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街后巷190号对面是191号,那是一座洋楼。高大的门台,两扇黑漆的大门,其上有两个对称的铜饰虎脸门把。岁月将其摸得铮亮,即便在深夜也能发出幽绿的微光。我常常盯着那两张虎脸看,似乎它们能告诉我门后的秘密。
门后是一排的二层楼房,前廊的柱子是用青砖砌成。廊下的木门有些开裂,漆也有些脱落了。楼上的露台上有弯曲的铁栏杆。这是老旧的住宅,而屋主人深居简出,我从来没有见过屋里的男主人,但他的夫人倒是常在门口见到。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嘴角的皱纹让人觉得严厉无比。
她有两个儿子,那时都已成年。
我常在小巷里逛,尤其是傍晚的时候,我就站在楼梯口等母亲下班回家,那楼梯口正对着她家的门台呢。
两兄弟经常吵架。哥哥大约快三十岁了,长得矮小粗壮,卷曲的头发,眼睛颇像他母亲,而少言寡语。弟弟长得瘦而高,颧骨突出,性格开朗,常会停下脚步与邻居说说话。但他性格有些急躁。他们家经常听到他一个人哇哇乱叫,生气的样子有点可怕。而他的哥哥照旧没有声音,面无表情地进进出出。哥哥很少朋友,来的都是他弟弟的友人。他们往往站在门台前叫一声“阿力”,弟弟就跟着出门玩去了。
夏天的时候,我常常会在凌晨四点,天色尚且漆黑的时候,就听见阿力的朋友在对面的门台上叫他。随着铜扣的叮当响,门开了,我知道阿力又随他的朋友们玩去了。可是这么早能去什么地方玩?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去郊外的河里游泳去了。当然这也是阿力亲口告诉邻居的。
阿力谈了恋爱,对象也是长得高而瘦,颧骨突出。我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穿着黑色的喇叭裤子,腰很细,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喜欢把衣角扎在腰上。在那时看来,这简直离经叛道,因为太性感。那时的人们很保守,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了,年轻人终于得以看到西方嬉皮士的风貌,起而模仿。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多么不合时宜。
阿力的未婚妻常来191号,而且像阿力一样喜欢站在门台上与邻居说话,渐渐地大家都认识了她。
她告诉大家,她和阿力很快就要结婚了,订婚的日子将在哪一天。她说的时候,满脸的喜悦,即使在台风天,你也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云端的霞光。她实在是喜欢阿力的,因为当她说起阿力的时候,总是骄傲的语气。
按照城里旧日的习俗,哥哥没有结婚,弟弟是不能结婚的。可是阿力的哥哥每次相亲,都被人拒绝了,不是嫌他太矮,就是嫌他太壮,总之不是讨人欢喜的那种。他又少言寡语,当然也就不会哄女子开心了。于是阿力的婚事,也就只好拖着。阿力常与哥哥吵,大约也是为这等事而有了怨言吧?他母亲只是皱眉,脸色苍白地进进出出,嘴角的皱纹越发深了。
阿力喜欢去郊外的落霞潭游泳。那里其实是唐河中比较宽阔的一段,在城的西边。落日的余晖总是将河水映得通红,远远看去,太阳好像就落在这一潭清波之中。
人人都说,落霞潭中有河逝鬼,喜欢英俊的青年,会被它阴走,到阴曹地府里换酒钱。但没有人相信这些阴恻恻的传说,因为谁也没见过河里的鬼魂。但是落霞潭每年总要淹死一两个人,倒是真的。淹死的都是独自在潭中游泳的,或是在河里摸螺蛳的小贩。人们照样在河里戏水,从来不觉得那几个死去的人与这河有什么关系,与河里的鬼魂有什么关系。但到了夜里,人们就会拿河逝鬼来吓唬孩子,说那些在河里淹死的人,都会成为河逝鬼,每年夏天,在它的忌日,就会出来寻找独自在水里的人。
这听起来有些恐怖。但阿力不管这些,他呼朋唤友,照样在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去河里游泳。只要有一众人等,就不会有恐惧之感了。
黎明前的黑暗据说有一种挣扎的悲苦的力量,因为黑夜将逝,而白昼将至。黑夜必有不舍的挣扎,白昼必有争取的奋进。你看,这时在睡眠中的人,也都挣扎在他们各样的梦里,或哭或笑,或惊或恐。
在一个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们游着游着,竟不见了阿力。朋友们四处寻找,千呼万唤,声音回荡在河岸上,但就是没有回应。朋友们起来到岸上,看见阿力的衣服整齐地放在石凳上,就知道阿力肯定出事了。他们四散而去,有的去北大街后巷阿力的家里叫他的哥哥与母亲,有的去派出所报警。直到天亮,落霞潭的岸上围了很多人。人们找了很久,才在河底的淤泥中捞到了阿力的尸体,他的头插在淤泥里,样子很是凄惨。谁也说不清阿力怎么会钻进淤泥中的。
出殡的那天,阿力的未婚妻哭得最伤心,她的泪多过阿力的母亲。
日头一轮又一轮。一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阿力的未婚妻还是经常出现在北大街191号的门台里。我的父亲在窗台上看见她,就会轻聲吟唱诗中的句子: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东门之外有阡陌纵横,斜坡之上茅草茵茵。这个家离我虽然那么近,那个人却离我何其远。我岂有不思念你,只怕你不让我靠近。这诗凄凉。
阿力的未婚妻后来嫁给了阿力的哥哥。婚礼那天,她挽着阿力哥哥的手从小巷中穿过,身后是一车车的嫁妆。她比阿力的哥哥高出一个头,身材颀长,穿着红色的长裙,目光坚定。阿力的哥哥穿着西装,照样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像他的母亲。巷子里的邻居都走出来看热闹,向他们送祝福。人们似乎早已忘了这原是阿力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