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妹豆腐100年：纪念先驱博士后金韵梅

文/方益昉（旅美科学史学者）

雅妹豆腐100年：纪念先驱博士后金韵梅

文/方益昉（旅美科学史学者）

金韵梅（1864－1934），又名金雅妹，浙江宁波人，为近代中国第一位女留学生

将“雅妹豆腐”或“豆腐西施”等称号冠以晚清首位旅美女博士、女西医，似乎不够恭敬。这位女性医学博士就是金韵梅（1864-1934），英文名曾用Yunmei Jin，Yamei Kin，May King Kin，Y. Kin Eca da Silva，曾译作雅梅、雅妹、阿美。

近年来，国内许多学者开始关注并发掘金韵梅的医学贡献，并从不同视角赋予其不同头衔，如中国第一位女留学生、第一位女大学生、第一位女医学博士、第一位女西医、第一位医院女院长、第一所官办女医学堂校长……然而，因汉语史料有限，极少有研究者关注、报道金韵梅作为“中国第一位旅美博士后”所做的工作——也是她最耀眼的贡献。

她让美国认识“中国起司”

从1904年4月10日起，金韵梅向纽约媒体公开推荐中国酱油和豆腐等豆类制品，呼吁增加人体蛋白质摄入来源。她提到的一个重要主题是豆制品等食品对支撑中国这个古老农业大国人口需求的重要意义。1917年，金韵梅提议的中国豆类豆腐相关食品微生物研究，正式在美国农业部（USDA）食品研究中心立项。此后，金博士投入到豆制品发酵的研究。她住在纽约曼哈顿11街的公寓里，USDA的实验室就位于华盛顿街641号顶层。在生命科研规范尚未建立的100年前，金韵梅医学博士的研究提议获得美国政府支持，可以看作是早期的博士后项目。金博士半生海鸥式旅美生涯中，除了到各地巡回演讲，最投入的工作就是立志打造中国“起司（cheese）”名声，设法突破东西方文化障碍，让美国主流社会接受华夏传统的豆浆、豆芽、豆腐、腐乳（即霉豆腐）、臭豆腐等豆类制品。

中年金韵梅致力于种子研究。恰逢20世纪初，美国人口爆发性增长，农业产量无法跟上，尤其是肉类蛋白食品短缺，急需科研人员积极寻找适合人类消化吸收的、优质替代蛋白食品来源。由金韵梅提出的食品开发项目，前续淮南王刘安的豆腐制作记载与工艺，后接现代营养学与微生物学等先进科研技术，时间跨度前后竟隔2000年。

那个阶段，金韵梅接受美国农业部的委托，详细借鉴中国农业经验，回国期间致力于收集、研究大豆食物资源，所到之处远达西藏，接近20世纪初女性博物探险的极限。查看USDA的研究档案和外来种子库，编号45221-45470的大豆标准样品收集者，就是金韵梅。也就是说，中国本土东西南北是该研究的现场样本资源，美国实验室是落实豆制品技术提升的关键岗位，两地共同为解决人口大国的粮食与营养困境提供信息与方案。

金韵梅接受《纽约时报》记者采访时称，北美的谷类和蔬果都可以在中国找到。中国北部种植大麦、小麦、荞麦和玉米。不同海拔的土壤与气候类型，从低于海平面的高热湿地，到超出雪线的永久性冰冻区，都可以在中国找到。多样的气候满足了人类生存的食材，均种植生产。中国农民对土地精耕细作，“无论贫瘠荒地，还是肥沃良田，一律精心照料和巧妙耕种，每年定期种植3-4种作物。”很难想象，一位前半生基本在海外成长的医学博士，对中国的农业与气候知识如此专业。从民间产品技术借取学术样本，即从地方性知识出发，弘扬华夏传统经验与技术，推动大豆蛋白的专利升级与市场转化。这种向古人取经的工作亮点，即使过了一个世纪也毫不逊色。金韵梅博士与我国诺奖女科学家屠呦呦先生的学术思想与技术路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就这样，基于百年前一位中国女性学者的创新思路，美国联邦政府农业部所属的食品研究中心，试图通过改善人类蛋白质摄入来源，促进民众健康。

第一位留美医学女博士

金韵梅，又名金雅妹，浙江宁波人，近代中国第一位女留学生。金韵梅3岁多时成为孤儿，由在宁波的美国医药传教士麦加缔(McCarthy)夫妇收养，后随养父母至日本，在日本生活了14年。1881年，17岁的金韵梅至纽约医院附设的女子医学院留学，1885年以优秀成绩毕业。她是该院第17届毕业生的第一名，也是12名同届中唯一的华裔学生。在海德克（Robert Haydock）院长的主持下，毕业生集体接受毕业证书，完成医师执业宣誓，正式获得医学博士学位（MD）。大清帝国驻美公使馆也派出官员出席了当天的毕业典礼，见证历史上第一位华人毕业生。

此后几年，金韵梅在费城、华盛顿和纽约继续深造，并在纽约和佛蒙特的医院接受过几个月的住院医生培训。1887年，她的研究论文《病理样本的显微成像》在《纽约医学学报》（New York Medical Journal）上发表，可算是名副其实的医学专家。在导师罗伯特·阿布（Robert Abbe）和维斯特·罗斯福（J.West Roosevelt）指导下，她于1888年正式获得第二个博士头衔，成为获得MD、PhD双学位的早期女性学者。

此时的大清境内，有名可籍的华人西医屈指可数。爱丁堡大学医学博士黄宽大夫和博济系华人首席医生，即伯驾大徒弟关韬大夫，均已去世；医学和法学双料博士何启，在丧妻之痛中筹建运营香港爱丽丝纪念医院；孙逸仙尚在博济医学堂和香港西医大学堂背书，课后在爱丽丝纪念医院临床见习。此刻，金韵梅作为华夏西医的代表人物，有资格在美国发表学术论文，获得学术界认可，这是对2000多年儒家学说维护起来的中华封建意识的又一个巨大冲击，接受了西学熏陶的华夏女性，一样可顶半边天。

未及第二个博士头衔戴顶，医学新秀金韵梅自1887年起便受聘出任传教医生，奔赴中国厦门和日本神户两地，反复来往，担任教会医生。她不仅从事外科、妇产科和传染病相关科目，还热心医疗技术和健康知识传播，培训当地医务人员。虽然人生俗务常常打断她在厦门的医疗工作，但她从未忘记自己的中国血脉和职业担当。她还在神户设立了自己的诊所，独立行医，共计5年。

1895年，金韵梅至夏威夷产子。这是她外出传教行医后第一次返美。虽然毕业后从未正式在美国执业行医，但金韵梅仍决定利用这次返美机会向美国卫生当局申请行医执照。她提交的书面材料包括自述信（personal statement）、美国医学院毕业证书以及传教士法兰克·达莫（Frank W. Damon）的推荐信。达莫牧师在推荐信中强调，金韵梅（改称夫姓 Y.Kin Eca da Silva）的养父是令人尊敬的麦加缔博士，这位中国女性已经融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与受过教育的美国妇女同样文明，其高超医术值得当地民众享用。然而，执照申请最终杳无音信，石沉大海。

有关金韵梅此后生活轨迹的汉语史料在此空缺，除了反复关注其后半生在天津北洋女医学堂、北京协和医院的片段外，鲜有新料。事实上，金博士几乎半生浪迹海外，除了在美国东西两岸陪伴父母、养育儿子、离婚丧子等生活经历，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美国从事非临床的科研和演讲工作。

金韵梅（中）创立了中国第一所公立护士学校

漂泊海外，沟通中西

历经生活磨难的金韵梅，一生都在临床医疗服务并开辟追求第二个专业领域，为人类的健康贡献智慧，通过实验研究和四处演讲，传播她的科研成果与思想理念。

1896年10月18日，金韵梅在加州橘县开始人生的第一次公开演讲。《洛杉矶时报》刊登了她的演讲广告，并注明演讲者身份是医学传教士，演讲地点是教堂，主要内容显然不应该是医学技术，最多包含医学对宗教传播的陪衬角色。1903-1905年旅美期间，金韵梅公开演讲越来越多，巡回地点包括纽约、华盛顿、波士顿、芝加哥、圣路易斯、旧金山和洛杉矶等大城市的学校、妇女俱乐部和教会，内容涵盖科学技术、人生感悟、世界历史、东方文化。主流媒体对这位中国女性跟踪报道，从好奇她流利的英语、优雅的服装，逐步聚焦至她的女性主义观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介绍以及对东西方文化的比较。比如，1903年3月7号的《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称，“昨晚最值得一提的事件”是金韵梅博士在洛杉矶医学协会介绍自己在中国的行医经历。她英语流利，富态美丽，幽默轻松，每次抬头微笑，都会带来一阵欢乐。金博士谈到为总督太太治病的故事，事后袁世凯用自己的总督大轿送她回家，一路上命令下属官员随行，“他像送一个男人一样，送我回家”。寥寥几句细节，呈现历史正在慢慢转变的时代特征。1904年9月26日，《波士顿全球报》（Boston Globe）预告，金韵梅即将在波士顿国际和平论坛发言。一定程度上，金韵梅虽然脱离了美国医疗界，但她的社会影响力却大大超出一个医学博士的日常工作。

重回中国，投身教育

历史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此时新一代华人女性医学博士已经批量出现：许金訇，1894年从费城女子医学院毕业，在福州行医。石美玉，1886年毕业于密歇根大学，长期在九江医院执业。1916年，她在洛克菲勒中国基金的赞助下，又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深造，获得博士学位。康成（爱德），石美玉的大学同班同学，回国后在南昌行医。曹丽云，上海籍女生，费城女子医学院1906级学生。

1905年，金韵梅回到中国，开启了最为后世称道的时光。她先在成都短期行医，然后创建了北洋官办女医院（局）附设北洋（长芦）女医学堂，该校由袁世凯令天津海关拨银2万两，盐运使张镇芳（袁世凯亲戚，张伯驹之父）督办，金韵梅出任堂长兼总教习。

从1909年庚款留学开始，中国旅美留学生人数激增。作为前辈，金韵梅一有机会，就积极与旅美留学生沟通，做专题演讲。据创办于1906年的《中国留学生》月刊记载，金韵梅首次为旅美留学生开讲，是在1911年2～3月间，最后一次则是1920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为中国留学生演讲。可以想象，作为旅美留学生首领的胡适，当时一定注意到了金韵梅的演讲，及其所热衷的农产品和食品提升技术。

学问家中，最怕的就是动嘴的太多，动手的太少。金韵梅博士的博士后经历，给如何做好博士后带来启示，既要善于动脑、动嘴，又要积极动手、动脚。虽然身处逆境，也要设法找到下一个学术项目切入点，并且孜孜不倦追求之。在这一点上，金韵梅博士带了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