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而不挠,素白而不污。
——《淮南子·主术训》
1
与徐秉言的相识,是一个他找我,我找他,互相寻寻觅觅的过程。
2012年6月的一天,我从浙江嘉善回上海的途中,接到嘉定竹人张伟忠打来电话,说徐秉言正在嘉定,“他找了你好久,他想与你见个面。”
我赶到嘉定,未进家门便直奔嘉定竹刻博物馆。“徐老师,我也想你呵!”我紧握他手,彼此都觉相见恨晚。
这是我与徐秉言的初次见面。之后,我与他,用他的话来说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
与徐秉言的互相寻找,要从2009年春天说起。当时还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当总编辑的陈鸣华去常州拜访徐秉言,回来带给我《徐素白竹刻集》《徐秉言竹刻木雕》两本书,扉页上有题签:“楼耀福先生惠存,徐素白后人徐秉言赠,己丑早春月于兰陵。”
两本书让我喜欢不已。是年,恰逢文汇出版社《海派文化丛书》主编李伦新先生约我撰写《海上寻珍》,徐秉言的赠书成了我其中一章《留青春常在》的重要史料。我感激无比。
陈鸣华的常州之行,还得到徐秉言刻的一件紫砂壶。他在电话中多次向我炫耀,很有点诱惑的意思。我喜欢茶,喜欢紫砂壶,一听陈鸣华说那壶,便兴奋:“什么时候让我见识一下,饱饱眼福?”他一口答应。
不久,他来嘉定看我。见面我问:“徐秉言刻的壶带来了吗?”他很诡,不语,只说是来看看老哥。喝茶之间,与他谈天说地,不乏互相调侃。我说:“你未带壶来,我倒为你准备了好东西:一对民国年制的花梨木围棋罐。”
鸣华喜围棋如同我喜茶,我这一说,果然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憋不住要我让他看看,围棋罐一到他手里,像是寻到了真正的主人,他抚摸着反复端详,喜欢不已:“倒是民国的。”
我说:“这是从一整块木料上挖出来的。我们在旧家具店铺见到它时,店主还让它做香烟缸呢!”“可惜可惜。”他一脸怜香惜玉的神态。
“你尽管没带壶来,我还是决定把这对围棋罐送给你了。”我慷慨地表态。
他似乎受到感染:“楼大哥够朋友!不过,我也郑重宣布:秉言刻的壶我也带来了!”我这才注意到他携带的纸袋。
纸袋内是一把汉君壶。壶上的大篆“德唯取友,善在尊师”是秉言的弟弟秉元所书,秉言说,秉元的字写得比他还好。器形朴实端庄,又因秉元直接书写,秉言直接铭刻,这壶的不可复制性使它在世上独一无二,弥足珍贵。
鸣华走后,我细看这壶,竟让我生出些许感想来。后来我写了一篇《秉言刻壶》,发表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徐秉言正是看到了这篇短文,千方百计地要找到我,与我见一面。
按理,他要找我,可以通过陈鸣华。恰恰此时,陈鸣华刚刚调任至香港出版机构任职,我找他都不方便。无奈,秉言只能四处打听,终于找到嘉定竹刻非遗传承人、他弟弟徐秉方的弟子张伟忠,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那天,上海博物馆在嘉定举行活动,徐秉言应邀参加。因为是集体活动,我俩无时间细聊。匆匆话别时,我将我的两本新著赠他,特别指出《海上寻珍》中《留青春常在》一章专门写了他父亲徐素白、他和他弟弟徐秉方。
2
徐秉言的父亲徐素白,是留青竹刻史上划时代的人物。说徐秉言,是绕不过徐素白的。
徐素白,1909年生于江苏武进,3岁丧父,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25岁那年,母亲病重。徐素白焦虑万分,万般无奈的他只得求佛拜菩萨,跪在菩萨面前用剪刀剜下自己胸口三块肉,用香火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回到家用肉煎汤喂母,企盼能以此舉救母。徐素白的这一孝举一直在他家乡流传,以至徐素白去世时,邻边四村老人无不悲痛。
我深为这些故事所感动,徐素白被誉为留青竹刻的里程碑,除了他的艺术成就之外,还在于他的为人。
徐素白15岁起在上海俞宏记扇庄学艺,兼习书画。他天资聪颖,学习刻苦,满师不久便被“壁寿轩”书画店聘用。“壁寿轩”老板擅篆刻,喜书画,与书画界人士交往颇多,徐素白也由此结识海上书画名家江寒汀、唐云、沈尹默、钱瘦铁、邓散木、白蕉、马公愚、程十发、乔木等。这些书画家十分乐意为他绘制刻稿。在这种艺术氛围熏陶下,徐素白的留青竹刻自成一家,形成了与家乡土生土长的竹刻艺人完全不同的风格,海派气息浓郁。
画家朋友中,江寒汀对徐素白影响很大。在和江寒汀的合作过程中,对画意的理解,对景物的层次安排和质感表达,江寒汀的意见让徐素白受益匪浅。为探讨某个具体问题,徐素白会多次上门请教和切磋,直至双方都满意。因此,他在雕刻江寒汀的画作时得心应手,淋漓尽致。如刻制江寒汀《柳鸟荷花图》,徐素白在荷叶上加刻了露珠和被虫咬的残破,使作品更加生动真实,也更显示出刀刻的妙趣韵味,做到了笔所不能到的,而刀刻能得之。
花鸟山水画大家唐云是徐素白另一位艺术上的知己。唐云的绘画重意蕴,徐素白雕刻唐云画作的刀法必须与刻制江寒汀的不同。同是一片荷叶,刻江寒汀画作,须用刀精细;而刻唐云的,则须洒脱。徐素白采用不同的刀法,使各家绘画的风格充分体现。唐云称徐素白为“现代刻竹艺人之杰手”。
徐素白还特别留意观察大自然,各种树木花草的外形特征,甚至树叶花瓣的脉络纹路,他都要反复揣摩,深入细微。他养鸟、养鱼,乃至蟋蟀、蝈蝈之类的小昆虫,采集蜻蜓、蝉的标本,掌握它们各异的形态和细部特征,并将之运用于竹刻艺术中。
在徐素白之前,留青竹刻的刻家都用较深的进刀度表现景物的层次感,而徐素白却是用刀刻出竹片上的中国画,追求的是刀笔融合,表现的是笔墨韵味。因此,他进刀度较浅,只在竹青这一浅表层上,把握不同的深度,形成层次变化。他阴阳并蓄的刀法,造成浓、淡、干、湿的笔触,体现各种景物的不同质感。如他刻的《荷花柳鸟》,令人惊艳的是,连荷叶正反面的不同叶脉纹络都有生动表现。他作品中的夏蝉、蜻蜓,不仅翅翼的脉络清晰可见,而且两翼的重叠处及翼下身体也若隐若现,层次丰富。在他的刀笔之下,《海棠小鸡笔筒》中雏鸡那一身绒绒细毛,似乎触之可及。《百花齐放》臂搁中的一片花瓣,他能分几个层次,观之仿佛觉得有水分在花瓣中滋生。
《解放日报》文博版原主编、作家陈鹏举2007年曾写过一篇题为《留青竹刻》的“文博断想”,文中对徐素白评价极高:“20世纪的留青竹刻和一个名字连在了一起,这个名字是‘徐素白。”
徐素白神奇的刻刀让文人画的情趣、意境再现于竹上,留青竹刻由于徐素白的创造,从民间工艺走入大雅的艺术殿堂。
“刀小创万物,虫鸟和鸣声犹在;竹片如沃野,百花争艳有遗香。”1975年10月3日,一代留青竹刻大师徐素白走完了他“静气萋萋刻精神”的人生之路。徐素白走了,他的艺术却永留了下来,并且由其子秉言、秉方和第三代徐枫等得以传承。徐氏当之无愧地成为当今留青竹刻第一家。
在徐氏竹刻世家,看一个家族成员是否得道,就得刻一件徐素白的代表作臂搁《荷花柳鸟》。看你刻的荷叶正反面的叶脉纹络是否层次丰富、有质感、有韵味?这件《荷花柳鸟》,对徐素白的子孙,是一张考卷。
徐秉言当然刻过《荷花柳鸟》。2013年,在天津荣宝斋办的徐氏竹刻展上,正是徐秉言刻的《荷花柳鸟》,被一位喜欢收藏的实业家一眼相中,死缠烂磨,一定要从徐秉言手中购买。徐秉言拗不过他,忍痛割爱。实业家出价100万元,创造了当代竹刻作品单件价格之最。徐秉言刻竹深得其父素白之精髓。
3
我与徐秉言初次见面,匆忙仓促,两人依依不舍,相约择时再见。
3个月后,徐秉言果然又来看我。他的公子、徐氏竹刻第三代传人徐枫开车,从常州直奔嘉定。出发之前,秉言没告诉我,到了嘉定才给我打电话。他提着水果,从我居住的小区门口一直走到我家中,我很感动。
不巧的是殷慧芬这天偶染小恙,在医院挂针,我要在一旁伺候,两天后还得去欧洲旅游。我无法多陪秉言,又只能匆匆互相祝福几句,很遗憾地分手,我很觉歉意。幸好在嘉定,我还可委托张伟忠代为接待。
旅欧回来,张伟忠说:“秉言师一直在牵挂,不知嫂夫人身体好点了吗?去欧洲一路会不会太累?”我听了更是大为感动,当即打电话谢秉言,并说择日去看他。于是有了一次2012年冬月的常州之行。
同行的除殷慧芬外,还有张伟忠等。“请伟忠一起来,有些问题我可以和他讨论讨论。”徐秉言是伟忠师伯,说这话时,却谦虚得像师兄弟。
寻到徐秉言在武进湖塘镇的府上,他不在家。老伴说他专门为我们去“淹城”取入场券了。
我们在他屋里转悠,看他的竹木雕刻,看他画的白菜果蔬,看他壶上刻的兰花竹叶,待他回到家中,差不多对他近期的创作已有了大体的了解。
徐秉言回家后给我们看了他年轻时的作品,一件是刻在白色有机玻璃上的程十发人物画,栩栩如生。徐秉言说,这件作品他请程十发看过,十发老人夸赞不已,说他把原作中的笔墨轻重疏密都用刀表现出来了,很难得。此后,十发老人常把自己新作借给徐秉言,供他作刻竹底稿。秉言说,他最喜欢程十发的作品,和十发老人也最有缘。徐素白故世后,曾有一些书画名家的作品作为遗产由后人继承。怎么分配?秉言母亲主持了一场仪式,把名家字画分别编号,然后几个儿子先后在徐素白的遗像前抽签,秉言抽中的恰恰是程十发的画。在艺术上,秉言也较多得到十发老人的指点,比如,小小竹片有时会让秉言的写意感到意犹未尽,他听从程十发的建议,在红木雕刻上笔墨酣畅地施展他的才情,使他的红木雕刻名播海内外。他的红木雕刻作品中,多幅刻稿是十发老人提供的。
徐秉言另一件早期作品刻在塑壳保暖杯上,那杯是他老丈人用的,由于年代久远,盖子已破损。他的老丈人很不容易,几个儿女由老丈人独自一人带大,秉言去看望唐云时,唐云听了很感动,专门画了一张画,一只公鸡哺育3只小鸡。这画秉言至今仍珍藏着,秉言说:“我那时喜欢刻,却无用武之地。于是,拿到什么就刻,有机玻璃、塑料杯都是。刻在老丈人的保暖杯上,也算是孝顺老丈人。”
善与书画名家交往,虚心学习,徐秉言秉承的正是徐素白的品性。
徐秉言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塑料制品厂,那时他刻的并非是后来让其名声大振的竹木,而是塑料烟灰缸,每天刻千余只。之后,他就读无锡轻工学院造型美术系,系统学习中国画和艺术理论,使他对传统艺术有了更深领悟。他擅画人物、山水、花鸟,他说:“人说书画同源,其实刀笔更是同根同源,刀还先于笔。雕刻艺术的创新有赖于书画艺术的创新,懂画会画是刻家的必修课。”刻家历来有雅俗之分,文化学养、艺术底蕴是否深厚是竹人雅与俗、竹品雅与俗的分水岭。秉言深谙艺术之道。
我读《徐秉言竹刻木雕》,深為书中所收录的作品叹服。徐秉言的一件题为《活泼天机》的臂搁,松枝上一只灵动的松鼠圆睁双目,全身的毛茸细致入微,疏密有序,观之如觉其绵软,给人一种触摸的手感。这种感觉我在观其父徐素白的《海棠小鸡笔筒》时曾经有过。秉言深得素白大师真传。
秉言的写意留青竹刻也极富造诣。《秋之歌》可谓是秉言写意留青竹刻的代表作,或虚或实,却浑然相融,极有层次。芭蕉、山石、小草,秉言都以大写意表现之,只有立于山石的小鸟,秉言是用工笔刻画的,细致到每一根羽毛之纹路,栩栩如生。鸟儿啼唱的“秋之歌”,正是秉言的点睛之处。那年秉言已55岁,在创作上虽正当盛年,在生命的历程中却已近秋天,引吭高歌,唱一曲激越的艺术人生之歌正是秉言内心的表白。秉言的红木雕刻,刀笔酣畅,被艺术界誉为“一枝独秀”,名播海内外。
徐秉言为人低调谦和,令人很难相信他是个大艺术家。那天,他一早为我们去取“淹城”的入场券。淹城遗址在离他家不远的湖塘镇大坝村,占地千亩,据考证为春秋晚期所筑,距今有2500余年的历史。常州可看的古迹不多,看淹城,让朋友们在艺术交流之余游览休闲,足见徐秉言用心。谁知到了淹城,大量新建的仿古建筑令人乏味,而且天冷风大,同行者中多数人不愿走了。我很为难,为人处世,我历来主张互相尊重,到一处做客我更是“客随主便”。真的半途折回,我怕有损秉言自尊。谁知秉言得知,却很坦然:“那就听从大家意见。”全忘了他一早为我们取入场券所遇到的周折。
那天我们后来又去了宜兴,秉言坐我的车。中途加油,他抢先下车要为我付资。我说我的车怎么让你付加油费,硬是阻止了他。晚饭后去宿地,在太湖边,虽有朋友带路,但月高天黑,在荒僻处仍不好辨认,又是他常常下车找人问路。种种小事,常常令我这个比他小几岁的“老弟”感到羞愧。
他的低调谦和,血液里流淌的是素白遗风。
4
秉言年逾七旬,在艺术道路上,他探求的脚步始终未停。作为中国竹刻工艺大师,近些年他在壶刻领域的造诣也令人刮目相看。互联网上有文说:“一些雕刻大师的作品,比如江南雕刻大师徐秉言的手工刻壶,更是价值不菲,经常在拍卖会上拍出天价。”前些年,他与高级工艺美术师顾治培合作的紫壶作品就在拍卖会上拍得7万元的价格。
秉言知道我喜欢茶和紫砂壶,在宜兴介绍我认识了好几位制壶高手,尹建平、周晓琴、王星茗周玉霞夫妇等等。秉言与这几位壶艺家都有合作,其中不少作品为市场所追捧,这些壶艺家后来也成了我的朋友。我几次去宜兴,秉言得知,总设法从常州赶来,有时让自己儿女开车,有时让他的干儿子壶艺家尹建平开车去接。他说:“你来了,我总是要陪的。”
他带我看明代的龙窑。明代的柴窑现在仍在使用,别说宜兴,即使在全国也并不多。看到我在古窑前兴奋,他也兴奋。古窑有烧制的陶罐、陶盏、陶壶卖,他以他艺术审美上的独特眼光,帮我一个个地挑,从器型、色泽到是否有窑变。
周晓琴是秉言十分推崇的一位女性壶艺家,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她的功力不逊于当代蜚声壶艺界的一些名声显赫的大师。我想这除了她的悟性、对紫砂艺术的独特理解之外,也许还因为她是个温文尔雅的女性,特别细致、一丝不苟。
我很想见周晓琴。第一次秉言带我去她的工作室,她不在,铁将军把门。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她,只得作罢。不久,我再去宜兴,秉言又来作陪,他说他这次与周晓琴约好了,“周晓琴知道你要去,很高兴。”秉言这么说。
秉言那天与周晓琴也有合作的事宜商量,周晓琴制作的曼生十八式,其中好几款,都是秉言刻的作品。我细细品味、欣赏周晓琴陈列的作品,十分喜欢她的简练干净的线条。在一款葵菊壶前,我驻步很久,那柔和的弧度、挺括的筋线丝丝相扣,壶盖与壶身之间容不得丝毫差错的精湛,让我为之倾倒。正在与周晓琴议事的秉言注意到我的神态,走到我身边,悄悄地站了一会说:“你喜欢就买下来。”我“嗯”了一声,那橱窗内标价却使我这声音不够坚决。秉言说:“价钱我来跟晓琴商量。”他叫来周晓琴,6折,4折,我准备掏钱包了,秉言挡了我,说:“再降一点,我为你多刻两把壶。”周晓琴笑了:“徐老师既然这么说,我就收成本费吧。”后来的价格令我都难为情。我欠下的,不仅是周晓琴的,更是徐秉言的。
茗玉陶林艺术馆的王星茗、周玉霞夫妇也是秉言的合作伙伴。就是那个冬日的夜晚,我们从宜兴去太湖边上的度假村,王星茗说他和周玉霞正在研制了一款新壶,形如鸳鸯,想让秉言绘刻。同在车上,秉言不断与小王探讨,他显然已经过构思,说他想刻几枝荷花、荷叶,一只鸳鸯被荷叶掩遮半个身子,另一只鸳鸯正在寻找。一车人听了都说好。秉言说:“刻什么字我还没想好。”殷慧芬听了,脱口而出:“就两个字:寻他。”又补充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的句子。”秉言说:“好,有意境。”
秉言又一次让我感受到他骨子里善于倾听的谦和恭让,那是一种真正的大师风范,难能可贵。秉言寻“他”,寻了大半辈子,寻的是艺术的至臻意境。
在宜兴,我看了秉言刻的好几件作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他总是在找自己不满意之处,对我说这一刀还可以刻得“杀格”一点,这一瓣兰花的叶片还可以稍稍往下一些,言语、表情十分平常、淡然。我听着却很为感动,秉言的竹雕、木刻,在全国可称凤毛麟角,相比之下如今有些人在某一领域稍有成就,整天尾巴翘上天,听不得别人半句批评的话。秉言当着众人面总寻自己的不足,足以让半桶水满桶晃的“大师”们羞愧。
5
都说徐秉言善画白菜,我在他书房看到他画的白菜,体会到所传不虚。秉言的白菜画,一般尺寸不大,画中的色彩以及墨色构绘的线条极为素雅清淡,丝毫不张扬。我站在他的白菜画前,不着边际地猜想,他为什么喜画白菜?
秉言说他喜画菜蔬是因为“一个人精力有限,什么都想画,很可能什么都画不好”。有一年,江苏省美协办画展,要各地送作品,常州有关部门请他也绘画参展。为了画白菜,他每天走菜场,观察形态各异的白菜,大的小的,紧的松的,青的白的,根部叶脉,一一琢磨,回到家里铺纸摹绘,前前后后画了百余张,终于画出了自己满意的作品。展出那天,江蘇省美协副主席、著名花鸟画家陈大羽先生在秉言画前站立很久,细细观赏,称赞不已。
果蔬白菜也是秉言竹木雕刻、紫陶雕刻的重要内容之一。他有一件留青臂搁,刻的就是一只萝卜,同样清淡质朴。另有一件红木雕刻《园蔬愈珍馐》,是秉言1993年的作品,寥寥几刀,有虚有实,有深有浅,较之绘画更立体,更具质感,却依旧朴实无华。徐秉言说他的《园蔬愈珍馐》:“……两棵大白菜和一朵小蘑菇,这是我自己的画作,我善画大写意果蔬。这两棵白菜的茎和叶筋,均以刚健遒劲笔势写成的线条,而菜叶则是淡色,我以刻刀在红木板上表现,给人的感觉那是刻刀画出的大写意中国画,利用油漆和红木本色的反差,创造多种中间层次反映墨色,给人以扎实厚重的感觉。”
古往今来,齐白石、吴昌硕、郑午昌等大师都绘过萝卜、白菜。吴昌硕画中题句:“真读书者必无封侯食肉相,只咬得菜根耳。”体现了他的清淡品性。抗战期间,郑午昌在上海办“白菜画展”更是轰动一时。“不写牡丹写菜根”“如留清白与儿孙”借白菜清白素净,郑午昌喻人格秉性。如今秉言画白菜、刻白菜,我想也正是他朴实品性的宣泄和表达。
朋友中也知道秉言的白菜画得好,随身带了件手卷,请秉言补白。秉言很爽快就答应了,只是请他别急,他说要慢慢琢磨怎样画得更好。拖了段时间,那朋友还是有点急,催我从侧面问问。秉言得知哈哈大笑:“我的白菜早就画好,我看他喜欢书画,手卷上空白又多,我请常州别的书画名家在画呢。”秉言就是这样,你开口向他索一,他就会想法给你二三。
壶艺家尹建平是秉言认的干儿子,与秉言合作的紫壶作品最多,不少已为海内外多位著名人士收藏。尹建平壶艺精湛却淳厚淳朴。我每次去宜兴,他那里我是最多去的。有一次在他家吃饭,见他用的碗是紫泥手工所制,浑圆厚敦。我喜爱之极,请他也为我做几个。秉言在一旁听着,忙说:“好,我来刻大白菜。”不经意之中,秉言再次显露他喜粗茶淡饭。
秉言的工作室挂有一副对联:“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白菜味淡心清,正是其清白家风的体现,更如秉言的处事为人。
秉言答应要为我画白菜,后来也为我画了几次白菜,只是我不在常州,他每画一次就被喜欢的朋友拿走。2014年秋日,他为参加常州的画展又画了几幅白菜,并专门给我发来信息,说是为我留了他最满意的一幅,还说:“你要快些来拿,要不又要给别人拿走了。”
2015年元月,我从南京返程上海的途中,去了常州。一是看望秉言和我的另一位朋友、艺术家洪磊;二是为了秉言那幅画。晚上,两人都要请我吃饭。我说服秉言:“去洪磊那儿吧,都是常州的艺术家,洪磊更现代,相互认识下,没什么坏处。”秉言又一次体现了他的谦和好学,一口答应,并叫了中国美院毕业的徐枫。徐枫知道洪磊,当然不想放过学习和交流的机会。
晚饭时,洪磊说了些他们家的历史以及他与父亲的关系。因此,这次聚餐也成了我补充采访洪磊的机会。几个月后,我写了篇关于洪磊的人物散文《魂兮归来》,其中不少细节,都来自那次晚餐。
饭后,洪磊请大家到他工作室喝茶。他向各位赠送了他的画册《应是绿肥红瘦》(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年8月版)。秉言读得十分认真,而且每每读出感想来。秉言指着洪磊的一幅彩色摄影作品《说吧,记忆·蝴蝶》:“画面中的蝴蝶在飞,却又被一根根线牵制着,这说明蝴蝶的飞是有限制的。很深刻。”艺术评论家吴亮曾说:“看一件当代艺术,不能简单地说好还是不好,基本功都在那里,重要的是看他告诉了你什么。”显然秉言深谙此道,而且看出了洪磊作品中的内涵。吴亮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跨界交流,好啊。”他如是说。
那晚,我与秉言一起回到他居住的武进湖塘镇,路上他说与洪磊的交流收获很大:“我在想,竹刻艺术表现的内容,除了传统的花鸟山水之外,能不能有所突破,内涵更丰富些。”秉言还在不断吸收,不断学习,真不容易。
第二天一早,我去秉言府上辞别。他到二楼取他为我画的《清蔬图》。二楼墙上挂着徐素白的遗像,他上香祭拜。他说他每天在这里临写一幅《心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写的《心经》一卷卷已堆了不少。他说:“有朋友来,看到了喜欢,我就让朋友随便拿,你喜欢,你也拿。写《心经》让人心静,好。”
我拿了《心经》之后,他又打开橱门,取出一件大红酸枝手串,套在我腕上,说这手串是开过光的,他送给自家人的,他的兄弟、子女都有,祈福他们平安康泰。我抚摸这手串,有點激动:“徐老师,你把我也当自家人了。”秉言和他的老伴笑眯眯地看着我:“早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从常州开车到上海要两个小时吧,你也上了年纪,你带上这手串,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听着感动。为眼前的《心经》、徐素白遗像、袅袅飘拂的香烟、秉言为我画的《清蔬图》所营造的气场所感动。
那幅《清蔬图》,是秉言帮我提上车的。这画现在挂在我家餐桌上方的墙上,一棵大白菜,三两株茭白,三两个西红柿,色彩素雅。即使画西红柿他用的红色,也是淡淡的,丝毫不张扬,本色、素白。
作者简介:
楼耀福,1973年11月开始发表作品,早年著有长篇小说《落叶潇潇》(与殷慧芬合作)、中短篇小说《拉幕的人》《彼岸》《夜的罪恶》等百余万字,小说曾被《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向世界各国推介。近几年出版《上海闲人》《海上寻珍》《月河淘旧》等散文集、人物传记、文化专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