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智跃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长沙 410205)
跨界的拯救
——评《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
刘智跃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长沙 410205)
在“人的发现”的意义上和“人的观念”的丰富性方面,以基督信仰为底色的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应当受到学界的尊重。季玢的《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一书以神学视野关注文学的惯常主题,开启一系列关于人类精神价值追求的文学命题;该著以人学为视角,横跨文学与文化的疆界,又游走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宗教文化之间,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基督教文学;文化建设;人学
新世纪以来,文学的边缘化趋势不断加剧。“从2000-2010年一路看过来,文学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的喧嚣、靓丽、平庸和性感,也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地迎合大众,如此地和市场血肉相连。……在就范于大众传媒和商品市场的同时,文学逐渐远离中心意识形态,向世俗贴近,步入开放之境,走向文学的‘边缘化’。即便传统的‘严肃文学’或‘纯文学’,一方面在边缘文学的挤迫下失去文学中的主流地位,另一方面又由于大众文化的不待见而失去文化中的显赫地位。同时,整个文学也由于休闲娱乐的多样化,阅读文本的立体化,以及‘电视文学’‘摄影文学’‘网络文学’‘手机文学’‘图说’等新生文学的兴起,边缘化日趋严重,而文学一度作为社会关注焦点的中心地位,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1]293-294在文学边缘化已成客观事实的当下,文学研究也逐渐自我放逐,演变成自说自话的圈子聚会。人们感叹着文学的堕落,叹息着自己的处境,却依然站在即将沉没的船头欣赏着江中的浑浊风浪,注目血色落日的莽荒景致。
而在私人化、市场化、大众化文学喧嚣遍地的氛围下,却有这么一种文学,它们依然固守精神,渴望超越,注目生命本体,仰望神圣之光。它们从来没有位居主流,却始终不自甘卑微,它们从没有自诩崇高,却能够在浊流滚滚中屹立不倒。从它所选取的题材、塑造的人物、表达的主题来看,它代表了一种新的“人”的观念和话语,它就是中国基督教文学。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多种“人”的观念与“人”的话语间的对话中,中国基督教文学显然有别于20世纪中国文学中已有的五四人文主义文学、左翼革命文学、市场化的通俗文学和新时期以来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它发现了人“神性”的一面,这是对人性、物性、阶级性和非理性等多种人的内涵和观念的丰富和超越。正是在“人的发现”的意义上和“人的观念”的丰富性方面,基督教文学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必须也应该自有其一席之地,必须也应该获得学界的尊重。季玢的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研究,恰好弥补了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学术空白。而于2016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一书,则是其自《野地里的百合花——论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基督教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出版以来又一部有分量的学术著作。
一
从文学主题分析,基督教文学表达的母爱主题、性爱主题、死亡主题、自然主题和文革主题等,在其他观念和类型的文学书写中同样存在。不同在于,同样的文学主题,在神学视野的观照下,文学书写的形态有别,反思的深度不同,审美的意义迥异。比如“文革”书写,新时期初的伤痕文学曾以其叙述“文革”的悲欢故事、描绘血淋淋的场景,控诉了“文革”的罪恶,呼唤了真理和正义。但是,单纯从社会学视角,人们对于伤痕文学局限性的认识并不深刻。随着时间远逝,70后、80后作家已经渐渐遗忘了这段历史。而从基督教文化视角,我们则能更加深刻认识这一场历史、文化悲剧。我们不仅不应该遗忘文革,而且,审视“文革”是我们不容回避的历史责任。正如《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一书所言:“一是文革不仅仅是‘中国人的奥斯威辛’,更是全人类的深寒彻骨的大灾难,故而如何在历史的伤口处寻求生命超拔和精神突破,这是全人类的伟大而神圣使命”,二是“文革”灾难结束已近40年,作为一种严重的文化创伤,讳莫如深又复杂难言的“文革”无形地潜入我们的血液里,成了中国人的生命底色和精神质素[2]233。因此,“假如不先讲述‘文革的故事’,倘若不先给‘文革’一个‘说法’(借用张艺谋电影人物秋菊的说法),很多中国作家(及读者)似乎都不能从文化、道德及价值的断裂心创中真正‘生还’,他们与传统文化及五四的种种精神联系都很难延续。”[3]2
当下,人们在一片向前看的廉价欢呼声中,几乎已经有意识地遗忘了“文革”。对此,作者认为,这暴露了人性“轻佻”的一面。遗忘是人类的精神现象,但是,对于“文革”,我们不应该自然遗忘,也不应该人为地通过压抑的方式来遗忘。大灾难之后,文化建构最终的指向并非仅仅寻求创伤产生的根源,而是创伤之后人类如何修补,创伤如何解决的问题。因此,“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诚实、勇敢地面对人的形象的黯然失色,在尽可能肯定人性的同时,不要忘记非人性这个几乎抹杀了人性的力量。”灾难之后修补与创伤解决的核心与关键是人性,而人性的修补重构、创伤的有效解决的第一起点就是“忏悔”。通过忏悔实现“解脱的遗忘”,这才是正确的选择。“忏悔”行动以“良心”面对绝对完善的上帝而生的敬畏为起点,唤醒人的谦卑,将人的精神目光引向对已然发生的“罪与恶”的观照,由此引发人对其原初自由和清白开端的领悟,从而实现心向上帝的爱的转向,最终摆脱“罪与恶”的持续效应。如此,中国知识分子的忏悔才能达到神学意义层次上的“人的忏悔”。“神学意义层次上的人的忏悔就是作为有限者存在的个体向无限者存在真诚袒露自身生命的欠缺,立志在无限者的引导下修改自身的生命痕迹。”[2]239-243
以此为基点,作者认为,巴金的《随想录》、季羡林的《牛棚杂忆》、戴厚英的《人啊人》等文学虽然弥漫着浓郁的忏悔意识,却不是典型的忏悔文本。当代文学中能够深度表达忏悔的文本寥若晨星,如范学德的《梦中山河——红小兵忏悔录》、吴尔芬的《人皮鼓》、乔叶的《认罪书》等。在解读《梦中山河》时,作者认为,新时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在讨论忏悔话题时更多汲取的是卢梭式的忏悔资源,而忽视了奥古斯丁式的忏悔。在分析《人皮鼓》时,作者认为,中国作家缺乏的不是结构故事的能力,而是完成故事价值的能力。故事的价值不是靠语言来完成的,而是靠故事的方向来完成,这就要求作家必须具备一种良心的判断力,才能够统摄故事,在故事中出示以良心为本质的价值向度。在分析《认罪书》时,作者认为,小说主干是探究人之罪:“要认罪,先知罪。面对历史,人人有罪。”“文革”是全民性参与的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和精神事件,它并非某个个体的罪性,而是芸芸众生在导致大灾难发生以及蔓延过程中的罪责。小说描写的就是“平庸的恶”合力共谋造成了大灾难的爆发。作者从神学文学视角解读文革,剖析文化,开启一系列关于人类精神价值追求的文学命题,既新颖独到,又深刻犀利,发人深省。其他方面,如关于母爱书写、性爱书写、死亡书写、自然书写等的分析论述,时时处处精到深辟,令人有豁然开朗、心神通透之感。
二
著作另一个更大的亮点是文化思考与价值重建。著作体例采用主题研究的方法构架全书,文化重建的思考就落实在对每一种主题文学书写的延续和深化之中。如母爱书写的文化意义在于“爱”与幸福的生命教育。性爱书写揭示了现代人类的孤独,这是人类生存困境的根本。死亡书写的本质是呼唤爱的拯救。拯救死亡的“爱”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成长的那种“爱”,那是以亲疏敌我区分为基础的爱,或者是以善恶是非区分为基础的爱。前者是“本能的自我之爱或自爱,它的基础是利害关系,即对我有利者爱,对我无利者不爱,对我有害者恨;对我有大利者大爱,对我有小利者小爱;对我有小害者小恨,对我有大害者大恨”;后者是“文明程度很高的爱,它的根据是社会正义和道德善恶,即对义者爱,对不义者不爱,对大不义者恨;对善者爱,对小恶者不爱,对大恶者恨。”[4]基督教文学书写的是“神性之爱”的日常显现。它的根本前提是人之爱的终极根基,是一种以隐秘方式而存在的缺席的在场:“正如宁静的湖水的根基深藏在隐秘而不为眼光所及的源头,人的爱的根基更为深沉:在存在于上帝的爱之中。如果在深处没有源头,如果上帝不是爱,那么就既没有小小的湖泊,也没有人的爱。正如宁静的湖泊的根基在深深的源头,人的爱也神秘地扎根于上帝之爱中。”[5]96这种“神性之爱”在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爱的方式和爱的精神的同时,也为我们的文化建设提供了足够的价值空间和另类参照。
的确,著作由于借用了新的文化资源,以神学文学文化眼光审视现实,它的发现也就格外新颖。如母爱书写,著作认为,神性化母爱书写直接呈现出来的有普通母亲形象和《圣经》中的母亲形象两类。这些母亲形象因“从其内在放射出巨大的光泽”而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罕有的“美的形象”。她们超越传统的狭隘亲情书写,拒绝沦为时代政治符号的阶级母爱书写,也不同于女性主义者对女性的颠覆性认知,中国基督教文学的母爱书写以基督教文化精神为资源,理性地思忖女性真实的生命价值,即“伟大的母性美德”和“卓越的母性智慧”,前者是“具有人性普遍意义而被性别的能力超越了的生命的才德”,后者是“充满着女性生理与心理所特有的勤敏”,从另外一个路径重新建构女性的角色身份——“爱”与幸福的生命教育者,触及到了中国文化深层问题,即“爱”的教育的缺失,在百年文学史上第三次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从而打开了一个新的精神向度,在儿童精神个体成长过程中具有决定性意义[2]76。这对于中国文化精神的重构尤其意义不凡。
从时间顺序看,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的关系研究,季玢教授并不是第一个。马佳的《十字架下的徘徊 基督宗教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学》,杨剑龙的《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王列耀《基督教与中国现代文学》等书,20世纪90年代即已出版。新世纪初以来,王本朝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唐小林的《看不见的签名:现代汉语诗学与基督教》等书,均早已出版。季玢教授从2006年博士论文做《野地里的百合花——论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基督教文学》以来,孜孜不倦地从事基督教文学研究已有十余年了,从文学类型研究到主题研究,从文学研究到文化思考,其间研究工作的执着,研究内容的深入和研究方向的变化,无疑也是学者关注问题的深化和学术兴趣的拓展。当她从基督教文学研究进入到文化建设的思考时,季玢教授已经将基督教文学研究带入一个新的天地和境界之中了。
三
文学是人学。人是文学刻画、描写、表现的中心,文学通过人物表达观念,传递思想,凝炼主题。文学的成功与否,文学价值的差异,文学精神的高低,人是最重要、最中心的因素。而且,“人类对自我的发现与认识,也决定了文学的发展。”[6]泰勒说:“文化或者文明,是人作为社会成员的一员而获得的知识、信仰、艺术与技术、法律、道德以及其他,包含所有能力和习惯的复杂的总体。”[7]26文化的核心部分是精神性的,包括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思维方式等。文学和文化在人的精神层面上的一致性,既深层次地沟通了文学和文化,又使得文学研究具有为文化重建提供相应价值资源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尤其是,基督教文学作为中国当代一种新的异质文学形态的存在,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对中华文化的新的转型就更具有借鉴和参考意义。
季玢教授是自觉沟通文学研究和文化价值研究的践行者。乐黛云先生说:“探讨如何真正实现多元文化共生的梦想,如何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和理解,如何改变陈旧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展望人类全新的未来,铸造人类新的精神世界……这一切本来就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在促进东西方文化自觉,形成新的未来,建构文化多元共生的蓝图中,在‘人类心灵内在性的巨大提升’的进程中,文学无疑占有一席重要地位。”“人类面临的今天的世界大变局给文学提出了新的内容,将文学提升为维护多元文化共生的、新人文精神的主要承载者,成为造就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最佳途径;特别是通过网络提供的方便,文学使最迅速、最自由、最随意的精神和心灵交往与共鸣成为可能,文学因而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新的重要性和独特性,并被提升到空前的高度而具有更其重大的意义。”[8]当然,要彻底释放文学的意义尚需我们继续努力,但这种开启文学新的意义空间的努力无疑为我们的文化建设提供了新的启示,季玢教授的研究既横跨文学与文化的疆界,又游走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宗教文化之间,在寻求价值资源之外,显然还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正如她自己所言,“在习惯于将文学建设引入社会文化建设语境之中的当下,正视以文学语言传达基督教文化的中国基督教文学之存续状态,以清醒的科学态度,从人学视角,结合几十年来中华民族走过的精神历程和文化踪迹,探讨其充满着丰富而强劲的个体生命形态以及神性诗性互释的美学新质,从而为新的人学理论和当代中国文化的建设开拓视野、提供思路、创造思想,就成为了一个相当重要且迫切的研究课题。”[2]21
认识季玢教授十余年,2004年夏,我们参加在襄阳召开的基督教与文学阐释培训会议,那应该是她第一次接触基督教文学。多年来,她扎根基督教文学研究领域,心无旁骛,成果迭出。先是捧出了博士论文《野地里的百合花——论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基督教文学》,现在又拿出更加厚实的《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产生的影响越来越大。恰如杨剑龙教授所言,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位在中国当代文学和基督教文化研究方面的大将了。先锋大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后续研究必将车轮滚滚,一往无前,新的成绩将会指日可待。
[1]周娜.边缘化文学风景 新世纪文学热点览要[M].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1.
[2]季玢.中国当代基督教文学与新世纪文化建设[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
[3]许子东.重读“文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余虹.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EB/OL].爱思想,(2007-06-08)[2016-12-11].http://www.aisixiang. com/data/14728.html.
[5]克尔凯郭尔.基督徒的激情[M].鲁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6]朱栋霖.人的发现与文学史构成[J].学术月刊,2008(3):89-96.
[7]镜味治也.文化关键词[M].张泓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8]乐黛云.文学:面对重构人类精神世界的重任[J].文艺研究,2007(6):4-11.
The Rescue of Cross-border: Comment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Christ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in the New Century
LIU Zhiyu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205, China)
The contemporary Christian literature based on the Christian faith has its own unique value, which should be respected by the academic circles in the meaning of “human discovery” and in respect of richness of“the concept of man”.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Christ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in the New Century is a book which opens a series of literary propositions of human spirit pursuit and pays attention to the cultural reflection and value reconstruction in the usual theme of theological perspective on literature, and in the implementation of continuation and the deepening of each topic literary writing. It has an important academic valu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 studies, across the boundaries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 and between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Western religious culture.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Christ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in the New Century; Christian literature; cultural construction; human studies
I206.7
A
1008-2794(2017)03-0121-04
2017-02-11
刘智跃(1968— ),男,湖南永州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