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鱼鹰

高巧林

·01·

清晨，还在被窝里的张辉依稀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正在挠痒痒似的按摩他的手背，挺舒服。张辉想感谢一下那个人，只是，云来雾去般的睡梦还在继续，一时睁不开眼睛，也就弄不明白替他按摩手背的是爷爷呢，还是哪位小伙伴？或者，是進城打工的爸爸妈妈回家了？

直到耳边响起急促而熟悉的“呜吱呜吱”声，张辉才怔怔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他的爱犬小黑爬到床上了，而替他按摩手背的，是小黑的鼻吻和舌头。

当然，小黑并非真的替张辉按摩手背，而是见到平时跟张辉玩得很好的一拨小伙伴，都在兴冲冲地跑往村北，所以才急忙爬到床上，在张辉手背上又是拱又是舔的，催促张辉赶快起床，跟小伙伴们一起去玩。

“王利荣，你们去哪里？”张辉一边整着纽扣不对纽洞的衣服，一边冲着门外大声喊。

王利荣是张辉的好伙伴，平时总在一起玩，在学校里坐同一张课桌，所以此刻一听得张辉的喊话就立刻停了下来，并回话：“去白淀湖看鱼鹰呢！”

张辉顿时喜出望外。要知道，站在白淀湖岸边看渔夫撑着小船放鱼鹰，总会有些意外的收获——被鱼鹰吓蒙了的鱼们会到处乱窜，一不小心还会撞到浅水滩，这样，就有了守株待兔式的捕鱼机会。

张辉顺手带上一长溜丝网，那是爷爷昨天才买回家的，还没下过水，尼龙丝线洁白细柔，纤尘不染。

白淀湖边春寒料峭，人声喧嚷。小伙伴们探头伸颈地拥挤在湖岸边，热切地期盼着。

不一会儿，湖面上撑过一条轻盈的小木船，两侧舷边的抛架上颤颤巍巍地栖着十来只黑羽花颈的鱼鹰。

“鱼鹰来啦——”小伙伴们齐声欢呼。

小黑也很激动，冲着小木船上的鱼鹰们汪汪吠叫。

小木船上的渔夫四十来岁，头戴乌漆漆的毡帽，身披青灰色防水长褂，脚穿棕赭色长筒橡胶靴，手操一根既可撑船又可击水的竹竿，几分英俊，几分剽悍。

船艄还坐着一个人，看样子是渔夫的儿子，年龄跟张辉差不多，长得挺结实，圆圆的脸蛋黑得像涂了烟墨似的。

“吆呵——”渔夫一声令下。

鱼鹰们展开宽大如扇的翅膀，纵身一跃，扑棱棱跳入清波，伴着噼噼啪啪的击水声，呼啦啦划出一道道白亮亮的水路。

渔夫顺势扬起竹竿，一边把小木船撑得飞快，一边奋力击水，鼓动鱼鹰扎下深水捕鱼去。

水深处犹如一面蓝晶晶的厚玻璃，让张辉无法一眼见底。但可以想象，鱼鹰们爆发出原始的野性，睁大一对明亮的豆眼，伸出尖锐狭长的勾喙，在深水里如流星一般穿行，最终将活蹦乱跳的鱼紧紧地叼住。

张辉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突然，一只鱼鹰冷不丁浮出了水面，嘴里叼着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鱼鹰似乎更加得意了，翅膀用力拍打着水面，把叼在嘴里的鱼当作了一面胜利的旗帜。

渔夫不慌不忙地伸出竹竿，把鱼鹰引到船边，然后拎住鱼鹰的脖子，叉开鱼鹰的嘴巴，将吞到喉咙口的鱼掐出来，抛进活水舱。最后，奖给它一条很小很小的鱼。鱼鹰比不上人的精明，很容易满足于主人微薄的犒赏。

张辉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自己手里的丝网还没下水呢。于是，他从路边拾起一根长长的枯树枝，脱下鞋袜，挽起裤管，走进冰凉透骨的湖水，将丝网一点点地推送到三四米开外的深水区。

“喂，丝网会缠住鱼鹰的，赶快收起来！”渔夫瓮声瓮气地喊。

张辉佯装没听到，继续我行我素。

不一会儿，丝网上的细小浮标有了一颤一抖的动静。张辉料定有鱼撞到丝网上了。这是大网眼的丝网，撞上来的鱼个头儿不会小。

张辉立刻把丝网拉起来。太好了！一条斤把重的白鳞大鲫鱼正缠着丝网，拼命地挣扎。

湖岸上传来小伙伴们羡慕的惊呼。

张辉把大鲫鱼抛到岸上，再次把丝网推往深水区。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念头——再捕到几条，去镇上集市卖了，得到钱交学费，多好！

丝网上的浮标又在一颤一抖了。张辉正要再次拉起丝网，却没想到渔夫赶在他拉网之前，把小木船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用竹竿把丝网一溜一溜地捞了起来。

张辉急了，恼怒地从岸边拾起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硬泥疙瘩，眼看就要挥动手臂掷出去，却突然收了手。掷不得！因为，这次撞在丝网上的不是鱼，而是一只鱼鹰。

那只鱼鹰体型偏小，还没有完全长大，青紫色的羽毛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灰白，尖尖的喙子还留着几丝稚嫩的淡黄。或许，这次出征捕鱼尚是它初出茅庐，所以经验不足，稀里糊涂地撞上了网丝，大半个身子都被细柔纷乱的丝网缠住了。要不是渔夫手巧，帮它解下丝丝缕缕的网线，准是性命难保的。

张辉不无歉意地放下了泥疙瘩，他知道，一只鱼鹰在主人眼里的分量有多重。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张辉才升起的歉意立刻烟消云散。只见那个黑脸男孩从渔夫手里接过丝网后，一把扔在船板上，气呼呼地一阵胡扯乱踩。

“你个混蛋！”张辉一边骂，一边再次俯身，从岸边拾起许多块硬泥疙瘩，瞄准黑脸男孩，像机关枪似的掷了过去。

湖面上立即有了咕咚咕咚的水声和肆意绽开的水花。黑脸男孩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不用问，肯定是哪个泥疙瘩击中他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张辉顾不得带上那条还在湖岸上活蹦乱跳的大鲫鱼，也来不及穿上鞋袜，光脚踩着冰凉的田埂，拔腿而逃。

“臭小子，你别逃！”

张辉一边跑一边回头瞥，只见黑脸男孩手捂额头，如同一头暴怒的小狮子，飞也似的追赶上来。

眼见黑脸男孩越追越近了，张辉急中生智，向小黑发出救援令：“小黑，快咬！”

小黑转身，张牙舞爪地朝着黑脸男孩猛扑过去。

张辉这才逃过一劫，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中。

“嘭、嘭、嘭。”有人敲门。

黑脸男孩找上门来了？张辉顿时紧张得心跳都加快了。他贴着门板缝往外一看，还好，是好朋友王利荣来了。

“张辉，快开门！”王利荣喊。

张辉拔开门闩，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王利荣手里正提着一条大鲫鱼，还有张辉丢在湖岸边的一对鞋、一双袜。

·02·

一夜风雨过后，张辉早早地带着小黑来到湖岸边，寻找爺爷的丝网。真是万幸，借助小黑的灵敏嗅觉，丝网竟然找到了。

只是，丝网已经如同乱麻，废了。

张辉想哭，但没有眼泪。太阳出来了，张辉拖着摇摇晃晃的影子，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咦，小黑怎么啦？它非但不肯乖乖跟着张辉回家，还一边吠叫着一边像箭一般冲向岸边的枯芦丛。

没等张辉反应过来，小黑已经叼着一只黑乎乎的鱼鹰跑回来了。鱼鹰还没有完全长大，两只翅膀上的羽毛掉落了许多，裸露在外的皮肉上现出几道暗红色的伤痕。

张辉猛地一震，一定是昨天撞在丝网上的那一只！但他想不明白，这只鱼鹰怎么会孤孤单单地留在这枯芦丛中呢？

不管怎么说，张辉抱着鱼鹰走回家时，心情是格外兴奋的——把鱼鹰交给爷爷，以此抵偿丝网的损失，足够了吧？哪天叫上小伙伴们，摇着船，也来白淀湖放鱼鹰，多过瘾！甚至还可以把鱼鹰抱到镇上集市卖掉……

“喂，你们快来看，我捡到鱼鹰啦——”才拐上村道，张辉就得意地冲着伙伴们大声喊道。

伙伴们闻风而至。张辉眉飞色舞地把拾到鱼鹰的过程吹嘘了一通。

只是，伙伴们非但没有表示惊喜与羡慕，反而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从没听说拾到鱼鹰的，莫非……”“那只鱼鹰准是又撞到丝网上了，所以……”

“你们都说些什么？”张辉一脸不悦，拔高嗓门大吼。

伙伴们不敢多言，一个个默默地走开了，只剩下好朋友王利荣。他爱怜地抚抚鱼鹰颤抖的身体，苦口婆心地劝道：“鱼鹰犹如农家耕田的牛，可贵重啦！我和你一起，赶快把它送还给主人吧！”

“不，鱼鹰是我拾到的，我不还！”张辉涨红着脸，把鱼鹰抱得紧紧的。

·03·

张辉拿着几条刚刚捕到的小鱼，去杂作间喂鱼鹰。

喂到一半时，身边的小黑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随后，张辉听到河桥边传来咕咕的鱼鹰声、呀呀的摇橹声和嗡嗡的说话声。

张辉惊慌地把头探出门，循声一看，呀，是那个放鱼鹰的渔夫摇着小木船，载着黑脸男孩和鱼鹰们不邀而至！而且，看那渔夫上岸后的脚步，分明是冲着张辉家来的。

更加出乎张辉意料的是，爷爷竟然跟渔夫一见如故：“哟，是水生来了！快进屋！”

渔夫把一篮子鱼递到爷爷手上，爽朗地笑道：“久违了，想念老阿叔了！”

张辉糊涂了。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偷听了好一阵，终于云开雾散一般明白了——那年，自己跟爷爷摇船去外村走亲眷，行至白淀湖中央时突遇狂风暴雨，万分危急之际，幸亏这位放鱼鹰的叔叔出手营救。事后，爷爷和渔夫叔叔成了好朋友，只是各自忙于生计，往来不多。

爷爷一边忙着淘米洗菜，一边大声吩咐：“张辉，来客人了，打酒去。”

张辉磨磨蹭蹭地走进来。

“啊，是他！”黑脸男孩一见张辉，腾地站了起来。

渔夫叔叔也是一脸惊诧。

爷爷惶惑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一阵沉默。

看到黑脸男孩只是额头上多了一个青梅子样的疙瘩，张辉暗暗松了一口气，从爷爷手里接过钱和酒壶，转身一溜烟似的往村头小店跑去。

平时，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现在一下有了过节般的热闹，鲜香扑鼻的饭菜飘满了小屋的每个角落。

爷爷和渔夫叔叔举起酒杯时，张辉与黑脸男孩间的陌生与尴尬已然消失大半。他俩坐在同一张板凳上，一边吃着鱼汤润滑的白米饭，一边无拘无束地聊起来——

“我叫张辉，你呢？”

“我叫戴扣弟。”

“对不起，我不该向你掷泥疙瘩。”

“是我先扯了你的丝网，所以……”

“今天早晨，我拾到了一只鱼鹰……”

“真的？我和老爸急死了，几乎找遍了整个白淀湖。”

喝得红光满面的渔夫叔叔将耳朵侧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

“张辉说，他拾到了一只鱼鹰。”

“是真的？”

“嗯。”

渔夫叔叔迫不及待地走向杂作间，看到鱼鹰顿时满脸欣喜。

考虑到渔夫叔叔回家得摇十多里水路，爷爷极力挽留他们父子俩住一夜。

渔夫叔叔答应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让船上的鱼鹰也上岸来过一夜。”

爷爷乐哈哈地跟着渔夫叔叔去河桥边，将小木船上的鱼鹰们一一请上岸，送进杂作间。

那只被张辉拾到的小鱼鹰见了哥哥姐姐们，开心得扑棱着双翅，一个劲地欢鸣不止。

零距离看着这么多的鱼鹰，张辉满心好奇，忍不住请教戴扣弟——

“鱼鹰喜欢吃什么？”

“喜欢吃鱼，吃肉，吃黄鳝，吃泥鳅，吃豆腐干。”

“为什么要在鱼鹰的脖子上系一个绳圈？”

“有了这个绳圈，鱼鹰就不会把捕到的鱼吞进肚子里。”

“小鱼鹰也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吗？”

“当然，鱼鹰妈妈每窝下好几个蛋呢！”

“什么样的鱼鹰最好？”

“个儿大，体壮，浑身羽毛乌黑透亮，没有半点杂色。”

“还有呢？”

“好的鱼鹰，头顶上可以稳稳当当地放上一碗清水呢！”

……

张辉的疑问真多，直到夜深人静，和戴扣弟躺在一个被窝里后，还在不停地问。

·04·

又一个清晨。

渔夫叔叔和戴扣弟披着绚烂的朝霞，带上鱼鹰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张辉站在河桥石级上，向戴扣弟频频挥手。

小黑也舍不得客人走，无奈地摇着尾巴，呜呜地低吟。

戴扣弟对张辉说：“等你放假了，去我们渔村玩，到时我教你放鱼鹰！”

张辉眼眶湿润，不停地点头。他忽然想到，应该立即去告诉好朋友王利荣——那只鱼鹰已经回到主人身边了，而且，他还多了一位新的好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