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畅
我离开小山村的老家,已然四十多年。常想起的,却是老家曾经光洁滑亮的门槛。
门槛是住宅的一个“不起眼”的重要构件。说它“不起眼”,是因为这门槛通常不过是一米多长、二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的木条而已,对于一座房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说它重要,是因为门槛明确地将住宅与外界分隔开来,同时既可挡地面风尘,又可把各类爬虫拒之门外,极为实用。
记忆中,祖母在家门口做针线活,我坐在门槛上,出神地看她纳鞋底的坚韧模样、缝补衣裤的灵巧姿势。吃饭时,我端着饭碗坐到门槛上,在与邻居小伙伴的挤眉弄眼中比谁吃得更快。放学回家,见祖父祖母和叔叔婶婶还未从田间回来,我喜欢坐在门槛上——既是为了休息,也是为了等候。
当年的小山村,清一色是木结构房,新建的门槛都会被刷上桐油。当木头敞开每一寸肌肤,激活每一个细胞,将桐油饱饱地吸进去时,便呈现出黄金的底色,裸裎着山村的胎记。
祖母家的门口,与别家不同,是几十户人家集中居住区的一个南入口,通常被叫做“大台门”。夏天的时候,恰似一个庞大的弄堂口,凉风飕飕,是男人午睡和妇人聚拢干手工活的不二去处。吃完午饭后,三三两两的男人匆匆赶到大台门占一席之地。早来的,会解开腰上的大手巾,占地为床;迟来的,只好在我祖母放在门口的竹椅上闭目。
妇人们收拾完碗筷,也会到大台门乘凉。只是,她们是以干手工活来替代休憩。有时,见人满为患,她们就会借长凳横七竖八地斜置在席地而卧的人上面。睡着的人鼾声起伏,不影响妇人们手中的活计;干活的人说说笑笑,也不影响熟睡人的美梦,大家相安无事。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一道风景,便是坐在门槛上静静地欣赏妇人们编织麦秆扇了。而今每每想到当年的情景,我总会忆起孙犁《荷花淀》里的一段描述:“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我曾经疑心重重:这些妇人平日里与男人们一起干粗活,手指也如男人那般粗糙,可一旦编织起来就何以那么心灵手巧了呢?
而更让我惊异的,则是她们加工装饰在麦秆扇中央的绣花扇芯的功夫了。当各色丝线相互穿插,妇人们像织锦缎般绣出“花好月圆”“孔雀开屏”等活色生香的图案来时,我分明觉得那里有她们与自然的对话,对生活的热爱,对梦想的祈望,对幸福的憧憬。
扇子做完,就到了离开小山村,去城里读书的日子。启程的当天,一夜未睡的祖母会早早为我做好我最喜爱吃的艾饺。分离时刻,小叔将一担沉甸甸的行李挑在了肩上,祖母则信手将放置在灶头的一盏“亮”(小山村夜晚用的油盏)拿在手上,为我照明。面对着眼前将要跨过的门槛,我迟疑了。我知道跨过门槛就意味着自己将与这一段快乐生活告别——想起寄养生活的日日夜夜,想起祖父祖母、叔叔婶婶的宠爱,想起与小伙伴的开心玩耍,我是多么的不情愿……
时光变迁,而今,祖父祖母皆已作古,就连老宅也因为小叔家“建新拆旧”的需要而夷為平地。小山村的老宅正在消失,门槛也随之湮灭。但我总以为,物质的门槛可以消匿,但充溢过往人间喜怒哀乐故事的“门槛”终究可以永存,并给人以永恒的回味和启迪。是啊,人生里跨越门槛的抬脚与落地、放下与收回,都会与命运相交,影响我们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