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林
旧上海故事几乎等同于租界黑帮故事,华洋杂处鱼龙混杂,黑帮流氓横行不法,政客党棍翻云覆雨,大商巨贾风聚云集,侠客义士抗暴劫贪,革命党人前赴后继,歌儿舞女红香翠软,军火走私贩毒吸毒,游行示威绑架暗杀……20世纪上半叶的上海滩犹如美国西进运动时的西部,而上海黑帮片比美国西部片更为惊心动魄,更为流光溢彩。
上海滩黑帮的陈年旧事
把上海称为“滩”,是准确而有意味的。在被清政府划为租界之前,上海只是个不知名的小县城,作为移民城市,它是由租界发展而来的。第一块英租界建立于原上海县城东门外的荒滩——黄浦滩,后来称为外滩,近代上海高度的畸形繁荣是从这片滩地发展起来的。“滩,水濡而干也。”也叫“海涂”“海滩”或“滩涂”,是石多水浅而湍急的凶险之地。上海既是长江入海口的滩涂,也是中西文化浪潮冲击积淀之滩,因为青红帮兴盛而以险恶闻名于世,所以旧上海也叫上海滩。
在国人的心目中,上海滩是法外之地,是黑帮亡命徒的天堂,也是买办资本家和洋人的乐园,犹如虿盆,最狠最恶最毒最为奸狡者方能为王称霸。麦当雄的影片名叫《上海皇帝之雄霸天下》,胡雪桦的影片名叫《上海王》,看似很霸气张扬,但却有腹诽嘲讽的意味在。旧上海故事几乎等同于租界黑帮故事,华洋杂处鱼龙混杂,黑帮流氓横行不法,政客党棍翻云覆雨,大商巨贾风聚云集,侠客义士抗暴劫贪,革命党人前赴后继,歌儿舞女红香翠软,军火走私贩毒吸毒,游行示威绑架暗杀……20世纪上半叶的上海滩犹如美国西进运动时的西部,但此“滩”繁华与凶险远非西部荒僻小镇可比,因此上海黑帮片比美国西部片更为惊心动魄,更为流光溢彩。
纸醉金迷、快意恩仇的黑帮电影
20世纪初,旅居的日本作家村松梢风把上海称为“魔都”,租界和县城的渗透冲突兼容,既是“魔性”的根源,也是青红帮崛起的渊薮。黑帮从诞生之日就沦为谈资,演变为传奇。半个世纪以来,流氓大亨的魔都旧事被不断重写,暴力在银幕上变得考究和优雅,血花和雨滴在慢镜头中飞溅成残忍的诗意。在《大上海1937》(1986)、《上海皇帝》(1993)、《新上海滩》(1996)、《大上海》(2012)中,街头混混拼死勇救大亨女儿或歌女并一见倾心,蛹化成蝶上位做大哥,最终颠鸾倒凤后生离死别,英武流氓和美丽歌女的爱情在乱世中绝望而又感天动地。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1995)、《罗曼蒂克消亡史》(2016)、《上海王》(2017)中,奢华的府邸公馆里,叼雪茄的大佬们运筹帷幄相互算计,在夜夜莺歌燕舞中掠美争风;戏院赌场中纸醉金迷,纹身的青红帮大哥争面子砸场子,戴鸭舌帽的门徒为虎作伥,在香车宝马迎来送往中流血火拼;芸芸众生三教九流永远是被虚化了背景,为黄赌毒前赴后继是黑帮帮众必然的宿命。黑帮片被拍成电影后,观众从中获得的快感不言而喻。在创制的纸醉金迷、远离现实的幻觉中,他们可以通过热血拼杀上位做大哥,或者威风凛凛地欺男霸女,吃喝嫖赌,或者劫富济贫,邂逅挚爱。上海滩错综迷离的世相满足了他们对天堂和地狱的所有想象,横尸街头或一战成名的生活实在是太刺激,让少年人意醉神迷,难以抗拒。
黑帮片主人公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黑帮分子,用“扁平化”“脸谱化”的方式,把不同庸常的主人公美化成侠士,或者抹黑成魔鬼,是两岸三地大多数黑帮片最为简单而且直接的两种作法。在有原型人物和原型故事的黑帮片中,由于黑帮人物复杂暧昧的身世,影片的道德评价标准就一直处于尴尬的位置,而对人性的表现和尺度的拿捏一直就是一个难题。类似《教父》和《美国往事》那样具有“圆形人物”特征的黑帮片史诗,半个世纪以来在政治上必须正确的大陆,以及娱乐至上的港台似乎一直缺失。直到2016年,比《教父》和《西部往事》更少商业娱乐性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冷漠地出现后,无数的观众和影评人才惊呼:上海黑帮片原来也可以这样拍!中国黑帮片怎么可以这样拍?
“扁平化”之美化
在侠义黑帮片中,主人公总是被美化了的“扁平人物”,虽然身在黑帮却不“黑”,他进入黑帮或者有难言之隐,或者是个侠盗,虽然“黄赌毒”俱全,但是“黄”总是和忠贞爱情相关联,“赌”总是和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相关联,“毒”总是和取之无道用之有道的侠气相关联,如果再识民族大义,和满清余孽、日本人或者汉奸势不两立,那么这个黑帮人物简直就是正义之士的化身了。因此《大上海1937》中的杜月笙和林怀部、《新上海滩》中的许文强和丁力、《大上海》中的成大器、《上海王》中的常力雄等,几乎都是被讴歌的对象和被学習的楷模。
在张彻执导的《大上海1937》中,杜月笙及其门徒完全成了抗日志士。“杜门弟子”林怀部参加了地下组织,在杜月笙和及杜氏老友王国生帮助下,和“小刀”杨藩杀死了汉奸张啸林。而在潘文杰导演的《上海皇帝》中,大量的喜剧桥段完全把暴力给冲淡了,黑帮生活显得有趣好玩。郑则仕扮演的黄金荣肥胖猥琐,色迷心窍,徐锦江扮演的袁啸军(张啸林)草莽跋扈,杀气腾腾,益发衬托出由吕良伟扮演的陆云生(杜月笙)俊朗潇洒,豪气干云。在上集《上海皇帝之风云岁月》中,陆云生简直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客,足智多谋,每每化干戈为玉帛,而且怜香惜玉,是个忠于初恋的情种。而在下集《上海皇帝之雄霸天下》中,陆云生成了仗义疏财的豪杰。影片文过饰非,改写了史书中杜月笙与蒋介石狼狈为奸制造宝山路惨案的情节。他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出的民族气节,竞选议长时的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竞选成功后的被逼激流勇退,以及临死时对旧爱的款款情深,都让人唏嘘叹惋。
在王晶执导的《大上海》中,以杜月笙为原型的主人公成大器(由黄晓明和周润发分饰),完全成为了一个在敌后作战的抗日帅哥。他还是个情圣,宠幸上海第一美人“溢春园阿宝”,对青梅竹马的旧相好叶知秋一往情深。特别是在高潮戏中定妙计率门徒全歼日本人及汉奸,俨然载誉而归的民族英雄。在由胡雪桦导演的《上海王》中,美化了第一代上海王常力雄。胡军扮演的常力雄相貌堂堂,魁伟高大,是个关羽或萧峰式的豪杰,作为洪门之主,他武艺高强,扶弱锄强,对女性尊重保护,赢得了筱月桂的芳心,为兄弟黄佩玉两肋插刀,舍生忘死,赢得了帮众的爱戴和拥护。
黑白善恶之间
在基调黑暗的黑帮片中,黑帮主人公往往是个被抹黑了的“扁平人物”,会被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连同他所生存的土壤——社会以及制度,都是被诅咒的,应该被洗涤或消灭。如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讲述的是自“五四”以来,从新文化运动主将到解放后毛泽东主席一直倡导的女性解放的主题,以一贯之的是自《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满城尽带黄金甲》以来的故事模式——年轻女性被年迈的封建老太爷占有,身体受折磨,精神被摧残,最终反抗失败而香消玉殒,反阶级压迫和反性别压迫的主题都是通过悲剧故事得以完成。该片以旧上海为背景,穿插暗杀、偷情、活埋、尔虞我诈的计中计等黑帮片惯用的情节,力求表现人性无边的阴暗。李保田扮演的黑帮大佬“老爷”,则是上海滩这个人间地狱中杀人不眨眼的奸诈魔王。
在《上海王》中,第二代上海王黄佩玉虽然是位同盟会会员,但却沦为谋杀救命恩人常力雄的阴谋家,一个极其卑劣的小人,他富有机谋和手段,借恶制恶,以暴易暴,最终机关算尽,被筱月桂和余其扬所杀。第三代上海王余其扬,则是一个惟命是从不问对错的杀人机器。导演力图拍成《教父》一样的传世巨作,但剥去黑帮片的外壳,《教父》是个家庭剧,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纠葛最是撕扯人心,每个人物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他们的计谋和杀戮都是为了家族荣誉,为了亲人,为了生存。每个人物都是亦正亦邪的矛盾人物,是个立体的“圆形人物”,因此能进入到观众的心里撕扯观众,让人产生爱恨交织,莫衷一是的情感共鸣。囿于虹影的小说,《上海王》的人物使观众很容易进行道德上的辨识和情感上的褒贬,特别是主要人物常力雄、黄佩玉、余其扬,他们缺乏远大的社会理想和政治抱负,沦为了上海滩上的混世魔王,逐利争风锱铢必较,缺乏王者的胸怀和气概。虽则如此,《上海王》作为一部商业片,其宏大的叙事结构、错综的人物关系依然可圈可点,特别是对上海女性的重新塑造,都是值得期待的。
“圆形化”之还原
对于忠于历史事实而改编的作品,对主人公的道德评价及人性的把握与拿捏就不那么容易。回望上海灘无数灰飞烟灭了枭雄,最富传奇性者非杜月笙莫属。他文质彬彬,处世圆滑,疏财仗义,一生讲吃好“人面、场面、情面”这三碗面,讲“钱财用得光,交情用不光”。他后来居上,身兼数十家公司董事长,成为上海工商界呼风唤雨的人物,自言是“曲鳝修成了龙”。他有民族气节,抗战时在香港和重庆积极疏财,劳军助战等,都是他人生中备受推崇和好评的一面。但他以“黄赌毒”发家称霸上海滩,与黄金荣、张啸林沆瀣一气,合称“上海三大亨”。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制造“宝山路惨案”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对于这么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大陆电影人既爱不释手,又觉得烫手,怕政治不正确而鲜有问津。而香港导演张彻的《大上海1937》、潘文杰的《上海皇帝》和王晶的《大上海》等都对杜月笙的污点文过饰非,甚至予以洗白和美化,以至把复杂的人性简单化了,导致作品的道德观走样,政治观走偏,颇有“诲黑诲盗”的倾向,让史学家和影评家挠头不已。2016年由大陆程耳导演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则对杜氏人性的表现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一个很大的拓展和突破,几乎还原了这一黑帮大佬的本真面目。
《罗曼蒂克消亡史》影片基调冰冷,“又黄又暴力”,影片表层似乎对日本法西斯和青帮大佬的恶行败德态度暧昧多义,但内核和主旨显然是在探讨人性之恶,讲残忍血腥,讲情欲泛滥,讲尔虞我诈,讲他人就是地狱,讲命运的偶然和非理性,讲生存的荒诞和无意义。葛优饰演的主人公陆先生(原型是杜月笙)是个帮派大佬,他残忍冷血,甫一开场即让手下把工运领导人妻子的手臂砍下装在盒子里恫吓他,尔后毒打后又活埋了他。但是他对老大王先生(原型是黄金荣)忠心耿耿,虽然喜欢王先生的女人小六子,但却能克制自己的情感,处处保护她。他有民族气节,不与日本人合作,对变节投敌的二哥张先生(原型是张啸林)坚决铲除,对卧底的日本妹夫渡部及亲外甥也设计枪杀。他文质彬彬,隐忍冷静,善待家人,最终孤身赴港,销声匿迹。他恪守传统黑帮的行事规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黑帮片主人公,是个“圆形人物”。
《罗曼蒂克消亡史》作为一朵令人绝望和胆寒的恶花之怒放,一部存在主义哲学的感性分析和解剖之杰作,对于陆先生等上海黑帮人物的塑造,无疑是要毁三观的,众多现有的电影阐释话语和艺术解读惯例对本片是失语和手足无措的,如果用意识形态和政治正确之类的标尺来丈量,无疑也会陷入削足适履或缘木求鱼的窘境。影片叙事节奏克制沉稳,长镜头静止镜头理性而漠然,场景简约考究,表演把控精准到位。作为一部与众不同,震撼人心的作者电影,引起众声喧哗是必然的,载入影史也是必然的。
如果说20世纪第一个十年是上海黑帮的萌芽发展期,那么20-30年代就是鼎盛期,40年代就是消亡期,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到了50年代,上海黑帮被剪灭干净,成了历史和传说。具有史诗面相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就是一部上海黑帮消亡史,上海黑帮的血腥残忍,黄赌毒的罪恶,以及罂粟般的绚烂,海市蜃楼般的辉煌,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寂灭,燃成了一撮历史的灰烬。而上海,却以“魔都”的名号和姿态领跑着中国经济的发展,成为世界闻名的大都市,只是不再被称为“滩”。
上海滩黑帮的历史,就是人性深处阴毒黑暗的发酵史,也是畸形社会中底层青年活出自我的血腥奋斗史。爱也罢,恨也罢,黑帮电影将人性的欲望赤裸裸呈现出来,满足人们对同一个世界、别一种存在方式的幻想——同时,对善恶两极的探索,对人性复杂性的剖析,也是黑帮片颇得人心的原因。黑帮电影显然有其自身存在意义,也有可期的深入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