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健吾,中国现代文坛的“多面手”,创作领域涉及小说、戏剧、散文、文学评论、翻译及法国文学研究等,尤其是在戏剧方面成绩斐然。他一生创作和改编了40多部剧作,为中国话剧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三十年代中期到解放前是李健吾戏剧创作的成熟期,这期间他创作了一大批代表他艺术成就的戏剧作品,并改编了莎士比亚等外国名家的许多剧作。他的作品描写现实,探究人性,表现人物性格,努力实现戏剧本土化,字里行间表现出他的细腻真情。李健吾成熟期的戏剧创作思想意蕴丰富,散发出他所独有的韵味。
关键词:李健吾 戏剧 思想 人性
作为一个剧作家,李健吾在童年时便与戏剧结缘,自小爱看戏曲,尤其是文明戏,在北师大附小的时候,李健吾就开始演戏,演的都是一些女角色,演过陈大悲《幽兰女士》中的小丫鬟。此外,李健吾还发起成立了北京实验剧社,开始戏剧创作,从1924年发表处女作独幕剧《工人》开始,他一生创作了40多部剧作。李健吾戏剧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23年《出门之前》的写作到三十年代初期,这一阶段是他戏剧创作的初探时期,描写的大多是农民,工人,小生产者等受压迫的劳苦大众的悲惨生活,真实地反映底层平民的社会现状。代表作品有《翠子的将来》《母亲的梦》等。第二个阶段是三十年代中期到1949年解放前,这一阶段是他戏剧创作的成熟期,1933年,李健吾从法国留学归来,法国文学对他这一时期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期间他创作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而且改编了莎士比亚、萨尔度等国外名家的作品,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代表作品有《这不过是春天》《贩马记》《王德明》等。第三阶段是解放后直至他离世,这一阶段是他戏剧创作的低潮期,代表作《一九七六》和《吕雉》等。
创作成熟期的李健吾先后创作了《梁允达》《这不过是春天》,《以身作则》,《新学究》《十三年》《黄花》《贩马记》《青春》等,改编了《王德明》《阿史那》《金小玉》《风流债》《花信风》《喜相逢》等。这些剧作反映出李健吾的成长印记以及思想变迁,蕴含着深厚的思想意蕴。李健吾的戏剧作品大多反映社会现实,表现出对下层人民生活的关注,其中倾注了自己的情感,字里行间渗透着他的细腻真情,他努力描写多彩的人物内心世界,刻画人物丰富复杂的性格特点,表现对“人性”的思考,丰富了他戏剧的思想意蕴。
一、关注现实,反映生活
李健吾成熟期的剧作中,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对下层人民生活的关注,始终是李健吾戏剧创作的一个重大的主题。《这不过是春天》《黄花》等作品就表现出作者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和描写。这一主题可以上溯到他20年代的创作中,如《私生子》《工人》《翠子的将来》等剧作,多反映下层人民在时局动荡下的艰难人生,表现出作者对底层人民痛苦生活的关注和同情,对政府腐败统治的愤慨和批判,以及对光明社会的憧憬和期望。
《这不过是春天》的写作背景反映了当时的时代风云,写了第一次国民革命战争时期,南方革命者冯允平来北平进行革命工作,北平警察厅厅长奉命捉拿南方革命者,冯允平的躲避和警察厅长的追捕构成剧中的冲突,革命与反革命的冲突凸显了当时的时代背景,是第一次国民革命时期政治局势紧张的真实表现。厅长秘书对冯允平的查问也反映了当时北洋军阀对整个社会的控制。这部作品表现了当时社会上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激烈的冲突,二者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表明作者对当时北洋军阀统治的不满,以及对抓捕革命者行为的愤恨。《黄花》讲述一位舞女姚小姐的现实遭遇,丈夫在一次飞行任务中不幸罹难,刚出生的儿子又体弱多病,姚小姐为了生活到歌舞厅做舞女,得到很多男子倾慕,却发觉都市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尽是骄奢淫逸和奢靡腐败,得知她有一个孩子后,那些男子离她而去,她饱尝世间的人情冷暖。在儿子不幸夭折之后,她毅然走向了抗日战场大后方,当了一名护士。这部剧作的背景发生在抗战时期的香港,文中既写了抗战时期紧张的社会局势,又写了香港上层社会的纸醉金迷,上层社会的纸醉金迷和下层平民的生活困苦两相对比,再现了当时香港地区的真实社会状况。
二、表现人,表现人性
“解放前健吾最爱谈人性,在他剧本的序跋中几乎触处皆是,但大都泛泛而谈,不作发挥。根据他的创作实践来看,着眼点是集中在探索人物内心世界的秘密。而人性开掘的深广,正是帮助他思想上艺术上臻于成熟的手段。”[1](P5)李健吾成熟期的剧作,大多直探人物的内心深处,冷静地描写人物心灵的撞击,他所表现的人性是潜伏在人物心灵深处的的心理,以及真切的情感。李健吾侧重于描写普通民众的人性与心灵,他的人性概念是纯粹的,主要表现一个人的性格、思考挣扎、心理矛盾等。
(一)在善恶边缘上徘徊
李健吾的戏剧创作中,将介于完全堕落和力求完美之间的人物作为主人公,表现具有善恶两重性的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揭露了一个深陷罪恶的泥潭又不断挣扎的痛苦的灵魂。
《梁允达》中的主人公梁允达,弑杀亲父是他多年来的心结。当年他打发走刘狗是想以后做一个规矩的人,他想这样来赎回自己所犯的罪恶。二十年后,他“成了好人”,但二十年前的往事梦魇般缠绕着他。他费尽心思想要忘记自己所犯的罪行,但刘狗重返村子揭开了他尘封多年的伤疤,重提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正如文中所言,他“好象心里藏好了坏事,就等外人来掀盖。不!好象生来是柴火,一见纸媒头就着。”[1](P70)劉狗在剧中的形象即是邪恶的化身,梁允达与刘狗之间的纠缠,是梁允达心灵深处善良与邪恶的交战。梁允达对刘狗言听计从,正是他心中恶念的萌发和膨胀,邪恶战胜了善良,当他真心悔过时,内心深处的善念出现,不断与恶念进行斗争。最后,梁允达杀死刘狗,那一瞬间,他内心释然。梁允达二十年来对自己当年的行为追悔不已,尽力做一个正派的人,赢得乡里乡亲的称赞,这些都是他内心从善愿望压倒邪恶本能的结果。
独幕剧《十三年》中的黄天利是国民党的军阀暗探,处于革命党人的对立面。剧作着力表现善与恶的冲突,即美好人性与堕落人性的冲突。黄天利抓捕革命党人后,一方面上级勒令他一定要处死革命党,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又不想处死革命党人,备受煎熬,在善恶边缘上徘徊。剧本最后黄天利放走革命党人向慧和欧明,“十三年,整整十三个年头儿,我干了些什么!一堆灰!还不如一条狗!……不如一条狗……”[1](P231)他认识到国民党的腐败,对自己这些年做的坏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善良战胜了邪恶。剧本最后,黄天利说到:“我做点好事给你们看!”[1](P231)今后,他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二)受压抑后痛苦挣扎的灵魂
李健吾成熟期的作品在表现人、表现人性的主题上,既表现人物善恶之间的矛盾,也表现正常人性受到压抑后的痛苦挣扎。他描写在压抑中痛苦挣扎的灵魂,表现人性欲望无法实现的痛苦以及对自己正常欲望合理性的怀疑所带来的心灵压抑。
《以身作则》中徐玉贞在父亲“礼”观念约束下几近变态,陌生男人的一句搭讪都会使她吓晕过去。尽管她内心想要追求美好的青春和爱情,但始终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她整日被父亲幽闭于闺房深院,偶尔出门都要蒙着面纱,百无聊赖只好在房间数着房里的砖头。青春的激情使玉贞朦胧地产生爱的欲望和渴求,但旧有的伦理纲常使她怀疑自己内心欲望的合理性。封建伦理纲常束缚人的心灵,造成人格的扭曲。
李健吾不仅描写了徐玉贞这一病态的人物,也描写了造成徐玉贞性格扭曲的刽子手徐守清,徐守清满脑子诗书礼仪,长幼有序,成天“子曰诗云”,恪守封建传统旧思想,他坚信男女有别,分别给儿女取名为玉节,玉贞,灌输给儿女 “男女授受不亲”,要重视贞洁等思想观念,把女儿管教成病态的少女,甚至是佣人也要恪守礼法。他自以为清心寡欲,严守纲常,可在年轻的张妈柔声呼唤里,这位誓死捍卫封建伦理的遗老最终把持不住,将张妈抱了起来,完成了他“以身作则”的形象。强烈的欲望和恪守的纲常、内心和行动相冲突,将一个心口不一,道貌岸然的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揭露出封建伦理道德对正常人性的毒害之深。
(三)多重矛盾的综合体
李健吾从他独特的审美观照出发,刻画了一个个充满矛盾性格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最具代表的人物便是《这不过是春天》中年轻貌美的警察厅厅长夫人,作者用一种深沉隽永的笔调逼真地描绘出这位贵妇人内心深处复杂的矛盾纠葛。柯灵对她性格的描述,可谓一语中的:“她爱娇,任性,富于幻想,身上充满着矛盾——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纯情挚爱和世俗利益的矛盾,物质享受和精神空虚的矛盾,青春不再和似水流年的矛盾,强烈的虚荣心和隐蔽的自卑感的矛盾。”[1](P4)她是一位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女性,五四时期敢于在街头呐喊,敢于与命运抗争,敢于大胆追求自由的爱情。但随着五四运动的落潮,物质的诱惑战胜了精神的需求,她沉迷于奢华的生活,追求更好的生活质量,嫁给了警察厅厅长。而当昔日大学情人冯允平站在她面前时,她内心掀起了波澜,对浪漫爱情的向往又重新燃起,想要随他而去,却没有勇气。可以说,她的性格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这些矛盾在她心中引起了巨大的斗争。剧本最后,她机智帮助旧情人脱险,表明在这场争斗中,真情胜过了虚荣,完成了美好人性的复归。
再如《以身作则》中的徐守清,满肚子的封建伦理思想,教导儿女“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等观念,可面对年轻的仆人张妈时,这位老举人脑中的伦理纲常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实的情欲和标榜的礼教相冲突,行动和思想相矛盾,最后情欲占了上方,将徐守清道貌岸然,顽固不化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李健吾描写人物性格的复杂特征,塑造了一系列形象生动的人物形象,丰富了中国现代话剧的人物画廊。
三、字里行间的细腻真情
少小离家,幼年丧父,颠沛流离,虽是赫赫将军之子,父亲被暗杀后,“日久道习,家境又渐困窘”[2](P15),李健吾更多地接触了底层平民,养成了善良、宽厚、耿直、淳朴的品质。在他的作品中,以这些品质为出发点,字里行间满是真情。成熟期在《梁允达》《这不过是春天》《以身作则》《十三年》《贩马记》《青春》等这些贴近现实人生的作品中或是凝结着作者的乡土情结,体现出作者对家乡浓浓的思念之情;或是烙印了作者的童年生活,表现出作者对童年生活深深的回忆之情;又或是表现了作者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一)家园情结
惦念家乡,依恋故土是人类永恒不变的主题。李健吾曾说过:“我生于山西省运城县北相公社西曲马村,自由逃亡在外。”[2](P1)运城西曲马村,是给予李健吾生命的地方,是陪伴他走过近十年的成长之地。此后他远离故土,在北京生活和学习。李健吾10岁起在北京求学,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留学回国后在北京工作两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离开北京,在上海从事进步戏剧运动,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北京工作,直至他离世,北京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在他心中,北京和让他魂牵梦绕的山西故土是他心灵的福地,情感的依托,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在他的作品里,处处映照着他家乡的景色,或是临近他家乡的城市的景色。李健吾曾说过“早期我写的戏有一个相同的背景,全在华北,如‘北平,即北京,甚至有些戏是山西南部,甚至用的是家乡本土,如《梁允达》《青春》和《贩马记》。”[1](P566)《这不过是春天》的故事背景就发生在北京,《十三年》也是写发生在北平的事件,和马克思主义先行者李大钊先生有关。《梁允达》的故事地点,像是他小时候住的长巷子。《以身作则》的背景也是华北的一个小城市,《贩马记》中的“关帝庙”是西曲马村的一座破庙,中条山在村子附近。
(二)童年回忆
李健吾的童年是在运城西曲马村度过的,“生在一个闹辛亥革命的家庭”[2](P1),因父亲李岐山是革命党人,一家人频频受到骚扰和惊吓,从小李健吾便跟随父亲颠沛流离,从山西农村到陕西农村,再到天津郊外,最后落脚北平。在他的童年生活里,父亲的不凡经历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李健吾父亲秀才出身,喜读兵书,后参加同盟会走上革命道路,曾任国民党第十九混成旅旅长,屯兵运城。在李健吾的眼里,父亲是一名饱读诗书的秀才,对子女严格,也是一位赫赫有名、勇猛神武的将军,令人倾佩。父亲从秀才到将军,再到阶下囚,最后被暗杀这一不平凡的经历让李健吾终生难忘。
父亲的遭遇连同李健吾自己特别的童年经历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将这两者合二为一的最为深刻的作品当属《贩马记》,这部作品讲述在山西南部的一个村子潞村,高振义和情人金姑私奔未成,被迫到北方贩马,不料马匹被人掠夺,他路遇革命党人,受到鼓舞,从此走上革命的道路。《贩马记》脱胎于父亲朋友景梅九一本描写辛亥革命的小说《罪案》,里面有父亲的原型人物李大哥,李健吾又融入了自己的回忆和情感,加以精雕细琢,写出了这本伟大的传奇剧。整部作品充溢着作者对家乡的回忆和对父亲经历的写就,糅合了父亲独特的革命道路与坚定的革命信念,为我们提供了一副有声有色的山西农村风景风俗图,为中国现代话剧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李健吾的父亲是位前清秀才,奉行“家教严正”,李健吾五岁时开始读书,父亲曾苛令他熟背《孟子》,“他不争气,背了上句忘了下句,一怒之下,父亲打了儿子一记耳光,让他跪在砖地上挨饿。”[3](P12)这件事情也发生在《以身作则》徐守清父子身上,徐守清严格要求儿子背诵《孟子》,每天都要检查儿子的背诵情况,背不熟就要打板子。
李健吾戏剧中的许多人物都或多或少是作者童年,少年时所熟悉的人物,作者将这些记忆深处的人物挖掘出来,把他们当作创作的原型,然后敷彩设色,渲染描摹,塑造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形象。《贩马记》中的高振义身上有作者父亲和祖父的影子,李健吾的父亲李岐山曾经在关外贩卖马匹,结交塞外豪杰,共同为革命事業奋斗。作品中高振义的革命活动与父亲生前经历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作者曾说过“我爷爷曾经做过贩马生意,我父亲是秀才,又闹过辛亥革命”[1](P566)。这样独特的人物设计,源自现实生活,取自生活原型,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性格更加鲜明。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父辈们的思念,以及对父亲革命精神的敬仰。
四、结语
李健吾成熟期的剧作题材广,类型多,他融会贯通中西方戏剧特点,努力实现戏剧本土化,丰富了中国现代话剧长廊。成熟期的戏剧创作体现出李健吾对戏剧创作孜孜不断的追求,每一部剧作都体现出它独特的思想意蕴。成熟期的剧作中,大部分作品表现出他对下层民众现实生活的关注,他挖掘和描写人性,表现最纯粹、最鲜活的人性,字里行间都渗透着他的细腻真情。
李健吾成熟期戏剧的思想意蕴,无论是描写人性,还是字里行间的深刻情愫,意蕴之丰富,深厚,都表达得淋漓尽致,跃然纸上。韩石山先生曾改写过一首诗:“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李健吾?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期待不久以后,会出现一个李健吾热。
注释:
[1]李健吾:《李健吾剧作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
[2]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运城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运城文史资料》第一辑《纪念李健吾专辑》,1989年版。
[3]韩石山:《李健吾传》,北岳文艺出版社,1996年11月版。
(侯苗苗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学文学院 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