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在雨地里(小说)

2017-03-27 20:46刘紫剑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雪花法官

刘紫剑

2011年秋天,在晋西南黄河三角洲的小镇阳庄,我们的女主人公——雪花,穿过稠密的雨丝,在街上轻盈地飘过,停在老雷家的杂货铺前。

老雷从门里望出去,雪花穿一件白袄,打一把红伞;雨不小,伞上方激起小小的水花。雪花举着一顶开花的伞。

老雷往里让。雪花笑着摇头,拿手指元方。

元方的手气实在不咋样,大早上到如今,输了得有小两百。他嘴歪着“咝咝”地吸气,牙疼似的,烟也顾不上抽了,扭头问:咋了?

怀民的烟抽完了,伸手从元方的烟盒里掏。元方没客气,照那只手背狠狠煽一下。疼痛使那只手猛地缩一下,又执拗地伸过来,掏走一根烟。怀民把烟点着,嘿嘿地笑,说雪花:下雨天,都不让自家男人歇一会呀。

雪花虽然一直在农村待着,但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苦,腰身保持得还好,再加上人样子本来长得就好,说起来四十多的人了,看上去也还是风姿绰约。这样的调侃对她是家常便饭,雪花不理他,对元方说:有事。

啥事?元方不想走,一走就没有翻本的机会了。再说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照惯例,大赢家是要请喝酒的。陈大耳朵今天赢的最多,几乎一卷三。

怀民又插一句:死人啦?

雪花翻个白眼:你们家死人啦!

怀民好脾气,还是嘿嘿地笑:我们家死人也不从你那儿定寿材。

说吧,啥事?元方坐着不动。

雪花说:明礼叔来了,在店里等你。

明礼叔和元方是本家,都是五里外的南阳庄人。北京办亚运会那一年,元方就从村里搬出来,在街上开了一间小铺面,专卖寿衣寿材。二十多年经营下来,小铺面换成了三间两室的大铺面,还在镇西头买了一块地皮,半亩地大小,院墙圈起来,盖了满院的房子。除了这些,还有自己的寿材加工厂,横比竖比,俨然成了阳庄街上的首富。

明礼叔要没有要紧的事,也不会下雨天跑出来寻他。元方不情愿地起身往回走。雪花想和他打一把伞,被他推开了,一个人摇晃着在雨地里跑,一件穿了多年的皮夹克披在肩上,两个袖子忽闪忽闪的,在空曠的街道上像一只孤独的大鸟。

街不长,不到两里地,从西头的大沟里爬上来,一眼就能看到东头的小坡。街道上曾经是一级行政区划,最早是乡,后来是人民公社,又改回乡,新世纪第一年,忽然有一天,连乡也撤了,合并到附近的永乐镇。有衙门的时候一个样子,党、政、青、妇养活了一大帮子人。一旦衙门没了,这帮人忽然都作鸟兽散,就只留了两个学校,街西头是初中,三个年级五个班,加起来一百多孩子;街东头是小学,人能多一点,但也不到三百学生。街道上的人气和热闹,主要就靠这两个学校以及陪读的家长撑着,红民百货门市、老雷杂货铺、芳芳削面、九红小吃铺、翠翠裁缝铺、花儿发廊……沿着街道一溜排开。

元方的门面开得早,地理位置就好,在街道中心处,坐北面南,东侧,是风妹子服装铺和军娃石子馍;西侧,是怀民摩托修理、陈大耳朵摄影摄像和安仁诊所。他给人说起来,一脸的得意:我这地段好啊,阳庄街上的中心地段,左邻右舍,吃穿住行,生老病死,一应俱全。

这话是有点大,呸他的不计其数。左右那五家就不乐意,谁愿意和一个做丧葬生意的整天拉扯在一起。风妹子父亲是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和儿子住在县城,当面就驳过他,说元方啊,那可不一样,我们是靠活人挣钱,你是靠死人挣钱。元方敬他一根烟,说叔,不管活人死人,咱不都是挣一份良心钱吗?老头点着烟,干哼哼不说话。旁人听出音,知道元方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来越狠了,一个花圈都卖到三十——有啥呀!不就是两根细竹子上固定一个苇圈子,再在上面绑些白的、红的、绿的、黄的绢花嘛。

但你不用他的东西还不行。如今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地里有农活,家里还有孩子要照料,各家各户劳力都缺,没有了闲工夫去扎那些玩意。再说,元方做这行时间长,他有固定的供货点,在西安最大的丧葬用品集散地八仙庵进货。纸扎的童男童女、手机、小车、高楼大厦,冥界银行发行的纸币、信用卡、金元宝,所谓蚕丝面料的寿衣等等,西安流行啥,不出十天半月,元方的铺面里也都有了。所以他的门面和别家都不一样,别人大多是以自己的姓名或者小名作为店铺名,元方挂的是“阳庄殡葬服务部”,以地名作为招牌,半指厚的木板,白底黑字,加粗的宋体,端庄大气,很有些官方意味。

现在,元方跑回自家的门面房前,明礼叔正焦急地守在他的店铺里,消瘦的身体来回转悠,一张口就让元方吃了一惊:侄啊,出事了,老宅子的窑洞塌了!

元方命苦,十二岁上就成了孤儿,当时族里年龄最长的满顺爷,也就是明礼的父亲出面,将他托给东阳庄的木匠老魏做了学徒。那时在农村中,学手艺是个苦营生,徒弟在前两三年要先给师傅家干农活,同时这也是师傅考察徒弟的一个过程。常有学徒受不了苦,半途退出,这样的人回到村里,也会被人瞧不起。元方也吃了几年苦,到第三个年头上,才算正儿八经学艺。巧的是老魏的三女儿雪花,不仅和元方年龄相仿,两个孩子还都有意,等到老魏两口子认定元方为女婿之后,老魏自是倾囊相授,元方更是用心学艺,也就三四年工夫,掌握了老魏的全部绝活。

元方的木工活,尤其是棺材做得漂亮。做棺材最好的木质是柏木,其次是楸木,河东地面上,这两种树木稀少,所以松木就算得上等木料。寿木不光材质有不同,厚度也有差异,遇到家境富裕、儿女孝敬的,还要给棺椁做重底,加支板,四周都要雕刻花草图案。不论主家在寿木上投资多少,元方都是尽心尽力地把活做得精致、漂亮。活儿干完了,围了一堆的人看,拍一拍,嗡嗡有声;摇一摇,纹丝不动。

河东地面上,古风淳朴,虽然穷,但老百姓安贫乐道。不想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世风突变,经商不再像以前那样,遭到大家的低眼下看,头脑活络的村里人相继倒腾点鸡毛蒜皮的小生意。阳庄街上,那个时候,还是乡政府所在地,除了国营的饭店、招待所、百货门市部,也有了个人开的杂货铺和饭店。元方就动了心思,想着木匠虽然体面,挣的也不少,但总是一份苦力活,不如开个门面,坐在那里轻轻松松赚钱。回家和雪花商量,雪花又是全听元方的主意。做生意还要从自己熟悉的行当入手,就选定了寿材寿衣这门生意,不仅熟门熟路,而且是绝对的冷门。

元方是真有眼力,铺面开了不到五年,盘点一下,挣的钱比前多少年做木工都要多。就又在后街沟里圈了半亩荒地,开了一个寿材加工厂,买了电动的木工工具,招了两个学徒,把家全都搬到了街上。

这样一来,村里的老宅子就被闲置了。明礼不高兴,不止一次训元方:这个老院子,可不能废了,时不时要打扫收拾一下。我听你满顺爷说,这是咱老柳家落户在南阳庄的第一站,当年你太老爷爷在老家结下仇家,一根扁担把家从商洛山里的龙驹寨挑到了这里,要不是你爷是长孙,还轮不到你名下哩。

明礼不高兴,族里的另一位长辈满仓却认为是个好事。满仓就住在明礼家隔壁,论辈分是明礼的叔叔、元方的爷爷。满仓的老伴改改是村里有名的泼妇,不仅和外面人骂,在家里也是天天操练,老母亲早就受够了。借这个机会,满仓找到元方,开口拿到钥匙,把老母亲安置进去,算是尽了一回孝。又过了两年,满仓的老母亲过世以后,这宅子就彻底地荒废了。

这天早上起来,反正雨天也下不了地,明礼背着手村前村后遛了一圈。转到村后,就看见元方家的老院子,满院的荒草,总有半人高。崖畔上看得清楚,三孔窑洞坐东朝西,最北面的一孔,窑门塌了下来,一堆黄土把门都压坏了,窑门上方露出一个三角形豁口,龇牙咧嘴的,要不紧着收拾,估计还会连累到其他两孔窑。

听明礼叔说了情况,元方反而放下了心。多大个事呀,他本来就不在乎那院子,他和雪花不会回去住,至于儿子富强,更不用提了。但明礼叔这么热心地赶来报信,还冒着雨,元方挺感动,喊雪花:炒两个菜,下雨天没事,我陪叔好好喝两盅。

为了方便照看店面,元方的铺面专门在里间隔出个小卧室,铺面中间生个大火炉。也就是元方的铺面大,放得下炉子。左邻右舍几家,都是到了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才在店里放一只小电炉取暖。多半时候,元方和雪花在店里做饭吃,富强和媳妇在家里做饭吃,两地隔了虽然不到二里地,但富强和媳妇不愿意来店里,元方也顺其自然,眼不见,心不烦,一看见那两个游手好闲的样子,就忍不得想说。雪花常劝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管教了,毕竟富强是结了婚的人,怕媳妇不高兴。提起富强,元方气就不打一处来,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初中没毕业闹着到少林寺学武,少林寺武校待了不到一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被学校除名,靠着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自己就开始闯荡社会。这些年来钱没有挣到,架倒打了不少,要不是去年给娶了个媳妇,现在还在社会上胡混。

明礼起身准备走:喝个屁!你赶紧抽时间把窑洞收拾了。

元方一把拽住:收拾归收拾,喝酒归喝酒,不是一码事。

叔侄两个于是推杯换盏,三下五除二,一瓶“老汾酒”就快见了底。元方说:叔呀,有个事,比修窑洞还当紧。

指指家的方向:那个,富强家媳妇,预产期就在立冬前后,这不算起来,也就个把月工夫了。

明礼问:你看了吗?小子?女子?

元方端起一杯酒,一口干了:咋能不看嘛!早托人看了,小子!

雪花在边上嘿嘿笑:还是个大胖小子!你看那肚子。

明礼也忍不住乐:咱老柳家又添一丁。喜事啊。

元方說:可不是嘛。托叔您呐,给娃起个名字,要响亮的,能煽风点火的。

雪花又是一拳头:瞧你那张嘴!什么煽风点火,还杀人放火呢——叔啊,啥意思呢,就是,这个名字得有意思,能干成大事。

明礼噙一口酒,在嘴里慢慢品:这个名字可不能瞎起,等孩子落草了,看看他的生辰八字再说吧。还有五行金木水火土,还有三格天地人,都是要考虑到的,马虎不得。

元方和雪花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我们不着急,只是让叔你心里记住这个事,有空了,多琢磨琢磨。

明礼说:行。我记住这个事,你俩也要记得,雨一停,赶紧把窑洞收拾了。

元方满口应承:叔你把心放的妥妥的,雨一停我就收拾。

这个名字起的费劲,直到孩子满月前一天晚上,元方特意上门催了一回,明礼才最终定下:官名叫个柳泽龙,乳名东东。

明礼用一张红纸写了,指着这几个字给元方讲其中的道理,又是易经又是八卦的,元方听不懂,也没有心思细听,欢天喜地把纸一折,揣到兜里就准备走,临出门的时候交代:叔姨,你俩明天可要早点到,还要帮着招呼哩。

第二天十点多,明礼和老伴红云就赶到元方新居里,只想着早吧,还有更早的。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元方这两年日子闹得红火,交往也就多,庆贺的宾客挤满了一院子。红云到房子里看过产妇和孩子,帮着雪花在房里招呼女宾。明礼在院里招呼男宾。快中午时分,元方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赶回来,皮夹克煽起两个翅膀,后头跟着一帮子人。元方一个个给明礼介绍了,都是乡里的领导,有副乡长、派出所所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电管站站长等等,其中有明礼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明礼一个个握过手,心里在笑,这个元方四处扯虎皮作大旗,不知交往这么多当官的有啥用?脚底下可不耽搁,一个个看座让茶,给安置好了。政府里的人一来,看看时辰到了十二点,正是一天中阳气正盛的时候,司礼一声吆喝,鞭炮齐鸣。这天天气也好,时令虽然已到大雪,但一点不冷,太阳暖暖地挂在正中天。河东风俗,参加满月酒席,来客是不用上礼的,但是女客要准备鸡蛋、红枣、红糖和小儿衣物,至亲还要给孩子打刻有“长命百岁”“富贵平安”等带有吉祥话的银锁,把给孩子的见面礼钱用红线拴好了挂在脖子上。男客一般来,都是准备一挂鞭炮。现在这鞭炮做得也邪乎,响起来跟开山似的。一时这鞭炮炸起,整条街都跟着晃荡,烟雾笼罩了半个天空。明礼看着这惊天动地的阵仗,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盈满则亏,盛极而衰,这摊场铺得太大了。忽然意识到不好,赶紧摇摇头,把这想法打发走。

鞭炮响过,流水席开张,这场酒直喝到晚上七八点。远一点的亲戚基本都走完了,另有十几个好酒的,多为元方的牌友和政府中人,挤到一张桌子上厮杀,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尤其那副乡长和派出所所长,喝酒前的派头一点也找不到了,大口抽烟大口吐痰粗声划拳。怀民和陈大耳朵也全没了往日见到公家人的恭顺,捋胳膊挽袖子,唾沫星子四溅地猜拳。明礼看得一个劲摇头。

门口忽然来了个乡亲,不是很熟的一张脸,点头哈腰,小心翼翼。雪花走到门口问,说是山脚下的贾家山人,老人得了急症,眼看挨不过今天,家里什么都没准备,要从这里买两套寿衣。

元方在酒桌上隐约听见了,手一挥,粗喉咙大嗓门地吼:去去去,不看忙着嘛!今个不开张。

那乡亲却是苦苦哀求,说这老人走的时候穿不上新衣,在阴曹地府就一直都是旧衣服了。你这店是方圆多少里的独家买卖,你要不给卖,我们这做儿女的,就得愧疚一辈子。

富强摇摇晃晃地站出来,说:妈,我到店里去给他找。你忙家里事吧。

雪花看看陆续往出走的至亲,一时走不开,又不放心富强:你喝了多少?

富强鼻子里哼哼:我生的儿子,却不让我喝酒——你看我爸霸道不!

原来今天的满月酒席,是元方出头张罗的。富强的小伙伴来了也不少,喝到高兴处也开始大声嚷嚷,虽然坐在角落里,声音卻高过了元方请的朋友,被元方粗声喝断:小屁孩,划什么拳?悄悄吃你们的饭。

富强的朋友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但看看主桌上坐的有派出所所长,多少都是打过交道的,相互间递个眼神灰溜溜地走了。

眼看着朋友被赶走了,富强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没有多少话语权,隐忍到现在,撂出这句话,逗笑了一院子的人。

副乡长回身指点着富强:对!是你生的儿子,你没想你是谁生的?

大家伙哄地又笑。元方一把拉过去:甭理他,喝酒喝酒。

雪花从裤腰带上把钥匙解下来递给富强,一边交代:门要记得锁好。还有炉子,记得加点炭,把火封好。

富强不耐烦地走了。雪花站在门口送客,对明礼和红云笑:叔姨吃好了吗?慢走啊。

明礼出了门,又回身给雪花交代:你让元方也少喝点,毕竟快五十的人了。

雪花叹口气:叔,你还不知道你侄子,见酒跟狗见了屎一样,不要命地往上扑。

天上是火辣辣的大太阳,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元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要往什么地方去也不清楚,就是在沙漠里没头没脑地走,那个热呀,那个渴呀,元方感觉五脏六腑里都要冒出火。忽然,远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叫声:元方元方,快点快点……

元方忽地睁开眼,雪花是一脸的鼻涕眼泪,带着哭腔喊:火!火!失火了!

元方还在沙漠里出不来,一脑子的茫然:哪儿失火了?

雪花嘶声喊:店里失火了!你个死鬼就知道喝酒就知道睡!你个死鬼……

元方的酒一下子吓醒了:啊!店里失火了!一下跳到地上,拉开门。冷风一吹,才发现身上只穿了内衣裤,他扭身从炕上抓起一件衣服,边往身上套边往门外冲。

未到现场,由不得叫一声苦。包括自家寿衣寿材店所在的六家店铺,火烧连营,火苗在房上腾腾地摇,红光透了半边天,已经围了不少的人,有端盆提桶忙着救火的,有指手画脚大声指挥的,也有一脸兴奋看戏的,声音喊成一片天。

元方腿发软,再往前走就感到明显的烧烤,好不容易挨到人群边上,抖索着手问:咋回事吗?咋回事吗?

没有人理他,大家都在高声喊。

人不敢进去!快快,把风妹子拉住。

还有陈大耳朵,夹住他。人要紧哇。

打过电话了吗?

打了呀!119嘛。

不行不行,这一盆一桶的根本不顶事。咋还不见救火车来?

不可能这么快。你想呀,不管是从县城,还是从风陵渡过来,消防车最起码得个二三十分钟。

咱镇里就没个消防车?

镇里有个屁……

元方东瞅瞅西瞅瞅,想找个趁手的家伙参与灭火,就看到安仁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哎哟,我的药哇,刚进的药哇,几万块钱哩……旁边陈大耳朵气急败坏地吼:别拉我,我的机子,还有设备……两个小伙子夹住陈大耳朵,不敢松手。

就听得呜哇呜哇地响,众人齐齐松口气:哎呦,这消防车可来了。

县城方向过来两辆,风陵渡过来一辆,三辆消防车一上手,果然不一样,也就十几分钟,明火就被扑灭了,黑烟却愈发浓烈。消防车又坚持了一会儿,来回从附近的小学里接水,房子已经烧塌架了,剩几堵乌黑的墙,消防员就端着水枪爬到墙上,对着里边冒烟的地方使劲打。

过来一个领导模样的消防员,问:这是谁家的房子?

元方以为人家要收钱,由不得后退了几步,但大家伙都把元方、陈大耳朵、安仁和风妹子他们几个推出来。

消防员却全不提钱的事,只说:你们看看吧,明火和暗火都灭了,没什么问题了。

陈大耳朵蹲在地上长吁短叹,安仁兀自坐在地上哭,风妹子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只剩下元方还算正常点,点头哈腰地道谢:谢谢呀谢谢,谢谢亲人解放军,谢谢亲人消防军。

在身上胡乱摸索,还好出门时扯出的皮夹克里装有半盒烟,摸出来递过去:辛苦辛苦,抽根烟吧,叫那些小伙子过来抽根烟。

那些消防员们正忙着收拾东西装车。这个消防员推开元方的手:你们看看吧,没啥问题我们就走了。

安仁哭着喊:咋能没问题!这东西都被烧完了,几万块钱的药哩……

消防员叹口气:那你们就联系保险公司理赔吧。对了,买保险了吧?

几个人相互看看,集体摇头。

消防员说:那就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承担损失了。冬天了,风干物燥,一定要注意用火安全。

转过身,又对着大家伙喊:水火无情,大家一定要注意用火安全啊。

火情是风妹子最先发现的。连在一起的六间店铺,只有她和陈大耳朵夜里住在各自的店里。风妹子感觉越睡越热越睡越热,气也喘不过,硬生生憋醒,屋里已经像个蒸笼,手忙脚乱穿上衣服跑出去,就看见寿衣店的门窗里已经往外吐火苗子,那火一到室外,见着风,越发得意忘形,呼呼地摇摆。风妹子下意识地大喊,左邻右舍地砸门,先砸出来陈大耳朵,跟她一起喊。天冷,除了店铺里的东西比较贵重,留人守夜外,多数的店里都不住人,敲了半天,只敲出来几个人。这几个人分头行动,有从自家店里舀水灭火的,有四处叫人的,等人来的差不多了,火势也无法控制了,火苗子已经爬满了六家的屋顶。风妹子趁着火势未大之前,从自家店里抢出来几捆布料、一大包做好的成衣,等再想着搬缝纫机的时候,房子已经进不去了。陈大耳朵也没闲着,按说他的摄影照相馆与元方家还隔着一个怀民摩托修理铺,应该能搬出更多的东西,但他估计错误,以为火势能控制住,前面忙着提水灭火,感觉形势不好时,他的店里也进不去了。

作为第一目击者,风妹子坚定地认为:火是从元方店里开始着起来的。

这个断言得到了陈大耳朵和其他几个最初参与灭火人的肯定。一帮人围着派出所所长和一个小警察,在过火后的六家店铺废墟里查勘现场,最后落脚在元方店里。派出所所长姓王,看看其他几个受害者,再看看元方:你的店里是第一着火点,有什么火源呢?

哦——用手指着元方店里的火炉子:有个火炉!

小警察端起相机,“咔咔”地给火炉照相。雪花抢上来挡在相机前:火炉子咋了?!火炉子烧了多少年了,从没有出过事。你看你看——雪花用手“当当”地敲打火炉子——这是个铁家伙呀,它还好好的呀!

这是当地常见的一种火炉,生铁铸就,一米多高,下粗上细,底下有个通风口,上面有个小平台,用来放水壶。昨夜的火势那么大,它倒浑然无事,只不过烧得更黑了。

王所长有点不高兴:我没有说是它引起的火,我只说它是个火源。

怀民冷冷丢一句话:就是它引起的!

雪花手都快戳到怀民脸上了:放你娘的臭屁!你给我把证据拿出来。

怀民不甘示弱:还要啥证据?!火是从你店着起来的,六家店里,就你家有火炉子,还要啥证据!

陈大耳朵、安仁随声附和:就是呀,这么明显的证据,还要啥证据。

王所长插上一句话:也不能这么肯定,假如有人故意搞破坏,人为纵火呢?

这么一说,问题就严重了,大家都有点发愣。元方说:对对对!还是王所长高明,肯定是有人放火。

是谁呢?王所长一个个看过去,大家一时都很紧张,再问元方:你有没有什么仇家?或者,矛盾比较深的人?

元方看看雪花,两人齐齐摇头:没有没有。

王所长笑一笑:你再想想,比如,你无意识伤害到别人,或者让人家下不来台……

雪花不服气地喊:那也可能是他们谁家的仇人呀!就认准我家了……

王所长不理她,继续提醒元方:比方说昨天,富强那几个小伙伴正喝得高兴,你就给了人家难堪。

雪花两手起劲地挥舞:不会不会,怎么可能?那些孩子都是富强的好朋友……

王所长坚持他的分析:怎么不会?你是不了解,昨天那一堆里,好几个都在我手上有案底。

灭完火回到家里,天已经蒙蒙亮了。外边闹得这么山呼海啸,富强倒好,还睡得那么踏实,好不容易叫出来,靠在门框上,披着衣服,睡眼蒙眬地问:咋了?

元方压住满腔的火,问他:昨天晚上,你到店里干了些啥?

富强打着哈欠:……没干啥呀……我到店里去了吗?

雪花扑棱着双手:我的爷,店里都失火了!昨天就你去过店里……

富强一激灵,总算醒过来:店里失火了!咋回事?

元方说:现在是我问你,昨天,你到店里都干了些啥?

富强想一想:不就是给贾家山的人卖了两套寿衣嘛……再,没有干啥呀。

雪花问:你想想,炉子加煤了吗?

富强说:加了呀。

雪花再问:加过煤后,炉子封了吗?

富强说:封了呀。

元方问:真封了?

富强说:真……让我想想……应该……我也想不起来了。

元方连踢带打扑一番,皮夹克都掉在了地上:想你妈的脚,你给老子把祸闯下了。

富强满院子躲,一身的中华好武术,不敢在自己老子身上用,一边闪一边喊冤:我真忘了……屁大的事……

雪花又要挡元方,又要护富强,压低嗓子,手急得直摇:哎哟,两个爷呀,不敢闹了。富强你记住,不管谁问起来,就说你记得真真的,把炉子封住了。

这边家里交代着。那边,派出所已经把富强的那帮小朋友请到所里了,时间不长,就证明了他们的清白。昨天在富强家没有喝尽兴,出去另找了个地方,一个个直喝得七歪八倒,有三个被家里人寻回去外,剩下的,都挤在一处呼呼睡着了。

王所长还没用刑,问过两个人就可以肯定不是他们中人干的,摆摆手把人赶走,对匆忙赶来的元方说:现在的情况来看,对你很不利。

屋里没有其他人,元方也就没有忌讳:你说说,怎么个不利法?

王所长把手背在身后,跟电影里的大领导一样,来回走着给他分析:如果不是人为纵火,就需要你承担失火的责任。

元方差一点跳起来:我也是受害者!

对。你也是受害者。但这个损失是因为你的失误造成的,事情很简单,就你家有一个火炉子,而且当天晚上没有人在店里住,也就是没有人负责看管。

没人看管就一定会出事?那爐子用了多少年啦。

用的时间长不代表不会出事,出事就是瞬间的事情。出了事,你就要负责。

凭什么?!我也不想出事。

没有人想出事。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事情已经出了,谁来负责?

元方双手抱头蹲下,重重叹一口气:我店里也烧了个精光……我还得负责赔他们的……这个这个,没道理呀……

王所长拍拍元方的肩膀,耐心地解释:打个比方说。你开个车,拉了一车人,车翻了,车上的人都受了伤,你不能因为你也受了伤,就不管别人。

元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明礼也来了,大家一起商量。富强态度最坚决:赔他们!谁赔我?想也不要想。

明礼却不同意:俗话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刚才听元方说的意思,不光是那几户,包括派出所,都认为是咱家炉子出的事,既然这样,咱们就脱不了干系……

富强蹦出来:就是我们家炉子烧的,怎么样?就不赔!

元方一脚踹过去:滚!富强恼悻悻地出去了。

明礼慢条斯理地说:要我说,咱得赔。但是怎么个赔法,倒是可以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这样,咱只负责给他几家把店铺修起来,其他店里的损失,咱们不管。

元方不明白:怎么个说法?

明礼扳着指头给他解释:一来店里的东西说不清,各家都宁说多不会说少,又没有什么证据。二来失火的主要责任在你,但是各家的财物各家也有个保管的责任呀,你说你东西再多再贵重,你店里也没个守夜的啊。

雪花说:风妹子和陈大耳朵都在店里住着的。

明礼说:你住着更好了,从发现失火到不可收拾,中间总有个过程啊,你的财物你都不知道抢救吗?

雪花和元方相互看看,点点头:是这个理。叔,那咱算一下,这六家店铺修起来,大概得多少钱?

办法想出来,账好算。六家店铺有大开间有小开间,一共是十三间房子。先算每间房子:二四的砖一溜到顶,四面墙下来得个一万五千块砖,如今这砖是三毛多钱一块,得五千多元;新型机瓦一块就是两块五,一间房子四百块,这又是个一千元;再加上沙子、水泥、吊顶,包括后期用的涂料、大白粉等等,也先按一千块钱计划;还有工价,这两年涨得厉害,大工一天一百五,小工一天一百一二,一间房修起来总得个三四天,又是四千多元。也就是说,一间房子修好了,连工带料需要一万两千元。

十三间房子下来就是十五万多。

明礼是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元方是在手机上算,雪花是在心里算。一时这大数目出来了,雪花忍不住抽口气:这多钱呀!

明礼也没有想到这么多,牵涉到具体的钱数,他就不好再说话,只能等着元方拿主意。

元方烟一根接一根,嘴里跟个小锅炉似的,低着头思谋良久:哎……十五万就十五万,花钱消灾吧。

雪花却还是忧心忡忡:怕只怕,那几家还不行啊。

明礼说:这是咱这边的底线,但这个底线不能轻易让对方知道。咱现在要紧的,是想办法摸清对方的底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雪花说:对,咱的底线不能让人知道。又特意叮嘱元方:富强也不能给说啊。

元方不理她,追着明礼问:叔,那你说,谁去摸对方的底,最合适?

明礼说:这事咱们先不要出面。你那酒肉场上的朋友,王所长倒是正合适。

五家开出的赔偿条件非常一致,一听就是商量过的:连店铺带货物,全赔。

王所长给元方复述那五家的损失,元方听后一个劲地冷笑。王所长说:我是没有办法了,不行,你们坐一起,大家当面锣对面鼓,把话敲死;别让我夹在中间受气——不是我说,也就是元方你的事,换了其他人,我这么大一个派出所所长……哼哼。

听这些人描述起来,原来家家都是个宝库。从西往东数,第一家是安仁诊所。安仁说他店里刚进的新药,总有十几万。

元方问他:救火那时候,你不是哭着喊着说就几万块钱吗?

安仁瞪大眼睛:那我还有存货呀,存货也有好几万吧?

雪花说:谁信呀。十几万的货放着,店里都不留个人守着,你就不怕被贼偷了呀?

药店冷,安仁夜里就溜回家睡觉,现在硬着脖子坚持:你管我有没有人守夜,反正就是十几万。

第二家是陈大耳朵摄影照相部。他说他的器材贵,两个照相机就是三万多,还有一个摄像机三万多,还有一台电脑、两套灯光、一套布景……下来也是十几万的东西,都被烧成了黑疙瘩。

王所长听不过,在边上插一句:空口无凭,都说值多少多少钱,总得有个发票吧。

安仁说话历来很冲:有哇,都在店里搁着。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你问火神爷去要吧。

王所长说:哟嗬,一把火烧得脾气见长啊。胡说八道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安仁的牛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地往王所长跟前凑:那你抓我呀!

王所长手上习惯性地拎一条警棍,这会气得在桌上砸:民事赔偿归法院管,知道不——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有心管你这号屁事。用警棍指着安仁:你小子就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吧,收拾你有的是机会……一边骂,一边摔门而出。

为了自己的事,让人家王所长受这么大的委屈。元方心里不落忍,想跟出去说几句宽慰的话,一起身,大家忙都拉住他:你不能走哇,这还没统计完呢?

雪花说:还要咋统计?现在都二十多万了,火灾对你们倒是好事啊,有的没的都往上算。

风妹子抢着说:那我的少,四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加上其他杂七杂八,也就不到四万块钱。

军娃蹲在门口半天不吭声,这时候闷声闷气补上一句:我的才不多,三个炉子三个平底锅,两袋面粉,这折算下来,就几百块钱的事吧。军娃卖石子馍,店铺是小,只有半间房,本身也放不了多少东西。

雪花把手拍的啪啪响:听了一整,还就是军娃实在,有一说一,不像你们,这失火倒成了发财的机会了。

风妹子不乐意了:嗨!我胡说了吗?我店里是不是四台缝纫机?

雪花說:是四台。四台加起来也不到几千块钱。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怀民赶紧站在中间拦住:别吵别吵!吵能解决问题吗?看见两个都扭过头喘气,怀民清清嗓子:轮到我了吧。我店就挨着元方家的火炉子,哎呀烧得那个惨呀。店里有两个正在修的摩托,旧摩托倒不贵,也就是万把块钱吧。主要是我的配件贵呀,都是原厂发来的货。

拉倒吧——元方实在忍不住:还不知道你,都是些地摊货,不知道从哪儿进的配件?

雪花也说他:还讲究说是元方的朋友,就这号——趁火打劫的朋友!

怀民恼羞成怒:亲兄弟都明算账哩,朋友咋了。哦,说我是地摊货,我地摊货也能卖出4S店的价钱……

元方本来坐着,一口气冲上来,忽地站起来,手不由自主地哆嗦,指向每一个人,话都结巴了:赔……个屁!老子……一分钱都不赔!

一把拉起雪花,就往门外走。怀民扯着脖子喊:你等着吃官司吧。

元方人已经出了门,声音远远地撂过来:告去吧!老子奉陪到底!

硬气话说出来痛快,再要往回收可难了。明礼跺着脚数落元方: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咋这么沉不住气!那打官司是咱们老百姓干的事吗?老辈人说啥来着,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雪花心疼自己的男人:哎呀,叔,再甭埋怨你侄了。你是不知道那几家有多气人,这个十万那个八万的,我看呀,他们倒是巴不得有这一场火呢!

元方嘴还硬:打官司怕啥?怕的是没钱!我不怕,我有钱。

明礼说:问题是打官司咱不占理呀,到时候,输了官司又赔了钱——在这街上,人家可咋看你俩呀!人要脸树要皮,咱还要个影响嘛。

元方说:我就不要脸了!看看那几家的嘴脸,哪一个是要脸的?

明礼拍着大腿: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说人家好坏,咱管好自己就行了。依我说,还是找个人,在中间好好把话说通,给那几家把店铺修起来,是个息事宁人的正途。

雪花说:问题是人家不想息事宁人呀。叔,你算算,要想让他们满意,把店铺盖起来得个十五万,再把这些有风没影子的东西全赔了,起码得个四十多万。

元方说:四十多万呀!先不说我有没有,即便有,我也不给他们,连房子也不给他们修。

明礼琢磨一会,说:这样行不行——我出面,我去说,看我这张老脸还有没有人认。

元方和雪花毕竟还是不想把事闹到公堂上,盼着明礼能够说合,大家相互退一步,把事情了了。明礼走了一圈,苦口婆心叨叨了半天,除了军娃同意只修店铺不赔东西这个提议,其余四家,没有一个人让步。明礼再回来,直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个个得理不饶人,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讲。

元方也就坚定了自己的主意:算了吧,我是没心思再和他们磨叽。打官司就打官司,愿意咋着都行。

雪花说:也不能由着他们折腾,咱得想办法应付呀。

元方说:有啥应付的,到了法庭上,我一推六二五,就不承认是我炉子引的火,他法院还能怎么样?

明礼说:只怕你不承认过不去。大家都看过现场的,派出所也有个结论。

雪花说:那咋办?就等着人家动刀子?

元方把烟头在地上来回拧:其实我早有个想法,咱找找关系,在法官身上好好用点劲。四十多万呀,用上个三五万的,我还喂不熟个法官?

明礼觉得不妥:那法官都是国家干部,整天吃皇粮看报纸,大会小会上念文件,人家不知道啥对啥错?你用点钱就能买通,还以为是你们家大黄了。

大黄是加工厂里养的狗。元方说:叔呀,你整天在村里待着,这世事变化有多快,你都不知道。现如今有些国家干部,连狗都不如。

雪花也说就是就是。两人于是举了一堆例子,街面上的信息广,这里边有明礼听过的,也有没听过的,听过的也不知道背后的曲曲折折,听得明礼目瞪口呆。

明礼感慨完了,还是提醒这两个小辈:那就试着这么走吧。说到底,沉住气,不能急。这跟下棋一样,走一步要看三步,如今,就看对手出什么招了。

对手能出什么招?当然是打官司了。失火是大雪前后的事情,前后也就十来天的工夫,元方收到县法院的应诉通知书,要求他十五日内提交答辩状一式三份。说是不怕,真正拿到通知书,元方手筛糠一样的抖,找到王所长问:这个答辩状,是啥东西?

王所长说:就是他说你有罪,你说你没罪嘛。就他提的那些说法,一条一条的,给他驳回去。元方又找到政府刘文书,镇上公认的一支笔,请他帮忙写。元方说,刘文书写,写完了,元方要请他喝酒,刘文书说:叔,我也不喝你的酒,你也别给人说找我写的。我是政府公务员,辖区的民事纠纷,法院都接手了,我不应该过多参与的。

元方谢过了,将答辩状亲自送到县法院。不过法院大门也进不去,就被门房挡住了:放我这儿吧,哪个庭的案子,我会负责分发的。看元方还在门口磨蹭,隔着窗户呵斥:回去等通知吧,等开庭的时候,你自然会进来。

果不其然,不到半个月,元方收到了传票,上面出庭的时间写得很清楚:2012年元月16日,上午九点。

元方算了一下,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的日子。这几家还挺着急,年都不让好好过,他给雪花说。

雪花说:当然了,店铺一烧,生意都做不成了,人家可不专心打官司。

元方的生意当然也受影响,但他毕竟还有个寿材加工厂,那些要货的主家后来都寻到加工厂,地方有点偏,好在也不是多远。

元方给雪花交代:你赶明到信用社取两万块钱,我和供电所的孙所长约一下,后天和他到县城去走走门路。

雪花担心:两万少不少?咱们花钱,那几家也不傻,肯定也会花钱找关系的。

元方想一想:一来他们以为占着理,二来几家凑在一起,毕竟心不齐,估计,舍不得花这么大价钱。

元方提前已经打听好了,供电所孙所长二姨的大姐夫的表舅,是县法院民事庭的庭长,也就是具体接受这个案子的法官,大名叫个吕公平。

难怪人家能当法官,瞧这名字起的,主持公平伸张正义。还没见到吕法官,元方已经在孙所长跟前不知拍了多少回马屁,等见了本人,反而紧张地张不开口了。吕法官人高马大,仪表堂堂,说起来比元方还大几岁,看着却比元方面相年轻,但做派老成,坐在古魏县城大酒店的包间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要不是老孙,我是不会来的。吕法官看看孙所长。

孙所长口才很好,一桌子的气氛全靠他一人调动,这会子笑:你是咱亲戚里面的能人嘛,不找你找谁?这个元方啊,和我多少年的交情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于是一通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借着孙所长上厕所的机会,元方把裹着两万块钱的纸包递给去。吕法官面无表情地接了,轻轻捏一捏,顺手装进公文包里。

钱一递出去,元方轻松了不少,专心陪吕法官喝酒。直到第三瓶酒打开,吕法官话才渐渐多了起来,言谈举止也爽快了起来。元方给孙所长使眼色,孙所長慢慢把话往元方的案子上引。

吕法官仰头灌下一杯“十年老白汾”,右手指着元方,左手斩钉截铁地往外一抛:你这个事不说了。我给你指一条路——离婚!

离婚!雪花瞪着元方:两万块钱就买了这么个馊主意!

元方掰开揉碎了给雪花讲其中的奥妙。那几家也找了人,尤其是陈大耳朵和风妹子,在县城也都有关系,千条丝万根线,最后都塞到吕法官这个针眼里。吕法官左右为难,他指出这条路,在目前看来,是最可行的一条路。离婚是为了转移财产,户主是元方,惹祸的是店铺,就把店铺分到元方名下,家里其他的财物,都分给雪花和富强。这样一来,案子打输了,判咱赔,我没钱呀,你能咋的?

雪花眼珠子还是溜圆:哦,钱是保住了,脸面呢?这一村两巷的,咋看咱们?再说了,离婚,这日子还过不过?

元方耐心解释:四十多万呀,家卖了也不够!脸面要紧还是家要紧?你要脸面就保不住这个家。再说这离婚,也就是个手续,日子该咋过照咋过。

雪花不相信:婚都离了还能在一起过,那不是骗政府吗?法院一眼就看出是假的了,还有那几家,人家也都不傻——你说离婚了,哪有个离婚的样子嘛!

元方说:哎呀,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吕法官说了,只要按他说的做,管保咱们吃不了亏。有啥问题,他在上面兜着。

雪花终究还是不满意:这样子耍赖……不好吧。

元方也不满意:好不好的,也只能这样了。

雪花忽然想起来:要不然,问问明礼叔,听听他的主意。

元方不断地摇手:明礼叔那个老古董,又是脸面又是影响的,千万别给他说。

于是紧赶着操作离婚的事,这个倒不难,手续就在镇政府办,也就费了两条“永乐”烟,就拿到了离婚证,按照吕法官的交代,离婚日期特意提到了失火之前。看着镇政府负责婚姻登记的老王在离婚证和离婚协议上盖章,元方特意交代:这个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外声张。

拍拍自己的脸颊:我这脸面上挂不住呀。

老王叼上一根煙:明白,咱是鬼子进村,花姑娘的干活,打枪的不要。

转眼到了开庭的日子。元方连律师也没请,想着没必要花那个闲钱,准时准点进了法庭一看,嚯!真是农闲时节,法庭里坐得满满当当。细一看,都是那几家的亲戚朋友。元方这边倒利索,就他一个人。昨个夜里,雪花想着跟他一起来,壮壮胆,元方拦住了:从现在起,你尽量不要出面,争取把这事脱得一干二净。

原告那边军娃没来,四个人抢着说,弄得吕法官很不高兴,敲了几次法槌。元方也就卖了个乖,不问不说话,开口也是一推六二五,完全一个受害者的样子。

案情简单,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双方说完,就到后面抽了根烟,吕法官转出来,当庭宣判。前面啰啰嗦嗦念了一大堆姓名年龄住址及事情经过,元方都没有用心听,他把耳朵竖尖了听下面的:

经审理查明,2011年12月7日深夜,被告柳元方因对自己店铺内的火炉管理不善,引发火灾,导致陈长春、孙怀民、杨安仁、张风妹、杨军娃等相邻五家店铺一并失火,五家店铺及店内物资全部被毁,除店铺外,另外造成直接经济损失28.47万元。

本院以为,柳元方应对本次火灾负全部责任。

据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条、第××条、第××第×款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被告柳元方负责修建五家原告在火灾中受损的店铺,确保恢复原状(限本判决生效后六十日内建成);

二、被告柳元方赔偿原告陈长春92000元、孙怀民84000元、杨安仁75000元、张凤妹33000元、杨军娃700元(限本判决生效后三十日内付清);

三、驳回原告的其他诉讼请求。

如果未按本判决指定的期间履行建房、赔偿义务,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二十九条之规定,加倍支付延迟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

本案受理费8360元,由被告负担。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本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提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河东市中级人民法院。

吕法官念完了,看元方一副出神的样子,特意问他:听清了吧?

元方赶紧点点头。吕法官问他:你上诉吗?

元方点点头,想一想,又摇摇头,惹得底下笑声一片:该不会把这家伙吓傻了吧?

吕法官一脸平静地提醒元方:要上诉的话,注意时间,十五天。

元方这次没犹豫,坚定地摇头,可惜吕法官已经不看他了。吕法官把眼光抛向全场,环视一周,法槌一敲:退庭。

转过天来,碰见供电所张所长,专门把元方叫到僻静处:两个事,吕法官交代的,一是以后低调点,不要刺激那几家。二是那个案件受理费,八千多元,这个是必须给的。

元方说:那个,那天……吕法官……

张所长左右看看:你傻呀!两回事,这是给法院的,人家法院的正常收入。

元方算一算:这个收成好哇,也就过来两个人转转、问问,就收这么多钱!八千多块,我得辛辛苦苦做多少棺材。

这个冬天很冷,好多老人没有挺过去,所以元方这个春节的生意奇好,寿材加工厂库房里几乎都空了。不到正月十五,就抓紧开工,忙的时候,他甚至都忘了还有官司这档子事。这天又成了几个大单子,晚上就来了兴致,把雪花压在炕上折腾。雪花也是一触即发,在底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唧:自从失火到现在,你就没碰过我。

说得元方加倍努力,好像要补偿这三个月来的亏欠。一夜鱼龙舞,毕竟年纪大了,早上就起得比往常晚,听得门上哐哐哐地敲。

雪花先起来,趴在窗户上看,富强已经把大门打开,门口挤了一堆的人。怀民抢在头里,往院里闯:柳元方你出来,你啥意思?三十天期限早过了,房子也不见你盖,钱也不见你赔,你倒是想咋?耍赖呀!

富强一声喊,使个蛮力,把怀民撂到地上,扭身从房里抢出两把菜刀:都是乡里乡亲的,丑话我可放在前头,谁要敢闯进我家一步,这菜刀可不认他。

富强的“二杆子”劲头以前都有所耳闻,一众人被吓唬住,不敢再往前走。怀民翻身起来:哟嗬,富强你出息了,都敢打你叔了。往前一扑,抱住富强的腰:来来来,你再打你再打。富强挣了两下,怀民大呼小叫的,抱得更紧了,富强翻过刀背准备砍。

有人就喊着:快报警快报警,富强杀人了!一时乱成一团。

雪花紧赶着出来拦住富强,一边对着大伙:找柳元方,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风妹子哈哈笑:雪花你该不会疯了吧。柳元方不到这儿找,到哪儿找?

雪花说:搁以前能找到,现在他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大家不明白:这话怎么说的呢?

街面上就有个治安岗亭,现在的警察,对群体性事件都特别敏感,一时三刻就赶过来了。雪花把离婚证和离婚协议翻出来,交到警察手里:我们早都离婚了,现在这是我和儿子的家。

警察拿过离婚证,简单翻一翻,着重看那离婚协议上写了些啥。大家都凑上来,看那协议里果然分得清楚:

住宅一套(阳庄街21号)及宅内所有设施、寿材加工厂(阳庄后街八队南沟)及厂内所有设施归女方杨雪花及儿子柳富强所有;阳庄殡葬服务部(阳庄大道18号)及店内所有设施、老宅一套(南阳庄二组后叉子沟)及院内所有设施归男方柳元方所有;各人衣服归个人所有,个人生活用品归个人所有。双方无共同债权和债务。

再看离婚理由:双方性格严重不合,无法继续共同生活,夫妻感情且已完全破裂,自愿离婚。

陈大耳朵冷笑一声:元方和雪花性格不合?感情破裂?鬼才信!

风妹子也喊:假的!假的!他俩咋可能离婚!还去年十月份就离了,那个时候,正忙着准备抱孙子呢。一看就是骗人的!

警察把离婚证举起来晃:是真是假,谁说了都不算,法律说了算——这有公章。咱现在可是法治社会,要依法办事的。看大家还是不依不饶,警察也烦了,把大门让开:我可说清楚了,私闯民宅是犯法的,谁往里冲,出了什么后果,谁承擔。

大门正中是全副武装、凶神恶煞一般的富强,虎视眈眈,寸步不让,大家伙喊声不减,却是无人敢往前凑。喧哗片刻,风妹子说一声:走,咱再告状去,我就不信这法律是给他们家设的。

怀民、陈大耳朵等人应和着:对,告状去告状去。于是一窝蜂走了。

当然用不着再告,接下来是强制执行的问题。又过了两个多月,时令已经过了惊蛰,天气越来越暖和,大家已经习惯了几家店铺过火后的那堆废墟,说起来也是元方厉害啊,平常那些关系没有白经营。忽然一天,张所长来找元方:你呀,明天配合一下,县法院要下来对你进行强制执行。

元方吓一跳:强制执行?是抓我吗?吕法官不是说……

张所长安慰他:强制执行就是查封你名下的财产,对你来说,不是早都弄利索了嘛。那几家不停地闹不停地找关系,尤其风妹子那个当过教师的爸,有几个学生都在领导岗位上,现在吕法官压力很大,也就是走个样子,糊弄糊弄那几家。

第二天一大早,县法庭的一辆警车呜呜哇哇开到了街上,两个法官下来,元方接住了,领着先到信用社一查,元方名下干干净净;再到店铺前,看看一堆残垣断壁。那几家及一帮闲人前后跟着,怀民一边走一边起哄:封他的家!封他的工厂!元方黑着脸,一声不吭。两个法官都戴着墨镜,看起来就很威严的样子,敲开元方家门,从雪花手里看过离婚证和协议,扭身准备走。大家拦住,安仁口冲的毛病又犯了:你们眼瞎呀,那是假的,看不出来?

一个法官把墨镜卸下来,用白手套来回擦镜片:来,你给我说说,什么是真的?

安仁说:他们离婚就是个骗局,为了转移财产。就是真去办了个离婚证,这证书也是假的。

法官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你说,我是该相信你,还是该相信政府的公章?

安仁看不出人家脸色,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那当然该相信我了,我是受害者。

法官把墨镜戴上:我要相信你,就是侵犯了人家无辜者的权益。一把推开安仁:走吧,店铺虽然毁了,柳元方在老家不是还有一套院子嘛。

柳家的这座老宅子,经历了人老几辈快两百年,估计谁也没有想到,它还有被众人关注的一天。

元方和雪花商量离婚协议的时候,最早都忘了这个院子。还是雪花说:就给你名下分个店铺,那你住哪儿呀?

元方说:对呀,装也要装得像一点,新宅子分给你,就把老院子分到我名下吧。又忽然想起来:这阵子忙,明礼叔说修窑洞,都忘得一干二净。

明礼可没有忘,看见元方这边出了事,指望他修到猴年马月了,自己翻出来根木柱子,再寻个旧门板,顶到那个窑洞的塌方处,算是个临时方案。不下连阴雨的话,总能凑合个一年半载。

却说这天,明礼正蹲在门口和人下棋,听见大家一哇声往村后跑。小村里难得来一次警车,村里人比来了戏班子还高兴,在元方老宅子前围成一圈,兴致勃勃地看。

元方也是好多年没回过这个院子,打开门,看见一院子的蒿草都有半人高,草里边竟然窜出来两只野兔,禁不住也是摇头。除了那孔塌方的窑洞,另两孔窑洞倒是门窗俱全,从门缝里望进去,里边铺满了厚厚一层尘土。元方想再打开窑洞,法官摆摆手表示没有兴趣。

再出来把门锁上,法官取出封条准备往上贴,明礼上去拦住了:两位领导行行好,这个院子先不能封,你要一封,元方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法官面无表情,摆手示意明礼让开:他名下还有什么?官司输了一分钱也不赔,他拿法院开涮呢?

明礼却是不挪窝:院子破败成这个样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你封他有啥意思?

法官有点不高兴:哎,你什么意思?阻碍执法是吧?

明礼点头哈腰:怎么敢!这样行不行?这院子能值几个钱,咱们商量好了,我先替元方垫上。红云这会也赶过来,又是挤眼睛又是甩脸子,使劲拽明礼。明礼压低嗓子骂红云:头发长见识短!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窝,要被政府封了,这人可就丢大了。

怀民抢着说:好哇。这么大一座院子,破是破点,但怎么着还不值个万儿八千的。

元方说:好。我卖给你,五千!

看见怀民往后退,紧接着补上一句:三千!三千该行了吧?怀民你别缩呀,捡了多大一个便宜。

明礼赶着给法官敬烟:两位领导高抬贵手,就三千块钱吧,我先垫上。

法官再不理他,把封条交叉贴好了,退两步看看,挺满意,拍拍手,扭身准备上车。改改忽然冲过来,上手把封条扯下来,三两下揉成一团,一把砸在警车上:×你妈!凭啥封我家?

两个法官吃一惊,反应过来,一看改改勾胸缩背、七老八十的样子,吹口气都能倒,又可气又可笑:大娘,你知道法院的封条代表什么意思吗?

改改人老气壮:代表你妈个×!

法官一看,明白这人不可理喻,转头问元方:怎么回事?这院子不是你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主家?

元方也有点发懵:这是我本家奶奶,她家里人住过几年,帮我照看过这院子。

法官说:照看几年,也不能成了她的呀。你有产权证吗?

村主任也跟着,这会子上来解释:有啥产权证?农村嘛,这老院子多了,都没有产权证。

法官再问:那这到底是谁家的院子?

村主任吞吞吐吐:当然是元方的,至于他们两家之间再有什么说道,我就不清楚了。

元方忙着点头:我的我的没错,你封吧。一边劝改改:奶呀,你别闹事,这人家执法哩,不敢胡搅蛮缠。一边说明礼红云:叔姨,你俩把我奶拉回去吧。

一位年轻法官不耐烦,再从车里拿出一副封条,同时提醒改改:大娘我可给你说,损毁封条,是要拘留罚款的。看你年纪大,就放过你这一次。

再上去要贴,改改劈手就抢。法官想不到改改还有这么快的身手,往回一收,变了脸色,从腰里掏出一副手铐,在车上敲得咔咔响:嗨!为老不尊,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元方一把没拦住,改改一头撞到法官怀里,嘴里大骂:你妈×的酒!来呀,来呀,你拷我,有本事你把我杀了。

法官伸手一推,改改翻身跌倒,两手抱住法官的腿,张口就咬。一众人赶紧上来拉开。老法官看见边上还有人拿着手机拍照,急了,四处遮挡:干啥干啥?再拍把手机就收了啊!

围观的人就起哄:哦,法官打老百姓了,法官打老百姓了……

村主任急出一头汗:散了散了,别瞎说,不看是改改在闹事嘛!

元方抱住改改的头,使劲往后拗,怕她再咬人家。改改嘴里骂着,身子一拾一拾地往前扑。两个法官咬一阵耳朵,又跟村主任交代了几句,板着脸正告元方:柳元方你这样闹,你要想清楚后果?

元方一脸委屈:你们都看见了,咋能是我闹吗?我一直在帮着你们呀……

法官再不说话,上了车,一声喇叭响,绝尘而去。

元方雪花没想到,明礼红云也没有想到,改改这一闹,后果有多严重。改改更想不到,还给元方邀功:咋样?你奶厉害吧!

元方哭笑不得:奶呀,这么一个破院子,你瞎折腾个啥?

改改一本正紧:我不图这个老院子,我图得是那边的好房子——我都快死的人了,你可要给我把棺材做好。

过了没两天,张所长找到元方,一脸的颜色:人家吕法官很生气,打电话叫你走一趟。

元方一个人不敢去,再央求张所长: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就劳烦你这一次了。

这一次的见面就在吕法官的办公室。门一关上,吕法官拿出张报纸往桌上一拍,破口大骂:柳元方看不出来你呀,闷蔫闷蔫的,这么多损招。人家执行庭封你一套破院子,给法院找个台阶,给那几家受害人做个样子——找来一个老太太搅和,你他妈太不知轻重了。我承受多大的压力你知不知道?

骂得元方说不上话。张所长帮着解释半天,才让吕法官相信这不是元方故意安排的。元方拿过报纸,是当地的《河东晚报》,只看了加黑的标题,禁不住头大:咄咄怪事?两法官执法受阻;精心布局,当事人背后窃喜。

吕法官说:现在咋办?我经手的案子,给人家执行庭一个难堪,都是同事,以后还怎么处?最重要的是,那个叫风妹子的,他爸很厉害呀,好几个领导都给我打过电话,反映你这离婚是恶意转移财产,如果查出来你这离婚是后来补办,那可是违法的,要承担刑事责任。刑事责任你懂不懂?

看见元方茫然地摇头,吕法官把两手一摊:就是把你移交公安机关,抓起来,判刑!

都到三月份了,元方吓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惊醒过来,也顾不得张所长在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那是昨天和雪花心疼半天又取出来的一万块,哆哆嗦嗦地往吕法官手上塞:吕法官你要想想办法,我可不想坐牢啊……

吕法官翻手把纸包打到地上,手直指到元方的鼻子上:收起这一套!社会风气就是被你这样的人祸害的,净干些歪门邪道的事。

猫不闻腥,狗不吃屎,当官的不收钱!元方感觉这会事真得大了,两腿软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还好吕法官又换了一副面孔,竖起食指来,一点一点地教导:要想不坐牢,只有这么办。第一,找当时给你办离婚证的人把话说死,咬定青山不放松,离婚日期就在火灾前。第二,既然离婚了,就要像个离婚的样子,不要在一起吃住了——现在那几个受害人,提出要收集你们在一起生活的证据,证明你们是假离婚,要求追加你老婆,叫什么来着,噢,杨雪花,为同案执行人。同案执行人什么意思?就是你没钱,让她赔。

元方忙不迭地点头:行行行,吕法官你放心,这两点我保证做到,回去就把话说死,回去就分开过。

出门的时候,元方一个劲朝地上看,纸包包得很严实,老老实实躺在地上。元方想捡回来,又不敢,心疼了一路。张所长看出来了,骂他:看你平常顶精明呀,咋一遇到事就迷瞪了。

元方真是吓破了胆,连家也不敢回了,直接跑到明礼家,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讨个主意。

明禮还正庆幸柳家的老院子保住了,没想到有这么一说,也是后悔不迭。思来想去,让元方带点东西,先到镇上找到管婚姻登记的老王,把话敲死。自己到街上把雪花接到家里来,一起商量对策。

雪花能有什么办法?三人关起门来琢磨了半天,就想着先把老院子收拾出来,元方暂时住进去;铺盖衣物等东西,天黑以后让富强送下来;其他生活用品,暂时先从明礼家应急。

雪花忍不住落泪:半辈子都过来了,看这日子成了啥!

令雪花糟心的还有一点,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了。失火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店铺没有了,先还有人寻到加工厂来;但慢慢就有人看到了商机,老雷早就看出殡葬这一行的油水大,借这个机会,将他的日杂百货改成殡葬用品,仿照元方的样子也做了一个木牌子:阳庄殡葬服务公司。听说还和县城的一家木材加工厂签了合作合同,那个厂里有一种新式的木艺雕刻机,一副柏木棺材,刻好也就五千块钱,图案还比元方人工雕出来的花样多、好看。

明禮只能安慰这两个长吁短叹的小辈:走着看吧,时间一长,这事情,慢慢的……估计,也就过去了。

元方在老窑洞里躺了一天,实在闲得无聊,给富强打电话,让把木匠家具送下来。一上手,手艺还在,体力跟不上,想一想,自从厂里进了电锯、电刨子,他就再没有干过这些体力活。忙活了半天,一点也不对付,干脆扔了家具,继续回窑里躺着。元方自认不是个恋家的人,从小出门惯了,认为家也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不想快到半百的年龄,却越来越没出息了,尤其离家几里路却不能回,那个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眯上一会,胖乎乎的小孙子爬到梦里来又哭又笑。在家的时候,虽然有官司缠身,好在孙子一抱到怀里,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如今倒好,一个人,冰锅冷灶的,越是无聊,越是想家。

三天过后的一个夜里,元方在手机里说好,一路警觉溜回家,雪花提前留了门。元方想去看看小孙子,看时间都半夜了,只好回到自己屋里,问雪花:那几家,再没闹事吧?

雪花说:没有,就是时不时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在家门口转悠。

元方说:这就对了,他们在找证据呢。人家吕法官高明,早料到这一招。咱们还是要小心,免得被他们抓住了。

一夜无话。天不亮雪花就赶他走,元方嘴里应承着,身子却在炕上来回磨蹭,直拖到天大亮。雪花要到厂里去照看,交代说:不敢出去了,你就猫家里歇一天吧,到了夜里再走。

元方巴不得这句话,起来抱住小孙子一通亲,除了吃奶几乎不撒手。这天一家人格外小心,有事出门,翻手就把门锁上。一过夜里十二点,雪花就催着元方走。元方找各种理由拖延,他实在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的破窑里。雪花看出他的意思来,就说:这样行不行,家里目标太明显,你要实在想回来,咱们以后就约在厂里,反正现在生意少,大成和强子也没有心思干,就让他俩回去,你时不时回到厂里过夜。

寿材加工厂离街面上有个两里路,原来是一块荒地,被元方圈起来半亩,四周垒了土墙。厂里盖起个大库房,占了约有三分之一的地。库房一角,青砖隔出个小间,十来平方,铺了一张大床,还有简单的灶具,是两个学徒白天吃饭、夜里守夜的地。其他空间,都摆放了做好的棺材、成型的木料。至于那些刚拉来的原木,以及电动工具,都架在库房外的空地上。大成和强子是两个学徒工,按说早能出师了,但前些年生意好,元方给他俩开的工资也不低,说是学徒,更像雇工。为了安全,元方还养了一条大黄狗,白天拴起来,夜里放开。

元方想想不错,拿了些换洗衣服准备走。把门打开一条缝观察了一会,还行,街上静悄悄的。小心翼翼出了门,走不上几步,几把电筒突然齐齐亮起来,把他围住,几条嗓子同时喊:赶紧照相赶紧照相……哎,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你半夜到人家门上干啥?

元方定眼看,正是怀民、陈大耳朵几个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横下一条心硬上了:取个衣服都不行?你看你看,这不是我的衣服。

骗谁呢?有半夜到前妻家里取衣服的吗?

你管我几点取!你是公安局的!

我们当然不是公安局,我们是受害者。不像你,官司输了装死狗,不掏钱还假离婚。

离婚咋能是假的……元方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往出冲,好在那几个人也没有强拦,只是咔嚓咔嚓拍了不少照片。元方脱开包围,出了街道猛跑了一会,看看没有人追上来,只是感觉到累得慌,就找个地畔坐下,点着一根烟,抽不上两口,忽然悲从中来,先是小声抽噎,到后来,就是放声大哭了。一时间,父亲、母亲、岳父老魏、岳母,包括本家爷爷满顺,这些元方记忆中亲切的长辈,都从夜幕里慢慢清晰起来,最后一个个来到元方身边坐下来,围着一圈,默不作声,静静地听元方哭。

该咋办呀?爷,爸,妈……我这日子该咋办呀?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夏天。

这期间,发生了几件事。一是街道办对那堆废墟忍无可忍,提出再不收拾就要收回土地使用权,由街道办另行盖房租售。那几家看看等不来元方的赔款,只能各家出钱,把店铺重新修起来,作为补偿,把元方原有的店面空间瓜分殆尽。二是雪花名下的殡葬生意愈发萧条,几近于无。现在的寿材加工厂里,就剩下一口纯柏木棺材,因为材料好要价高不好卖,新的原料也不敢进;那套电动家具,一旦没有了活,搁在院里不几天就开始生锈。雪花和元方商量过几次,想低价把那工具转手了,元方只是不同意,他始终认为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三是元方整天待在老院子里,没有大工具,就做些小玩意:小椅子、小板凳,甚至记忆中的孩子的小玩具,逢集的时候摆个摊卖,真是不摆不知道,一摆吓一跳——这木匠技艺看来快完蛋了!啥意思呢?一个木头玩意抵不过一个塑料玩意,塑料玩意样式又好颜色又艳价钱还便宜。元方的摊前跟雪花的厂里一样门庭冷落,要的贵了没人买,卖的价格不够本。后来心思一冷,也不卖了,做好的东西就撂在院子里,权当练手。四是这期间,元方又溜回家几次,但更多的时候,雪花和他约在加工厂里,一来雪花给他做点好吃的补一补,二来也让元方吃吃自己。不知为啥,以前整天在一起,两人十天半月地没激情,连那想法也少得很。这一旦分开了,元方的劲头还起来了,隔三岔五就要,雪花骂他又回到刚结婚那阵子。五是被那几家又堵过两次,好在这几次都堵在家门外,就堵住元方一个人,拍的照片也证明不了啥。但即便这样,吕法官还专门打电话过来,骂元方不守承诺给他惹事。

尤其注意,不能让他们逮住你夫妻在一起生活的照片,那证据可要了命。吕法院特意交代。凭心而论,元方做生意这些年,交往的干部不少,他觉得这个吕法官也算个好干部了,受人钱财,替人操心,与人消灾。

寿材厂没了生意,所以这段时间,雪花白天都不到厂里去,只是到了晚上,要到厂里守夜。富强拦她,不是有大黄吗?再机灵的狗还是不如人。雪花这样说着,其实背后的意思没法给儿子说,她住到厂里,元方来着方便。哎,养儿子倒是不如养女儿,太粗心。

却说这天晚饭过来,雪花刚回到厂里。怀民前后脚跟进来,一直跟进小房子里,东瞧瞧西瞧瞧。以前两家关系好的时候,怀民也常到厂里来,大黄已经认识了他,摇摇尾巴不吭声。雪花冷眼看着,忍不住提醒他:走错地了,这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怀民嘿嘿笑:谁说没有,你不就是嘛。

自搬到街上认识怀民,这种风凉话就没少过,雪花已经习惯了,板着脸不理他。怀民点根烟,自言自语:哎呀,咋这阳庄街上的首富,日子过成这个样子,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哇!

雪花冷冷地撂一句:还不都是你害的!

怀民自己找地坐下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雪花呀,别说斗气话了。我这倒有个主意,真心想帮帮你。

雪花哼一声:黄鼠狼给鸡出主意?!

怀民不管不顾,继续他的话题:你看现如今,你的日子过不成,大家的生意也大不如前。我和那几家都商量过了,也不让你赔店里的东西了,就是我这几家修房子的钱,你和元方给了就算了。

雪花有点动心,表面上还是爱搭不理的:想得美,早给你们不就这样说的吗?一个个贪心不足,恨不得把我俩吃了。

怀民说:那不人在事中迷嘛。这不现如今大家想通了这个理,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没必要把谁逼到山穷水尽,你说是不是?

难得听到怀民说出这么贴心的话,自从火灾过后,一街上的人都拿怪怪的眼光看雪花。雪花仿佛一个寒夜里行走的人,忽然遇到别人递来的火把,脸色也就和缓了不少:那下来,大概得多少钱?

怀民说:还真没细算过。你和元方这要同意了,明个我和那几家合一下。

雪花点点头:谢谢你呀。难得你出面,元方也不愧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怀民忽然凑上来:你要咋样谢我?

房子不大,怀民几乎贴到身上来,雪花下意识地往后退,同时伸手推:让元方请你喝酒。

不想怀民双手一擒,合身扑过来,就把雪花压到床上,把嘴在脸上胡乱亲:哎哟,我的好雪花,你可想死我了。

雪花一边喊叫一边挣扎,怎奈怀民的力气大得惊人,三两下就把雪花的衣服扯开了,还不断地给她开导:有啥呀?这么大年纪了,跟谁不是一样的?我就比元方差吗?

雪花的胳膊几乎被压断,只能央求怀民:你先把我手放开……

怀民一手卡住雪花两只胳膊,一手忙着脱自己的裤子:那你别喊别动了。

怀民裤子一松,小弟弟就红头涨脸地跳出来。雪花避开眼光,点点头。怀民手一放开,雪花一把抓住那东西,使劲一捏:你个臭流氓,让你耍流氓……

怀民一声尖叫,顿时失去了战斗力,疼得全身抽搐,口里一个劲地告饶:哎呀呀,疼死了,快快快放开,疼死了……

雪花见怀民脸都煞白了,全身蜷成一团,也怕出事,就松了手。怀民躺在地上缓歇半天,起来把裤子系好了,一边往出挪一边咬牙切齿:好,雪花,好样的……

大黃搞不清状况,只是在一边狂吠。雪花余悸未消,一脚踢过去:你个死狗,白养你了。指着怀民的背影下令:去!咬死他。

大黄扭身冲出去,片刻传来怀民的鬼哭狼嚎声,渐行渐远。

雪花三下两下把衣服拾掇好,瘫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兀自“突突”跳个不停,手压住胸口好一会,才算缓过来,就想这个事,要不要告诉元方。琢磨了半天,不能说。一是元方现在心情不好,人都看着瘦了,说了又让他再闹心。二是元方一旦知道了,肯定要和怀民闹,这一闹,必然满城风雨,在农村,这种事情不管你当事人怎么想,大家只会传得越来越邪乎。雪花现在只恨不能大家少关注她。三是说起来,怀民也没有占到啥便宜,还被狠狠抓了一把。想到这里,看看自己的手,忍不住地恶心,赶紧接了半盆水,洗手去了。

一切平安,日子流水一样漫过去,但雪花的心里却不能像流水一样平静,怀民欺辱她的事固然不能给元方说,但怀民当天说的事却让她动了心思。找个机会,她问元方:不行再找个人和那几家说说?双方各退一步,咱把他们修房子的钱认了,咱也能过上正常日子。

不想元方还不乐意:那我给吕法官送的那三万块钱呢,谁认呀?

雪花忍不住眼泪就流出来:过日子要紧呀,你看现如今咱这样子……

元方安慰她:你放心,我都打问过了,民事案件执行的期限一般是半年,强制执行最长也就是两年。过了这两年,该咋过还咋过,谁把我也没办法。

雪花不相信:真有这么一说,过了两年就没事了?

元方肯定地点头:吕法官亲口对我说的。

吕法官当然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但雪花不知道啊,于是破涕为笑,满心欢喜地等着期限熬到,日子恢复正常。她劝元方:厂里你也少回来,你说那几家也不傻,能在家门口堵你,肯定也能想到这儿,万一哪天把你堵在这儿咋办?

元方也拿不准,但还在嘴硬:堵住又怎么样?我来个赵公明翻脸——不认账。

雪花耐心劝:你不是说就两年嘛!这不小半年都快过去了。咱忍忍不行吗?

元方嘴里答应着,还是忍不住,只不过回来的次数少了,回来的时候也更加小心了。

转眼间孩子一周岁了,按照河东风俗,这天要“抓周”,宴请亲朋。依着元方以往的做派,这种喜事肯定要大搞,现在这个样子,元方名下的那些朋友一不来,这规模就小了许多。再加上家里的日子也大不如前,那些刻意拉扯的远亲也就淡了心思,所以这天,也就来了十几个至亲,加起来不到两桌人。

这天是个阴天,一大早起来,元方大张旗鼓地从街上走过,见人就解释:不管离婚不离婚,我都是他爷爷——再怎么说,我今个得给我孙子过生日去。

赶在午时,天色阴得更重了,看这阵势,估计不是雨就是雪。富强特意放了九九八十一响的“开门红”,去去晦气。炮声过后,一众人围着孩子看“抓周”,就是在炕上放置书、笔、印章、尺子、算盘、苹果、玩具等十二种东西,把东东抱到另一侧,一放手,东东四肢并用,目标明确,爬过去一把抓起一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大家伙哈哈大笑,众口齐夸:这小子有出息,将来了不得……

自分开居住到今天,元方难得高兴一次,定眼瞧瞧一院子都是自家人,也就当仁不让地继续做回家长,给大家挨个敬过酒,又接受大家回敬,三两个回合以后,也就有点高了。半下午时候,小雨淅淅沥沥地飘下来,明礼提醒元方少喝点,雪花也给他使眼色,元方于是摇摇晃晃站起来,披着皮夹克出了门,走过整条街,照样给人解释:我回我家呀。我孙子还是我孙子,但是离了,我就不能在人家家里过了。你说对不对……雨天街上人少,他逮住一个就车轱辘似的把话来回说,遇到的人都烦他。

出了街面,看见没有人注意,元方一拐弯,回到寿材加工厂,进了小房子,倒头就睡,多长时间不知道,直到雪花把他摇醒:起来起来,洗洗再睡。

元方不情不愿地起来,雪花逼着,抹了一把脸,刷了一回牙,冲了一回脚,人倒精神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光了,又开始缠着给雪花剥衣服。雪花不情愿:哎呀,累死了……

元方上下其手一刻不停:这种事,你又不出力,累啥累!

亲热完,元方很快又沉入梦乡,感觉刚闭上眼睛,又被雪花摇醒:听!大黄在叫……快快,有人砸門!

元方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手忙脚乱套上衣服,跳到地上来回转圈,雪花压低嗓子:快走哇,从后墙翻出去。

雪花有心,提前在后墙上靠了一把梯子。两人奔到院里,雨没停,还是不紧不慢地下着,砸门声却是愈发激烈,大黄发疯一般地吼,前爪趴在门上挠。

元方从后墙探出个头悄悄看,腿一软又滑下来,声音都变了:坏了,墙外有人。雪花脸也变了色:快快!藏起来!

两人在院里左右瞧了瞧,空荡荡的院子一览无余,再退回库房里,还是找不到藏身的地。雪花忽然下定了决心,整整衣服,准备去开门:算了,别躲了,我看他们倒能把你吃了。

元方急中生智,忽然跑到库房里卖剩下的那口棺材旁,一使劲,把棺材盖挪开,连滚带爬钻进去,给雪花做手势:快快,把棺材盖好。

雪花明白过来,她在外面,元方在里面,两人用力把棺材盖扶正;正准备去开门,元方在里边把盖子踢得咚咚响:留条缝留条缝,你要捂死我呀!

棺材的原料好,元方做的时候也加倍用心,所以不仅密封好,而且非常重,一个棺盖就有近百斤。雪花再次用力把棺盖挪动,刻意留出一角透气,累出一身汗;看看不放心,从小屋子里抱出一堆杂物,凌乱抛在棺盖上。

农村里的家户门,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加工厂的门更加简陋。雪花和元方这一通忙活下来,门也被众人砸得摇摇欲坠。雪花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哪个该死的?急着投胎呀?

不出意料,果然是怀民的声音:废话少说,麻溜把门打开,不然不客气了。

雪花刚把门打开,总有五六个男人,一窝蜂冲进来,把雪花都挤得摔倒在地上,但没人顾上理她,分开四处翻腾。大黄看见人多,不敢上口咬,躲在一角呜呜叫。雪花坐在地上喊:夜闯民宅,你们这群强盗,我报警了!

安仁最后一个进来,阴阳怪气的腔调:赶快报!110啊,别打错了,让警察也来看看眼。

一时三刻院子、库房,包括小屋子搜寻完毕,当然没有什么收获。大家回头围着雪花:说吧,元方呢?

除了怀民、陈大耳朵和安仁,剩下几个男人,雪花却不认识,但看那样子,都不是正经人家。雪花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放你妈的屁!找元方找到我厂子来了。

陈大耳朵嘿嘿冷笑,手里拎着元方那件皮夹克:别他妈装没事人了,快说吧,藏哪儿去了?实话给你说,我们瞄这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雪花头一扭,不理他。怀民踱过来,蹲在雪花跟前,一嘴的酒气: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你让元方出来,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了,你们这是咋回事?通奸?耍流氓?还是假离婚!

雪花一口唾沫啐到怀民脸上:你妈才通奸!你爸才耍流氓!

怀民抬手想打,想一想忍住了,站起来拿袖子在脸上抹抹:行!有种!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回到库房里,把棺盖拍得嗡嗡响:来两人,把棺材打开!

雪花忽地爬起来,翻身冲进库房里,一头把怀民撞开:去你妈的!棺材里都是我家的值钱东西,你敢动一下……冲进小房子里翻出把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我死给你看!

大家都跟过来,有两人趁雪花不注意,两边把她夹住了。怀民稳住阵脚,围着棺材转两圈,笑一笑,把棺材盖左右推一推,嘴里骂骂咧咧:真他妈的重。好好,别激动,我不开我不开……

陈大耳朵和安仁却挤过去:你傻呀,肯定在棺材里。去去!你不开我开。

不想怀民脸一变,翻手把两人推开:咋回事?不是说都听我指挥吗?再说了,街坊邻居的,有必要吗?闹成这个样子,真要把雪花逼死嘛?!

包括雪花在内,大家都不知道怀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众人“呼哧呼哧”地喘气。怀民拍拍手:雪花呀,是这样子,大家晚上喝了点酒,睡不着,忽然想到今天不是你孙子“抓周”嘛,就来给你贺贺喜。你也别小气,这儿有啥吃的,拿出来。这不,大家伙都饿了。

只要不开棺材,雪花就不怕,挣了两下挣脱开,嘴里兀自嘟囔:吃屎去。

怀民不理她,回到小屋里翻翻,把日间孩子过生日剩下的饭菜拿出来,那是雪花包好准备让元方带走的,出来摊在地上:来来,大家别客气,都上手。又招呼雪花:你也吃呀,别舍不得;你难道不晓得,给孩子“抓周”的酒菜,吃得人越多越好,吃得越光越好嘛。

小屋子里空间有限,外面又下着雨,只能蹲在库房里吃。雪花一旁愤愤地看:撑死你!

怀民刚把一个鸡腿啃了两口,又想起来:对了,雪花,有酒没有?

雪花余怒未消:有你妈的脚!吃完快滚。

难得怀民这么好的涵养,其他人都不好意思,他却是不紧不慢地吃,还不停地招呼别人,大家扭捏几下,慢慢也就放开了,跟着他一块吃。直吃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把雪花打包的那点东西吃个精光,怀民才打着饱嗝,领着一众人走了。

雪花看着他们走远,扭身关上大门,赶紧回到棺材旁,拍拍棺身:这下好了,终于走了。三两下把上面的杂物去掉,忽然脸色一变,她惊骇地发现:棺盖竟然严密地合上了。

雪花大脑像过电一样,瞬间明白过来怀民磨蹭的用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臂一用劲,竟然把棺盖一下掀翻地上,上身扑到棺材里叫:元方元方!

棺材里的元方蜷成一团,双手抓住胸口,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脸色紫黑。雪花抓住元方使劲地摇:元方元方!快醒醒!你别吓我呀!快醒醒!

元方的身体随着雪花的双手来回晃动,却只是不吭声。雪花腿一软,立时瘫在地上,脑子“轰轰”的响,有个声音却异常响亮:元方死了!元方死了!元方死了!

元方不能死!雪花忽然醒悟过来,连滚带爬回到小屋里,翻出手机,第一个打给富强:快来呀!你爸不行了!快来救你爸呀……

直喊到富强那边电话“嘟嘟”地响,又给明礼打,连哭带说总算把话说清了。明礼一语点醒:赶紧打120呀,救人要紧;我马上就到。

雪花明白过来,再打120。富强却是人未到声音先冲起来:我爸咋了?我爸咋了?顺着雪花指处,爬在棺材旁一瞧,手伸进去一摸,探不到鼻息,勃然大怒:咋回事?谁干的?哪个狗日的不想活了!

雪花颤巍巍地指指街上说:怀民……

富强发一声狠,顺手摸起门边的顶门杠,奔了出去。

雪花喊:回来回来,先救你爸呀……却是听不到回音。

整个天地间笼罩着细密的冬雨。雪花追出来,踉踉跄跄的,在雨里飘。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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