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罗毕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困扰和烦恼其实来自于一些平日里压根不会发生的事件,或者只是端点上的事件——比如死亡、贫穷、破产或暴力。事实上,我们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平缓的日常状况中。
但是恰恰由于对极少数的状况我们没有准备,缺乏把握和足够的理解,所以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处于不安之中。对于暴力的不安感,是我们当下最为突出的一种焦虑。
当我们谈论暴力时,我们似乎在谈论这人世间最坚硬最没有讨价还价的问题,因为圣人的转过左脸都没法解决甚至稍稍减缓一点这种没有讨价还价的特征。暴力,不跟你多啰嗦,它不说话。
暴力与死亡的区别,暴力内部的人间裂缝
似乎,死亡是暴力最后的现实。但是,当我们降到暴力死亡,这人世间巨型漏斗的最底部,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裂缝出现。当我们不再是转过脸去,而是彻底掉过身去,把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掉落在地上,从死亡的那一端再看过来,来看看暴力,你会看到什么?
暴力的秘密在于,相比纯粹的死亡,暴力依然充满了人的气息。它依然是一种人间的剧场。尽管死亡都直通虚无,但死有着各种死法。你走在大街上,被人排着队驱赶,然后直接在街面上开枪射杀。或者,你走在大街上,直接被整栋楼倒下压死,因为地震来了。
很显然,在这些死中,我们也会选择一二,而不是无论好死烂活都是一个样。被地震震死,基本心满意足,天灾,纯物理纯概率的事件,就跟自己的出生一样,纯属天道无常。因此,这样的死与自己的生相齐平,有着最标准最客观的零度面容,童叟无欺。但如果是人被人驱赶着,挟持着,最后杀戮着,这死就死得不标准不客观不正当。因为,在这个死里面,有着过于强烈的人的气息。人强加给人的死亡。而人是没有资格来强加给人任何东西的,何况死亡。这样的死亡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对人的羞辱和贬低。
至此为止,关于暴力的秘密,其实已经水落石出——即使它与死亡紧邻为伍,但绝大多数的死亡都与暴力无关,它们都只是灾难,是事故,是病变。所有这些客观物理层面上的死亡,均带有零度表情的特征。但是暴力却充满了人的表情,即使它可能对被杀害者毫无兴趣,但是施暴者本身却必须处于一种充满情感情绪的场景和节奏之中。因为,暴力——以人杀人(或它的较低版本,以人殴打人),必然是一种对施暴者充满了意义的事件。这过于浓郁的人的气味,恰恰是暴力这块巨型花岗岩内部深处的一道裂隙,我深潜到近乎无人的深处,所要找到的秘密就在于此。这裂隙看似只是针眼,但从中却是豁然洞开了一个自由的宇宙。
在此,面对暴力的策略变得相当具体。面对暴力,即使它对你这个作为人的存在毫无兴趣,只是像儿童撕碎一张纸一样想把你撕碎,你也有机会加以反击。那就是从自己的被害者情绪和处境中脱离出来,考虑和处理他的处境,从而把施暴者自嗨的所有环节和节奏破坏。这一反击行动的意义不单在于可以尽可能减少暴力对你的伤害,更大的意义在于,即使暴力最终依然在物理上毁掉了你,那场毁灭也仅仅是物理上的,你会保有着尽可能不那么悲惨的人格与尊严,因为在面对暴力袭击时你保持了与施暴者对等的人与人的地位。
施暴者的自嗨节奏需要受害者配合打拍子
小孩子撕碎纸张时,他并不在意纸张是怎样想的(在训诫和权力控制中,被害者怎么想却是施暴者的目的和重点所在),但是他自嗨的整个过程需要有纸张被撕碎的哗哗声助兴。试想一场完全无声的碎纸活动,该是一次多么无聊和无趣的过程,从狂欢变成了沉闷的劳作。纯粹的施暴者的乐趣,也同样需要受害者的种种声响——哭泣、求饶、惊叫……
是的,通常情况下,受害者的种种反应,往往正是施暴者暴力节奏的节拍器,从情绪和动能上配合加速着施暴。因为,施暴者的心理动力一定程度也需要一种最基本的能量互动,他打出一拳,得到回应,然后就有了第二拳的更大动能。施暴者与受害者都会进入越来越投人的一场能量浸润。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兰德尔·柯林斯先生在他的《暴力:一種微观社会学理论》一书中为我们提供了有说服力的典型案例,比如一位被抢劫的老太太向施暴者求饶后,她遭到了更猛烈的殴打,因为求饶就等于把自己的身体主权整个出让给了对方。这使得施暴者越来越超出原先的暴力底线,做出他们自己之前或许都没有设想的极端行为。这情景做一个不那么合适的类比,当一个男性与一个女性同处一室,如果女生把自己的衣服都脱除无遗,这时男生会觉得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似乎是不对的(请原谅我的直男癌逻辑),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情境动力问题。人的很多行为,往往是在情境暗示和推动下进行,暴力和屠杀也同样如此。
而受害者在第一次打击下做出的惊吓反应求饶反应恰好是施暴者最理想的能量回馈。面对一个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受害者,一个惊恐求乞的可怜虫,这时候不多踹几脚,岂不是天理不容?因为老天爷设置的时间空间——场景都让你到了这一步。
所以,施暴者能否制造和控制住一个符合暴力自嗨的场景,是关键所在。街头抢劫犯就往往会选择让受害者更无助的情境。“街头抢劫主要发生在深夜10:00到凌晨5:00之间(Katz1988:170;Pratt 1980)。在这里,实用主义的考虑(目击者较少)可能并不是那么重要;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抢劫者有一种在自己地盘上行动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是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行动。抢劫者拥有这个深夜,而受害者则往往不太习惯在这个时间段外出活动。相反,大白天在热闹街头出现的抢劫很少见,部分是因为气氛完全不同;路人的心态更加放松,看起来不太像软弱的受害者,而抢劫者的冲突性紧张/恐惧程度则更高,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能量。”
这种无助情境的制造,除了时间空间之外,受害者本身的反应方式也是核心问题,因为受害者其实也是暴力能量互相浸润中的一端。其中,哭泣是最符合暴力加速自己节奏的一种助燃剂。还是从加害者的视角来看,暴力过程是如何从一种试探性的侵犯变成彻底的霸凌的。
“我们的囚室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见了访客后,带回来一些印度大麻。他分给了我们。我们开始打枕头仗。他显示出他是最弱的一个。我们三个开始集体攻击他。我们开始揍他。一开始还像是开玩笑,后来就认起真来。我的朋友把他按在床上,我把枕头压在他脸上。他开始哭起来,我们则开始打他。我的朋友把扫帚捅进他的短裤里。如果他反抗了,一切就会在这里结束。如果他站出来维护自己,一切都会不同。但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结果另一个男孩将扫帚捅进了他的肛门。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在囚室里,我们常会觉得无聊,然后就会想办法找乐子。不幸的是,我们往往是在弱者身上找乐子。(oDonnell and Edga r,1998a:271)”
对暴力的还击——将施暴者拉到与自己一样的通常状态
而类似的情况,运用相反的策略,则有了完全不同的结局。一个被临时监禁的男人,遇到向他敲诈勒索的囚犯,他明确表示自己什么都不会给对方。尽管打了一架,还打输了,但他依然表示,不会给出任何东西。后来,也就没什么后来。施暴者失去了暴力欺凌带来的能量回馈,回到了通常的低亢奋状态。因此,控制住暴力侵袭所带来的震惊和反应空白状态,控制住现场的节奏,是面对暴力时最好的对抗和自我保护。
不断小规模地打断对方的进程,又不完全激怒对方,从而让对方在低烈度的暴力过程中完成他的任务和目标。这是一个面对暴力,进行相对完善防卫的案例。当然,谁也不能打包票说,你打断对方的进程,同时又略略配合一下完成对方的目的,是最可靠的保证。在暴力的现场,没有任何人可以预估和完全控制过程与结果,包括施暴者自己。
但是,淡定从容面对暴力,将施暴者拉到和自己一样的通常状态,或者说,避免让自己瞬间懵逼、避免成为刀俎上的鱼肉,至少在暴力的现场以某种有尊严的形式存在。这其中的微妙区别,会带来内在心理上的力量感和自由感,暴力也就显出它的情绪化面孔、它的人类气息——内部充满了冲动、恐惧和莫名不安定的因素。这些因素,恰恰是遭遇暴力侵袭时可以加以利用和还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