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已过多年,一直在记忆深处藏着,时不时地想起,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沧桑世事,对人对事少有印象如斯的。
之所以这样,也许是成长所遇到的第一道坎之故吧。人们对“第一次”的态度,莫不是念念难忘。
那时,我还是初一新生,身边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寄宿学校,玩得疯狂。不知怎么就发生了那事,起因是一篮鸡蛋,数量不详,但绝对不会超过100个。
同学Z过生日,约了我和J同学去学校旁一家小餐馆吃饭,三人一桌,合围成一个快乐的圆圈。没有酒,没有烛,没有生日蛋糕,但不缺快乐和笑声。菜品也次,几个瘦碟,些许油花,但对我们来说,已属上上品了。学校食堂的饭菜,比我们家的猪食好不到哪儿去。突然来了这么一顿,对我们三个正长身体、胃像无底洞的小家伙来说,该是多大的福音!
三碗不过冈,是酒醉;黛玉葬花吟,是花醉;而我们仨,当时却是饭醉。
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很难体会当时我们的惺惺醉态。天色不算晚,但那时没有电,没有电视机,老板一家早已入睡了。老板叮嘱我们,吃完之后,从耳门出去,带上门就行,说完就睡了。剩下我们仨尽情地闹腾,黑夜被我们的欢乐笑声充塞。
三个醉饭的小孩子,在煤油灯光下摇摇晃晃,享受着饱餐后的幸福。
至今我也不知道Z同学怎么就发现了那一篮子鸡蛋。经他鼓动,我们翻卷衣襟,每个人抓了几个鸡蛋,裹回宿舍。路上,不小心磕破了,也舍不得丢,肚子虽饱胀得很,还是吸溜着将生鸡蛋吞咽下去。
第二天,平安无事;第三天,风平浪静;第四天,我们将鸡蛋消灭干净了,老板却将我们一个一个分别叫了过去……
每每忆及,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老板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鸡蛋里挑骨头!
老板对我说:“你偷我家的鸡蛋啊!两毛钱一个,100个,20元钱,限你一个礼拜交钱。要不然,我就叫派出所的人把你捉起来,关到牢里去!”那语气,那姿势,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像派出所是他家开的。
我噤若寒蝉,吓得浑身如筛糠。
其他两位也被勒索20元,他们有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我感觉自己像被吓破了胆,不知如何是好。当时,根本没去考虑那几个蛋值不值那么多,更没想到老板这么做是不知廉耻的敲诈,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如何向家里要那20元錢。
第一次踏进中学大门,父亲给我一周的生活费是5元钱,星期天回家时,我还剩下3元。此后,父亲给我的钱,不多不少就两三元。如果靠省,一周顶多溢出一块,我得半年后才能交齐那20元钱“罚金”。
被逼无奈,被吓得无路可走的我竟然想到离校出走,没有办法解决,只好远离是非之地,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逃避现实的困厄。
跟我玩得最好的同学C,得知此情后,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虽然一筹莫展,但他坚决不让我离校离家,说:“你知道外面世界多乱吗?万一有什么差池,想回头就难了。”
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我和C也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劲头,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我以C同学的名义写了一封信,把事件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再由C誊抄,通过乡镇邮电局,寄给了父亲所任教的新溪村小学。
那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父亲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什么也没问,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甚至怀疑父亲没有收到那封寄自烦恼之源的“求助信”。
周一一早,我要赶去镇上读书,临走,父亲给了我五张5元的纸钞——这正是他当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他想不声不响地帮我了断此事。
返校后,我把钱交给了老板,两清了,连日压在心头的焦虑恐惧,彻底消失了。
至此,“鸡蛋事件”得到了圆满解决,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感觉无以回报父亲无声且坚定的支援,唯有好好读书,不再去生惹是非。
J同学的父亲闻听“鸡蛋事件”,约来亲友和老板大吵了一架,J同学就此沉沦下去,学习一蹶不振,初二下学期就退学了。Z同学误入歧途,靠偷和讹还了钱,上初三第一个学期,他真的被警察抓走了,关进了县城看守所。
7年后的一个春夜,父亲遽然离世。
我从赣州返回故乡,整理遗物时,在他的笔记本里,发现那页寄自我青春懵懂期的稚嫩素笺,原子笔的字迹开始在纸张里如烟一般洇开,字都有些变胖了,仿佛时光漫漶。
原来,父亲一直珍藏着它。
父亲自始至终未过问一句,没有问询“鸡蛋事件”的真假,没有兴师动众地去找老板算账,而是默默地支持我将这一苦果吞咽下去,给予我足够的自尊,教会我勇于承担,让我毫无负累地成长。
这质朴的父爱啊,让我受用终身。
成长是如此漫长,成长又是如此迅捷,快到只有一会儿,甚或一刹那。
创作谈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仍胆战心惊,那个凶神恶煞的老板,像儿时邻村那只恶狗一样,吓得我晚上都做噩梦。这一梦魇,直到现在形成文字,才像出了水痘一样,永不复发,方让我觉得一身轻松。
这是一起典型的校园欺凌事件,施暴对象是成年人,不见刀光剑影,却是句句见血的软暴力。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中国南方村镇,类似的现象,类似的事件,肯定不是个案。
那个时候,我们从各个村庄考入乡镇的初级中学,十几岁的孩子,头一回过着寄宿的生活,一周才能回家一次。除了个别同学投靠中学附近村镇的亲戚,大部分少男少女都过上了集体生活,吃不饱饭,个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卫生堪忧,暴发大规模的疥疮……我清楚地记得,上初一的时候,我们班长高高的个子,说话中气十足,成绩不错,班级也管得非常好,但是放完寒假,春雨滋润大地的时候,他没再出现在我们新学期的课堂上。班主任告诉我们,他退学了。几年后,我上高中,他在县城打零工,我这才知道,当时他退学的真正原因是吃不饱饭,受不了那个饿。
辍学与迷失,几乎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我们像风中的旗帜,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方向,任何一种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将我们的未来彻底改变。
鸡蛋事件,发生在初一下学期,一个气温回暖、万物萌动的季节。一个生日派对,我们照常付了饭菜钱给老板,只不过一时贪念起,抱着好玩的心态,随手顺走几个鸡蛋,结果却生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抑或,对命运的看法。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本着讲好一个成长故事、告诉读者一个成长道理的想法来着墨。下笔之初,我能预见到当下生活无忧的初中生,对我们那个年代的生活场景无法理解,于是,做了一个详细的铺垫,并创造性地将其意识引到“饭醉”上来。一个人吃碗饭,怎么可能醉呢?但是,有了“花醉”和“酒醉”做陪衬,大伙理解起来,应该顺畅多了。
这是一篇以现在视角看过去的回忆文章。开篇就在设置悬念,一是记忆犹新,仿佛发生在昨天,在“近来人事多淡忘”的年纪,何事能让人如此挂心?悬念夺人眼球。二是拿鸡蛋说事,却没着急告诉读者到底是什么事,只是强调不可能是100个。到底是少年时发生了什么事呢?仍只是采用“勾人”法,引人往下读。
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当下,作为中学生,不妨先讲好自己的故事、家庭的故事、身边的故事,人人都能讲好,那么,自然就能讲好中国故事。故事要讲好,悬念很重要,至于后面如何设置情节,如何描写人物、铺陈场面,以及怎么收尾,都只是解开悬念的环节自然生发出来的。
故事好听,还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点。
在写这个少年成长故事的时候,如果没有做人道理来支撑,多少显得苍白无力。偷鸡蛋固然不对,但老板的讹诈已然涉嫌违法,更导致了两个孩子的迷失。面对成長的烦恼,我选择离家出走,而那两个同学,一个沉沦下去,一个堕落下去。然而,我的离家出走,还没成行,父亲用他的宽容和爱,将我拉回了正道。父亲用不失尊严的方式,让我知道一个道理,吃亏是福,吃一堑要长一智。
就这样,我顺利闯过青春的沼泽地,比其他同学走得更稳,走得更远。两年后,我顺利考入东乡县第二中学,成了一名高中生,当时,全班只有三名同学升学,其他要么复读,要么回乡务农。
如果不是父亲深明大义,用他独特的方式包容我的过错,注定没有我的今天,当年我会像那两个同学一样,要么沉沦,要么堕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是爱和包容,让这起典型的非正常少年事件有了一个新的结局,具有标志性意义。
作者简介:
陈志宏,男,汉族,江西东乡人,大学教师,《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等杂志签约作家,南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担任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中小学实效性阅读与写作教学策略研究”文学专家,“江南系列”散文入选长春、武汉等多地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题,多篇文章被编入中高考语文模拟试卷。出版了《人生三道茶》《爱到极处成陌生》《没有爱到不了的地方》《幸福就在抬头间》等作品集10余部。曾获第二届滕王阁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