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傍晚的夕阳正在收拢虚弱的光线,一阵陡峭的风吹过明瓦镇,打了个旋,涌向各巷口。
翘翘迎着风,沿着那条行人稀疏的石板路,走进了镇子。她穿着灰褐色的麻衣,那是一种带风帽的旧式斗篷,大大的风帽遮住了脸庞。
“听说青衣巷口左转第二家,便是那家店了!”翘翘边想边在巷口徘徊着,目光在各个巷口游走,寻找着青衣巷。
“只有最后的十几个时辰了,我一定要帮助姐姐!”她暗暗焦急着。
风吹落了她头上的风帽,露出了她冻得发红的脸庞,鼻翼两侧的几粒小雀斑格外的显眼。
青衣巷转过去,那里果然有一家店。是一家古朴的店面,老式的木门,老式的木格子吊窗,门上有一块红木的匾额,上面写着几个篆书的小字“宜心旗袍”。店面虚掩的木门上新张贴了一张广告——“定做各式春装”,字迹很娟秀挺拔,显然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笔。
“就是这里!”翘翘抬头看着那匾额,“这家店一定可以帮助姐姐的!”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她飞快地朝那家店跑去,斗篷的衣角“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身体。
推开“宜心旗袍”的店门,翘翘不禁眼前一亮。店内已经开了高瓦数的电灯,灯光明晃晃地照着。迎面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布匹在柜台上一字排开,周围墙壁的衣架上挂满了已经做好的各式衣裳。
翘翘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店面,她睁大眼睛,使劲地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穿绿格子棉旗袍的姑娘从柜台内走了出来,她大概是这家店的店主吧!那姑娘看到翘翘,微微地怔了怔,接着便笑盈盈地招呼起来,“你好,小姑娘,你也是来定做春装的吧?我是这家店的店主兼裁缝,叫我朵白就好啦!小妹妹身上的这件斗篷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式样啊!”
翘翘不安地搓了搓衣角,红着脸低头不语。那沉重的深褐色,是树木们过冬的颜色啊。
“外面很冷吧?”朵白关切地问,“今年的春天可真是迟呢!立春都过了半个月,春天还是按兵不动。镇上的姑娘们都等不及要穿美丽的春装啦!”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一边忙着将柜台里的布匹抱出来给翘翘看,一边继续说,“本来我的店只做旗袍,但实在拗不过那些爱美的姑娘们,只好开始为她们做各式春衫啦……这不,我正为我的朋友做一件苹果绿的连衣裙呢!”
衣料可真是不少啊,绸缎滑手,棉麻亲切,丝绒贴心,雪纺轻盈……各种鲜嫩的颜色叠加在一起,像一座花园。
“小妹妹要做件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裳呢?”店主盯住翘翘。
“我是来为我姐姐做一件长裙的……”翘翘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
“那为什么不请姐姐亲自来?”朵白奇怪地问,“量体裁衣,才合身嘛!”
“姐姐……她生病了!”翘翘的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了,“请您量我的身材吧,我和姐姐差不多!”
“那好吧!”朵白不再追问,“希望你姐姐能早点康复,你真是个好妹妹!”
“我姐姐只喜欢黄颜色,请您为姐姐做一件黄色的长裙吧!”翘翘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朵白很是耐心,把店里所有黄色的布料都抱了出来,杏黄色的轻纱、柠檬黄的雪纺、鹅黄的府绸、藤黄的棉缎、蜡黄的卡其……店里一下子被各种黄色映得灿烂起来。
“呀!真好看!”翘翘忍不住赞叹起来。她把鼻子凑到各种黄色的布料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
“小妹妹,第一次看到你这样选料子呢,要先嗅一嗅!”朵白笑着说。
翘翘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要那种嗅上去便有雨水和阳光味道的黄色!那种黄色,温暖得可以融化冰雪……”
那种黄色,翘翘多么熟悉啊!她闭上眼睛,眼前便有一片黄色的海洋。她想要张开臂膀跳进去,就那样一跳,跳到枝头——
她的思绪被朵白打断了:“黄色的确艳丽动人,但苹果绿、孔雀蓝、西瓜红……很多其他的颜色也不错呢!穿在身上春天便来了!”
“是啊,穿在身上春天便来了……”翘翘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心事,全被这句话说中了,“但,其他颜色怎么可以呢……我的姐姐,她只会穿那种美丽的黄颜色……”
翘翘失望的眼睛暗了下去,就像阳光掉进了井里。
[2]深夜,翘翘裹紧麻衣,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
湖面结着冰,四周静悄悄的,寒冷像石头一样压在翘翘身上。
翘翘和姐姐就住在湖岸边那茂盛的花丛中。
那时候,姐姐有多么美丽啊!一身明亮的黄色衣衫,笑容里带着阳光,那么温暖,那么美。在春天晴朗的夜晚,她们会偷偷地溜出花房子,去湖边的小路上散步。她们会像风一樣奔跑,洒下一路笑声。
有时候,她会和姐姐坐在湖边,听姐姐讲四季轮回的故事——讲那些骄傲的牡丹,清丽的栀子,那些蝴蝶如何沾惹花草……四周静悄悄的,春天的风暖和地拂过她们的脸颊。
一天夜里,她独自一个人在湖边玩了很久,因为太累了,便在一株大树下睡着了。就在那时,一条红花蛇狠狠地咬了她一口。那些日子,伤口一直在发炎、溃烂,她一直高烧不退,姐姐日夜守护着她。最后,她迷迷糊糊中吃下了姐姐送到嘴边的一碗汤药,才终于清醒过来,慢慢地康复了。可是姐姐却日渐清瘦孱弱,她这才明白,姐姐让她服下的药,是姐姐用她自己的花衣煎成的。
花衣,是需要修炼百年才能成形的。每一朵花只有修炼成了自己独特的花衣,才能成为花精灵,进而成为花仙,统领自己的花族。
姐姐如春,便是迎春花的花仙。
而现在,姐姐失去了花衣,已经不能登上春天的枝头,率领迎春花一族及时应花期。这样,春天就没办法来到人间了。
打乱了四季轮回的天地法则,姐姐是要受到天谴的呀!现在还剩下最后十个时辰了……
翘翘抹了一把眼泪,她已经暗暗打算好了:姐姐曾经告诉过她,一件迎春花颜色的长裙,可以帮助她顺利地登上枝头。翘翘也曾暗暗地打听到那家镇上有名的服装店,但店里的布料都不是姐姐花衣的颜色。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翘翘闭上眼睛,集中心神,口中念动那条花咒。然后,她张开臂膀,向湖边那丛干枯的花丛跳去。
[3]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宜心旗袍”的店门在急促的敲门声中打开了。
翘翘抱着一束布料闯了进来。她显然昨晚没有休息好,眼睛肿肿的,很大的黑眼圈。
她把那布料放到了朵白的柜台上。
“好漂亮的颜色啊!”朵白第一眼看到,便惊叹起来。那明亮的黄像是整个春天最柔和的阳光,像阳光下荡漾的湖水,像湖水里做的梦,像梦里最爱的那个人的微笑……
朵白竟也情不自禁地将脸埋进那布匹里,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是春天的味道啊!
“你从哪里得到这么好的布料?”朵白着急地追问,“我也想再多要一些呢!”
“呃……这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翘翘又俏皮地笑了笑,遮不住脸上疲倦的神色,“快点给我姐姐做一件裙子吧,要大裙摆、蓬蓬袖的那种!我就在这里等着……”
翘翘焦急地催促着,她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明白,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
望着这个女孩,朵白的心也莫名地焦急起来。她马上投入地开始工作,每一个细节都马虎不得。
墙壁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朵白一直低着头忙碌着。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一针终于缝好了!朵白长舒了口气,轻轻地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那是一件仙女的长裙啊!轻柔的面料,明亮的黄色,多褶的大裙摆一直拖到地上,领口、袖口还有美丽的蕾丝花边。
当她回头看到翘翘时,不禁惊呆了。
翘翘伏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的发辫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那披散开的头发是什么呀?朵白揉了揉眼睛。
不错,是一条一条的花枝。那花枝上缀满了黄色的小花,正在迅速地凋零,那花枝也正在一条一条地枯萎下去。翘翘的脸,也正在变成枯木的颜色,还有她垂下来的手,竟然变成了灰褐色的枝条……
“啊!”朵白不禁大叫了一声,捧在手里的长裙也掉到了地上。
翘翘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也开始变成灰褐色,她无力地颤抖着。
“吓到你了吧……”她的声音那么虚弱,“你愿意听听我和姐姐的故事吗……”
朵白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正在这里,门“咣当”被推开了,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是一个姑娘,长相与翘翘真像。
“翘翘……”如春一把将翘翘抱在了怀里,“你、你偷偷提前了自己的花期,只为用你的花朵来织这匹布料吧?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里面了吧?”
“姐姐……最后的期限到了,你快去应花期吧……穿起这件黄色的长裙,你就是最美丽的花仙子……”翘翘断断续续地说。这时,她的双腿也开始变成花枝了。
“傻妹妹!”如春抽泣着,抱起翘翘和地上的黄色长裙,含着泪向朵白点了点头,便消失在了门外。
这时,东方的天空开始变成玫瑰色,太阳出来了,阳光洒满了朵白的店门。
朵白拾起地上一朵枯萎的四瓣形的黄色小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4]阳光洒满明瓦镇街道的时候,镇子上所有的居民都沸腾起来了。一夜间,镇子上所有的迎春花都开了。那黄艳艳的缀满花朵的枝条倒垂下来,像极了一个提着曳地长裙的翩翩少女。
风也轻软了,天空的颜色也在变淡变蓝,一切都被迎春花那明亮的花朵照亮了,那是春天的讯息啊。
镇子外南塘湖边的迎春花开得最好,一丛一丛,挤挤挨挨地灿烂地笑着。阳光那么暖,人们都穿起心怡的春装出来踏春赏花了。
朵白也在人群中,她挽著好朋友雪见的胳膊在散步。雪见的身上正穿着朵白做的那件苹果绿的连衣裙。
“这迎春花可是一种极好的药材呢!”做为大夫,雪见也是三句话常在本行内。
“是吗?它可以治疗什么病呢?”朵白好奇地问。
“它是发热消炎的良药。”雪见说着,凑近一朵迎春花闻了闻,那六片花瓣的花朵,娇艳得像一张姑娘的脸庞。
这时,她们看到一丛茂密的迎春花下,有一株长条招展的花茎,花朵枯萎凋零,落了一地。
地上,是一片褪色的黄色小花,颜色与迎春花的一样。雪见拾起一朵枯败的花朵,仔细地看了看:“咦,这是连翘花啊!它应该在迎春花后开放,怎么这么快就败了呢?”
“哦,迎春花与连翘花长得可真像姐妹呀!”看到那花朵,朵白呆住了,她喃喃地说。
她们就是好姐妹啊!朵白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捡起一些连翘花凋零的花瓣,小心地放进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