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严师
□高巧林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或许正是这句俗语启发了十六岁的阿冬,他想赶快拜师学门手艺。
可是学哪个行当的手艺呢?弹棉花、编竹器、打家具、盖房子、箍木桶、雕花板、补铁锅、缝衣衫、扎灯彩,不一而足。
父亲拿定主意说:“锦溪镇上有位手艺了得的老木匠,阿冬拜他为师,准没错。”
阿冬赞同父亲的意见。可是不料,跟着父亲去老木匠家拜师时,老木匠只是含糊其辞说:“别急,先来看看再说。”
阿冬不悦。
父亲开解说:“老木匠向来轻易不肯收徒,今天能说到这个份上,算是赏脸了。”
一个霞光灿烂的早晨,阿冬带上新簇簇的斧刨锯凿等工具,来到老木匠家,然后,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傅”。
老木匠似乎没听到,只顾就着一截木料,锯啦,刨啦,凿啦。半天后,才慢慢悠悠地对阿冬说:“你站在一边看看吧。”
阿冬无奈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又没料,这一看,竟然看到了太阳西沉时。
回家后,父亲问:“老木匠都教了些什么?”
阿冬说:“什么都没教,只是让我整天站着看。”
第二天,阿冬又去了。结果呢,又是整天站着看。
阿冬生气了,说:“不想跟老木匠学手艺了。”
父亲鼓励说:“还得去,老木匠这样做,意在考验你,看你是不是喜欢木匠这一行。”
第三天,阿冬硬着有些发麻的头皮,挺住疼痛欲断的脚筋,又去了。然后,照例极富耐心地站在一边,从早晨看到傍晚。
收工时,老木匠终于对阿冬说:“从明天起,让你干活。”
阿冬这才转忧为喜。
第四天,老木匠递上一把斧头,叫阿冬慢慢地磨。
阿冬一看,这怎么能磨?或者说,磨到猴年马月才算了结?
可不,那把斧头不仅布满锈痕,积满灰尘,刃口上还留着一个黄豆般大小的缺损呢。
老木匠指着缺损,说:“磨掉它。”
阿冬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困惑与不满,默默地坐在木条凳上,就着一块暗灰色磨石,一滴滴地醮上清水,沙沙有声地开磨。
磨啊磨,磨啊磨。一壶清水都快醮干了,本是平整的磨石都被磨成凹形了,阿冬的手臂都磨得酸痛不堪了,可是,刃口上的缺损才缩小了一丁点。
傍晚,阿冬一回到家就吱吱呜呜地哭诉:“老木匠作弄人,再也不去了。”
父亲却说:“这不是作弄人,而是在考验你,看你能否吃苦耐劳。”
果然,磨到第三天,也就是磨掉了刃口上的那个缺损后,老木匠才露出不常有的笑容,一边用纱布替阿冬包扎手心里的血泡,一边对阿冬说:“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徒弟了。”
阿冬禁不住流下喜滋滋的泪水。
从此,老木匠毫无保留地传授手艺,并且对阿冬严厉有加—如何以正确的站姿和手势,保证弹墨线、锯木、刨板、打孔等诸多工序的顺畅与精准;如何选用浸透晾干的木料,保证成品后没有丝毫拔缝与走形;如何顺着木材纹理,将木料打得轮廓分明,光滑如玉;如何……
阿冬心灵手巧,虚心好学,技艺日进。
只是,老木匠在阿冬面前始终没有半点褒奖,相反,还一次次地“刁难”,一次次地“作梗”—将阿冬辛辛苦苦用竹钉子拼接起来的木板呼啦啦抛向门外,然后,看重重跌落在地的木板有没有散开;将阿冬巧妙地采用榫卯结构技术装配而成的木件放在灯光下,看榫卯之间有没有一丝半缕的缝隙;将……
三年后,阿冬学徒期满。
人们都说,阿冬的手艺跟师傅的难分高下。
就在告别师傅前的一段日子,市河对岸一户嫁女人家请老木匠做两口樟木大箱。
老木匠吩咐,师徒俩各做一口。
阿冬明白,这是师傅交给他的一张毕业考试卷。于是,从第一锯第一刨起,都是那么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几乎同日同时,两口同样采用大榫含小榫这一高难度组合手法、同样有着线条流畅雕刻精细光洁如玉幽香扑鼻之魅力的樟木大箱赢得人们的一片赞誉。
阿冬说:“师傅你歇着,由我把樟木箱送到对河人家去。”
老木匠说:“一起去,各送各的。”
阿冬遵命,将自己做的那口扛上肩,然后,沿着河岸走了。
老木匠却说:“不用扛着走,蹚过河去即可。”
阿冬惶惑,问:“怎么个蹚法?”
老木匠指着樟木大箱,神秘兮兮说:“各自登上自己的‘小船’。”
阿冬既惊诧于师傅的设想,又对以箱为舟之举感到好奇和兴奋。
那天,风和日丽,河水平静如镜。
师徒俩各自登上“小船”,然后,以手代桨,晃晃悠悠地驶向彼岸。
两岸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纷纷喝彩叫好。
阿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桨”声弄得哗哗直响。可不一会儿后,“桨”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慌乱的尖叫:“缝隙里进水了!”
老木匠仿佛没听到阿冬的尖叫,而只顾闲庭信步一般,继续慢慢悠悠地划“桨”前行。
最后,一口顺利成功到达彼岸,另一口悄然沉没。
阿冬这才猛然醒悟—师傅的手艺还没有完全学到手呢。
可喜的是,再过若干年后,阿冬真的成了一位手艺高超、名声远扬的木匠。
而如今,锦溪镇的人家屋里和古董陈列馆里,还能见到由这对师徒留下的精湛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