僜人

2017-03-29 13:53凌仕江
创作与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村庄

你见识过僜人吗?

这注定有待被更多人认知的异数,他们迄今没有被添列在56个民族当中。在僜人的身份证上,民族识别写的——其他。想想“其他”二字究竟能为一个人说明什么?按字面理解,其他分明离主流有着狭长的距离,也可泛指任何一个没有被孵化成形的世界。在没有一个被确定的范围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许多时候,尤其是遇到上飞机、坐火车,住宾馆等这类生活要事,如此身份证却什么也证明不了,反而因此惹火烧身。

谁能证明你其他的身份?

其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扣留、靠边去、让公安局出具证明、你到底从何处来?是外星人吗?把情况说明写清楚等等,一切皆有可能。这令人难以识别的尴尬族群,从何去认同“其他”的文化身份?常常令僜人苦闷摇头无奈,如同一个迷失方向流落他乡却要被人拦截的英国绅士。

我有几个僜人朋友,他们的故乡在中印边境的西藏察隅县。在他们集中生活的村庄,至今没有超出三千僜人。而从细水长流的历史沿途返回,不难发现在一山之隔的所谓麦克马洪线边角印控区,还密集着大量僜人的踪迹,他们的人口数量则要按察隅境内现有僜人的翻倍计算。我没拿到山那边的僜人数据,但追根溯源,山与山之间的僜人,原本有着一脉流通的血缘,而导致他们分离的却是战争的误解。

谁能说清战争的缘由?时过境迁,那一场战争的面孔依然模糊,容不得活着的人去澄清,阵亡的美丽才是战争真正需要的效果。天有不测风云,从古至今,战争说来就来,根本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后果了。尤其是科技发达迅猛的今天,谁主沉浮?世界秩序越加混乱,每天都有战争爆发,枪声不断,房屋炸毁,客机被击落,人质被杀光,难民如鼠,流离失所……

硝烟早已散去,还是欲借瓦尔登湖,对照我此刻涉足的中国僜人生活领地。可下笔之前,发现自己没有涉足瓦尔登湖的亲历。一个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何以产生挥之不去的印象,甚至存有几分牵念与感情,那就不得不提到让瓦尔登湖永世令名的那个人——梭罗。

十多年前,在拉萨一间小木屋里,捧着一册封面色调泛黄的《瓦尔登湖》,想象梭罗摇船游弋在湖边的样子“从远处看,它又变成蓝色……”阳光与风雪合奏的喜马拉雅组曲,听上去有些狂虐,表面上它伤及不了聆听者的外表,实际它增加的是人内心的孤独感。每天午后三点左右,它们从铁皮屋顶万马奔腾地跑过,风里带着阳光炒过的沙,沙里偶尔夹着雪蛋子,而孤独便在这样的声响里,一天一点地增加,书页一页页减少,孤独的厚度在一层层叠重。

因为孤独,梭罗一无所有,同样,也是因为孤独,一个遥远的湖泊与一个人,获得整个世界。

当读到:“我孤独地生活着,在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我亲手建筑的小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以上,只靠着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这触及到一个年轻人置身拉萨夜晚,把自己彻底放空的想象底线。此刻,我穿梭在被红尘忘却的僜人世界——山峰与密林,河谷与水流,以及隐匿在七公里外的地下小湖泊,虫子在各种落叶铺垫的松软毯子上,爬来爬去。瓦尔登湖的意象再次挡不住地跃出多维度的思想湖面。与梭罗,甚至文学地位远超过梭罗的还有几个名字,他们如同几枚扎眼的钉子,被钉在美国文学史上,爱默生、霍桑、路易·莎梅·阿尔科特,包括梭罗,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出生地:新英格兰。

瓦尔登湖隐藏在康科德镇以南约一英里的森林中。湖水清澈见底,有着鲜活的绿意。僜人栖居在世界屋脊密林河谷阳光风声动植物中。月光清凉滴水,太阳在一天里,把果实多看了几眼,芳香便熟透了。

拜访一个地方,容易参考另一个地方,这不仅需要双重的文化认同。我的意思是说,僜人的栖居地西藏察隅,任何地方都无可复制。因为它地理气候的殊异与陌生,尽管是在高原的地理等高線上,它真正的属性却有着热带江南的呈现,背靠缅甸——披满绿意的高山、树木覆盖、随处可见的河谷,流水碧绿泛青花、玉米地、鸡爪谷、水稻田、花生、板栗、油茶、乌鸦与野花、猴子,还有一群裸着身体,整齐划一跳进溪流,被一汪看不见的湖泊清泉,冲过几米远,又嬉笑着跳上地面,趴在石头上沐浴阳光的小男孩。他们双手合十,目色清澈,向着绕过村庄的清凉之水,顶礼膜拜。那黄铜般诱人眼球的胴体,只要看上一眼,就明白什么才是自然界的健康。

当外面的一切顺其自然的时候,女人们却蹲在木质结构的蓝色铁皮屋里,叼一根竹烟杆,看着窗外正在下雾的青山,呼呼地抽个不停。那些出自男人巴掌叠加成条的烟叶,带着男人的体温,成了女人们享用的专利品。或者,能否由此猜想女人在家的地位高于男人?除了抽烟,喝酒在僜人生活中,女人也从不甘示弱,往往沾上风。只有唱歌跳舞时,男女之间难以分个高低。

在僜人村庄漫游的时光,不同地方,遇见过不同的醉鬼,而相同的是她们都生为女人,看样子她们早已不再年轻,甚至可以用苍老形容。女醉鬼睡在葱郁的玉米地边,双手抱住酒瓶子,站不稳,却又坐不住,侧着身,她在向谁央求?是不是无人陪她喝酒?我加快脚步,从醉鬼身边走过。醉鬼欲伸手抓住陌生的我,无奈强烈的阳光,蚕食了醉鬼的软弱。醉鬼狼狈的样子让陪同我的僜人阿嘎阿·美志高先生得出一个结论——每个人的村庄都有几个醉鬼。

只是僜人的村庄女醉鬼比男醉鬼还多。

而男醉鬼总是死于女醉鬼之前。

阿嘎阿·美志高先生指着眼前一座蓝色铁皮房子,说,去年这里的男主人因醉酒死了!女人因此跟了村庄里另一个男人。死了人的屋子,彻底成了空房,只有阳光、雨露、寒风和荒草光顾。

我又回头看了那个女醉鬼一眼。

阳光如同一把梳子,将那个女醉鬼长长的舌头与发丝梳得异常鲜艳惊悚。恍惚之间,又觉得她的舌头和发丝,如同淡粉色的玉米缨。

“别再看了!”阿嘎阿·美志高先生拽了我一把,继而说道:“你以为她真的只会喝酒吗?女醉鬼不光会抽烟、喝酒,唱歌、舞蹈、织布、染布、编织漂亮僜衣,钓鱼也是她擅长的技能。”

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醉得在地上打滚,也无人停下拉她一把?

在僜人村,有几位走出过村庄的僜人。他们在那些从未走出村庄,除了察隅县城,西藏任何一个地方都没去过的僜人眼里,早已上升到名人级别。除了心底不断油然产生的敬畏与羡慕之情,他们的每一次出走与归来,在村庄都会引起不小的震动,只要有人打外面世界归来,人们四处奔走相告,如同村庄的节日。与都市里歌迷们关心的哪个偶像怀孕了,哪个唱涛声依旧的歌手真的重复别人昨天的故事了,或者那个谁谁谁性取向发生改变了,谁和谁又分手了,谁要远嫁美国了等花边与热门不同,僜人关心的是那个熟悉的人回来了,他没忘记自己的故乡,更没遗失僜人的身份,他们为一种民族的自豪庆贺干杯。

在这个族群中,走得最远的当是年轻的知识分子阿嘎阿·美志高。与僜人普遍个子偏矮小的特点相反,阿嘎阿·美志高的形象有如日本影星三浦友和的高大与冷峻,遗憾的是,他没有选择留在村庄做僜人部落的王子。作为僜人,他选择了走出僜人部落看世界,先从村子到拉萨求学。在当时,边地到西藏首府的距离何其之远,昨日的漫长是短暂今日难以想象的历程,察隅至拉萨,至少得走半个月时间,路况差自然不必说,关键路上只有大卡车,几十人坐在一个敞篷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而今日,一辆小车完全可以在一天时间内完成如此漫长的抵达。

后来,阿嘎阿·美志高回到察隅当了一名音乐老师,然后当校长。阿嘎阿是他的姓氏,美志高才是他的名字。这次深入僜人部落体验生活,巧遇南方归来的阿嘎阿·美志高为我向导翻译。在僜人村,若一个不懂格曼或达让(僜语的两种)的外来者,又没有翻译,还想在当地展开工作,这简直就是寸步难行的事情。僜人对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闯入者,常常视而不见。阿嘎阿·美志高懂得多民族地区的语言和文化,他每年利用假期深入西藏更多的地方,直到走遍西藏,他又开始了走出西藏的生活,他走进中国南方最前沿的城市,成了一名传播僜人文化的使者。

每次回到故乡,见到乡亲们,无论大人小孩,不管他钱包里还剩下多少钱,只要遇见都有施爱的举动。在阿嘎阿·美志高的陪同下,我们总是有选择地去一些僜人家,谁家有织僜服的女人,谁家有会打僜刀的铁匠,谁家有酿鸡爪谷酒的好手,他都了如指掌。村庄里随便走几步都会遇到他的亲戚,每落脚一户人家,不管什么时间,僜人都会杀鸡迎客,以示热情。关于鸡的吃法,僜人颇有几分讲究与营养,一只鸡只宰成几块,一律清炖,从不像我们炖鸡要买复杂的作料,结实的鸡腿都是给客人吃的,那美味的汤色与鸡肉,简直比松茸还要鲜香。

后来的走访中,我们尽量避开与阿嘎阿·美志高沾亲带故的人家。因为实在难以拒绝僜人的热情,更多时候我们为了避开短时间内反复吃鸡肉,这来得太密集的幸福,让人有些不忍心,毕竟他们喂大一只鸡要一年以上的时间。

除了长时间在外面交流文化的阿嘎阿·美志高先生,村莊里还有几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完全称得上僜人文化的传承人,听他们口述的僜人故事,既让人深感遥远,又不可思议。但他们深邃的眼神确信,那就是属于僜人的历史。

阿外冷·夏电夏与达波牛·金夏,两位都是村庄里的领导。前者是村主任,后者是村书记。

一头自然卷发的阿外冷·夏电夏抱着同样拥有漂亮卷发的孙子,不停劝我喝酒。而阿外冷·夏电夏的老婆玛忸央·德乐却在与年轻的阿嘎阿·美志高耳语。论辈分,玛忸央·德乐叫阿嘎阿·美志高舅舅。她指尖夹着香烟,耳朵上吊着粗大的银耳环,身上穿的却是普通汉族女人的衣服。她漫不经心吐出几个烟圈后,私下里对我神秘道——她想为舅舅介绍一个女人。他们之间说话,身体挨得紧紧的,生怕风和苍蝇夺走了消息,那亲热的表情,让人感觉近亲的他们完全胜过我们汉族人的血亲关系。

我们到达阿外冷·夏电夏家的那个正午,正好遇见国家民委和公安部的人。他们的出现,为僜人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消息,那就是僜人身份证上的民族问题,将正式以“僜人”出现。僜人终于可以摆脱“其他”带来的困扰了。一个长达几个世纪的问题被宣告尘埃落定,僜人欢欣鼓舞。这消息导致村庄里的人,不断朝着一个地方聚拢来,就连山下开拖拉机的师傅达波纽?雄伟也闻讯赶来。满屋子的人,满酒杯的香,满意的一张张笑脸……

我举起杯向在场的僜人表示祝贺。阿外冷·夏电夏得知我的来历,主动将僜人历经的苦难与喜悦,一个一个的搬上台面。尤其是僜人过去与其他民族的战争,他的讲述如数家珍,仿若一场久远的黑白电影从胶片上一节节闪过,每个细节阿外冷·夏电夏都带有动作与旁白,有时一个人还要扮演几个不同身份的声音。遇到一些拿不准的时间节点,他用达让语与在坐的僜人几番商量后,再转换一种语言,转达给我。争执往往就是转达过程开始的,意思是阿外冷·夏电夏讲的故事,在场的有些僜人不认同。这时,他们会找来一些老照片对证事实。当对话再次受到阻碍时,阿嘎阿·美志高就充当彼此的翻译,正反两方都要靠他积极沟通。我看见他一会表情严肃,一会又自然露出笑脸,天真得像个孩子,然后把结果用汉语传递给我,这让我纸上的记录有了靠谱的把握。只有大家的意见终于一致时,他们才开心地相互碰杯,饮尽一杯豪爽。

趁他们争执不休时,我悄悄溜出门,来到几个防紫外线的大棚子里。在这里,我见到了电视上介绍的名贵药材铁皮石斛,它们像竹叶草一样,在适宜的温度与树皮上生长。大棚里挂着温度计,那是阿外冷·夏电夏从云南人那里学来的栽培技术。据说,村子里有不少跟云南人学习种植铁皮石斛,但只有阿外冷·夏电夏种植成功。每年的铁皮石斛将由云南人来此高价回收,这也成了阿外冷·夏电夏家一年不菲的收入。在大棚子里,我感受到了草木的自然本性与神奇功效。

黄昏,阿外冷·夏电夏带着我们在村庄里走了一趟,看到什么讲什么,哪怕一棵陌生的树,一种花,或一只珍稀的鸟出现,他都深知其生命典故。在他个人筹建的僜人博物馆里,每每手指那一具具动物标本,他脸上潜藏的微笑,都像是进入了动物的内心世界,动物与僜人的关系,不是传说,而是一种生活秘密的写真。尽管僜人现在的生活不再依靠狩猎,但僜人与动物的生活秩序在这里保存无损。

哪只鸟是来偷吃僜人粮食的?哪只鸟是来报恩僜人的?哪种鸟是会唱僜人歌曲的?阿外冷·夏电夏讲到曾有一只鸟来村庄盘查路线。在玉米林里,他指着站在电线杆上的长尾巴鸟讲:再等两个多月,它就会带着成千上万的鸟,从这里飞过,它们的下一站是缅甸。那一天,村里所有的男人,都会放下家中所有的事,在这里从早到晚守候它们,给它们吃的喝的,然后目送它们经过我们的村庄。

这样的仪式,禁不住令我动容想象。更为神奇的是,阿外冷·夏电夏还讲到一棵会开花的大树。他掏出手机,翻到那棵树给我们看,是一棵开满了粉红色长花瓣的树,只要善良的人,经过树下,花瓣会自然的撒落身上,而心怀鬼胎的人经过树下,怎么摇树,花瓣也不落。这是多次去看那棵花树的阿外冷·夏电夏得出的经验。而那棵树也成全了他最为精彩最为动情的言说,他说太多外来者去看那棵树了,有的自从头一年来了,年年都会来。我急切地想去看看那棵花树,可天色已经不容走远路了。

但我见到了另一棵同样具有传奇经历的兄弟树。也有人称它夫妻树。过一座索桥的半山腰上,穿过密密麻麻的玉米林,此树在我见过的树品中,实属罕见, 难以判断其学名,论体积,它比不上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灵芝巨柏,但它的树根 如同一扇敞开的大门,形似央视的著名建筑裤衩,结构繁复、牢固,大门之上,两根合抱直立云霄的树干,它们同树根,不同树身,两种叶子交错在一起,一种宽大,一种碎小,让我想到大地上生长的语言,足以撑起一方天空,它们在这里是安全的,在阳光漏下的缝隙间,叶子闪着晶莹的光芒。阿外冷·夏电夏解释不了这棵树的历史,正如他也说不出那棵花树的名字一样,树与花的生命早过记忆里的一切,这让人无法言说,但凡是来僜人村的外地人,他都会带他们来此拜树。

阿外冷·夏电夏建议我与阿嘎阿·美志高在树前许一个愿,让神树见证我们结拜兄弟。当我们像两个门神站立树下,阿外冷·夏电夏却忽然背对树和我们,双手合十,鞠躬。

虚浮的光从他头顶捕倒下去。

在那个看不清,也听不见的世界里,他一定为我们仨许了共同的愿吧。

到了晚上,我们围在一起,一边吃手抓饭,一边喝鸡爪谷酒,继续庆贺僜人身份被确立的皆大欢喜之事。手抓饭被穿僜服的女人,一勺子落在一片长尖尖的绿叶上,旁边是一只硕大的鸡腿,小盘里有一搓辣椒。阿嘎阿·美志高美滋滋地对我说,你的运气太好了,遇到这么丰盛的手抓饭!这是僜人招待尊贵客人才有的隆重。看着阿嘎阿·美志高熟练的五个手指在叶尖上一抓,一口饭很快进了他嘴里,我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手指不听使唤,最终只好使用一把小勺解决吃饭问题。这让我找到了一点西式餐厅的异味吃法。

头裹白布,身穿僜服,斜背僜包、横挎僜刀的达波牛·金夏,看我的眼神总是扑朔迷离,他一定是在嘲笑我不会手抓饭。而他講起话来,更是精灵古怪的样子,中国的一个个经典成语,在他嘴巴里如同落井下石,有一种沉甸甸的响声。之后,只听见他嚯嚯嚯的笑声,像是孙悟空打击妖怪之后的一阵畅快之笑,而当他突然静下声来,望着你的时候,火眼还在冒金星。这时,我眼前总幻觉般的出现远去的妖怪,而趁人不备,达波牛·金夏却已伸出手来,在你背上点了一点:喝起,你干啥子罗?

满屋子又是一阵笑声。尤其是阿嘎阿·美志高看到我被达波牛·金夏戏弄,笑得更是隐秘与夸张。这一句来得太过忽然的四川话,充满诡异,有点传统四川语境中的精句之魅“惊风活闪”的意思。但你却要亲切地接受它。这充分表现了见过世面的僜人善于开玩笑的豁达与乐观,同时也可证明四川人进入僜人生活的历史较早。论面相学的生成,在坐的僜人总可以让我举一反三地找到与他们长相无几的人来,如果说达波牛·金夏长得酷似《神雕侠侣》中的袭千仞,他的儿子则特别像唱《卷珠琏》的霍尊,同样的长发与笑容,当他骑着摩托从我们身边几次经过,却显出几分羞涩,阿嘎阿·美志高递给他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他说谢谢的同时,还说,那头发是他舅舅帮他剪的。

月光从天上来到院子里了,水龙头下被冰醒的啤酒,一件一件的少了,屋子里的僜歌僜舞还在继续。如同满屋子与人寻欢作乐的苍蝇,因酒香而久久不肯离去。醉意蒙胧间,我挥起手欲将苍蝇赶走,阿嘎阿·美志高双手狠狠拦下我的手:“你打它们干什么?你不用担心,在这样的地方,其实它们很天然,就像窗外满山的云和绿,何来污染?别担心了!”

我没有力气反驳阿嘎阿·美志高的苍蝇论,醒来,有人还在跳僜舞。可是拖拉机司机雄伟唱的流行歌,让人轻易地忘记了这里是僜人的聚居地,这里是被我借瓦尔登湖比美的地方。实在无法想到,如此遥远又与网络不太接轨的僜人村,居然接受了这样的歌。那旋律极为上口,感觉是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具体的地方了。

两月之后的一次深圳之行,当车厢里忽然飘来这首歌,我的思绪全然跑到了遥远的察隅。达波纽·雄伟那动情又有些笨拙得可爱的形象,手舞足蹈来到我眼前,他有天才般的幽默基因,好比英年早逝的藏族艺人洛桑,其夸张又不失诚意的表演总让人哭笑不得。我沉浸在这样的歌声里不能自拔,驾车接我的朋友阿彬多次大声吼我,喂,你是醉氧了吗?

我没有理会阿彬的大吼狂叫。

听了我在僜人村的生活经历,阿彬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那一刻,我们完全没有感觉身在深圳。阳光和热风从天窗灌入到车里,两个男人毫无顾及的笑声,淹没了窗外标志性的建筑大厦,也淹没了高架路之外开得正艳的三角梅、夕阳、人流与海水。我们笑声的背景里只有唯一的歌声“不是哥哥不爱你呀,因为我是农村的,一年的收入只能养活自己,哪里还能顾得上你!”歌声的原产地很可能就是中国南方某一座现代城市,但它此刻却挡不住我对瓦尔登湖察隅的向往。深圳与察隅是中国地理版图上的两个极端,都处在边境线上,只是一个在边沿,一个在前沿,一个在速度中不断热烈膨胀,一个在边地的风雪中不断沦陷孤单,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不敢确定是否有僜人的足迹?但一路上,我们的谈话已被僜人每天像过节一样的生活占据。

阿彬每天在城与城之间穿梭,他约见客户的时间比见故乡福建亲人更多,对于深圳,他的态度没有我想象的热情,提到“世界之窗”等几个著名景地,他居然在这儿跑了好几年却没认真地去过。而对于僜人,显然他的兴趣大于三天两头涉足深圳面对的客户。在我的叙事里,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想象,就像我在僜人的栖息地自然而然地参照想象瓦尔登湖。只是在他的沉默里,我没有问他究竟会把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和一群没有见过的人,想成什么样子?在通过关卡的中英街,他不容拒绝地想着我叙述的那遥远的蓝色铁皮房子。他问我,僜人的蓝色铁皮房子会永远保持下去吗?会不会有一天在他赶到时,我叙述的一切早已化为乌有?

关于如何保留僜人的习俗特色,说实在的,这是我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在我看来,关于民族特色,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即使这至今住在山上的稀少僜人族群,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也只是被岁月长河吞噬的逝去的回忆,那些永不复返的,被光阴遮敝的蛛丝马迹,惟恐太多太多,他们自己已很难从地下的湖泊里打捞上来,这是一个生意人值得去考虑的吗?

如今,外界去寻访僜人文化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一个自己也未彻底弄清自己民族根源优势的人,何以能弄懂他族的来胧去脉?也因此,我理解了作为僜人阿外冷·夏电夏在诉说僜人历史中处处遇到的困惑,因为在他述说的久远往事里,他只是一个聆听者,而非在场者。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一个叙述者的难度,而我们的担忧,早在我与僜人喝鸡爪谷酒时的对谈中也有涉及。

达波牛·金夏的话,时常浮现:过去我们身上穿自己编织的马甲,现在,好多民族差不多都穿成一样的了,如果允许我们恢复过去的僜人着装,说不定会让你眼前一亮。

我不知僜人是否真能回到过去,疑惑者不在场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谁又能替他们找到属于僜人最真实的生活印迹?离别时,我交给阿外冷·夏电夏几百元生活费,他断然拒绝的理由显示出僜人没有被污染的真实情感表达:我理解一个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你是阿嘎阿·美志高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从此你也是僜人的朋友,你是在帮僜人做僜人事呀!

其实,达波牛·金夏说的僜人原始着装,我在布雷阿·夏米龙家穿过。一条洁白长帕裹成的帽子戴在头顶,一件杂色麻线编织的马甲穿上身,左肩背僜包、右肩挎僜刀就算完成一个男人的装扮了。在一个汉人成为一个僜人的样子后,阿嘎阿·美志高笑着给我出了道题——你知头上这白帕帽子还有什么作用吗?我想了很久,只管摇摇头。阿嘎阿·美志高说,这白帕子全部展开来,有两米多长,是僜人野外休息时,用来盖身体的。而女人的着装就复杂了,先要盘一个隆重的头,再戴大耳环,粉红色花裙……这些装束穿在我们汉人身上,僜人都拍手称赞一个劲地好看。但这种好看,在我看来,远不如穿在他们身上好看,因为我们身上即使穿上了他们祖先遗存的色彩与款式,仍然无法摆脱汉人语境所承载的多余与不足,这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这一切美得都不够原始了。真正的原始僜人着装,男人除了一件马甲,一块花布遮住下半身的要害部位,其余全部裸露在外。

凌仕江,中國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级作家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散文》《天涯》《花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出版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说好一起去西藏》《西藏时间》《藏地羊皮书》等十余部,大量作品被《新华文摘》《读者》《青年文摘》《畅销书摘》《作家文摘》《文学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中国报纸副刊散文金奖、《创作与评论》2013年度奖、人民文学游记奖、首届浩然文学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现居成都。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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