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农民工面临着抉择

2017-03-30 18:36陈晓
农家书屋 2017年3期
关键词:养老金养老保险农民工

陈晓

上世纪90年代,随着国家改革开放,大量劳动力密集型企业落户在我国沿海地区,那里也成了最早一批 外来务工人员的聚集地。自那以后,或始于维持生计的初衷,或怀揣着发家致富的愿景,一批批的农民背井离乡,进入工厂,走进城市,把青春岁月留在那里。经济学家在总结中国经济腾飞的原因时,都特别强调“劳动力红利”因素。数以亿计的农民工,用勤劳的双手,撑起了中国经济发展的一片蓝天。

不知不觉间,最早的第一代农民工年事渐高,不少人已年过花甲,在拼体力的劳务竞争中他们不再具优势,这个群体已到思考人生归宿的节点,面临着“去”与“留”的抉择。

天命之年,仍在打工的路上

“我是1996年2月25日到的广东东莞,第二天就上班了。”20年过去了,近日,坐在江西省井冈山市睦村乡观上村新盖的三层小楼里,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谢文志依旧能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去广东的日子。

江西省是劳务输出大省,湘赣交界处的小村庄观上村则是个典型的打工村。全村140多户,户户有外出务工者,300多口人中,青壮年80%常年在外打工。

谢文志作为村里最早“出去”的一批人,因为给村里许多人介绍过工作而拥有很高的威望。在广东东莞樟木头一家台资电子厂负责帮老板开车的他,这一开就花去了半辈子。用他自己的话说,“黑头变白头,返乡时人已经老了,才意识到见证广东樟木头的发展,比家乡要多很多。”

2012年,家乡大力发展基础建设,陆续修建铁路和省际高速公路,征地拆迁刚好落到了他家,20多亩的果园没了,仅剩的9亩水田,除去自己和弟弟建新房子占去6亩,只剩下3亩地。后来,乡里上马招商引资项目,租给外地老板大规模种植葡萄,把田梗都推了。随着项目搁浅,大片的田地上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也没人管,慢慢地也分不清了谁家的田地。谢文志自嘲地说:“我原本是庄稼汉,但可种的田地却越来越少,以后估计连米都要买了。不过,即使现在还有田地,几十年不干农活了,再干恐怕也是干不动了。不去打工赚钱,没法过活。”

在观上村,家家户户有盖新房的习惯,主要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用。在农村,如果没有新房,是很难娶媳妇进门的。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上一栋气派的新房,往往要用去老人一辈子的奋斗积蓄。“你看,能干得动的几乎都外出打工了,在家的基本都是老弱妇孺,有时遇上工厂倒闭、身体等原因回来修整一段时间,最终还得出去。我们这一批人已经习惯了在外打工的生活。我们也明白叶落归根的道理,但除非老了干不动,否则也不会回来,在家待不住。”谢文志认真地说。

谢文志用60多万的积蓄给还在待业的儿子在省城按揭买了一套房子。谢文志说,他的压力比同村的同龄人大了不少。在他看来,就这一个儿子,即使自己付了首付,帮还没有稳定工作的儿子还贷款也是义不容辞,能还多少是多少,自己老了还得靠儿子。

农历正月初六,在家里待了9天之后,两鬓白发的谢文志一个人背上行囊,又一次南下,踏上了熟悉的打工路。不出意外,下次回乡又将是一个春节。

冒险创业,却意外收获成功

2月1日是农历的正月初五,村子里的年味还正浓。黄辰荣和贺小英夫妇俩离开老家启程了。不过,今年他们不再像往年一样去千里之外的浙江温州制鞋厂,而是去了离家25公里的新城区。在那里,一家属于他们自己的餐馆已经开张4个月了。

说起自己曾经的打工经历,41岁的贺小英说:“那是 1991年,我刚满16岁,随老乡一起去深圳闯。当时,出去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不想读书了。听说在外面好挣钱,就跟着老乡去了,这一去就是24年。”从开始在深圳鞋厂流水线上踩电车,到2000年跳槽至温州一女鞋厂当鞋品質量检验员,直到2007年当上主管,贺小英通过自身的不断努力,试图弥补文化知识欠缺短板带来的发展瓶颈。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夫妻俩的事业开始停滞不前,在外打工不是长久之计的想法开始时不时地冒出来。2012年初,夫妻俩有了回家创业的想法。虽然夫妻俩的想法有很多,可终究还是没有胆量放弃待遇不错的工作,迈出回乡创业的这一步。“直到去年,老父亲身患重病需要有人照顾,才真正让我们下决心回家搏一把。”贺小英说。

贺小英夫妇俩在姐姐的建议下,投资了8万元在井冈山市新城区黄洋界大道的一个十字路口,租下了两个临街的店面,一次性签订了5年的合同。

回家创业,家人团聚,还能照顾老人。可即使是最受益的父亲一开始也不同意他们辞去高薪的工作,回来冒险创业。反对的原因很简单:在外多年,对家里的行情不了解,投这么多钱,能不能行?

开工没有回头箭。夫妻俩后来虽然终于说服了父亲,但心理的压力更大了。贺小英说,开张的头几个月顾客不多,特别害怕收不回投资,思想负担很重。自己创业,每件事情都要亲自动手,远没在外打工那么简单。“但是,话说回来,有压力才有动力。”说起那时的担心,如今的贺小英有一种超脱的神情。

“我不后悔回来创业的决定。”贺小英说,回来也是为了照顾老人能方便一点,不能老在外面漂着。

提前退休,亏欠子女的补给孙辈

这个春节,57岁的梅玉珍显得比往年开心很多。“儿子给我们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商品房,正月初八要摆酒席,我们以后就在城里生活了。”说起这些,梅玉珍难掩心中的喜悦。更让她开心的还有在外地打工20多年的丈夫石府也决定今年提前退休,不再出去打工了。

说起丈夫外出打工的这些年,梅玉珍的倾诉欲被激发了出来。“现在我还记得,那是1997年9月,在收割稻谷的前两天,他‘跑了。”“当时去上海打工,可是众人羡慕的机会。在家勤勤恳恳一年到头收入也不过4000元,可在上海,丈夫这种木匠工种一个月就能拿到 1500元,2个月的收入就抵上在家干一年的了。”梅玉珍说,谁能不心动?也难怪他会丢下家里,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当时生怕供销社说不招人了,所以要赶紧走,不能让赚钱的机会从眼前溜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石府说,如今,应该很少有人能理解当年他们的那种状态。

就这样,丈夫一走,梅玉珍的“苦日子”也起了头了。屋里屋外一个人,农活家务全包了。赶到农忙插秧时,家里8亩田,忙不过来就要请别人帮忙。每年收割的几十担稻谷子,都要靠她带着大儿子一点点地往家挪。“我除了寄钱回来,啥忙也没帮上。”石府说,自己并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公司规定一年只能请一次假。请多了,老板就不收你了。实在是舍不得那份高收入的工作。

这种愧疚还有一份是对自己的3个孩子的。除了多寄钱回家,过年多带东西回来,石府不知道能用什么弥补。“那时候,他爸过年回来,孩子们都不敢上前。”说到这些,梅玉珍感慨良多。好在3个孩子都懂事,虽然书读得不多,但都学到了一技之长。如今手头都很宽裕,他们夫妻俩已经不需要再出去挣钱了。“老伴年纪大了,为这个家吃了不少苦。最重要的是孩子们有出息,也有孝心,不想让我们吃苦了。”梅玉珍说,去年孙子孙女陆续上了小学。乡下的学校陆续裁撤,丈夫坚决要送孙辈们到县城的小学就读,自己也下定决心留在家里帮忙照顾小孩,“过去在对子女教育上的亏欠希望在孙子辈上得到弥补。好好读书,长大了才不会走我们的老路。”

养老保险,难缴满的15年

在深圳,李秀梅第一次知道农民工也可以“退休”,是2011年12月。

那个月,同在一家五金厂的娘家大婶年满50岁,厂里给她多发了1个月工资,按手印签收;她隐约想起自己交过几年养老保险,可一问,缴纳年限不够,可终究也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退了几千元钱,回家。

从那时开始,李秀梅留了个心眼,每年厂里都有三五人退休,绝大多数人的养老保险没达到《社会保险法》规定的“累计缴费满15年”,因此也没法“按月领取基本养老金”,于是还有人自嘲,“打工能还管一辈子?”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退保。

至今为止,李秀梅所在的“千人大厂”里,大伙唯一知道的“成功退休案例”,是一位湖南籍的男主管。却也不是顺风顺水的,他退休时养老保险缴够了10年,在老家又有一点人情关系,于是转回老家某单位“挂靠”继续缴费,如今已快满15年,马上能领到养老金了。年纪大了,每个月还能有一两千元,在老家农村,是招人羡慕的。

这个“案例”在厂里广为流传,毕竟,五十来岁的“老人”越来越多。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5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15年农民工总量为27747万人,50岁以上农民工所占比重为17.9%,且农民工平均年龄不断提高。那么,近些年退休或正考虑退休的农民工,大约是5000万人的群体。

李秀梅已是其中一员,前几个月,她满50岁退休,谨遵娘家大婶每个月打电话来的叮嘱,她去社保站查了自己的养老保险,她第一次发现社保站离工厂很近,只要两元钱公交车费,可周围的人从没想过要去。

某种程度上,她代表了“第一代农民工”的退休尴尬。她发现自己从1996年到深圳工作,2004年起工厂给她买了“当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养老保险,如今已缴12年零4个月;麻烦的是,她想补缴2004年之前的养老保险,或者延长缴纳期限,补齐15年的期限,可究竟怎么做?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实在是四处打听也难以操办的事。

相较而言,李秀梅目前的情况已是幸运。她儿子打来电话:“妈,没有养老金就算了,回家我养你。”但李秀梅不甘心回家,一是在城市工作了20年,难道就不能像“城里人”一样,有一份养老金?二是不愿意给子女增加负担,“养儿防老”只是退路;三是她还寻思着再找不限年龄的工作,近段时间她听说了“延迟退休”,心想五六十岁的农民工若能延迟退休几年,可能养老保险就缴够年限了……

如今五六十岁的农民工群体中,养老保险缴满15年的,并不多。毕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民工的普遍观念是“干一天算一天”,养老保险,是新鲜到难以触及的东西。

比如肖叶青,若不是10年前工厂老是“无故”给她放假导致挣不到钱,她也许至今都接触不到“养老保险”这个词。当年她和工友们集体去问老板“放假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应付“上头检查”,没有缴纳社保的员工不能到车间去。她似懂非懂,但她知道,与每月放假减少的收入相比,自己缴纳一点社保不算什么,于是肖叶青才有了买社保的契机。

想不到,等到她2014年退休,问题又来了。她从2006年缴起,尚不满8年,何况15年……如今,工厂也倒闭了。对已经52岁、文化程度不高的肖叶青来说,进退两难。

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能有意识缴纳养老保险的农民工实在少见;即便是近几年退休的农民工,要顺利缴满15年,至少也需在2000年前后开始缴纳养老保险才行,还要排除期间“工厂倒闭换工作”,“有事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的各种状况。类似的案例,数不胜数。

保障体系,亟待完善已不容缓

早在2003年,深圳就有了第一位退休农民工,他叫郭锦钊,从1987年在某宾馆做保安和客服人员,整16年。幸运的是,宾馆一直给他按时缴纳养老保险,2003年退休时他每月能领到养老金700多元。当年事曾被媒体报道,郭锦钊自己都没想到:“能像城里人一样拿退休金养老。”实际上,作为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早在1982年就开始试行劳动合同制职工养老保险制度,1987年开始在临时工中推行养老保险退休基金统筹,郭锦钊是第一批。

深圳市社保部门曾在2007年首次通报,220名农民工享受深圳养老保险待遇。到2010年,这个数字是320人,人均养老金为1500元。但是,人数与当下数千万正退休的农民工群体相比,实在太少。

不过,我国在养老保险统筹上,一直在进步。以农民工数量较多的深圳为例,1989年,深圳被确定为全国社会保险制度综合改革试点地区,后来借鉴了新加坡经验,1992年在国内率先创建养老保险个人账户,并能与统筹账户相结合;1995年深圳颁布规定,允许外来农民工离开时可以退保……

2010年,国家出台《社会保险法》,其中第十六条规定:“参加基本养老保险的个人,达到法定退休年龄时累计缴费不足十五年的,可以缴费至满十五年,按月领取基本养老金;也可以转入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或者城镇居民社会养老保险,按照国务院规定享受相应的养老保险待遇。”肖叶青一直珍藏着当年从宣传摊位上拿来的这份文件,在第十六条下,重重地画了黑线。

据深圳社保中心统计,2008年该市近500万人参加基本养老保险,但当年退保的人数多达83万人;而东莞2007年就有超过60万人次办理了退保手续,一天最多时退保金达30多万元。“那时大家都在问,可不可以不买,而且很多都认为交了以后就退不了了。”很多农民工这么说,许多工人都是到快退休时开始关注养老保险,比如在深圳打工的肖生解,工作了17年,到退休时才发现,厂方只给他买了5个月的社保。

而对于肖叶青,工厂的倒闭,使她补缴养老保险的希望也落空了。7年半的养老保险依然放在社保站,尴尬的是,这笔钱不知如何是好。由于城乡养老保险转移接续的操作问题尚未解决,无法转回老家 ;由于深圳市出台的相关规定,补缴社保只有两年的追溯期,所以她目前也补缴不了。她打起了官司,希望能通过法律手段,为自己争取养老金。

深圳市的有关规定虽然允许企业与工人协商补缴,但两年的追溯期与“按日加收万分之五的滞纳金额”大大增加了工人们与企业协议补缴的难度,一名工人粗算了一下,10年的补缴金额为3万,而滞纳金则高达10万。

事实上,即使工人与企业达成补缴协议,目前来看,他们依然无法实现养老夙愿。农民工养老不仅是一个群体的问题,更是一个体系性的课题,是一项涉及面广的综合性改革。比如,如何提高农民工的“五金”的落實,如何让农民工的就业权益得到保障,如何提高农民工的能力,如何建立更为完善、标准更高的保障体系等等。更重要的是,给农民工更多的福利空间,才能全方位、多层次突破现有的养老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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