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白
徐霞客少有大志。這话既俗套又不负责任。哪个少年无大志?只是在非耕即读的旧世代,徐霞客立志平生以旅行为业,未免令人惊诧。
朝辞碧海,暮栖苍梧,这云水般闪亮的日子只能穿插在世碌的缝隙。若是连成一片,荒了家业,便是游手好闲了。譬如苏轼,宦海途中,顺道儿邀了山川星月,一时洗去心中的烟火气也就罢了。若将一生过成一棵行走的树,立在哪里都像入了山林,他还做不到。
徐霞客一定遇到过这样的尴尬:霞兄何业资生,何处高就?呃……游荡。
一
以今日的行政区划记,徐霞客在22岁之后的34年,走了21个省。在大明朝行将就木的时候,他也久病还乡,寿终正寝。这与李白、王维中年之后的游历又不同,二人名冠天下,诗文置酒,副业营生。他们的游荡乃一个时代的奇观,看客们付了香火和资粮。
仗剑天涯,文动天下,徐霞客一样也没占。他倒是近了天涯,最远奔至长江源头,修正了千百年来长江导于岷江的说法。可惜,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他行侠仗义,悲济苍生,仗剑二字配不上。
至少在生前,他的游记无闻于世。外甥季梦良曾受托整理霞客遗稿,但清兵于扬州屠城十日,举家遭戮。后经霞客幼子介立编辑,游记才辗转行世。
如是,徐霞客也无法用这样的理由解释自己游手好闲、荒唐怪诞的一生:我其实是一个诗人。连这么一句世上最不负责任的话,他都不配说。
这导致历史课本也很难处理徐霞客。明代有不少异士,史学家描述他们的词汇都还够用,独在霞兄处陷入词荒。
譬如王阳明亦少有大志,要做“圣人”。这个念想虽然比当皇帝还远大,但是人家成就了心学,果然入了正道,内圣外王。又如郑和,出入惊澜浩海,比霞兄走得还远,扩大了朝廷的面子和威名。史学家一哄而上,以至胜至伟、大德如日、功义彪彰之类的美辞织就了他们锦绣人生。
可是,拿什么来描述霞兄呢?他行遍千山万水,好几次遇到老虎?打虎未遂?未取回真经?也未带来鸡毛信?
直到近世,文艺青年和小白领才颁给徐霞客一面锦旗:史上最伟大的驴友。一生游荡,终于得了伟大的说法。霞兄若九泉有知,大概会拒绝这种由浮浅的浪漫和过剩的激情编造的奖赏。你才是驴友,你们全家都是驴,并且没朋友。
二
文青和白领的游荡,大抵不是得了游荡的欢喜,而是对尘世生活不可承受之重的逃脱和反抗。“我要去旅行”的同义说法是“我受不了啦”。于是,像一场仪式,裹了行李,享几日出离常规轨道的快感。
如你所知,出轨和所有诉诸快感的行动一样,尽头总是倦怠和虚无。生活并不在别处,眼前堆积的全是苟且。
外境生出的欢喜,逃亡唤起的激情,不足以驱动徐霞客游荡一生。二十几岁要越过山丘,寻访太上老君和蓝精灵尚可理解,人到中年,可有半生如梦、一事无成的惊惧?那些听你奇谭野遇的庸众散场后,可有理由用光、不堪收拾的颓唐?行于半途,山水繁复,风光看厌,心烦体怠之时,可有进亦难退亦难,进而无趣,退而精神破产的悲凄和绝望?
所以,我对徐霞客的游荡有两个猜想:
其一,他也后悔过,但是生命之神在脑后恐吓他——别回头!你一回头,神就变成了镜子,内伏一头魔鬼,面目可憎,神形猥琐,上蹿下跳,气急败坏,一团黑气,如你一般。
后悔是徒劳的,没有一条路可以重新走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说破这个真相的家伙太冷酷,要罚他做神庙里的大理石像,只许看,不许说。
其二,不管是否后悔过,徐霞客最终得了根本欢喜,内心与外境相契相应的美感。他入了山林便是花树,涉了川泽便如波光,近了风月便成风流。路刚好是心展开的样子,眼睛正是活泛万物的晨光。这个猜测是有依据的。譬如他写天台山, “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这未必如同代人张岱写得那样美,后者文字极素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然而,霞客的文字更温暖,人意与山光合而为一,各得其所,又皆大欢喜。在张岱那里,外物仍为外物,人是旁观者。
多年以前,我曾在天台山流连数日,住在飞瀑之下的一户农家。此山是佛教天台宗祖庭所在,正是那部著名的《摩诃止观》引我入山。天台飞瀑,光明可爱。上方古寺,宝相庄严。炒茶姑娘,淡香如茶。归来之后,我一直想写一篇天台行记,却遭到了徐霞客的重击。
他留下的文字是这样的:石梁卧虹,飞瀑喷雪;涧随山转,人随涧行;泉轰风动,越潦攀岭;琪花玉树,峰萦水映;青松紫蕊,攒峦夹翠。另一个晚明文人(后降清廷)钱谦益评价徐霞客的文字说: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
那当然,天真二字放在别人身上是比喻,落到霞客那里便是据实的白描。徐霞客当年亦曾借宿石梁飞瀑附近, “五更梦中,明星满天,喜不成寐”。而我的同行者们,打麻将至五更,前一日更吃光了山中小贩的麻辣烫。幸好,我们在暴雨如注的第二日,帮着高明讲寺的僧人点燃了庭前的一根巨蜡,才驱散身上的一团黑气。
三
崇祯九年(1636),徐霞客最后一次出行,一路西南而进。历三年跋涉,抵达今日文青和白领心中的圣地丽江、腾冲一带。五十四岁的徐霞客双足重疾,再也走不动了。云南地方官敬重其勇气,派车马将之送回故乡江苏江阴。1641年春,霞兄长逝,重返自然。
霞兄原本打算死在路上的。他出行总是带着铁锹,随时候着只剩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步路的时刻到来,给自己挖一处容身所在。山高风巨,动静等观,无去来处。最后要提到的是,霞兄本名弘祖。他走自己的路,也如父辈和时人期待那般,光耀了先祖。很多年以后,一个叫阿伦特的西方思想家在谈论人何以为人的条件时说:
根本而论,所谓个性和天赋,就是把个体同他人区分开来的独特性。这些特质使他不再只是来到世上的一个陌生人,而是成为这世上从未有过的那么一个人。
(摘自《中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