想了。他偷偷地看一看大桌子后边的大官儿,和他一路上想的八贤王黑老包什么的,似乎毫不相干一点儿也不像。老石柱一只手装着样子插在裤子布袋里,看上去很不自然,不一会儿手里就冒出大汗来,把那150元纸币润得软绵绵的。

坐那张大桌子后边的大官儿叫到老石柱的名字时,老石柱一个激灵从沙发上站起来,迅速把钱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语无伦次地说:“垃圾池里捡一点,女干部扔来一点,男干部又扔来一点。三十三本。是娃子拿学校了。不知道都是谁的钱,一百五,全在了。嘿嘿嘿嘿,给你。”说完,就机械地退两步,罗圈着两条老寒腿站着。那大官儿让他详细讲一下那些本子的来路,他还是一脸憨笑,露出黄黄的大门牙只会说:“那是,那是。”最后,还是支书帮着他,才算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出了那间办公室,老石柱才觉得得到了解放。下楼梯时,他觉得里边的衣裳有点发涩,手往后背一摸,妈呀,一脊梁臭汗。心里禁不住骂自己没出息:“那钱又不是偷来的,这又不是过大堂,老没用的,咋就惊得一身臭汗呢?妈妈的。”

4

邻近村的几个头面人物,今天破天荒地请老石柱下馆子吃了一顿饭。那馆子好啊,是玻璃门的。他们还邀请老石柱在县里住一宿。老石柱惦记着今天是星期天,儿子会从乡中回家,死活不肯住下。末了,岭西村的会计便骑了摩托送他回家。

出了五光十色的县城,虽然天还没黑,眼前却灰灰的暗了许多。天上的雪花飘飘洒洒无边无际。老石柱看上去穿得圆圆的,但那贼风老是往硬硬的棉袄里边钻。弄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发紧,感觉自己的胳膊腿硬得像干树枝。到了岭西村摩托停下来。会计说,他回村取点东西还要赶回县城去,让老石柱自己回去。老石柱说:“七八里路,脚一抬就到了,你忙吧,我自己回去。”

这是老石柱平生第一次乘坐这玩意儿,本来应该是很惬意的,但眼下他只是觉得冷,腿也疼起来,有点儿颤颤的。想想人家骑个摩托车,“嘟”一阵东,“嘟”一阵西,那个威风劲儿,老石柱只恨自己有福享不了。“妈妈的,也没有人看见,窝囊!”

老石柱紧紧地揣一揣老棉袄,“咯吱咯吱”踏着雪上路了。

风雪弥漫,冬夜茫茫。天地真大呀,老石柱走在乡路上,就像一粒滚动着的小黑豆。

他清理一下心绪,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地在脑际过了一遍电影。当他准备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认真思考一番时,马上就觉得身体发胀,脑子一下子缩成了山核桃。终于也没有思考出什么名堂。“妈妈的,大家的钱,总算有了个正当去处,也不算白跑一回。再说了,还下了一回馆子呢。”想到这里,老石柱总算松了一口气。

老石柱正一步一滑地往前走,“呼啦”一下,从路边一垛玉谷秆中蹿出两个大活人来,一下子把老石柱扑倒在地。老石柱的脑袋“嗡”一下子便吓昏了。

一个人说:“拷住!快拷住他!”

另一个说:“不用拷了,扭紧!”

待那两个人把老石柱像玩木偶似的架起来站定,老石柱的裤裆早已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老石柱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故事听来的强人剪径的传说,心里就想着要跪下来哀求壮士饶命。但他却没能跪下来,那两个人死死地架着他的胳膊,他跪不下。

“听着,我问你——是不是下河村的?”一个十分威严的声音问道。

老石柱颤抖着:“是是,是,下河村。”

又问:“是不是破烂老石柱?”

“是,是是,破烂老石柱。”

“行啦,现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是是是,走走,走一趟。啊不,啊对,啊,走走,走哪儿?”

“叫你走哪儿,你就走哪儿。走吧!”

老石柱非常害怕,头皮一炸一炸的发麻。他想到前些日子人们的可怕传说,说是城里的坏人到乡下抓人,挖肾挖心挖眼睛拿去卖钱,很贵很贵……老石柱又冷又怕,紧张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大半个舌头都卷入了喉咙。

“老头儿,你也不要害怕,我们是公安人员。找你去自然有事。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就是了。”

老石柱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身边这两个人果然穿着公安大衣。

5

老石柱在一间冰冷彻骨的小屋里,瑟瑟然蜷曲了一夜。

第二天快晌午时,才来了一个公安打开门锁,把老石柱带到了另一间屋子。

老石柱被按坐在屋中间的一个凳子上,对面是三个威严的公安,中间的好像是个官儿,两边的人还备好了纸和笔。

老石柱昨天登上了县委大楼,也算见了一回世面。他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害怕,只是天公不作美,冷。冷得他有点拿不住自己,颤抖。

接下来,公安问了老石柱姓名、年龄、住址……老石柱看见公安很快地在纸上写着。心想,公安写的字,肯定比那表格上签的那个“石柱子”三个字写得好。

公安又问老石柱某年某月某日在哪里?干了什么?在哪里过夜?夜里干了什么?老石柱一五一十地告訴公安,白天捡垃圾,晚上整垃圾,夜里就睡觉。公安人又问他,谁能证明?老石柱把白天捡垃圾时碰到的人说了好几个,特别强调了碰到的乡里的干部。

“你说的乡里的男干部和女干部,他们都是谁?”

“不知道是谁,不认识,叫不上名字。”

“再见到他们,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吃不准。过去从没见过面,兴许认不得了。”

公安互相看一看,点了点头。

白天说完了就该说夜里了。老石柱被问成了一个结巴,他实在无法证明自己夜里就在家里睡觉。最后,公安把纸上记的念给老石柱听了一遍。听完后让他转过身子烤烤火。然后,让他在上边摁下了几个指头印。

天黑下来后,老石柱被带到了乡政府。

乡政府办公楼的背后,与另外一排老平房挨得很近,中间是一条很窄的夹缝。老石柱被公安带着走进夹缝,在一个大窗子下边停下来。公安叫老石柱踩着垒砌的几块活砖,翻窗子进了一间办公室。只见里边几个柜子的门都被撬坏了,开着。地上还有些散乱的东西。一张办公桌的抽屉也被撬坏了,抽屉被拉掉放在桌面上。

老石柱晕晕乎乎的不明白,他们叫他参观这些做什么。老石柱害怕把他架来的公安,只有一趟又一趟地参观。还要不停地回答公安的提问,从哪儿来?走哪儿过?从哪儿出?走哪儿回?等等。弄得他闭上眼睛就能走上一个来回。直到老石柱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再走了才罢休。老石柱实在是又冷又饿没了力气。

6

乡政府办公室被盗了。除了其他许多东西以外,连救灾款发放底册也被盗走了。乡派出所在乡党委、乡政府的正确领导下,以乡中学生的作业本为线索,终于破了案——老石柱是贼!

公安竟然还在老石柱铺炕的茅草中,搜出了乡里王同志的三百元,钱居然还装在王同志用过的一个信封里。

7

老石柱在局子里百般抵赖死不认账,不承认偷过乡政府,就是死也不认自己是贼。但在铁的证据面前无济于事,局子就是局子,有道是:“人心是铁非是铁,牢狱如笼真如笼!”

老石柱十万分懊悔的是,那天被问话后,自己照着公安指的地方,在那几页纸上按下了指头印。他心里明白:当时公安念给他听的是纸,而他按下指头印的那是另外的纸。糊涂啊,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背过身子烤火呢?就像他无法证明自己那天夜里在家睡觉一样,他无法证明公安的纸和纸是不一样的。

老石柱在局子里的日子,外边发生了许多故事。当然,他在里边是不知道的。他所知道的是,村里的支书就像成了自己的亲戚,三天两头来探望他。还有外村的一些头面人物,也常来看他。大家没有嫌弃他这个贼,还把他当人看。但是,他心里总是翻不过劲儿来,妈呀,这是探监啊,而探的竟是他这个像石头一样的老石柱!

村支书给他说,儿子石龙可是吃了苦头了,求学艰辛自然不必说了,家里还有二亩三分地真是让他死活不下。村支书就让别人把地种了,收了粮食就分给他,满够吃的。学费是由全村人自愿集资出了。

石龙本来学习就好,这样一来学习就更用功夫。他喜欢考试,因为考试后的分数能给他一丝的安慰,不管怎么考他总是高分。到了夏天高考时,村支书的妻子陪他到县城停了好几天。后来,那石龙居然在全县高招考试中夺取了状元。妈呀,谁都没想到这个贼儿子会有这么冲。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是北京的大学。石龙哭了,村支书哭了,村里好多人都哭了……

村支书召开了全村人的大会。他说,咱就是颠倒下井砸锅卖铁,也要供石龙去上这个大学。从今个儿开始,石龙这孩子,就是咱全村的孩子。

老石柱在局子里见了石龙一面。老石柱交给石龙一条手绢,说:“儿啊,爹怕是活不长了。要是爹死了,你就找这上边的这个人,她叫刘香。见了她,你啥都明白了。记住这个人,一定要找到她……到了大学,好好学习,要当好人,不要对人说你爹……”

接着,谁都想不到,泪人儿似的老石柱,竟然给儿子下跪磕头了,还求儿子记住他说的话。村支书怎么也拉不起他,弄得支书也是满脸泪花花。

石龙也给爹磕头,“咚”的一下,两个头碰在一起,碰得鲜血直流。

8

山不转啊,水在转;

水不转啊,云在转;

云不转啊,风在转;

风不转啊,人在转……

9

时光和命运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转呀转呀……

转来转去,就转出了一个老上访户——老石柱。隔三岔五在县委或县政府门口转悠,时不时地要求见一见书记、县长。谁都想不到,像老石柱这样脏兮兮的捡破烂的,居然非常看重名声。他说:“啥都行,就是坏了名声不行。名声要是坏了,啥都坏了。我真的是假的贼,被人们都看成贼。不成,我得找个地方弄个明白。”

谁都劝不了他,村支书都拿他没办法,儿子石龙也管不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老石柱的命运转来转去的同时,世上所有人也同样在转来转去。原来乡里的领导就转到了县里,听说还成了一个副县级。就数他还同情老石柱,叫老石柱到他的办公室诉说了两回冤情。有啥说啥,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听得十分仔细。他唉声叹气的,似乎很为难,劝老石柱说:“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现在已经是时过境迁。有些情况恐怕是永远都说不清道不明了。我给民政局讲一下,你啊,去那里领一些救济,回家吧。不要再跑来跑去了。”

后来,石龙的命运竟然也转来转去的,转了个大大的弯来。市委领导到北京的大学引进人才,居然引进了石龙到市委秘书处,成了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通讯秘书。人们都劝老石柱千万别上访了,怕丢石龙的人啊。

老石柱犟着一脖子老筋,说:“背一辈子贼名,那才是丢人嘞。我不能留下个贼爹的名声给儿子。不行,我得找,我得找个明白的地方。”

“你看你看,又是假的贼呀,真的贼呀,什么真贼假贼的。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啊?”那个副县级劝了老石柱好几回:“老哥呀,这世上的事啊,该丢的就要及时丢开,斤斤计较的那不好嘛。我当时在乡里工作,就算我工作有失誤行了吧?你回去吧,我给你点钱,就算给你赔个不是,也算个人情。你别再上访了,回去过个安生日子行不行啊,我的活祖宗?”

老石柱果然得到了五千块钱。他没了主张,就找村支书。村支书就去找石龙。石龙说,这钱不能要。

老石柱一拍脑门,狠狠地骂自己:“妈妈的,当初几本作业本,到现在还说不清道不明,如今还拿这不明不白的钱!妈妈的,老糊涂!”

老石柱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经络,只有一根筋。那就是一定要把真贼假贼弄个明白——继续上访。

10

都说草木无情,其实草木是最最知热知冷的。这春节刚过去没几天日子,远山近水的就被小草树木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浅绿,隐隐约约透出新的生命活力。一个美丽的春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临。

后川乡的人们脱下厚笨的老棉袄,甩开膀子一举完成了“全乡公路村村通”的大动作。都说那山里人实诚敦厚,这与大山不无关系。从学走路开始,直到走完一生,不是上坡下坡,就是蹬高过坎儿。吭哧吭哧的步履,少一步就不算路程。那心底的敦厚就是这样磨就的。如今,要搞“村村通”工程,山里人发梦话都是劳动号子。

后川乡的公路硬是劈开山石凿出来的,但后川乡的汉子们却走在了全县的最前头。他们的壮举惊动了市里领导。听说,最近省里或者市里有什么大官儿,要来视察后川乡的公路建设情况。附近村子有些人见了老石柱就哄他,要他拦车喊冤。

老石柱心里也是一阵一阵轰轰地冒火。

他问村支书,支书说:“兴许能成吧,谁知道这是什么官儿?当然了,要是好官儿,那就会管的。”

大官儿还没来,县里和乡里做了一次不安定因素排查。这一排查就排查到了老石柱——他是老上访户。

先是乡里责令村里派一名村干部,专门伴看着老石柱,不让他到处走动,也不准外出拾破烂。后来,乡里干脆专门派来一个乡干部,和村干部二十四小时轮流看管。老石柱不能外出捡破烂了,乡里就每天补助他六块钱。

省、市大官儿要下来看公路的风声传得越来越紧了,似乎最近一两天就要下来了。乡里把老石柱又弄到了乡敬老院,二十四小时不得出来。

老石柱捡破烂游荡惯了,这一段时间哪儿也不让去,可把他憋坏了。心里还有点害怕:“莫非,又要把我抓起来不成?”

老石柱常常仰起头看着那茫然无际的苍天,傻头傻脑的一看就是老半天。他又急又怕,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逃跑!

也是皇天不负苦命人,老石柱果然逃了出来!

11

今天是乡街的集日,但赶集的老乡们却不同于以往,不在街面上熙熙攘攘,都挤在街道两边的窄窄的人行道上。中间的街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偶尔有人走过,乡干部们便赶紧摆手让走开。店铺门头一律换上了崭新的广告匾框,那上面多是美女鲜花什么的,看上去鲜亮鲜亮的。老街那头原来可以一眼看进去,能看到许多老户人家的土墙老院。现在被一张宣传画挡住了视线。五根水泥电线杆撑起一个大大的钢框架,框里的宣传画大极了,抵得上烟叶收购站的两层楼房呢。

整条街焕然一新。漂漂亮亮,春意盎然。

老石柱没有心思欣赏美丽的山村乡街风景,他是逃出来的,就像老鼠过街一样,一溜跑到老街头,躲在大宣传画后边往地上一蹲,把脑袋夹在两膝中间,大口大口地吃着从敬老院里带出来的方便面。

“老石,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老石柱惊了一身冷汗,抬头一看,原来是村支书。他定下神来,就像受屈的娃儿见了娘,喉咙里“咕咕”地响,那泪水也止不住流下来。

村支书点点头给他整整衣裳,说:“老石啊,你的心思我清楚。你要是还有这个打算,那就拦住车喊一喊。全乡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你的冤屈。喊一喊就喊一喊,就是不成,你心里也舒坦一些。”

老石柱的眼窝热乎乎的,心在颤抖。

村支书又说:“我在王老五的门市部里等着你,喊完了你就去哪儿,咱一块回去。”

村支书走了。老石柱心头一阵阵发紧,上牙磕下牙抖得“咯咯”直响,脚一抬没站稳,一个踉跄把头碰在了宣传画的水泥杆子上……

12

太阳照在乡街上,一切都是那么鲜亮、灿烂。

半晌午时,乡街上像刮风一样开来一排溜小轿车。领头的那一辆闪着红绿灯的,老石柱认得,那是一辆公安车。他的心随着那一闪一闪的灯,一阵一阵狂跳。他趴在地上透过宣传画的底缝,见各辆车上三三两两下来许多人物。他心里明白,省里市里的大官儿真是来了,就像太阳照在这山里的乡街上。

老乡们擎着憨厚的笑脸,拥挤在街两边看热闹。人们看得出来,中间的被县里的官儿簇拥着的,肯定是今天来的最大的官儿。

咦,石龙!

石龙居然就在那最大的官儿的身边。好家伙,这个贼儿子啊!

“冤——枉——啊——”

突然,宣传画后边蹿出了老石柱!

整个街面为之一惊!

“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县里干部们略显惊慌。

“拦住他!拦住他!快拦住!”乡里干部迅速动起来。

街边的老乡们哗然骚动起来,不知是谁也跟着老石柱喊了一声:“苍天啊!他冤枉啊!”其他乡亲们便起哄似的喊起来。

几个高高大大的公安冲上去,将老石柱连拉带抱地往街边拖去。老石柱满脸是血,拼命地挣扎着,嘶喊着……

13

老石柱又被弄到了乡敬老院。他像死人一样躺在木床上,一直躺到黄昏,不吃不喝不说话。

到了晚上,乡里人叫他起来去接电话,说电话那一头是他儿子。

老石柱有千言万语要对儿子说,但是,当他颤颤地拿起话筒时,那千言万语却浓缩成了一声杀猪般的嚎啕。啥也没说成。不用说,电话那头的话也是一句也没听到。那头的电话挂掉了,他又后悔起来:“兴许儿子要对我说什么话哩。”

敬老院的人又把电话打过去,老石柱就对着电话说:“儿啊,有一件东西,我在局子里的时候交给了你。你是有娘的。我死后,你要找娘啊……你,你,没有贼爹,我不是你爹啊……我……我不是贼啊……”

话没说完,老石柱又开始大哭起来,电话那头的话又是一句没听。最后,还是敬老院的人替他听了一句话,那就是儿子请敬老院抽个人,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他,好好看住他。

老石柱见了他心目中最大的官儿,却还是个贼。今天又给石龙丢了个大人。他真的想死了。想想自己孤身一人本应无牵无挂,但是,儿子,儿子石龙……“儿啊,这叫什么命啊?”

半夜了,敬老院来了一辆小轿车。

老石柱从前跟着村支书到县里见过的,那个纪检什么的书记来了。那个书记告诉老石柱,他的材料他看过了。上面说的和乡派出所几个人说的是一致的;和乡里办公室的人说的是一致的;和乡中的校长、老师说的是一致的;和各村的干部群众说的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乡里人有人证明,那表格确实是当废品处理,给了老石柱,而不是老石柱从乡里偷来的。

但是,事情的发生、发展出人意料。明里讲:当年由于山区人家居住分散,乡里就没有满山找人去签字画押,领款人的签名是由乡里代签了。只是由于底册被盗,救济款没有及时落实给群众。实际上:乡里不仅挪用了救济款,并且有贪污行为。主要领导通过建筑商洗钱,在城里建了私宅。群众本来不知道有救济款,作业本的事情出来后,群众才知道了真相。由于乡里心虚,他们就找老石柱……

那个书记讲得太复杂,老石柱瞪大了眼听了半天,还是半懂不懂。但他明白,他又活了。他说:“我不明白那明里的暗里的许多玩意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可以,你问吧。”

“你是大官儿,你倒是说说,我老汉冤不冤哪?!”

“冤!确实冤枉。”

老石柱“呼”一下站起来,大声对着满屋的人喊:“我冤枉啊!他是大干部,他亲口说的。你们大家当一回好人,给我做个见证吧,他真是说了这个话啊!”

“是的,是的,我说的。什么时候我都认这个账的。”

老石柱激动得声音都是颤的:“叫我见见石龙。我要告訴儿子,他爹不是贼!”

14

老石柱腾云驾雾似的坐小轿车去县里。本来挺体面的,但他不习惯,一路上吐了好几回,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赶到县里肚子已经空得难受。

他被安排在一家宾馆里,服务员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她浅浅地笑着问老石柱:“老先生,请问您用不用夜宵?”

“不用,不用,我啥也不用。”老石柱觉得浑身不自在,胡乱做着手势说:“我就是肚子饥,有啥吃没有?”

“您想吃点什么,请讲。待会儿给您送来。”

老石柱心里横了一横,想:反正就这样了,要吃就吃好嘞。于是,咬咬牙说:“吃蒸肉,有没有?”

“请您稍等片刻。”服务员礼貌地笑笑,走了。

服务员连跑三趟,老石柱三盘蒸肉下了肚。感觉还是吃饱了却没吃够。

第二天早上,服务员过来收拾房间,见老石柱蜷作一团,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在地毯上。硬板板睡惯了,躺到席梦思床上死活睡不着。卫生间坐便池的沿上有少许泥土,那是老石柱的脚蹭上去的。便池里边倒还干净,只是便池外边雪白的地板上却有一堆黄老臭。捡破烂的蹲惯了,坐在便池上兴许解不下。

村支书带着一个女人进了房间。老石柱一见到支书很是激动。

村支书说:“市委书记整整一夜都在听县纪检委的工作汇报。看起来,你那假贼真贼的事儿,很快就会有个公正的结果了。”

“那,石龙为啥不过来嘞?”

“石龙昨天下午就没回县里,他从乡里直接到邻近县的一个村里去了。他的对象,就是省里那个女记者,在那里采访时受了点儿伤。他去照看一下。”

“好,好,那当然关紧。闺女是咋了?要不要紧啊?”

“听说是在修路的工地被石头擦伤了,不要紧。石龙还惦记着你,马上就要回来了。”

“不要紧就好啊。嗯,那可是个好闺女啊。”老石柱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来,上边是石龙和他女朋友。老石柱还没有见过她,但石龙说她是好人,那就一定是个好人。从照片上看,她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村支书看着照片问老石柱:“这照片你一直带在身上嘞?”

老石柱眼睛一瞪:“那当然,我儿子嘛,走哪儿带哪儿。”

村支书笑笑说:“老石,你看看,今天谁来看你来了?”

老石柱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和村支书一起来的那个女人。

村支书介绍说:“这是省里大学的,名叫刘香,又是教授又是作家。石龙的对象就是人家的学生。”

老石柱一听刘香这个名字,身子猛一下缩了半截子,腰子一弓坐到床沿上:“大学人,那,那找我干啥嘞?又不认识。”

村支书:“我也不知道是啥事儿,人家说见了你再说。现在你们见了面,那就说吧。我还得到县里有事儿。你们说吧。”

老石柱像小孩子一样挽着村支书,不说话,也不让他走。

15

房间里只有老石柱和刘香了。老石柱偷偷地看看刘香的脚,木讷地说:“大老远的,你找我做啥嘞?我们又不认识。”

刘香“扑通”一下跪在地毯上,清秀的脸颊上已是泪水涟涟:“大哥啊……你知道我是谁,当年孩子贴身的手绢,你见了……石龙的生日就是那上面绣的……”

这下可吓坏了老石柱,他下意识地“噌”一下蹿到了门口,但很快又折了回来:“不敢,不敢,可不敢!赶紧,赶紧起来呀,你。”

刘香只是跪着饮泣,老石柱劝了半天,她好像根本就没听。

老石柱急得直搓手,却不敢伸手去拉人家起来。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说:“要不,我也给你跪下算了。”

刘香赶紧起来扶起了老石柱。

刘香说:“哥,你放心,我不是来向你要儿子的。石龙,他永远都是你的儿子。但是,哥,你得让我说话,我想跟你们说说话呀……”

又哭,又哭,老石柱生怕刘香再跪下,就说:“好,好,我听我听,你不要哭了。你要真是刘香,我也想跟你说说话嘞。”

刘香告诉老石柱——

石龙的对象是刘香的学生,就是她帮助刘香找到石龙的。石龙让刘香看了手绢。但是,认不认刘香,石龙说要听一听爹的意见。

老石柱深深地点点头,心里想:“有良心啊,石龙,是爹的好儿子,好儿啊!”

接着,老石柱就又成了木偶了,脑子里整个是白茫茫一派迷雾。末了,这雾就形成了丝丝缕缕的云,缠缠绵绵地连续在一起——她是最后一批到本县插队的知青。插队时和本县一个知青死去活来地爱了情了。那个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后,不要她了。而她正懷着他的孩子……她笨着身子无处容身四处流落……第二年,万般无奈,孩子便放到了路边……后来,恢复了高考制度,她发誓要考上大学……

老石柱不懂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但心里颤颤的。刘香哭得说不成话,抬头用泪眼深深地望他,他却读懂了那美丽又伤情的眼睛……

老石柱吸溜吸溜鼻子,问:“那,那娃子的爹,是谁?”

“原先是你们乡的领导,现在到县里当了县领导的……”

“不!!不是他!绝不是!”老石柱突然愤怒了:“娃子的爹是我!我!就是我!”

刘香被吓坏了,吃惊地看着老石柱。

老石柱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头,吓着了人家大学人。喘几口粗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是想过死。那时候,死了算了……不是想着石龙可怜,我就死了……现在,我喊了冤了,我不是贼!他们那一窝子,才是贼。不死,那,我就是石龙他爹。就是,是亲爹。不信,你问他自己。他敢说不是,天打五雷轰!”

正在这时,石龙来了。和他一起还来了一位左手缠着白纱布的姑娘。

老石柱一见石龙,疯了一般抱住石龙的两肩又晃又喊:“儿子,不得了啊!这是咋搞嘞啊?我不是贼,我是你爹啊!是亲爹啊!儿子啊……”

石龙也抱住老石柱,半天没说话,泪水盈眶。

老石柱终于冷静下来,他说:“儿啊,有两条,一,我不是贼。二,我是你爹。亲爹!儿子,你……记下了?”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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