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棉

2017-03-29 17:11路来森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3期
关键词:棉絮纯棉棉衣

路来森

1

记忆中,大集体时代,经济作物,在北方,似乎就只有棉花和黄烟。

计划经济,种植统一;种植棉花的地方,就叫“棉花区”,种植黄烟的地方,自然就叫“黄烟区”了。棉花白,黄烟黄,两种作物,两种色彩;土地,因之也就被皴染出一种简单的色彩标志。

“区”的划分,则是体制的一种坚硬的标志。

我居住的乡村,属“棉花区”,上好的土地,除留出部分种植必要的粮食作物外,其余的就都种植棉花了。附近的几个村庄,均是如此;所以,棉花是连片种植的,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绵延开来,一眼望不到边。棉桃盛开的时节,天蓝地白,秋野瑟瑟;棉白胜雪,弥目,都是华丽、盈眼的明亮。

多年之后,我在回忆中,仍然能感受到那份柔软的浩瀚。

那个时候,我还小,也许刚刚上学。棉花的播种,间苗,除杈,喷药,一系列的管理过程,都没有深刻的印象。事不关己,劳动的艰辛,是大人们默默地承受的。

深刻的记忆,来自中秋之后。

棉蕾开始次第绽放,盛开出洁白、纯净的白色花球,一团一团地簇在棉花的枝条上。秋风吹过,摇摇曳曳,每一朵棉花,都闪烁出灼灼的光芒,一种明亮、洁白、柔软的光芒。这种光芒,注定像一只只灯盏,照亮生命的温暖。进入这个季节,妇女们就开始“拾棉花”了。实则是“采”,可乡下人偏偏不叫“采棉花”,而叫“拾棉花”,仿佛俯拾即是,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仿佛这一行为里,蕴藏着难以遏止的喜悦,随时都会在俯仰间流淌出来。多年之后,我读《诗经》里的句子“采采□□,薄言采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诗句里暗示的那份劳动的喜悦,都让我想到小时候,乡下女人采摘棉花的那种情景。

我的母亲,跟村子里所有的妇女一样,几乎天天都要拾棉花。周末,我就常常随着母亲,到棉田里去看她们拾棉花。

很多妇女。每一位妇女的腰间,都扎一个白包袱,采摘的棉花,就随手放进包袱里。

总是先从某一块田地的地头开始,妇女们排成一排,把整块地都覆盖过来。齐头并进,手里,上上下下,不停地采摘忙碌着;口中,也不会闲着。三个女人一台戏,众多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番热闹景象,就可想而知了。拉闲呱的,哼小调的,时不时,还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在秋风里流荡。

天是晴的,女人们的说笑声,似乎比天空更晴朗。那时,日子虽然清苦,但在棉花面前,似乎,连苦难也变得柔软起来,温情起来;苦难中,亦能流出一份甜蜜。生活就是这样,苦中寻乐,那份乐,或许才更有一番滋味。

我是不会“拾棉花”的,想做,大人们也不允许,怕糟蹋了棉花。我只会在棉田中“乱窜”,或者与自己一样大小的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玩得疯了,就难免会打掉棉桃,甚至会折断棉枝,大人们看到了,就吆喝起来:“坏孩子,别糟蹋了棉花。”

跑得远了,母亲就急了,赶紧吆喝一声:“别跑远了,地里有马虎的。”马虎,就是狼,那个时候,田地里确然是有狼的。可狼,最终也没有出现;我们的“乱窜”,却经常惊起田地里窝藏的野兔;惊飞草丛中觅食的鸟儿。野兔跑起来,我们就追下去,总是徒劳的,每一次的结果,都只能是讪讪然地望着野兔逃逸的方向,徒然留下一声声叹息。飞起的鸟儿,会引得我们愣愣地望向天空,感觉那时的天空,好蓝,好蓝。

有時候,我也会静下来;静下来的时候,我喜欢采一朵棉花,放在手心里,攥来攥去;或者,拿一朵棉花,去轻轻揉擦自己胖乎乎的腮蛋儿;感觉,那棉花真软,真软;放到鼻端嗅一下,有一份枯草的味道,有一份秋风的味道,有一种阳光的味道,有一种纯洁、干净的生命的味道。

田地的另一头,有马车在那儿等待着,而且常常是不止一驾马车。车辕上的马,打着喷鼻,耐心闲闲的;马车上有粗布的大口袋,妇女们采摘到地头,就把自己腰间包袱里的棉花,倒进大口袋中。装满棉花的大口袋,鼓鼓的,软软的,像是一位孕妇鼓起的肚腹。里面,蕴藏了棉花的秘密,蕴藏了生命的秘密。

黄昏时分,马车回家。妇女们就分散坐到马车上,坐在柔软的棉花口袋上。马车颠簸,女人们也上下颠簸。每一次颠簸,都会引发一阵放浪的笑声;一路颠簸,一路笑声,那个秋天,似乎因了这一阵阵笑声,而格外爽朗,格外透澈。

西天边上,是一抹浓艳的晚霞;马车迤迤,向村庄行去;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清脆嘹亮,在秋日的黄昏里,形成一种极具韵律感的节奏……好多年后,我看到一幅名曰《树林中载满货物的马车》的西方油画:一驾马车,行走在山林小道上,两匹白马醒目耀眼,一只白毛狗伴马而行;赶车人,马鞭轻放于肩上,手中领着一名男孩;车上,载了庄稼(或者是青草),庄稼上坐了一位女人,身边伴一女孩,两人作私语状;女人的脸上,似乎洋溢了明媚欢快的笑容;马车后面,林道远处,则是一抹晚霞,在天边燃烧……

画面,迅即就勾起我的回忆;回忆中的,正是小时候载棉马车,晚归的情景。

小时候,对于棉花的记忆:是一份单纯,是一份热闹,甚或是一份浪漫。

2

这样的情景,延续了多年,直到我上了高中。

我读高中的时候,开始了改革开放;土地,很快就分到了各家各户。

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惯性,种植土地,似乎也是如此。

尽管土地已经分到各家各户,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子里的经济作物,依旧是棉花;村子里的人,依旧种棉花。我们家,亦是如此。而且,一种就是好多年。

也许,无须卖钱了,只是自家用。

那几年里,种植棉花,似乎全是母亲的事情。我参加工作后,周末或者假日,就到棉田里帮母亲做些农活。喷药,疏蕾,但更多的时候,却是看着母亲干活。特别是“拾棉花”的时候。我要参加,母亲就会说:“大老爷们儿的,拾什么棉花啊。”在母亲的认识中,“拾棉花”天经地义就是女人的事情,也许,她认为棉花是最能贴合女人的心怀的;所以,她情愿让我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着,执意让我做一位旁观者。这个过程,经常是一个“伴随”的过程;母亲一边手中忙碌着拾棉花,一边前行;我则伴随着母亲,同母亲拉呱;同时也得以目睹和感受母亲拾棉花的每一个细节。

这个时候,母亲已经五十多岁,背微微有些驼。微驼的脊背,使她的身体自然地弯向大地,弯向每一株棉花;好像,她的脊背,就是为采摘每一朵棉花而弯曲的。事实上,所有农人的脊梁,注定都是要弯向一块土地,弯向一棵庄稼的。那是一生辛劳的必然结果,那也是生命对土地、对庄稼的一份敬重。

拾棉花的日子,似乎,每天都好;因为晴天才拾棉花。

大片的棉田,棉花朵朵;明亮、朗澈的秋阳,照在每一朵棉花上。天上,一颗太阳;地上,太阳无数。

放眼望去,是一阵阵耀眼的明亮;那“亮”,是白,是棉花的白。秋风,瑟瑟地吹着,凉意阵阵,真个是“天凉好个秋”。天空,高远,那份澄澈的蓝,厚厚的,厚到迷人欲醉的程度;望过去,仿佛才霍然明白:哎,这才是秋天啊。你会觉得,这样明澈的秋天,对应上这样的一朵朵圣洁的棉花,才是天地自然的一种绝配。天上没有云,天上的云,都掉到地上了,都掉到这大片的棉田里了;变成了一朵朵云絮,恣意地摇曳在每一株棉花的枝头。云,成了开放于地面的“花”,人世间,最圣洁的花。

我和母亲,置身于天地间;我伴着母亲,在棉田里拾棉花。

拾棉花,是慢活儿,似乎急不得。可,我站在母亲身边,看母亲拾棉花,却发现渐老的母亲,动作依旧飞快。这是多年劳作、历练的结果;这种动作,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机械的惯性;不,应该说是一种劳动的随心所欲。腰上,依旧是扎一条包袱,拾得的棉花,就随手放进包袱里。通常是,左手习惯性地撑住包袱口,右手就翻转不已,在开放的棉朵上,飞来飞去。动作快极了,像魔术师的手,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又更像是一种小巧的舞蹈,翻飞的手指,是母亲伸出的兰花指;手指尖上,借助于一朵朵柔软、洁白的棉花,来倾诉一种劳动和丰收的愉悦。母亲拾过了,她的身后,就再没有那一朵朵的“云”;那一朵朵的“云”,被母亲收进包袱里了。

有些时候,也许是一朵棉花,太过美了,太过迷人了;母亲“拾”到手中,竟然舍不得放进包袱里,而是用三个手指尖,轻轻地捏住,美滋滋地端详着;那眼光里,贮着无限的柔情。我站在母亲身边,也静静地端详着。我看到那朵棉花,成为了母亲指尖间,绽放的最美的花,那么傲然,那么圣洁,又是那么温情;那朵花,很快,又变成了一朵云,变成了一朵“祥云”,于是,母亲的指尖上,就瑞气缭绕开来……

一群大雁,从天空中飞过,雁唳声声。母亲听到了,有时会停止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望着翩翩飞翔的大雁,略有所思的样子,一直望到雁群消失在视野里……我看着母亲,端详着她日渐衰老的容颜,禁不住一阵心酸。

拾好的棉花,装进一个背篓里,满尖满尖的。此时,已没有马车了。

黄昏,我们回家。大多是我背着背篓,时间长了,母亲也会抢过去,背一阵子。这时,我就跟在母亲身后,像当年小时候那样;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心中,便流过一阵棉花一样柔软的温情。

背篓,驮在母亲的脊背上,满尖的棉花,雪白雪白的,是一坨“厚积云”。

3

棉花收下后,晒干。然后,就是“弹棉花”了。

村村都有“弹花机”,棉花续入弹花机,棉籽被弹出,出来的,就是洁白柔软的棉絮。于是,家家户户晒棉絮,棉絮放在高粱秸铺成的垫床上,一边晒,一边还要用荆条抽打着,以便晒得均匀。常说“棉如云”,棉絮,才更像云呢,像一块块的“堆积云”;上天把它降落人间,好来温暖这个尘俗的世界。

天气渐冷,家家户户就开始做棉被、棉衣了。

总是先做棉被,做棉被通常是几个人,几位家庭妇女,围在一起,共同完成。鋪棉絮,是一件技术活儿,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讲究厚实、均匀。拿一块棉絮,放好位置,左手摁住,右手轻轻一扯,不大不小,恰好将那个位置填满。动作连续地进行,一摁一扯间,极有节奏感,那种韵律,有一种舞蹈般的美感。棉被,讲究“三表新”:外表是新碎花布,中间是新棉絮,内里是洁白的棉布。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在一床新棉被做成后,习惯于把脸伏在棉被上,轻轻地摩擦着。我想,母亲一定是想从那种温软的“摩擦”中,提前感受棉被在冬日里给人带来的温暖。

新棉被,盖在身上,就是好。

棉花,来自泥土,又吸足了阳光,故尔,一床新棉被,就总是充满了泥土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那些年里,冬日,每次新棉被盖在身上,我总是不断地把棉被贴近鼻端,贪婪地吮吸着。那种味道,绵醇、厚实,又有一种淡淡的焦煳味。我知道,那种“绵醇和厚实”,正是来自大地;想到大地的绵延和辽阔,想到大地的沉实和丰厚,你就会觉得,这样一床纯棉被盖在身上,睡觉也踏实,做梦也甜香。最让人喜欢的,还是棉被的那份“淡淡的焦煳味”,那,正是一种阳光成熟的味道。深深地嗅着,这种味道,让你痴,让你醉。你能从中感受到秋阳熠熠的那份灿烂,感受到一朵棉花绽放的那份欣喜。最重要的是,纯棉棉被的这种“阳光的味道”,经久不衰。盖一段时间,阳光的味道,也许会逐渐变弱,不要紧,天气晴好的日子,拿到太阳底下,晒一下,它就会又吸饱阳光了,于是,“阳光的味道”再次变得强烈起来。一样的绵醇,一样的温香……

做棉衣,总是母亲和祖母的事情。

棉絮加进棉衣里,叫作“续棉”。我是最喜欢看着母亲和祖母“续棉”了。续棉,亦是一件技术活,母亲和祖母做这件活儿的时候,特别地心细,特别地宁静而安详。室内,静悄悄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团团的棉絮上。一团团的棉絮续填着,填进的,就是一团团的母爱。而且,那爱,注定会成长为一种力量,陪伴儿女一生。一件棉衣做成后,是哪个孩子的,就让这个孩子先试穿一下。棉衣穿在孩子身上,母亲和祖母就围在旁边,四下里看看,细细端详着,拉拉、扯扯,摘摘棉衣上的丝絮,然后,拍打拍打,说声:“好了。”

一脸的柔软和欢喜。心情,温暖如棉。

纯棉的棉衣,特别地保暖,隔寒,且耐穿;新三年,旧三年,一件纯棉棉衣,通常能穿上几年。破了,棉絮露了出来,也像旧岁月里绽放的花儿。最重要的是,纯棉棉衣,同样也贮满了“阳光的味道”,越是在冬阳之下,阳光的味道,就越是充足。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也会像老人那样,喜欢在南墙下晒太阳,好晒出足足的“阳光的味道”。

多少年来,我的头脑中居然形成了一种固执的观念:觉得每一朵棉花,都是一份绽放的母爱。

如今,祖母和母亲都已去世。家里再没有人种棉花。一切衣服,都是买着穿,更没有人为我做棉衣了。

好想让母亲,再为自己做一件纯棉棉衣:长长地嗅着那泥土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感受着母亲那纯棉般的温软醇厚的母爱。

责任编辑 付德芳

猜你喜欢
棉絮纯棉棉衣
老纺车
棉服夹克
太白县文化馆:“非遗过大年”太白县2021年迎新春棉絮画展
夏天的“雪”
小心错爱了纯棉
消失的棉絮
纸棉衣
衣服质量鉴定仪
阳光味窗帘沐浴春日温暖
看不见的水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3期

北方文学·上旬的其它文章
殇痛
愚人节
小酒馆
新鄂草原的孤独
故乡的雾
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