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李贵平
历经生死的茶马古道命名者
文·图李贵平
陈保亚站在四川丹巴县甲居藏寨的楼顶,他的头上是瓦蓝透亮的天空,风过处,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一把云彩。脚下,星罗棋布的嘉绒藏族民居,静静地被群山环抱在无尽的翠薇里。远处,浑黄的大渡河泛起一朵朵白色浪花,它咆哮的急流,好似在不歇气地讲述大自然给当地人最慷慨的馈赠,一如通天彻地的阳光总是照耀在每个丹巴人黝黑的脸上。
这是前不久陈保亚一行参加藏羌茶马古道考察活动时,站在甲居藏寨看到的情景。故地重游的陈保亚无限感慨,顺着这条滔滔不绝、声若洪钟的大渡河,他的思绪仿佛回到27年前的那些日子。他对身边同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孔江平说:“江平,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去茶马古道走了几次、走了多少路吗?”
27年前的往事,犹如跑马山上溜溜的云,无声映入陈保亚的脑海中。
1990年春,云南大学中文系教师木霁弘,在结束了对中甸县志汇编调查工作风尘仆仆赶回昆明后,约他的同事、同是云大中文系教师的陈保亚等五个朋友喝酒,说有要事商量。原来,之前,木霁弘和他的大学同学徐涌涛一起到金沙江边考察方言,在和当地人的聊天时,听其中一人说自己曾赶马到过印度。于是,木、徐二人来到塔城一条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这条小道仅一尺多宽,当地人说顺着这条古路可以从维西走到德钦,再从德钦进入西藏,到达印度。木、徐又来到一个叫塔村的地方,那里的历史遗迹让他们开始重新思考古道的问题。唐代吐蕃和南诏的军队在塔村曾进行过几次大的战争,战争结束后南诏和唐朝军队把铁桥熔化,铸成一个铁柱以表奇功。这些历史遗迹让他们产生疑问:那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必然会耗费大量的兵力,那些参战的士兵和物质是怎样到达这里的呢?莫非,真有一条神秘的古老通道存在过?
六个人多次长谈,阅读了大量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一天晚上,陈保亚忽然将桌子“啪”地一拍:“要不,咱哥几个干脆去考察考察那条古道呢?”很快,一条神秘模糊的“天路”在几个年轻人的脑子里迅速勾画。类似如今愣头青看了鸡汤大咖的鼓动说走就走的冒进。
出发前的一个下午,他们六个人在云南大学留影纪念。那是一张不太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散发着上世纪八十年代青春学子胸怀天下的气息:六小伙都一脸稚气,留着那个年代接近披头士的时髦长发。
陈保亚们的目光,当然看不透未来迢迢山川随时泛起的浑黄恶浪;他们嫩稚的肩膀,当然扛不起高山深谷随时要倾塌的坚硬山岩。
陈保亚2015年5月在桃平羌寨
陈保亚和孔江平(左)多次结伴行走古道
1990年7月,高原的阳光照在陈保亚、木霁弘、徐涌涛、李旭、王晓松、李林六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他们带着马帮和行李干粮,拿着从中甸县志办申请来的6000元经费,牵着一条猎狗出发了。他们计划先北上到西藏昌都,再向东横穿横断山到四川康定,最后回中甸。他们想印证茶马之道的真实存在,并在沿途进行一些学术考察和地理发现。行程中,他们经受了极其惊骇的生死考验:深山洞穴中,陡峭岩石下,一堆堆白骨,头顶上秃鹰的鸣叫声,提醒他们行走此路的艰难。
这一年8月末,他们来到澜沧江畔一个叫竹卡的藏寨,刚才还是阳光灿烂,忽然电闪雷鸣。此时正是雨季,雷电扯出一大片滂沱大雨。山体本来就不牢固,前面十来米远的地方,有辆货车喘着粗气猛跑,忽然“嘎”地一声,一只车轮往外一偏,就悬在山崖边了,车身差点坠崖。有人嘶喊:“塌方啦,快跑呀。”紧接着,一团巨石和山体滚滚落下,这股巨石和山体就在陈保亚他们眼皮下轰轰隆隆落下来。接着,山崖间,一大股洪水凑热闹似地哗哗流下,转化成骇人的泥石流。幸好,当时这六人离塌方处还有七八米的距离,他们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才侥幸避免灭顶之灾。
还没完呢。不远处,八九头野狼在山坳里来回逡巡,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随时要扑下来撕咬。陈保亚他们赶紧走到一起,亮出猎枪和木棒,不敢分开半步。那一阵儿,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吓得两腿筛糠般哆嗦,彼此给对方打气鼓劲儿。“我差不多要打退堂鼓了。我拼命忍住没哭。”陈保亚后来心有余悸地说。
9月初,他们租用的马匹在昌都翻越雪山时,忽然被滚滚而来的雪崩吓得乱了分寸,撒腿疾跑,陈保亚、木霁弘被狠狠地甩下马来,差点滚到浑浊的河水里,鼻青脸肿不说,右腿还痛了好几天,走路一拐一瘸。
这样的历险数不胜数。最终,六个人居然都平安完成了整个考察。
①泸定桥,茶马古道最重要的通道
②康定一带的茶马古道
③泸定县雅家埂红石滩
“3个月后,我们终于狼狈不堪地回到昆明。记得那天下午,街上很多人家的电视里在放《射雕英雄传》,满街的人看见我们后目瞪口呆,以为是被电视里的洪七公派来开丐帮大会的:一个个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干瘦得像被人丢到洗衣机里甩干了,头发也蓬乱得像鸡窝。我记得有个小男孩还卷缩在他妈妈的怀里哇哇直哭:妈妈,这几个……叫花子,整哪样?”陈保亚苦笑道。
这是一组用无数脑细胞和肾上腺素换来的数字:上百天时间,六个年轻人步行了两千多公里,翻越几十座4700米以上的大雪山,跨越了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等50多条激流险滩,对滇、藏、川大三角地带的语言文化收集、记录了近百万字资料,拍下3000多张纪实照片,录存了上百盘民间故事和音乐磁带,采集了上千个实物标本……值得一提的是,陈保亚他们在经过横断山脉的高山峡谷时惊喜地发现,那里,至今保留着大量时代久远的古道遗迹,如众多的摩崖石刻、玛尼石堆,甚至石头上都有很深的马蹄印和马帮拐杖的痕迹。
回昆明后,他们立马根据当年马帮和古道的性质,思索好几天,最后将其命名为“茶马古道”,并于1992年发表了《论茶马古道的历史地位》。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公开使用“茶马古道”的概念。
这六个年轻人,后来被称为“茶马古道六君子”,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关注。
物是人非,10多年后,“六君子”中的王晓松不幸去世,木霁弘在云南大学任教,李旭在云南社科院,徐涌涛在玉龙雪山管委会,李林在云南迪庆州发改委,陈保亚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真的好想念他们。我觉得,那个时候,青春就是一壶烧酒,直让人热血贲张。”陈保亚说,他的眼里闪出泪光。
④茶马古道背夫
⑤红河岸边的女背夫
⑥山谷深处的马蹄印
⑦清溪关背夫拐印
2010年7月初,为纪念茶马古道命名20周年,早已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陈保亚,又参加了一次茶马古道大环绕考察。这次考察,是北大茶马古道语言文化研究课题组和云南大学茶马古道文化研究所联合组织的。他们在1990年考察的基础上扩展了考察的半径:从昆明出发,经过大理、昌都、拉萨、格尔木、西宁、兰州、临夏、若尔盖、松潘、都江堰、西昌、渡口、大姚回到昆明。考察队员除了陈保亚,还有北大中文系的孔江平教授等5人。孔江平近年来主要研究藏羌地区声调的起源和演化等课题,名气也很大。
“20年后的这次茶马古道大环绕考察,囊括了茶马古道网络的主干区域。世界屋脊带上跟茶马古道有关的重大事件,几乎都发生在这个主干区域。当然,一路上,我和孔江平他们照样吃了不少苦头,好几次都差点遭泥石流、塌方和雪崩‘洗白’。”陈保亚心有余悸地说。陈保亚告诉我,从茶马古道的第一次徒步考察和命名到现在,国内外的专家、学者、游客纷纷沿着他们的足迹,踏上茶马古道。
于是,寂静的山野,越来越多地留下探寻考察者的印迹,不同肤色人们说出的语言,回响在蓝天之下的藏羌山野。
茶马古道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天路”呢?作为国内著名的茶马古道田野考察者和语言学家,陈保亚说,狭义的茶马古道,是指由昆仑山、祁连山连线以南活动在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大山系的远征古道;而广义的茶马古道,应该包括唐宋以后南北丝绸之路在内的整个世界屋脊带的远征古道。
从古到今,对藏族同胞来说,“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茶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形成了“恃茶”行为。举例来说,中国西南方的康巴、安多藏区属高寒地带,海拔都在3000米以上,生活在高寒区域的藏民族以糌粑、奶类、酥油、牛羊肉为主食,均为富含脂肪的高能量食品,且高原居民过去都没有种食蔬菜的条件和习惯。而产于内地云南、雅安地区的茶叶既能够分解脂肪,又能够防止燥热,但高寒藏区又不产茶。“另一方面,在过去的内地,民间役使和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的骡马,而许多良马的产地多在高原,如中国三大名马之一河曲马,就主要出产于青藏高原的黄河九曲一带(今川、甘、青三省交界的黄河草原),于是,具有互补性的茶和马的交易即‘茶马互市’便应运而生。”那天在若尔盖黄河九曲十八弯考察时,陈保亚告诉笔者。
那天中午,在卓克基镇去金川县的路上,扑面而来的是一条人烟稀少、山色葱茏的河谷。河谷时而开阔豁然,时而逼仄陡峭。阳光下,透过车窗玻璃,我隐约看到汩汩滔滔的梭磨河对岸,草丛与荆棘之间,有一条时断时续用石条垒砌的小路。我不敢肯定那就是嘉绒藏地的茶马古道遗迹,但我想,它的坚硬存在,它承载过的浩荡商贸运营,也一定为当年那些栉风沐雨、艰难行走在崎岖山道的跋涉者,铭刻上一道强劲的历史符号。
【人物档案】
陈保亚,1956年出生于四川德阳,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北京大学-云南大学茶马古道考察基地北大方主任,曾师从费孝通先生读社会学博士后。(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