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男人:许仙与他的“儿子”

2017-03-25 16:41段怀清
上海艺术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白蛇传白素贞雷峰塔

段怀清

在后来很多出现了解救白娘子的传说故事中,解救者并非是小青,而是白娘子和许仙的“儿子”。也就是说,在“白蛇传说”之后,又续接上了一个“救母”故事,至少是“探母”的故事线索。“儿子”的出场,让许仙在正统伦理观念中得以“成熟”和“转正”,完成了从儿子到父亲的身份转换。

白蛇传说中的人物双中心结构形式

在白蛇传说的流散传播史上,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无疑具有某种承上启下的地位与作用。为后世所熟知并广泛接受的白蛇传说发生的原型、地域、人物关系及其叙事情节等,在此文本之中已基本呈现且趋于稳定。尤其是对于许仙和白素贞这两个核心人物最终命运的想象设计,分别以“出家禅修坐化”和“永镇雷峰塔”落幕,这对于后来该传说在各种艺术表现形式中的演绎影响深远。尽管该文本依然未彻底摆脱传说中早期白蛇形象的某些痕迹残留,譬如凶猛、残暴、报复心以及令人恐怖等,但整个故事已经呈现出为后来各种戏曲形式不断提升表现关于“情爱”与“家庭”的叙事逻辑,这一叙事逻辑同时亦为观众所喜闻乐见,其中爱情、亲情与情欲的纠缠及挣扎等叙事线索,更是为各种舞台及影视艺术形式所反復地表现与诠释,以至于“游湖借伞”“端午惊变”“盗仙草”“水漫金山”与“断桥”等情节,成为白蛇传说中最为耳熟能详者。

在白蛇传说中,许仙长期是作为一个未完成的男人出场的。这种“未完成性”,不仅关涉着许仙这一艺术形象,也关涉着许仙、白素贞之间的关系,关涉着这一传说的结局,以及这一传说的审美重心所在。可以说,尽管白蛇传说在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中出场,然而其中隐含着一个人物双中心的结构形式:即许仙的重要性并不逊色于白素贞。

作为被诱惑者的许仙,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其最终的“出路”,并非只是简单地离开白娘子,而是需要内在自我的真正觉悟与超越,方能摆脱欲念的引诱,尽管这种内在的觉悟依然是以一种靠近法海的方式来完成的——在这部拟话本中,许仙对于白娘子的不断“逃离”,与白娘子的一次次寻找追赶之间,构成了一种不断重复又不断解构的“诱惑”与“被诱惑”的有关人性软弱无定、反复无常的叙事。而故事中的许仙,基本上集中了被诱惑的世间青年男子的大多数弱点:暗弱(无明)、孱弱(性格不够坚强、缺乏男性气概)、懦弱(反复摇摆不定,抗衡外界压力意识和能力差)。也因此,如何对“白蛇传说”进行新的演绎或诠释,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展开方向或尝试线索,就是对许仙的性格进行“修正”,或者重新解读、定位并塑造许仙这一形象。

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故事结尾,许仙选择了靠近法海的方式来摆脱白蛇的诱惑或人妖之间的不伦关系,这种“摆脱”与“靠近”,并非是外在空间意义上的——许仙并没有去金山寺追随法海出家——而是许仙、法海两者之间在精神信仰上的志同道合,至少看上去如此。这在许仙,是一种别无他途的自我选择,也近乎于一种幡然醒悟,不仅摆脱了白娘子,也摈弃了原来的自我,同时也几乎摆脱了法海的“引导”,进入到一种剃度自守、静心修炼、逐渐完满并最终实现的更高境界,完成了一个人的苦修与得道成佛之路。只是许仙的修炼故事及过程,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不过是一个被简化的符号,而在实际的人生,却是漫长的日复一日的青灯枯寂。众所周知,这种修炼的方式,是一种僧侣式的自我孤离主义,但与经院式的修持方式有所不同的是,许仙的修炼,似乎更多依靠的是自我戒律苦修,而不是通过定慧双修而实现的开悟与成佛,这也进一步彰显了许仙及其所属的那个阶层对于情色欲望以及妖孽诱惑难以抵御和彻底根除的内在恐惧。多少与此有关,许仙最终的觉悟与圆满,也是刻苦断绝一切欲念之后的近乎于自我虚化的飞升,这其实已经近乎于一种死亡。

或许在某种似曾相识的传统话语体系当中,死亡亦就是自我不断虚化的终极,但这种死亡之后呢?《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仙“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而对于许仙飞升之前种种遭际的解释,可以在“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这一诗句中得以说明。许仙的飞升成仙,似乎不过是实现了“心正”“身端”的初衷而已。而对于这一色诱故事的更透彻的觉悟,则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这样的“老僧常谈”。欲望的生灭、生命的折腾、命运的捉摸不定起伏难测,似乎都与这种无法超越摆脱的自我束缚密不可分。

只是如果细读《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会发现文本大部分所叙述的许仙的“痴迷”和“沉沦”,与结尾小部分所叙述的许仙的醒悟、禅修和坐化之间,在篇幅结构上存在着颇大落差。这很容易造成一种阅读及理解上的“错觉”,即被诱惑的过程是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令人痴迷的,而求得解脱也是轻而易举的,尽管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之所以如此铺陈结构,究其缘由,可能与白蛇传说最初很大程度上依靠“说”与“听”来传播的民间艺术表现形式有关,但也不能回避“故事性”以及“戏剧性”在这种民间艺术传说的结构想象中的功能与作用。只是这样一来,许仙的“沉沦”,实际上就只得在背弃社会正统主流价值伦理的叙述结构中展开了。撇开佛道二途不言,这个故事在渐趋成形及流行起来之后,在由儒家伦理所主导的社会集体意识与伦理方面,就几乎一直面临着一个巨大挑战,那就是许、白之恋,既突破了人、妖伦理之大防,也是对社会正统婚恋观或婚恋习俗的背离:色诱也罢,两情相悦也罢,甚至私订终身也罢,都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习俗或约定俗成的挑战。也因此,许仙后来对于白素贞的“抛弃”,包括后来在两人关系上表现出来的摇摆、无原则乃至无情,其实都可以在社会主流意识中所谓“始乱终弃”的逆反式的叙事结构中得以阐释。

而倘若循此伦理标准,作为一个世俗家庭——社会语境中的男人,许仙这一形象中就显然存在着未完成的经历(早年失怙、缺乏庭训和正统的启蒙教育)以及未完善、不完整的人格。许仙形象中一直存在着的暗弱、软弱以及不独立,其实暗示着一种男权社会中未曾完成的男性文化焦虑或者纠结。在各种艺术表现形式所叙述的白蛇传说中,许仙都有贪玩、缺乏主张与定见、容易受到诱惑或轻信他人等性格与人格上的缺陷或弱点。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仙最终的自我超度,似乎只是部分回应了上述缺陷或弱点,譬如易受诱惑。作为一个未完成的男人,许仙自身似乎已经难以自我完成,于是在后来的白蛇传说中,就需要同时也出现一个“儿子”,由其来完成一个正统主流意义上的男人的自我实现或成功,即完成许仙未曾完成的成熟男人之旅。

白蛇传说的“开放性”与“未完成性”

从色情引诱及野合,到两情相悦、共同发家甚至不惜为此而献身,民间艺术中关于白蛇传说一直存在着一条并未闭合终结的扩展改写路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许仙。

在白蛇传说的原型中,如果要超越色诱这一牢不可摧的叙事坚持,一方面需要重新想象和建构白娘子这一形象,即重新界定这一形象的性别属性和审美属性,另一方面,则必须为许仙的行为心理找寻到一种自主性的意识自觉与主体性人格。换言之,不仅要让许仙在年龄上成年,而且在心理上、行为上以及精神上同样达到一个成年知识男性的标准要求——靠近并符合主流正统价值。就我看来,白蛇传说的“开放性”或者“未完成性”,与许仙的“未完成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叙事逻辑。

而要完成这一任务,即让许仙在邂逅白素贞之前以及彼此产生情愫爱慕的过程之中,具备独立的情感意识和行为能力,在不同的民间文学及艺术表现形式中,常见的白蛇传说大抵上采取了两到三种叙事策略,一是提高许仙的知识文化水平,也就是将许仙塑造成为一个知书识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都市才子,至少在许仙形象的想象塑造中呈现出这种倾向性的努力,譬如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故意留下有关许仙身份的“包袱”,听任其游移在一个市井青年与浪漫才子之间。早期文献中与“色诱”有关的民间传说和妖魔故事中的青年男子,多为市井富贵人家的子弟。而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开篇叙述许仙的出身: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名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如此出身的“许宣”,尽管生得俊俏,但不过是一个都市商业职场中的底层,而在文本中间,却将许仙的形象,不断从都市俊俏后生,往多愁善感、风流俊雅的“浪漫才子”形象靠拢。故事中最能代表许仙“浪漫才子”形象的情节,就是他的两次吟诗:

第一次(发配苏州劳营,许宣心中愁闷,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第二次:(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其二是不断提高许仙的年龄。传说中的许仙出场时到底多大年纪,这并非是一个无关紧要、随口说说的问题,而是直接关乎每一个白蛇传说的原型究竟为何的不可等闲视之的“问题”。

《雷峰塔奇传》中许仙的年龄是16岁,《寓言讽世说部前后白蛇传》中的许仙是17岁,而更早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则是22岁。而各种民间艺术形式的“白蛇传说”中,许仙的年龄说法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显而易见,一个16岁的青年与一个22岁的青年,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有较大的差别,在性别意识和性意识方面亦显不同。基于这样年龄差别的许仙以及白蛇传说中的人物行为及心理,自然亦当有所分别。譬如,为了增加白素贞“爱上”许仙的合理性,在所谓前缘等因素之外,就需要增加对于许仙外貌神态的描写:生得眉清目秀,丰神俊逸,毕竟白娘子在游湖一场中对许仙是一见钟情的;而为了增加许仙在赠银成亲以及发家致富诸情节中对于白素贞的“配合”,更需要对其年龄认真对待。而为了突出情欲之势若洪水猛兽般的不可抗拒和不可阻挡,也不能让许仙的年龄偏低,这样势必会削弱其行为及心理的可信度和说服力。

其三就是将许仙、白蛇的情欲故事家庭伦理化,这也是白蛇传说中最寻常也最受关注的一种安排。后续的各种文本形式中,不仅将最早的民间蛇妖色诱无辜青年男子传说中的蛇精与男子之间完全陌生的关系,发展成为人世间的一种“夫妻”关系,而且还不断增加渲染两者之间的情感纠缠。许仙、白娘子之间关系的“夫妻化”,其实也就是白素贞蛇妖身份的人间化和人化。白素贞形象阐述从蛇性过渡到人性,这是白蛇传说原型的一个重大变动或迁移。而为了实现这一变动迁移,故事中就需要安排一个人世间的“贤妻良母”故事来想象塑造白素贞,于是便有了白素贞助夫发家的故事,因为这符合市井百姓对于女性以及夫妇关系的世俗功利性想象,同时也突出两人在家庭里的二人世界生活的温馨情趣。清方成培《雷峰塔传奇·第十三出·夜话》中有一段念白,“奴家自与许郎迁居之后,聊为市隐,亦足幽栖。问皋桥之遗迹,良人雅慕伯鸾;效举案之齐眉,贱妾能师孟女。彼唱我随,式歌且舞,可谓极琴瑟之欢,遂于飞之愿矣。”紧随其后又有许仙、白娘子夫妇一段对白,“〔生〕娘子,你看冰轮皎洁,万籁无声,空中更没些儿云彩,真个好一天夜景也!〔旦〕果然好不可爱。”上述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家庭生活场景,在一般市井平民家庭中应该并不多见,至少是有些过于戏曲化、舞台化及审美的理想化,但这样想象处理却并非毫无“根源”,那就是渲染白娘子的贤妻性格、淡化蛇妖性的审美需要。

如果说上面的安排,还只是突出了许仙、白娘子二人世界男欢女爱、鱼水和谐一面的话,让许、白二人有后,显然就更加符合传统中国社会主流的家庭伦理观念了。当然,后代的出场,也为白素贞永镇雷峰塔之后的被救赎,提供了另外一种世俗意义上的可能性——《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为许仙安排了一条皈依佛门的自我救赎之路,但白娘子的结局——永镇雷峰塔——无疑让那些富有同情心的良善观众和读者感到可怜甚至愤愤不平。这样一来白娘子就也需要一条出路,而且这条出路还不能是步许仙后尘,也不能是小青来搭救,因为如果是小青来搭救的话,白素贞就又退回到与许仙邂逅以前的状态了,下山修行亦就前功尽弃。而许仙和白娘子的儿子的出场,就为中国古代民间传说中的“救母”故事原型,找到了一种直接对接与对话的集体心理及伦理基础。

稍微观察就会发现,在数量繁多的文学及艺术表现形式中,无论是以“白蛇”为标题,还是以“雷峰塔”为标题,白蛇基本上都是这个故事或传说的中心,其突出的是妖孽祸害人间以及咎由自取、最终被收服镇压的志怪色彩或取向。也就是说,这既不是一个以人为中心,也不是一个以男性为中心。换言之,它既不是一个有关都市浪荡子的财富传奇,也不是叙述一个过于理想化和温情脉脉的才子佳人式的浪漫传奇,而是叙述一介白蛇精怪在自我修行过程中,因为心怀报恩或凡心激荡而来到人世间,其所经历的种种遭际及其阶段性结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尽管叙事以“许宣”为焦点,但其中的主导左右力量,显然也是白娘子。

于是,如何处理塑造白蛇,要比许仙更为重要。在白蛇与许仙的“故事”中,白蛇是主动的,许仙是被动的。但白蛇的世间命运,又与许仙密不可分。尤其是白蛇的妖孽性的淡化与人性的修炼彰显及挣扎,与许仙的人性与男性之间互动生成,也因此,二人世界的男欢女爱,与家庭生活中的和睦恩爱,都是在用人世间压制妖孽界,用人性替代妖性。但白蛇身上的“妖性”是根源性的,也是难以完全依靠自己的善意和善行根除干净的,这就与许仙面对欲望诱惑之时难以抵御的软弱异曲同工。而且,在法海一类的卫道者眼里,人、妖之间是存在着不能突破的人伦大防的,所以才会有“钵收”与“塔镇”这种在卫道者们看来理所应当的惩罚,而在世间芸芸众生眼中,这种惩罚却未免过于冷酷无情。也就是说,法海一类的卫道者的视角与思维逻辑,未必也是大多数观众和读者的视角与情感及思维逻辑。也就是说,许仙的长成或人物想象的发展,除了上述种种尝试之外,白素贞的“配合”,也是白蛇传说在各种典艺表现形式中衍变发展的方向之一。

“儿子”的出场与许仙“未完成性”的终结

“儿子”的出场是以另一种方式试图终结许仙的“未完成性”,其不仅明确定义了许仙与白素贞之间的关系,也最终定性了这种关系的伦理属性以及这一传说的叙事。

無论是哪一种表现白蛇传说的艺术形式,都会出现“禁锢”与“镇压”的意象——象征着威权的金钵和佛法无边的佛塔,也成了“禁锢”与“镇压”的象征,这是否是一种集体习惯性的带有中国文化与思维特色的对于佛法/欲望关系的解读方式的叙事,也许还可以再讨论,但联系到传统中国社会中屡见不鲜的对于男女之间“不法”与“不伦”关系的处理方式,白蛇传说中白蛇的最终结局,与现实生活中的正统、主流话语大体一致,它所彰显维护的,也正是这一正统、主流话语的权威性和不可挑战性。

但是,欲念虽然被囚禁起来,但却并未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根除清净。因为所谓“妖孽”与“邪恶”很多时候并非是外来的,而是根植于白蛇与许仙的“肉体凡胎”。要么消灭这一肉体凡胎,要么彻底铲除滋生欲念邪恶的生理与心理机制潜能。《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似乎将上述两种方法兼容并包:对许仙,采取了自我抑制欲念的修行,对于白素贞,则采取了镇压肉身的方式。

但许仙是否只有完成佛性的引入或者转化替换,就可以为人性的改造找寻到出路或者得以落实呢?《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结尾,许仙选择了青灯课诵、净心向佛、自持守卫的修炼方式,似乎昭示出一条可能的由人到“佛”的实现途径。但这一叙事“设置”,其实也是现实世界中话语权力争夺的一种价值表现,不过体现出的是一种政治取向——一种权力平衡与再平衡的过程和结果而已。但恰恰是这一静心修炼转化过程,在大多数艺术形式叙事的白蛇传说中都被“虚化”与“简化”处理了。

而就白娘子而言,囚禁似乎并不足以显示其邪恶之根深蒂固,所以需要一种在视觉上远比金钵更有力量的“高塔”来镇压,一方面是为了彰显惩戒,同时亦是威慑警告迷途的众生。当然,作为一个在民间传唱的故事,佛塔的出现还有另外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学逻辑,那就是为西湖景观附会一个诗意的传说故事提供了对立的价值符号,同时,也为不同的民间艺术形式表现这个凄美的传说故事提供了张力色彩的想象依据。

最能够显示白娘子的符号象征意义的,就是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结构中,白娘子最终是“永镇”雷峰塔。为什么白娘子必然被“永镇”雷峰塔呢?为什么不给她出路和希望呢?这显然与对于白娘子所象征的“邪恶”和“色诱”的立场及态度密不可分,也与相关话语对于这种“邪恶”和“色诱”的深恶痛绝以及视之为洪水猛兽的认知密不可分,更与这种“邪恶”和“色诱”对正统话语体系的威胁与动摇能力之强大所产生的恐惧密不可分。

那么,在众多的艺术形式所表现的白蛇传说中,白娘子的最终结局,是否都是永远被囚禁于孤寂阴冷的佛塔之下、万世不得翻身呢?事实是,在后来艺术作品所表现的白蛇传说中,一直存在着一种意愿和努力,那就是“解救白娘子”,将她从孤寂阴冷的雷峰塔下解救出来。在原有的白蛇传说人物及故事结构中,最有可能前来解救她的,应该是小青;而在后来很多出现了解救白娘子的传说故事中,解救者并非是小青,而是白娘子和许仙的“儿子”。也就是说,在“白蛇传说”原有的“色诱”故事之后,又续接上了一个“救母”故事,至少是“探母”的故事线索。“儿子”的出场,一方面让许仙在正统伦理观念中得以“成熟”和“转正”,完成了从儿子到父亲的身份转换——许仙很早就父母双亡,一人独居或由姐姐姐夫抚养成人的情节安排,其实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别有用心。许仙的“受诱惑”,与他父母缺失的早年成长环境之间,似乎能够找到某种主流伦理意义上的因果暗示。而许仙“儿子”的出场,又似乎弥补了许仙的故事中家庭完整性的残缺不全,并隐喻了许仙的命运不会再简单地在其儿子身上重复出现的信念。由此,白蛇传说中有关妖魔、报恩、色诱的故事,随着小青的淡出与许仙、白娘子“儿子”的出场,预示着原来的白蛇传说发生了“改变”——当白蛇传说中出现白素贞怀孕和产有一子的情节时,这个传说已经因为这一男婴的出场而被重新改写了。

正是由于这个男婴的出场,白蛇传说的重心,开始从一个色诱、负心或者具有某种宗教文化隐喻的故事,扩展成为一个非常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世俗意义上的家庭伦理故事,其中既有夫妻关系,又有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在新的故事结构中,开始出场一个失妻的丈夫和一个救母的儿子这样两个男性,而他们又分别因为白素贞的被镇压而遭受着至亲无法团聚、家庭不能团圆的人间至痛。而这个男婴的出场,并非是简单地将白蛇故事或传说转变成为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传说,而是在给许仙和白素贞分别寻找出路的叙述中,将许仙、白素贞的男女欲望性爱故事,调整为一个以家庭血亲为中心的亲情伦理剧。

但是,在不同的艺术作品续写的白蛇传说中,这个男婴并非是在他自己亲生父母——也就是许仙和白素贞——的直接抚养教育之下成长起来的。这同样是出于文化隐喻方面的需要,即无论是软弱的许仙,还是蛇性或妖性未尽的白素贞,都还不能真正承担起父母教育子女的责任。

而“儿子”的出场,昭示着原来仅仅由许仙一人担当男性角色的白蛇传说,具有了开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独立男性自我完成的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也是更为关键且重要。许仙的“未完成性”,与许仙儿子的“完成性”——不仅仅是功成名就,更关键的是在许仙儿子这一形象之中,寄托着时代社会集体文化心理对于一个已完成的男人的期待与认同——表面上看是叙述一个前后倒置的故事:未完成的父亲和完成的儿子,其实是通过这种续写或演绎,来揭示并实现在儒教中国正统话语和价值观念中,一个男性的真正自我完成与完善,以及一个家庭的真正和谐及圆满。

由此可见,许仙儿子的出场,不仅意味着白蛇传说或者白蛇后传中其故事叙事出现了“孝义”这一话语,更重要的是,它在更为丰富也更贴近主流价值与民间集体意愿的基础之上,通过“救母”来实现“一个男人的真正自我完成”这一叙事逻辑,即为“成人”(儒家价值),而不是选择“得道成仙或立地成佛”这种道家、佛教的自由或自我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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