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娜
麻省理工学院华裔教授:我为什么写《南京不哭》?
文/左娜
麻省理工学院终身教授郑洪
近来,一本以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事件为创作背景的英文小说《南京不哭(Nanjing Never Cries)》,由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出版,引发了国内外各界关注。
与众不同的是,这本饱含深情的历史小说竟出自一位著名物理学家之手。曾被收录进《美国科学名人录》的麻省理工学院终身教授华裔郑洪(Hong Zheng)古稀之年提笔创作,以10年心血,10易其稿,完成了这本英文小说《南京不哭》,讲述了4个中华儿女在70年前大时代中的悲欢离合。
郑洪生命的前8年是在抗战中度过的,抗日战争给整个国家留下的创伤,也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我写这一部英文小说,就是要向全世界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在战后70余年的今天,西方社会对日本战时的暴行显然已经遗忘大半。我们的声音,在美国学术界被渐渐淹没了。我们该对世界发声,还原历史真相,让世界重新认识到日本侵略中国,以及列强蹂躏中国的史实。”
1995年4月15号午后,郑洪正在办公室埋头工作,两位稍微年长的教授敲门进来,让他马上到麻省理工学院第九楼105室的礼堂,说那里的研讨会正在“歪曲历史”。
郑洪匆匆赶到现场,原来这里正召开一个专题为“迷思·记忆·历史”的研讨会,以纪念广岛原子弹事件50年。台上站着4位主讲人,3位是美国白人,1位是日本人,没有中国人,也没有东南亚人。4位讨论的主要观点竟是日本民族在二战中为了保护他们独特的文化,受伤最重,所受的苦难最多,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投掷原子弹的罪恶就不会发生。
听了这番言论,台下的华人竟没有一个提出异议。此时郑洪忍不住举手抗议:“虽然我也很同情广岛原子弹事件的受难者,但如果一群强盗闯进了你的家,杀害了你的妻子、孩子,还要割断你的喉咙,这群强盗究竟是受难者还是施暴者?”全场鸦雀无声,很快4位主讲人又回到以前的话题去,不再提及郑洪的抗议。会后,那位日本学者却找到郑洪说:“先生,我不认识你,但你刚才说的话我字字同意。”他请郑洪在一张大纸上签名,要求日本政府为二战期间的罪行道歉。
过了一些时候,一本名叫《科技评论》(Technology Review)的麻省理工学院学刊刊登了一篇关于广岛事件的长文,由那次讨论会的主讲人执笔。当晚,郑洪就给该杂志写了一封信,声明广岛事件是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恶果。“此信在几个月后被刊登出来,但原文中态度鲜明的有力抗议被删掉了很多,留下的都是苍白无力的陈述,全信被删得只剩半页。这就是美国所谓的言论自由!”
正是受这件事的启发,古稀之年的郑洪决定提起笔来,用英文创作一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小说。
“你们限制我发言,我就更要发言,而且比原来要说得更多!历史不容以理念剪裁,中国人有权对世界发声,把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说个清楚。目前美国主流社会对南京大屠杀、包括中国在二战中的经历了解得非常少,年轻一代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作为抗日战争的亲历者,如果我们再不说,以后就没有人会说了。”
2016年12月15日,著名学者杨振宁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郑洪在清华大学的演讲“科学与历史的回望——我为什么写《南京不哭》”,他在现场高度评价了郑洪在科学和文学方面的才华,同时感慨道:“我们中国人在二战中受的苦难比犹太人少吗?为什么我们在西方世界的声音这么少?”
一直协助郑洪在全国宣传新书的甄金辉女士也补充:“犹太人把民族苦难讲述成人类灾难,他们在世界上建了50多座博物馆、纪念馆。柏林、波士顿这些国际都市的市中心就有模拟毒气的露天博物馆。而中国的南京大屠杀呢?除了在南京、在中国境内有几个纪念馆,其他地方很少看到。日本右翼在海外有600多本英文的书刊、文章来发表歪曲历史的言论,而中国在西方除了当年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以外,郑洪老先生的《南京不哭》这才是第二本。”
“光是我一人发出声音远远不够,要像犹太人讲述纳粹的迫害一样,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媒介,把中国人的故事告诉全世界。希望全球华人一起努力,写不同的小说、拍不同的电影,而且为了让西方人愿意看、看得见,还必须要用英文来创作。”
郑洪还指出,当年美国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之所以在美国大获成功,一方面是因为她找到的真实史料——《拉贝日记》,另一方面是中国人的大力支持,促使该书成功打入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其实美国人很少买书,他们只看重实力,一看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才会出于好奇去购买。所以如何加强宣传,使相关书籍在海外打开局面,为外国主流社会所关注,也是一个大问题。”
1999年时,郑洪来到南京,一边在南京大学讲课,一边走访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为小说创造积累素材。
当幸存者回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惨剧时,郑洪和妻子也掉下了眼泪。“听到他们的遭遇,我一方面很心痛,一方面又很感动,感动于中国人高贵的情操。在这样的滔天浩劫中,中国人能够为自己的亲人、朋友、祖国做任何事情。这种发自内心的感动正是我创作这本小说的灵感之源。书中的许多情节,尤其是南京城沦陷那天的情景,就源于幸存者真实的故事,都是我在相当激愤、感动的心情下写出的。”
《南京不哭》出版后,一天一位陌生的中年人突然找到郑洪,他很激动地说,一读完《南京不哭》他就立刻跳上汽车,开了4个小时从纽约赶来,他说:“您书里写的就是我的爷爷。”不久,一位英国记者从伦敦打电话来,要求增加采访郑洪的时间。他说:“我昨天开夜车把你的小说看完,有许多话要问你。我采写过许多与中国有关的新闻,清楚你写的是实实在在的中国,却是一个我不知道的中国。”
“我认为《南京不哭》之所以能打动他们,在于这本书用人性化的讲述还原了最真实的故事。我采访大屠杀的幸存者时曾感动落泪,其实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资料也有他们的故事,但是我看了却毫不感动。因为资料是平铺直叙的,没有感情,没有撼动你的灵魂。我的书没有夸张的渲染,讲的都是‘情’,夫妻情、父子情、友情……从人性的角度讲的乱世中的悲欢离合。”
郑洪还认为,故事的讲述也不能变成“一边倒”,像“抗日神剧”中那样光渲染敌人的可恶、愚蠢。“这样的故事同样无法激起人的感情。一定要是立体、真实的故事,不能光是黑的、白的,灰色地带也要都写出来。”
由于英文并非郑洪的母语,文学也不是郑洪的专业,《南京不哭》的创作远比想象中困难。
“一开始写就是自己摸索,但当我把写的1000多页的原稿拿给西方人看,他们说,一看你就没有参加过小说写作班。后来我知道,西方小说有它基本的规则,没有经过这方面的训练,外国人是不会接受的。所以我这才参加了创意写作培训班。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西方的文学就有这些基本的规则,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是有科学性的。所以我们要想别人听我们讲故事,就要采人之长,不能故步自封。”
《南京不哭》英文版、中文版封面
郑洪还指出,《南京不哭》这本小说最重要的立场是告诉读者,应该把中日战争定位到更高的层次。
“史实大家都知道,但是没有人去点明,南京大屠杀就是一场种族屠杀。与同期法德战争相较,中日战争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前者是国与国之间的军事冲突,后者又兼为一场在种族歧视下进行的屠戮,英语称之为大屠杀、浩劫(holocaust),乃是滔天罪行。”
目前,国际社会对南京大屠杀究竟有多少受害者这个问题上众口不一,美国、日本都有不同的数据。郑洪认为,当中国在对外讲述这段历史时,不应该只盯着数字。“我们不能只讲有多少同胞遇害,更要讲他们为什么遇害、是怎么遇害的。”
郑洪分析,当时日本人侵略中国以及朝鲜等国,有一套畸形的理论,即这些民族都是低他们一等的劣等民族,需要日本民族去驯化甚至替代他们。
“他们到了中国,以征服者的傲慢,屠杀中国男子,斩其首级以为娱乐,有时比杀一只鸡还容易;他们强奸中国妇女,或以剖孕妇之腹检视胎婴为乐,罔顾人权和生命神圣,较纳粹党屠杀犹太人为甚。此为种族歧视的极致,为文明社会所不容。当年日本人做的和纳粹屠杀犹太人没有区别,比起现在美国的种族歧视严重得多,但却没有被世界知晓,中国人这是有苦说不出。我们叙述中日战争,光说多少人死亡是不够的,还要说清楚许多中国人是怎样受尽侮辱、在尊严尽失之下被杀被奸。只有从这个角度与世界对话,才能让他们完全明白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犯下的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