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煜
塑颜
◎贾 煜
夜里,一声惊恐的叫声划破小区的宁静,白灵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额头渗满了汗珠。
好友吴媚从隔壁房间跑过来,抱住她问:“又做那个噩梦了?”
白灵趴在她肩头,“嗯”了一声。自从整容以后,噩梦就一直纠缠着她,让她难以安宁。
“明天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吴媚说,“周医生说过,整容以后至少要去做一次心理咨询,你就是不听。”
白灵不说话,把吴媚抱得更紧了。那个梦境是如此真实,仿佛亲身经历,每次醒来,她的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久久喘不过气来。这种窒息感会一直延续到天明,乃至她走在大街上,也会感觉身后似乎跟着一排影子似的女人—和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
去看心理医生前,白灵决定先去找周医生。去年的一次车祸让她毁了容,是周医生救了她,为她创造出一张漂亮无比的面孔。
站到整容医院门前,白灵从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娇容,她还没有适应这张脸,就像还没适应她新的人生。一年前,她不过是个餐馆服务员,周医生用高超的医术,让她现在成了小有名气的平面模特。记得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她在镜子中端详自己,也忍不住发出感叹:“真美啊!”
大门自动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位老大妈,就在两人快要擦肩而过时,大妈突然盯住了她的脸,异常激动地抓住她喊道:“丽丽,你真是我的丽丽?这段时间你上哪儿去了……”
白灵蒙了,直愣愣地望着她。“丽丽!”大妈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我等了一年多,天天来医院,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
白灵感到这中间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她从大妈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平静地说:“我想您误会了,我不是丽丽,我叫白灵。”
“不可能。”大妈呜咽道,“难道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吗?”
“我真的不是丽丽。”白灵耐着性子解释道。一阵攀谈后,大妈才明白的确是自己认错了人。她神情变得呆滞,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白灵说:“你看,这就是我女儿,你和她长得真的很像。”
白灵凝视着照片上的脸,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照片上的女人竟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接着,她听大妈讲述了女儿的遭遇,才得知那个叫丽丽的女人,也找周医生整过容,后来失踪了。警察至今也没找到她。
周医生一般不接受小报记者采访,但因为白灵的缘故,他不但破例接受了吴媚的预约,还让她来到了家里。吴媚刚一踏入他的家门,立即感到一阵压抑。偌大的客厅里,摆满了白色的头像,准确点说,是人脸雕塑。
周医生看见吴媚惊呆的表情,解释道:“别见怪!当医生之前,我是搞雕塑的,习惯了空闲时间在家里雕刻这些脸,就当那是整容手术前的练习。”
“雕刻和整容能扯上关系?”吴媚问。
“整容就是血肉和骨骼的雕塑。”周医生的眼里光彩熠熠。
吴媚附和着点头,穿过一排排雕像,找到沙发坐下。她注意到,这些死板的人脸都是一个模样,双眼深陷、鼻梁挺秀、樱桃小嘴,嘴角上翘,带着点儿哀怨的笑意。
“你想采访我什么?”周医生坐在了吴媚对面,跷起二郎腿问。
“您是整容界排名前五的整容大师,我想了解一下您的整容技术。”吴媚打开录音笔说道,“我很羡慕您为白灵修整的那张脸。”
“只要是女性,我相信都会羡慕她的。”周医生露出得意的微笑,“那我就谈谈最近在研究的颊骨成形术吧,这也是让白灵比其他女人更漂亮的原因。”
于是,他侃侃而谈,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临近尾声时,吴媚狡黠地一笑:“谢谢您的解答,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整容技术发展至今,是否已达到了可以人脸复制的阶段?”
周医生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踱步。“不,不不!”他回答说,“‘复制’这个词把整容技术过于简单化了,是对我们医学艺术的践踏。我一直致力于使五官完美,解决整容技术的几个难题,现在攻破了,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创造出任何一种颊骨,但并不代表我会对所有人都做一遍。你知道颊骨移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是皮肤。”他顿了顿,又说,“皮肤老了会失去弹性,成形就会不好。由于每个人的皮肤年龄不同,就不可能做到人脸复制。不知道吴记者问这个问题,是觉得能够复制好,还是不好?”
吴媚听出他话中的不满,尴尬地笑笑:“您别介意,我只是就撞脸这个现象随便问问。”随后,她便起身告辞。她一离开,周医生就不安起来,他感到吴媚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有言外之意,不禁攥紧了拳头。
吴媚利用记者身份带来的便利,帮白灵查找有关丽丽案件的线索。搜寻中,发现事情越来越蹊跷。在一份存档资料里,她们找到一则两年前的新闻,名为《从博物馆中消失的女人》。内容大致是25岁的博物馆管理人员赵芹,在某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在新闻中,敏锐的吴媚发现,这个赵芹也做过整容手术,而文章所提到的整容医院,正是周医生所在的医院!
“她也去周医生那里做过整容?”白灵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这真奇怪。好像整容和失踪之间有什么关联。”吴媚说,“我们找一找档案里有没有她的照片。”
找了半天没找到,她们又跑去博物馆,请那里的工作人员继续查找。最后工作人员说:“找到了一张赵芹的证件照,你们要不要看?”
两人同时点头,工作人员便把身子挪开,让她们过来看电脑档案里的证件照。当工作人员看清白灵的脸时,又迅速低头看了看电脑,然后死死地盯住白灵,一只手压在胸口,低呼道:“天哪,这是……”
“怎么啦?”吴媚凑近电脑一看,也惊讶得捂住了嘴巴。原来证件照上的那张脸,正是白灵的!
事情昭然若揭,白灵努力使自己镇静,可她没有成功。双腿发软的她是被吴媚搀扶着走回家的。
此时,已是凌晨,公寓的电梯出了故障,两人一边抱怨,一边爬楼梯。楼梯的灯光很暗,空荡荡的,只听见高跟鞋的阵阵清脆回响。这时,白灵紧紧抓住吴媚的手,压低声音说:“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嘘—”吴媚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我知道,别怕,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走到五楼通道时,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吴媚打开通道的门,往走廊探过身去,忽然,门后伸出一只手,像铁钳一样夹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门缝里拖进了走廊,狠狠摔向墙壁。等她恢复意识时,才发现通道的门已被关上,白灵不知去向了。看来,那跟踪的人是想分开她俩,主要目标还是白灵。
吴媚忍痛推开通道的门,大喊了两声白灵的名字,回答她的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尖叫声。她脱下高跟鞋,迅速朝楼上跑去。就在接近叫声的地方,有个人猛然冲下来,撞开了她,转眼就消失在楼梯间。
吴媚赶到白灵身边,看见白灵蜷缩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反复喊着:“别划我的脸,别划我的脸……”
吴媚抱住她:“灵灵,是我,没事了。”白灵这才挪开手,吴媚轻轻拍着她:“这事先别报警,如果我没猜错,肯定与周医生有关。我们必须实施计划了。”白灵已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因为事情突如其来,慌乱中,两人都没看清袭击者的长相,只知道对方用纱巾蒙住了下半张脸,是个齐肩短发的女人,身上有股刺鼻的药水味。
三点整,周医生的助理和两名护士将白灵推进了手术示范室。白灵微笑着,看见大约三十名医生从楼上看台俯视她。她觉得自己就像展台上的物品。
她没有害怕,只想着吴媚是否潜入了周医生的办公室。这次她答应参与他的示范课,便是为了给吴媚制造机会。
周医生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同仁,今天有幸请到了我最满意的病人来为大家示范整容过程,先让我们感谢她。”顿时掌声四起。
此时,周医生用余光瞟了瞟助理。他等待着助理把那瓶他偷换过的药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注入白灵的身体,等着助理因过失而成为这次医疗事故的罪魁祸首。
示范课开始了,他修补着白灵的下巴,不时抬头望望助理。
“小李,注意那根缝线。”他说。
“是这根吗?”助理问,想得到进一步确定。
周医生瞪了她一眼:“是的,这你都不知道?”他提高嗓门,故意让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别走神!”助理没有辩解,低头继续工作。她装好注射器,准备听周医生的命令行事。
死神离白灵只有一步之遥了。周医生在心中排练着他届时的反应:吩咐急救,惊慌失措,痛心疾首,并迁怒于助理。
他像平时在手术台上那样,平静地说:“给病人注射。”
他盯着针管里的黄色药液,在助理的动作下慢慢注入白灵体内。几秒钟后,针筒空了,助理将针头拔出,向他汇报:“注射完毕。”
他内心在焦急地等待,估算着还有一分钟,痉挛就要开始了,所有人都将看着白灵怎样离开这个世界,而她的大夫将守候在身旁,大声求助,竭力去抢救她。所有人都看见了是谁给她打的针,药房的记录也将证实是助理去取的药。
一分钟到了,周医生看见白灵轻微抽搐了一下,他感到全身心的放松,继而,感到安全。
他等待抽搐变成痉挛,然而白灵再也没表现出什么动静。几分钟过去,手术台上什么也没发生。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觉得胸口阵阵发紧。
这时,他听见助理和护士在窃窃私语,回头恼怒地看了她们一眼。助理低下头,红着脸说:“我们没聊别的,在聊手术。小护士发现之前的那瓶药水里有杂质,我就换了一瓶,幸亏她及时发现,否则不知道病人会出现什么状况。”
蓝色的口罩掩盖了周医生的表情,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做得好,干我们这一行就得细心。”
精心安排的医疗事故,就这样被助理阴差阳错地搅和了。接下来,他不得不强制自己,为白灵做完余下的修补手术。
周医生回到办公室,发现有人动过他的保险箱,里面没有丢失东西,但是病人的存档被人翻阅过。他顿时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本想在课上借助理之手除掉白灵,结果却被她算计了。于是,他命令助理,只要白灵一醒,就立刻带她到办公室来。
白灵被送进了周医生的办公室,等她发现房门被反锁时,才感觉大事不妙。周医生撕掉了所有伪装,问道:“说吧,吴记者在哪儿?怪不得你答应参加我的示范课,原来是想趁机搜我的办公室,你们想找什么?”
白灵急促地喘着气:“找你犯罪的证据!那些失踪的女人,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是又怎样?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周医生站起身,走向白灵,“她们需要一副美丽的面孔,我需要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你为什么要杀害她们?”白灵退到了墙根。
“她们是有瑕疵的,我无法修补,只有推翻那些作品重新来过!”周医生这么一说,白灵想起了吴媚描述的他家里的那些人脸雕塑,又想起了“艺术洁癖者”这几个字,顿时觉得脊背发凉。
“那我有什么瑕疵?我还不够漂亮吗?你为什么要杀我?”白灵问道。
“你是完美的,我说过,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周医生慢慢走向她,“要怪就怪你那多事的姐妹,只有毁掉你,她才找不到证据。不过有一种方法可以拯救你,那就是我们联手除掉她,毕竟你的面容是我创造的,我不忍心摧毁一件最满意的作品。”
“别妄想!”白灵怒道,“她已经掌握了你的犯罪证据,你逃不了的。”她后退着,撞在了后方的书架上,一摞书从她头顶砸下来。她低头一看,那是一些时尚杂志,杂志封面全是她!不,应该是和她容貌一样的女人,被周医生复制过面容的女人。
看着白灵如此惊恐的表情,周医生大笑起来:“哈哈,我的成果你都看见了吧,她们都是我收藏的作品。”他突然从大衣里掏出一把解剖刀,“如果你不跟我合作,那我只能毁掉你,大不了以后再找一个合适的女人,重新塑造作品。”
周医生扑向白灵,用刀刃对准她的脸。白灵双手一挡,闪过身子。他再次扑向她,她推翻桌椅来阻挡。
“你不会愚蠢到在你办公室杀了我吧?”白灵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谁都知道你是凶手。”
周医生阴笑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已经让助理支走了医院的所有人,除了我和她,没人知道你在这里。当然了,事后要控制她易如反掌。”话音刚落,对峙的两人就听见有人跑上楼梯,急促地扭动门把,然后使劲捶门。
“警察来了。”白灵说。
周医生一愣,随即发疯似的扑向白灵。求生的本能让白灵抓起烟灰缸,对准周医生的脸狠狠砸去。
周医生听见了颧骨被撞碎的声音,痛得咬牙切齿,稍作停顿,准备再去捉白灵时,外面的人破门而入了。
警察立刻控制住周医生,他没有反抗,反而双膝下跪,喃喃自语:“伟大的艺术是不朽的!”
白灵瘫软地坐在了地上,吴媚赶来扶起她,安慰道:“没事了,灵灵,安全了。资料我已经交给了警方,他就等着坐牢吧。”
这时,一名警察从保险柜里搜出了一头齐耳假发,两个女人同时看过去,面面相觑。原来那晚在楼梯间袭击她们的正是周医生本人,他竟还有男扮女装的嗜好!
吴媚搀扶着白灵走出整容医院,迎面走来一群人。白灵一眼认出领头的是帮她查车祸案件的警察。他们这个时候来干什么?白灵有些纳闷。对方看见了她们,先开了口,但是话是对着吴媚说的:“吴媚,我们现在怀疑你和白灵的车祸案件有关……”
白灵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看着吴媚放开自己的手,被那几位警察押上了警车……
几经周转,白灵带着疑惑去拘留所见了吴媚一面,从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年前,周医生红得发紫,吴媚很想在他身上弄点负面新闻,以报料的形式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无意中,她发现了失踪女孩丽丽的案件,了解到她找周医生整过容,还被整成了他死去妻子的样子。记者的敏锐性告诉她,丽丽的失踪肯定与周医生有关,她便一直关注他。
有一天,吴媚去医院想说服周医生接受采访时,恰好看见白灵送外卖过来,她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见白灵送到后便走了。周医生和他的助理感叹:“真是块好苗子啊,一看见她的五官我就手痒。可惜了这块好玉,没有我来雕琢,现在就只是块废石头。”
吴媚听到这里,浑身一颤,一个计划在她心里形成—她巧妙地制造了一场车祸,摧毁了白灵的面容,再将她推荐给了周医生……
吴媚悔恨地对白灵说,她当时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想请求白灵的原谅。她还说,她以为白灵会喜欢她的新面孔,毕竟她变漂亮了,也因为漂亮,从此改变了命运。
“容貌是父母给的,再漂亮的面孔我也不稀罕。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那次车祸毁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我整个人,你就犯了故意杀人罪!”白灵留下这最后一句话,转身就走了。她天天梦见恶魔,没想到恶魔一直在身边。
那天从拘留所出来以后,白灵毅然搬离了那座城市,生活从此恢复了平静。她没找过心理医生,却再也不做噩梦了。
(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2016年11月下 福建吕丽妮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