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玺璋
张恨水传 选章九
文解玺璋
“平居”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也不乏乐趣。最让张恨水感到称心如意的是北京古老厚重、博大精深的文化氛围,虽然“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在北京,但是北京敦厚宽容、和平幽默的文化底蕴,不仅将新文化融入萧散悠远的古都韵致之中,而且古都文化与新文化的相得益彰,更营造出一种兼容并蓄的人文气息,淳朴温馨,情趣盎然,是他之前在上海不曾感受到的。在这里,他这个“不新又不旧” 的文学青年,简直如鱼得水。
初到北京之时,张恨水还是贫寒的一介书生,两手空空,囊中无物,只靠卖文为生。那时他住在会馆里,每月只需十余元,房饭两项便可安排妥当。闲暇之余,如果尚有余裕,他尽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当初,有两件事是他最有兴趣的,一是听戏,一是读书。旅京不久,他就曾有过一次“豪举”。多年后回忆这段生活时他仍很得意地说:“一天我在交过房、饭费后,只剩下一元现大洋了,这一块钱怎么花呢?恰巧这时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三个人联合上演,这当然是好戏,我花去了身上最后一块现大洋去饱了一下眼福耳福。”
张恨水肯为听戏倾囊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是安徽潜山人,家乡是京剧的发源地之一,著名的二簧腔就是从流行于此的吹腔、拨子演化而成的;之所以称作二簧,是因为演奏时需用两把唢呐。“昔有观潜山风水者,谓该县出三十六把黄龙伞。但龙气不足,将流于假。于是至清中叶,业伶者群起。戏台上故多帝王,潜山之黄龙伞,遂尽走上戏台。”这固然只是一种传说,但“据旧京潜山人调查,昔四大徽班北上,伶人十之八九为安徽籍,潜山人尤多”。譬如,号称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程长庚,以及后继者杨月楼,都是潜山人氏,张恨水因此颇感到有些自豪:“愚尝有一闲章,文曰程大老板同乡。”他这么说无非是想表达,与程大老板同乡是可以标榜的。他的迷恋京剧,由此可谓渊源有自,绝非无来历者。
然而,看戏是要花钱的,虽说那时的张恨水独自一人“漂”在北京,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不算多也不算少,“除以半数汇家供甘旨外,而衣食所需,绰有余裕”。即便如此,要是由着他的性子看戏,怕也难以尽欢。所以,有时他也不得不“蹭戏”看。当初他借住在歙县会馆,对面就是江西会馆,那些宦囊既饱、无所事事的士大夫偶值喜庆,必在此举办堂会。张恨水觉得,这是“蹭戏”的最佳时机——“故江西会馆有堂会,予必作不速之客。”不过他说,千万不要“贸然而往。大抵夜间十一二钟,酒宴早罢,贺客暂稀,于是峨冠博服,从车马中从容步入。门禁(大概为步军统领所辖之游缉队)者目逆而送之,以为客也,漫不过问。及入戏场,则豪竹哀丝,好戏方登场。主人间而觉者,明知为知音之客,亦安之若素焉”。
当然,值得花的钱还是要花的。张恨水很明白这个道理:“人生有一种嗜好,要多花一些钱,也要多耗一些精神。” 所以,为了梅兰芳与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他可以“大破悭囊”,花十块大洋一看而再看,“虽然还是做了两回二等看客,已觉是尽力而为”。即使如此,他仍然表示:“若有相当的机会,我还可以花五块钱。”他对北京伶界每年的“窝窝头会”也很推崇,因为届时可以欣赏平常不易见到的名伶合作之戏。他曾举一例:“如全部群英会,则裘桂仙饰孙权,程继仙、姜妙香合演周瑜,郝寿臣饰黄盖,萧长华饰蒋干,侯喜瑞饰曹操,马连良饰孔明(本鲁肃为重,兼祭东风,则孔明不弱矣),谭富英饰鲁肃。” 这样的演员阵容若在平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民国十年(1921)前,头等池座,仅售五元耳”。
张恨水对京剧的痴迷,还表现在他很用心地学习戏曲知识,虚心求教,随时探讨和研究。他说:“不才虽不懂戏而酷嗜皮黄。因是工作之余,在十二点钟附近,必有一度戏学之讨论。议论风生,每不知东方之将白。” 身边的同事或为老戏迷、或为名票友、或熟于坤伶掌故的,都是他的老师。他写了很多谈论戏曲的文章,常在《明珠》《夜光》两副刊上发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他在《旧剧中的琴与箫》一文中谈到,剧中该用古琴的地方而用三弦或月琴,或该吹箫时以笛声代替,都是不够严谨的。他以《空城计》和《浣纱记》为例,前者诸葛亮在城楼上弹琴的时候,场面上用的就是三弦或月琴。古琴发音“非常之俭朴与清缓”,而三弦或月琴“音调非常地急促与繁复,和琴韵恰好成反比。有些没听过琴的人,以为琴音就是如此,岂不大谬?”后者伍子胥上场时,手拿一管洞箫,“吹的时候,场面上用笛子代,也是很急促的”,和婉转的箫管声完全不同,“而且伍大夫当日吴市乞食所吹的箫,并不是现在的箫管,乃是排箫。排箫是许多竹管列成一排,捧着吹的”。
张恨水对于京剧中慢板的过门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固然不赞成新文学家“废皮黄去胡琴”的主张,以为“令人笑破肚皮之事也”;但他认为,皮黄慢板的某些过门,“实属太长”,不妨加以改进。他“以《四郎探母》坐宫一场论之,杨延辉叫板后,一人静坐台上,等第一过门拉完,始唱‘杨延辉坐宫院’。在此中间,不能做表情,又无其他角色可资陪衬,虽名伶亦不得不呆若木鸡,实无味也”。于是他建议,“愚以为胡琴过门,不过调和音节,及令歌者稍一换气,实无拖长之必要”。至于旧剧的剧本,张恨水则更多指摘,比如《花田错》一剧,他对卞玑写扇题诗一段,就以为多有不妥或不通之处。他指出,花田会上,刘小姐指使丫鬟春兰向卞玑索买字画,卞玑当场挥笔写就,事情尚在常理之中。及至卞玑问何以为题,春兰答曰:“就以我们小姐为题罢。”卞玑就觉得难以接受了:“世岂有如此大胆丫鬟,让卖春联一流人物,当面题其小姐耶?”再看其所题之诗:“三月里天气艳阳春,花田会上遇美人,桃红柳绿来相衬,燕语莺啼动人情。”这让精通诗艺的人近乎崩溃,张恨水叹道:“妙哉诗乎,而有八字一句者。”而且当面调笑一位小姐,竟在人家的扇子上大书曰遇美人、动人情,真“可谓第一号大胆拆白党”,他说:“此时小姐有一分羞耻,当亦不忍受,而尚一字一字念之曰:好是好,就是没有落款。刘小姐,亦大不客气者矣。”而落款则更有讽刺意味:“湖广湘乡甲午举人卞玑题。”他笑问:“举人作出这等诗,这等诗尚能叫小姐动怜才之意,演出一本《花田错》,天下事岂非有真不可思议者乎?”
类似的指摘,张恨水写过不少。他曾挑剔《审头刺汤》中于情于理固不可通者;曾比较梅兰芳与欧阳予倩的《黛玉葬花》,了然于二者各自的优劣;即使是他最为推崇的《霸王别姬》,其中也有瑕不掩瑜之处。可以说,他对京剧真是爱之深、责之切,有些话可能得罪人,却又不得不说。他直言:“旧剧词句不通,固吾人所憾者。” 因此,他极力主张改良旧剧,特意在报上开辟专栏,讨论旧剧如何改良。当时,经过改良的新编本戏数量是相当可观的,张恨水注意到,其中有两种倾向不能令人满意:“一种加许多新名词,令伶人向观众致训词,使人闻之浑身肤栗。一种则风花雪月,堆砌成篇,普通人闻之茫无所知,亦为不通之事。”至于旧戏舞台布景,他也认为“非根本改造”不能解决问题。他很欣赏梅兰芳的《俊袭人》,甚至称它为“旧戏里面”的“一种革命”,“虽不能十分完善,然而场面移至幕内,戏台上去了上下场门,不摔垫,不用饮场,场上不断人,这都是旧戏极不堪的事,而能免除了”。有一天,他与编剧齐如山先生偶遇,便问道,既然《俊袭人》很有成绩,为什么不跟着编下去呢?齐如山先生回答:“很难。你要知道,角儿要露,他们场面上也要露露。我们这不过是一种试验,不是畹华,旁人还办不到呢(指场面通不过)。” 张恨水听了,“未免爽然若失,知道我们提倡的旧戏改良论,实在是件不容易实现的事”。
张恨水喜欢听戏、看戏、聊戏、评戏,却因为左嗓子,唱起来不搭调,便轻易不唱戏。不过,抗战期间避居重庆郊外南温泉时,难得有看戏的机会,“终年不复一入剧场。戏瘾偶来,则强细君低声歌之,吾口奏琴手拍板以合音节”。然而,他这位“细君”殊不配合,稍一尝试,就不肯再唱了。“无已,吾乃自唱而自解,每当风静夜阑,月明如昼,乃移一竹椅于断板桥头,抬头望月,高歌《坐宫》想老娘想得我肝肠痛断一段。唱自不佳,然离思如剥茧抽丝,吾与杨四郎化而为一矣。”后来,为了弥补一人独唱之不足,他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演奏胡琴,常在“山窗日午,空谷人稀”之时,“掷笔取琴,依谱奏之。习之既频,《梅龙镇》《骂殿》《六月雪》《女起解》,各能一二段。每当弦索紧张,细君隔室停针,辄应声而唱”。此情此景正是张恨水梦寐以求的,他很得意地比作“吹箫引风之胜”,但“细君”表示,不过是苦闷无聊,借此消遣而已,“君技虽劣,终胜无琴”。然而,“彼一唱众和,指挥若定者,非个个有超人之技,特亦聊胜于无之列耳”。
尽管张恨水有“左嗓子”之称,唱得并不很好,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跃跃欲试,很想过一把戏瘾。在朋友和家人的记忆中,他至少有过三次登台“票”戏的经历。第一次是在民国二十年(1931),武汉大水,其间北平新闻界发起赈灾义演,地点在湖广会馆,张恨水在《女起解》中饰崇公道。第二次发生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前后,据左笑鸿讲,一位新闻界同仁为其母做寿,在宣武门外江西会馆邀了一台票友戏。朋友们拿到戏单后发现,张恨水的大名赫然排在了中间位置,标明他将出演《乌龙院》中的张文远。《乌龙院》本是一出生旦并重的戏,若是老生名气大,就由饰演宋江的演员挂头牌,若是旦角名气大,就由扮演阎惜娇的演员挂头牌,总之没有丑角张文远挂头牌的道理。而这回却是张恨水三个大字在中间,下面两行小字,分别是生、旦的名字。这固然表示主人对张恨水的敬重,却也破天荒地打破了梨园行的行规。据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中,张文远出场了,那几句“四平调”,竟是一句一个好,至于唱的什么,谁都没听清楚,全都淹没在掌声和叫好声中了。但那位旦角票友一直在笑,或许是笑张恨水的“荒腔走板不搭调”吧。这场演出还有两个插曲值得再记一笔。一个是生旦临场“抓哏”,当宋江说出张文远的名字时,旦角故意说:“张心远是谁呀?”张恨水原名张心远,这是新闻界同仁都知道的,这一改,博得观众一笑。演宋江的票友心领神会,答道:“乃是我的徒弟。”旦角又问:“我听说你的徒弟是有名的小说家,你怎么没名啊?”这一问有些唐突,台下观众都很紧张,不知宋江怎么回答。没想到这位老生回答得十分机敏,他说:“有道是,有状元徒弟无状元师父啊!”于是引来哄堂大笑,成了第二天报纸上的大字新闻。另一个纯属恶作剧。因张恨水在台上一直一瘸一拐的,这出戏演完了,左笑鸿找到张恨水,问他什么原因。张恨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天,左笑鸿又提起此事,张恨水有些无奈地说:“真是岂有此理。因为不懂后台规矩,有人恶作剧,在我的靴子里放了一颗图钉!”最后一次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九月,北平新闻界庆祝“九一”记者节,张恨水参演《法门寺》,为其中四大龙套之一,另外三个分别由中央社北平分社主任丁履进、华北日报社社长张明炜、北平日报社社长季廼时扮演。因张恨水当时是新民报北平分社社长,故有四大社长出演四大龙套的说法;又因其他三位都近视,都戴眼镜,张恨水虽然平时不戴眼镜,这时为了求得一致,也找了一副眼镜戴上,又有了“眼镜龙套”的称呼,引起台下掌声笑声响成一片。
在张恨水的生活中,戏就像盐,是不可缺少的调味品;书则好像空气和阳光,是须臾不可分离的。他笔下有一位杨杏园,是《春明外史》的主人公,书中写他是个手不释卷的人,常常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读起来。杨杏园既是张恨水以自己为原型的创造,那么,杨杏园的这种生活习惯,未尝不是张恨水日常生活的写照。这样的情景在他的文章中随处可见。有一次他大病初愈,在床上躺了几天,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拧着电灯,看了一段《儿女英雄传》,竟不觉得乏。另有一处则多了些诗意,他写道:胡同里卖菊花的,一阵阵吆喝着刚刚过去,“只这一些儿点缀,我们便觉得秋深了。这个日子,拿着一本《陶靖节集》,坐在窗下看。案上陈列几盆新菊,十分助人的诗兴,所谓春秋多佳日,也足以让人快乐了”。
这种读书之乐,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随意享受的,却是张恨水梦寐以求的。有人集一古诗联——“无事此静坐,有福方读书”,他很欣赏,坦言:“此种旨趣,殊不合于现代人生观。然而吾人真有此种境界,岂非大幸之事。”在这里,读书这件事,被他审美化、雅化了。他曾作《读书百宜录》,表达一个“善读书者”的主张,试举几例:
秋窗日午,小院无人,抱膝独坐,聊嫌枯寂,宜读《庄子・秋水篇》。
菊花满前,案有旨酒,开怀爽饮,了无尘念,宜读陶渊明诗。
黄昏落日,负手庭除,得此余暇,绮怀万动,宜读花间诸集。
大雪漫天,炉灯小坐,人缩如猬,豪气欲消,宜读《水浒传》林冲走雪一篇。
偶然失意,颇感懊恼,徘徊斗室,若有所悟,即宜拂几焚香,静坐稍息徐读《楞严经》。
银灯灿烂,画阁春暖,细君含睇,穿针夜话,宜高声朗诵,为伊读《西厢记》。
月明如画,清霜行天,秋夜迢迢,良多客感,宜读盛唐诸子一唱三咏之诗。
蔷薇架下,蜂蝶乱飞,正在青春,谁能不醉,宜细读《红楼梦》。
冗于琐务,数日不暇,摆脱归来,俗尘满襟,宜读《史记・项羽本纪》及《游侠列传》。
淡日临窗,茶烟绕案,瓶花未谢尚有余香,宜读六朝小品。
不必多举,仅此数例,已将张恨水的情趣、雅好、品性、人生态度等表露无遗。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晚明世风的影子,张恨水所追求的,正是晚明文人所营造的潇洒、自适、自然造化的气息与人的心境、心意相互映衬的境界。读书是读书人的本分,是其安身立命之所在,对张恨水来说,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即调剂枯寂的生活,给平淡的日子增加些乐趣,心灵上也能得到陶冶和净化,并使精神有所寄托。这就是说,在读书这件事上,张恨水始终是以消遣的、闲适的态度对待之,全凭兴趣,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既不想读书做官求功名,也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
北京的得天独厚之处,恰是古典文化的叶茂根深。仅就旧书业而言,众多的书摊、书肆,几乎就是北京人的公共图书馆。张恨水就曾多次忆及在琉璃厂、隆福寺、东安市场搜求旧书的情景。他写道:每年新春佳节,厂甸都是“都人士女一大游乐场”,而“好搜罗断简残篇之文人”,也“可趁此群书陈列之时,得从容掘发不易得之秘本”。届时,厂甸的旧书摊之多,南自琉璃厂,北迄当年的国立师范大学,在近千米的路上依次排开,供人挑选,如果挨摊仔细浏览,不遗一摊的话,至少要费两天的光阴。这些书摊之旁自然少不了张恨水的身影,他曾作《北京旧书铺》一文表示,在“佣书之余,辄好涉足书摊,以搜索断简残篇为乐”。又说,“予每届春节,必在此处有数度之徘徊”。
流连于书摊、书铺之间的张恨水,并非无目的地闲逛,他说:“我读书有两个嗜好。一是考据一类的东西,一是历史。为了这两个嗜好的混合,我像苦修的和尚,发了愿心,要作一部《中国小说史》。要写这种书,不是在北平的几家大图书馆里,可以搜罗到材料的。自始中国小说的价值,就没有打入‘四部’‘四库’的范围。这要到那些民间野史和断简残编上去找。为此,我就得去多转旧书摊子。于是我只要有功夫就揣些钱在身上,东西南北城,四处去找破旧书店。北京是个文艺宝库,只要你肯下功夫,总不会白费力的。所以单就《水浒》而论,我就收到了七八种不同的版本。例如百二十四回本的,胡适先生说,很少,几乎是海内孤本了,我在琉璃厂买到一部,后来又在安庆买到两部,可见民间的蓄藏,很深厚的呀。又如《封神演义》,只有日本帝国图书馆,有一部刻着许仲琳著。我在宣武门小市,收到一套朱本,也刻有金陵许仲琳著字样,可惜缺了第一本,要不然,找到了原序,那简直是一宝了。” 经过十数年多方搜求,他的藏书据说已积累到万余册,可惜,抗战爆发后几经迁徙,藏书大部散佚,加上他的兴奋点也已转移,写作《中国小说史》的宏愿,终成泡影。
张恨水爱书、淘书,也不尽是找“小说史”的材料,就书而言,他也喜欢诗词古文。虽然他说到读书的嗜好只有两个,其实,另有一个更让他痴迷的,他没有说,便是醉心于古典词章。这个嗜好伴随了他一生,可以说是白头偕老、终身不渝的。他在《我的小说过程》中写道,最初,他是热衷于读小说的,也读过金圣叹批的《西厢记》,然而,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忽然掉了一个方向,玩起词章来。词曲一方面,起先我还弄不来,却一味的致力于诗”。那时,他所能读到的诗集,不过《千家诗》《唐诗别裁》而已。不久,他的阅读兴趣又转到小说上来,但对于词章的嗜好亦水涨船高,有时读小说,故事还在其次,他所欣赏的,倒是其中的诗词。比如《花月痕》,他认为,魏子安诗词均好,小说却非其所长。所以他说:“《花月痕》的故事,对我没有什么影响,而它上面的诗词小品,以至于小说回目,我却被陶醉了。由此,我更进一步读了些传奇,如《桃花扇》《燕子笺》《牡丹亭》《长生殿》之类。我也读了四六体的《燕山外史》和古体文的《唐人说荟》。”
陆续地,张恨水还读了《随园诗话》《白香词谱》《唐诗合解》一类的书。《随园诗话》中袁枚所倡导的“性灵说”对他影响甚大,以至于他看曹雪芹的诗竟一无是处,认为“曹雪芹诗格不高,高兰墅诗格亦极平凡,故终《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无一超凡脱俗之句”。这时他已经开始学作诗了,既然教书先生夸他有诗才,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不过,最初所学只是五言八韵的试律诗,是为科举考试而作,格也不能算高。然而,对他来说,写诗却是驱赶孤独和寂寞的一种手段。他说:“在我书桌上,有好几个稿本,一本是诗集,一本是词集,还有若干本,却是我新写的长篇小说《青杉泪》。”在这部作品中,他模仿魏子安作《花月痕》的路子,在每一回里都穿插许多诗词小品,偶尔也用几个典,也无非填海补天之类,都是极普通的。“把这种诗去学《花月痕》的作者魏子安,可说初生犊儿不怕虎。至于词,更是可笑。我除读过《白香词谱》而外,名人的词,没念过五十阕。这种讲声韵辞藻的东西,我怎么会弄得好?”
尽管如此,作诗的确给张恨水带来了许多快乐。他曾忆及早年与几个朋友啸聚都市、以诗会友、苦中作乐的情景:“自十二岁作会了旧诗,便认识了一批自命风雅的斗方名士。后来在上海住法租界,大家穿一件破棉袍过冬。日无所事,在马路上大摇大摆走着。夜晚在亭子间里,哼出几首诗。次日亲送到《国民日报》去投稿,再溜一趟马路。” 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则忆及在苏州读书时与几个朋友联诗的乐趣,他写道:“春假时,夜窗多暇,曾共取新名词联句为乐,计成十余首,今已半忘,兹姑就能全记者,录之于下。其一云:‘自负文明种,逢人说自由;推翻专制国,抛弃野蛮头。团体谁无恙,范围半已收;不堪谈革命,流血欲成油。’其二云:‘革命谁先觉,吾侪有脑筋;夫妻双独立,父母半维新。要吃思朝饭,先为目的人;出洋宗旨在,标准对英伦。’其三云:‘感想真难说,家庭不共和;个人生缺点,份子起风波。组织成功少,竞争失败多;改良无处改,奈此问题何。’”
张恨水很享受这种朋友之间诗词唱和的快乐。当年,张楚萍、郝耕仁、张东野等老朋友都是他的诗友,他们常在一起唱和联诗,歌吟咏叹。据他回忆,与郝耕仁一起出游时,“我两人彼唱此和,作了不少诗”。后来,他到北京结识成舍我,也是一首《念奴娇》做了牵线的“红娘”。张伍讲过一个张恨水与成舍我赋诗联句的故事,亦是文坛一则佳话,他写道:
一次,父亲和成舍我先生到城南游艺园一游。当时,晚风习习,蛙声阵阵,星月朗朗,他们踏月散步,不禁诗性大发,况且都是诗才敏捷的人,就在月下口占联起句来。事后父亲觉得所联之句颇合书中需要,便把它们移到《春明外史》中,这就是第八回“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瓜棚迟晚唱咏月抒怀”中的杨杏园、舒九成的联句。诗曰:
碧天迢递夜方长,(杨)月影随人过草塘。
树外市声风定后,(舒)水边院落晚来凉。
看花无酒能医俗,(杨)对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兴别恨,(舒)中宵诗绪已苍茫。
野塘人静更清幽,(杨)一院虫声两岸秋。
浅水芦花怜月冷,(舒)西风落木为诗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杨)终把残篇记浪游。
莫厌频过歌舞地,(舒)等闲白了少年头。
强把秋光当作春,(杨)登临转觉悔风尘。
却输花月能千古,(舒)愿约云霞作四邻。
酣饮莫谈天下事,(杨)苦吟都是个中人。
归来今夜江南梦,(舒)憔悴京华病后身。
由此可见张恨水的富于诗情和才思敏捷。他解释自己喜欢诗的原因时说:“我想,诗之为物,抒发自己的心情,是最好的工具;而感人之深,更是他物所不能及。” 多年后,忆及自己学诗的经历,他还表示:“我是十一二岁,就学这劳什子。我二十年来,除了为它废时失业而外,又是没有得一文好处。可是,我至今还爱它。遇到月明之夜,在月光下就哼哼唧唧,‘今夜月明人尽望’,遇到春天花红柳绿,在东风下,又哼哼唧唧,‘春城无处不飞花’了。” 刚来北京时,他兼几份工作,很辛苦,但工作之余,读书的热情丝毫未减。他曾写道:“我这时努力读的是一本《词学大全》。每日从秦墨哂家回来,就摊开书这么一念,高起兴来,也照了词谱慢慢地填上一阕。我明知无用,但也学着玩。我的小说里也有时写到会馆生活和人物,也写点诗词,自然与这段生活有关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恨水并不认为“旧诗”有什么不好,他曾很坦然地宣称自己是“旧诗旗帜下的一个信徒”。当初,新文学家“颇以旧诗人之颓废,詈为无病而呻”,对此,他亦不以为然。一次,他借梁任公的诗“生平不作呻吟语”而加以发挥,认为:“虽胸襟不凡,然就诗言之,殊属矫枉过正。盖无病而呻,自属不可,有病而不呻,非人情也,亦非诗情也。”他不相信,“生当清代末季,流亡海外,正有国破家亡之感,而谓心中无丝毫痛苦以发之于诗”。他以梁诗“伤心又是榆关路,处处风翻五色旗”为例,说明此“亦呻吟之声”,于是,有感而为之诗曰:
云愁雾惨怯登临,东望江南万感生。
招得诗魂轻一缕,句成何求废呻吟。
那些年,张恨水写了不少文章,为旧诗,甚至为古典文化辩护。他认为,旧诗的价值,至少“有令人记诵的魔力,不像新诗会受人家的厌弃”。他说:“设若任取一本旧诗给人看,除非那人根本上不爱诗便了,否则他决不能说看了头痛。”他还谈到自己昔日读旧诗的体会:“旧诗的近体,诚然是有些束缚人的(但是作家功夫到家,也不受它的束缚),古体却不如此。读者若是偶然肯翻一翻唐诗,念一念《将进酒》《高轩过》《蜀道难》,那样才气纵横的文字,你才知道旧诗一点不会束缚人。”
有人指责文人的吟风弄月对“亡国”负有责任,张恨水则针锋相对,写了《吟风弄月罢》一文,其中写道:
有人说:中国文学是颓废的,不是振作的,应当洗刷一下。因为这样的文学,和民气大有关系的。这话谁不会说。但是我们要知道原来中国的文学,是受了压迫,所谓不敢言而怒,文人没有法子去作激昂慷慨文字的,并不是不作。迫不得已,只好把这一腔热血,托之芳草美人,隐隐约约地说出来。一部《诗经》,一部《楚辞》,不大半是如此吗?
我不信现在言论自由了。我也不敢劝文人满口手枪炸弹,去冒那个危险。所以无聊的文人吟风弄月,我们相当予以同情呢。若说这种文学可以亡国,我想另有负责的人在那里呢。
中年以后,张恨水再谈“旧诗”,态度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四十年代初,他编《剪愁集》,所作序言便颇多含糊模棱之语。诗集既名以“剪愁”,顾名思义,是要剪除故态也。但又表示,文人积习既难忘,其环境,“亦实有可以愁怨者在也”。而且,“予遭遇坎坷,每多难言之隐,更得机会,辄一触而发,因是淡月纱窗,西风庭院,负手微吟,颇亦成章”。其纠结如此,怕是内心冲突的自然流露吧。数年之后,他在《写作生涯回忆》中含蓄地谈到,自己“在新文化运动勃兴之时”,还“把时间都浪费在填词上”,“这种骸骨的迷恋,实在是不值得”的。
张恨水的另一嗜好是养花。苏东坡讲究“不可居无竹”,他则谓“不可居无花”。他有《野花插瓶》一文,讲到性之所好,便有“养花”一项,他说:“予曩居燕京,卖书所入,除以供家人浇裹外,余赀作三分用:一以购收木板书,二以养花,三以听戏,非充作雅人深致,盖因其有伸缩余地,非若他种嗜好,可成为日常负担也。听戏所耗甚微,购书则时兴时辍。唯栽花,则为之十余年未断,愈久则阶前檐隙亦愈多,深红浅紫,春秋映带窗几间,颇足助人文思。”
说起来,张恨水对花的喜爱或许可以追溯到年少乡居的时候,他这个读书种子既钟情于古典诗词,便不能不对芳草香花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这些花草不仅寄托着他的情感,也象征着他的人格、志趣和精神世界。他多次忆及故里老宅的那株腊梅:“每至腊尽冬残,日晴风定,则空气温和,万花齐放。曝背窗外,恍然八九月天气,有香在空中飘荡。竹篱茅舍之间,得此花为伴,亦足乐矣。”他还特别讲到腊梅的好处:“其色黄,瓣锐而非圆,遂不如梅花之秀丽。其色亦较浓厚,不足以言清幽。然在隆冬,草木凋零,此尚能追随岁寒三友,以标志其霜雪交加中之精神,究亦不可多得也。”
乡间老屋的另一景致也给张恨水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写道:“室中绝无粉饰,唯有一窗,匝以小院。院中左有芭蕉六本,为家人代鸡鸭谋息荫地者。右有古桂一株,则祖考所手植。予既来,驱逐鸡鸭去之,代之以水缸,中养山鱼十余尾。院中经月未有人至,绿苔长至寸许,蒙茸如绒毯。于是放步偶瞩,则左右上下,一望皆绿,虽乏花香,饶有清趣。”许多年后,他还为摇曳于身畔的“左芭蕉而右老桂”感到自得,“因念吾何日得再坐彼一窗下”。
苏州垦殖学校则因其居住环境的花团锦簇而留在了张恨水的记忆中。据他回忆,学校所在地曾是盛宣怀的住宅,与其别墅留园仅一墙之隔,而园子之一角,也划归学校作为理化讲堂。相传此处原为盛宣怀的寝室,“故其外之花木,罗列至于四季”。张恨水在校读书时,就住在这里,“花晨月夕,小立闲吟,俱感清趣,湖海十年,豪气全消,而一念及此,犹悠然神往”。
这些地方最能看出张恨水的情趣和雅好,以及他的诗人气质和审美境界。定居北京之后,特别是在卖文卖得手头宽裕后,他对生活品质的提高有了更多的向往。在一篇文章中,他谈到了对居住环境的要求:“我在北平,东西南北城都住过,而我择居,却有两个必需的条件:第一,必须是有树木的大院子,还附着几个小院子;第二,必须有自来水。后者,为了是我爱喝好茶;前者,就为了我喜欢栽花。” 对于侍弄花草,他真是乐此不疲。每次迁新居,他都张罗着在院子里开辟一个花圃,栽种诸如紫藤、丁香、山桃、石榴之类。有时还在院子里置一大瓦盆,盆里栽上荷花。当石榴长到酒杯那么大的时候,盆里的荷叶也伸出来两三尺高了,撑着盆儿大的绿叶,四围再配上大小七八盆儿草木花儿,在院子里的白粉墙下,就很有意思。他当然很享受这点意思。依他的兴致,他还可以“花上这么两毛钱,买上两三把儿玉簪花、红白晚香玉,向书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个两三天”。
在所有的花木中,张恨水最喜欢菊花。他写道:“我虽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却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种,而到了菊花季,我还大批地收进现货。”多年后,回忆起在北京养菊的这段经历,他仍然显得兴致勃勃:
北平有一群人,专门养菊花,像集邮票似的,有国际性,除了国内南北养菊花互通声气而外,还可以和日本养菊家互换种子,以菊花照片做样品函商。我虽未达这一境界,已相去不远,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难得些名种。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书房几间屋子,高低上下,用各种盆子,陈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两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须调整得它可以上画。在菊花旁边,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鱼缸、南瓜、石头、蒲草、水果盘、假古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个大芜菁,去做陪衬,随了它的姿态和颜色,使它形式调和。到了晚上,亮着足光电灯,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着许多幅好画。屋外走廊下,那不用提,至少有两座菊花台(北平寒冷,菊花盛开时,院子里已不能摆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丛中,喝一壶清茶谈天。有时,也来二两白干,闹个菊花锅子,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养的。若逢到下过一场浓霜,隔着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满地铺了槐叶,太阳将枯树影子,映在纱窗上,心中干净而轻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绕,这情调是太好了。你别以为我奢侈,一笔所耗于菊者,不超过二百元也。
自从离京南下,此种赏菊之乐殊不再有,张恨水则“易植花为玩瓶供。二三元之值,亦足点缀书斋卧室一周之所需”。刚到重庆的时候,“花值贱而品繁,犹饶此趣。寓楼三间,有花瓶七八具,亦足婆娑其间,藉遣客愁”。之后,他一家移居重庆郊外山间,“附近乡人植黍种菜为业,无莳花者,牡丹芍药固不可得,即巴蜀多梅,而此处亦无。茅檐泥壁,老案旧庋,亦何必反由城中购花入乡以配之,此嗜逐渐淘汰将至于无。然家中尚有供花旧具一二,久置未用,令人惭对。以是春秋佳日,常呼随行入蜀较长之一儿,负筐携剪相随,漫行山野间,随采野花入家供之”。而山里野花之丰富,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大抵春日可得山桃野杏,夏初可得杜鹃石榴,秋后则唯有金钱菊,可支持三月。”对一个爱花的人来说,野花自有野趣,“剪裁得宜,亦足资玩赏”。有一年的春夏之交,他“采胭脂色豌豆花一束,尽除肥叶,配以紫花萝卜十余茎,再加以野石榴二三朵,合供一瓶。适城中来人,见案头花作三种红,大加赞赏,且问胭脂而蝴蝶状者何花?及予指窗外豆圃视之,客乃大笑”。
但最让张恨水牵挂的还是菊花。此地山野间有一种小花,“紫瓣黄蕊,似金钱菊而微小”,他称作“小紫菊”。这种小花“娇细可爱,一雨之后,花怒放,乱草丛中,花穿蓬蓬杂叶而出,带水珠以静植,幽丽绝伦。且花不分季候,非严冬不萎。‘鞠有黄华’之会,此花开尤盛,竹下溪边,得此花三五丛,辄多诗意”。他既醉心于野菊装点出来的诗意,“乃于溪畔屋角,搜罗紫花一束,作为瓶供”,聊补无菊之憾。此时亦不可无诗,他乃作《浣溪沙》一阕:
添得茅斋一味凉,
瓶花带露供(叶仄)书窗,
翻书摇落满瓶香。
飘逸尚留高士态,
幽娴不作媚人装,
黄华同类哪寻常?
张恨水填罢小词,复“吟哦数次”,作陶醉状,妻子闻之“批评”道:“去年吟菊,为友所哂,而仍狂奴故态耶?”她这里所说便是,“去年仲秋,友人赠佳菊二盆,一丹而一白,肥硕如芙蓉,西风白日中,置阶下片时,凤蝶一双,突来相就,顾未一瞬,蝶又翩然去,且不复至。友笑曰:‘能有诗乎?’”张恨水应声而吟道:“怪底蝶来容易去,嫌他赤白太分明。”朋友先是默然,继而笑曰:“穷多年矣,君个性犹是也。”对于妻子的雅谑,张恨水报以大笑,复口吟曰:“嫩紫娇黄媚绝伦,一生山野不知名……”结果又给妻子留下了把柄,她笑着说:“今日固是重阳,不应断君诗兴,然既曰不作媚人装矣,又奚云媚绝伦乎?”妻子的质疑让张恨水多少有些尴尬,于是他说:“媚字不妨改,既是重阳,令人忆潘大临事,予与此君同病,兴尽矣。”
在这里,张恨水也许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却也透露出一些很有意味的东西,表达了他在爱菊、赏菊、咏菊的过程中所投射出的自我情感,以及所象征的诗人的个性和品格。恰如朋友所说:“穷多年矣,君个性犹是也。”这里所谓犹是,指的正是“嫌他赤白太分明”一句,张恨水对此十分敏感,恰好说明他内心深处对结党、站队的排斥。他所欣赏的,是菊花所象征的淡泊名利、不求闻达的怡然自得的心境和隐士之风,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以菊为知己的陶渊明的影子。他的那阕《浣溪沙》,固然是对小紫菊傲霜独放、清雅高洁的形象的赞美,却也以花寓人,寄托了自己的人格理想。他把自己比作潘大临,并声称“与此君同病”,这“病”便是诗人们很在意的兴致,也就是说,有兴致便有诗,无兴致则无诗。潘大临是北宋诗人,曾以“一句诗”而闻名于诗界。据记载,有一年重阳,临川谢无逸写信来,问他最近作诗了没有。他写了一封回信,其中写道:“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昨日满林风雨,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 张恨水忽然想到潘大临,不过是想说“偶感遂题,兴尽即止”罢了。
除了嗜戏、嗜书、嗜诗、嗜花之外,张恨水亦嗜画。他曾有言:“诗家未尝不爱画,画家亦未尝不爱诗。” 这几乎就是他的夫子自道。他幼年好画,“除学校教师所授外,完全得之芥子园”。他认为,《芥子园画谱》是初学者最实用的美术教材,“王安节用科学的手腕,编辑中国画方法,其与马氏文通,同为中国文艺界的破天荒之举动,纵不绝后,实亦空前。舍芥子园画集外,欲觅画学津梁之线装书,不可得也”。他总结了《芥子园画谱》的好处,指出:“如石之皴法,树之点叶法,简单明了,显而易学。又如翎毛花卉之动笔法,亦从幼胡乱下手而未得其道者,故愚以为自习中国画而不欲一临芥子园,未见有好法也。”当然也有短处,主要在于只有笔墨,没有色彩,也没有水墨的渲染,不过,为当时的印刷条件所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张恨水不认为自己的画技有多高明,他说:“我虽然有时也画几笔,但幼稚的程度比小学生描红模高明无多。” 但是,张伍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说法,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父亲对于自己的画,还是‘自视很高的’。有一次父亲和几个老友在一起闲谈,有人说父亲的散文比小说好,诗又比散文好。父亲自己则说:‘都不好,我的画好。’”我们很难判断张恨水对自己的这两种评价,哪个更接近事实真相。不过,在张伍看来,“父亲的画确实不错,他的花卉,在洒脱中蕴涵着一股秀逸,是所谓的‘文人画’”。
张恨水究竟画得如何,我们也许很难得出结论。因为,他的画保存下来的很少,在此纠缠意义不大,倒不如暂且放在一边,不加深论。当然,挥毫作画是他的所爱,笔墨纸砚和颜料杯之类是案头必备的,有感觉、有心情的时候,总要涂抹几笔。他还有个习惯,喜欢大年初一躲在书房里闭门作画,“十余年来,予除夕好作诗,元旦作画,虽在巴山草屋中,故态不除”。其实不止巴山草屋,回到北京后,这个习惯沿袭了下来,几十年都未曾改变。据张伍记载:“来了拜年的朋友,便请到书房谈话,好在他的朋友也大都是同道中人,可以共同品画,甚至合作挥毫。”
张恨水喜欢画,但从来没把自己的画视为了不起的作品。对他来说,作画与作诗填词一样,都是自娱自乐、抒发情感的一种方式。目的既已达到,画了什么或画得如何,并不重要,所以,往往画过便丢在一旁,随意处置。据说,客居重庆郊外南温泉时,他的画有时也充作“补壁”之用。这种做法本身又何尝不是文人之“雅好”,非俗人所能为也。他既以这种态度为之,当然不肯为“润笔”而作画,遇到携巨款来求画的,无奈之中,也只好以“仆病未能”,婉言谢绝,以示文人之清高。
朋友之间以画互赠或合作,亦如诗词唱和,也是文人雅好之一种,借以抒发各自的情感或怀抱。张友鸾在《老大哥张恨水》中曾提到一件往事:“记得一九四四年,我有个朋友做重庆伪社会局长,要找我去做主任秘书,一天到我家来了三趟。在那个社会里,贿赂公行,主任秘书就是给局长接受苞苴的,其‘官’不高,其‘缺’甚肥。恨水听说此事,立刻画了一幅松树送我,上面题词一道:‘托迹华巅不计年,两三松树老疑仙。莫教堕入闲樵斧,一束柴薪值几钱。’他送来时,知道我已谢绝,就要把画扯去。我却觉得互相勖勉,正见交情,还是接下来留作纪念。” 由于张友鸾的豁达,此画才得以成为张恨水极少保存下来的画作之一。而张恨水所以能够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是由于二人在人生态度上有某种共识。张友鸾认为,他们都曾受到两晋和晚明文人的影响,都有一点狷介之士的狂放不羁,嫌弃官场生活,不肯入仕为官。因此,他不仅不会生张恨水的气,而且还“为之泫然感激” 呢。
另有一事,也把张恨水重情重义的文人本色表现得淋漓尽致。张恨水与中医叶古红是至交,两家来往很多。叶的妻子魏新绿是北方人,喜欢京剧,常有票戏演出之举。张恨水的妻子周南与之有同好,因此二人相契甚深。叶古红祖籍四川,喜欢与文人交往,常在家中与朋友欢聚,纵情诗酒,张慧剑称他为“诗医”。民国二十四年(1935)冬,张恨水因故滞留南京,在叶家过除夕,多年后,他还记得当时“三五人来围坐把盏,即席赋诗”的情景,可惜,诗已“不复尽忆”,只剩下“已无余力忧天下,只把微醺度岁阑”一句。不知是哪一次相聚,酒酣之际,张恨水答应为叶古红画一幅红叶长轴,但因忙于报纸编辑和小说创作,一直未能兑现。后来,叶古红因病去世,张恨水感到有些对不起老朋友,遂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境画了一幅《红叶图》,并约张萍庐、张慧剑同去凭吊,并将这幅《红叶图》焚于墓前,以告慰老友。
20世纪60年代,张恨水与四子张伍及孙女合影
当然,更多时候还是文人之间的游戏笔墨。民国十八年(1929)夏天,张恨水买了一把绢质团扇,想请四弟牧野画点什么,恰逢画家关南屏来访。“关君以菊得郑曼青真传有名,而亦善翎毛者也。”张恨水便提出请他与牧野合作,“且定题为杨柳燕子。关君慨然诺,以燕自任”。杨柳燕子虽然有了,而扇子“尚空其半,为留题处,余乃填采桑子一阕,特造吾友厉南溪之庐,请书之。南溪故善工笔画,字亦秀丽如好女,于美术无所不爱,见扇,嗟赏不已,谓其下须有水,于是且谈且抽彩笔,横扇拖细纹,复倒笔作钉头草,不五分钟,事毕,柳与燕乃倍有神焉”。随后,张恨水的词也被书之于扇,其词曰:
婆娑画出多情样,树树凄凄,叶叶依依,著个风流燕子飞。懊生长江南岸,秋水江篱,春草斜晖,惯向人间管别离。
张恨水后来写了《四人合作扇》一文,记下了这件风流韵事,不过他说:“词实不佳,咏柳仅略似耳。唯字小而作行书,风流之至,与画恰称,可玩也。”
至于为朋友作画,张恨水的兴致也很高。三十年代,他与补白大王郑逸梅过从甚密。据说,郑曾求画于他。他知道郑喜梅花,便画了《绛梅图》相赠。郑视若拱壁,常在“书巢”悬挂,可惜十年浩劫,此画亦被殃及,从此下落不明,令人惋惜。民国三十五年(1946),老朋友张万里拿了一把折扇请他作画,他见上面已有钱芥尘、左笑鸿二位先生的书法,便以自己画得不好为由而推辞。张万里说,不过是朋友合作纪念而已,画得好坏没有关系。于是,张恨水欣然命笔,画了一幅《江行图》,并题一绝:
有生莫恨水东流,万里烽烟接素秋。
好是五湖寻伴处,大千一粟看神州。
在诗中嵌入当事者的名字,也是文人的游戏方式之一种。看到自己和张恨水的名字被嵌入诗中,张万里自然心领神会,也很感念老朋友的善解人意。民国三十六年(1947),张友鸾四十三岁寿辰,左笑鸿特意选了个墨盒作为贺礼。黄铜铸就的椭圆形的墨盒,看上去很漂亮,但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拿了墨盒来找张恨水,嘱添墨宝。张恨水并不推辞,提笔画了一幅菊花墨稿,还特意写了“应笑鸿属为友鸾作”几个字。左笑鸿亦挥笔补写“笑鸿持赠友鸾兄”数字,成就了一段文坛知己互羡互爱的佳话。
还是这一年,还是左笑鸿,夏天来了,他买了一把白纸折扇,拿在手里摇着。张恨水恰来闲坐,见了便问:“怎么不着一字啊?”左笑鸿说:“一把粗扇子,不值得写画,而且也没有把粘好了的扇子求人写画的。”张恨水说:“我来。”说着,提笔画了一幅墨菊,还题了款。左笑鸿正道谢,齐如山进来了。左笑鸿遂把扇子递给齐如山,请他在另一面题字。齐如山连忙推辞道:“写字我是外行。”张恨水从旁帮腔:“一边是字的外行,一边是画的外行,正好配上。”无奈,齐如山只得留下自己的墨迹。事后,左笑鸿常对人说:“这是一柄双绝的扇子,绝就绝在一面乃不是画家的画,一面乃不是书家的字,而两人却都是当今中国文艺界的翘楚。”
或许由于张恨水在写作之余很喜欢画几笔,或许由于他对小弟弟的关爱和提携,或者也由于写作收入的增加,民国二十年(1931)春,他拿出部分稿费,又筹集了一些资金,创办了“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简称“北华美专”。他的《写作生涯回忆》记载了这件事,他写道:“我四弟牧野,他是个画师。他曾邀集了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办了个美术学校。我不断地帮助一点经费,我是该校董事之一。后来大家索性选我做校长。我虽能画几笔,幼稚的程度,是和小学生描红模高明无多。我虽担任了校长,我并不教画,只教几点钟国文。另外就是跑路筹款。柴米油盐的琐事,我也是不管的。不过学校对我有一个极优厚的报酬,就是划了一座院落做校长室。事实上是给我做写作室。这房子是前清名人裕禄的私邸,花木深深,美轮美奂,而我的校长室,又是最精华的一部分,把这屋子作书房,那是太好了。于是我就住在学校里,两三天才回家一次,除了教书,什么意外的打扰都没有,我很能安心把小说写下去。”
在学校里,张恨水喜欢画几笔的嗜好得到了极大满足。学校邀请陈半丁、王雪涛、李苦禅、汪慎生、王青芳、许翔阶等任教师,他的老朋友白石老人、刘天华、郑颖荪先生也常来讲课,据说还有王梦白、于非二先生,也都欣然应聘到校任教。于是,写作、教书之余,张恨水常向画家们请教绘画技法,有时也悄悄来到课堂上作“旁听生”,还曾直接向老画家许翔阶先生学习山水画。张明明说:“父亲本来就酷爱绘画,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得其所哉,乐而忘倦了。” 兴之所至,他也会与某位画家来一点游戏笔墨,合作一幅画。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学生多时超过二百人,分为国画、西画、师范等专业。据荆梅丞回忆,他是该校第一期学生,同班同学中就有端木梦赐、张仃、蓝马、凌子风、陈执中、李景波、苏世等人,这些人后来都在各自从事的领域中有所成就,成了优秀艺术家。民国二十六年(1937),北平形势紧张,张恨水举家南迁,学校便被迫停办了。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