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图/祝小灵
最是从前光阴慢
文/水生烟
图/祝小灵
后来的楚云舒一直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清风拂着柳叶沙沙响。柳树的皮很苦,却和手指上沾染的文化宫小门锈蚀铁锁的味道一样,贯穿了她的整个年少时光。
1
2014年夏天,有摄制组到丁砚所在的大学取景拍摄。大家都跑去看时,丁砚也去了,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间,他恍惚望见候场的古装女配角中间,有一张熟悉的脸。只是宫廷剧丫鬟妃嫔众多,妆容相似,一晃眼再找不见。
那场戏在校园里连续拍了一周,只在最后一天傍晚,他才再次看见了她。他跟在她身后,在她即将进入更衣室时,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云舒!”
她回过头来,并无慌乱地看着他微笑,“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丁砚晃神时,她已然抽身走掉。他原地怔怔许久,只觉刚刚将她手腕一攥之间,用光了仅剩无多的年少气盛。
那晚,丁砚给她发信息,是如常的并无回应。他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因为害怕空号提醒,似乎那才意味着真正的人海失联。
午夜,丁砚在电脑前,一字一句写下他们的故事。
2
2000年国庆节前,六岁的楚云舒在文化宫中排练童声大合唱。休息时,她觉得大厅里吵闹又闷热,便有些任性地出门,沿着那条铺着方砖的小径向前走。走着走着,便有一扇关着的木门,挂着一把锈蚀铁锁,锁闩斜搭,只是虚虚挂在那儿。楚云舒伸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
墙外便是护城河,在那里,六岁的楚云舒初遇丁砚。他穿着白衬衫坐在河堤上,正用柳叶吹出断续哨音。
楚云舒觉得好奇,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摘下的柳叶抵在唇边,用力吹气。只是任凭她涨红了脸,柳叶不过轻轻颤动,发出噗噗声响,再无脆音。
丁砚见她的模样便笑起来,豪气地自唇边拿下沾满口水的柳叶递给她,“试试我这个柳哨,”他说:“我叫丁砚,你叫什么?”
楚云舒接过他递过来的柳叶,隐约觉得不妥,却又想不出是哪里。
那天他们沿着河堤走出去老远,为了寻一枚可以吹出声的柳哨。他们不知道文化宫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人们看见被推开的小门,而门外不远便是护城河,他们只顾盯着虽不湍急却对六岁孩童足够构成威胁的河水,却忽略了不远处的柳林,两个同龄的孩子正坐在离地不高的树枝上,齐齐晃荡着小腿。
丁砚折下一段柳枝,没有刀子,他就用棱角锋利的石头,将柔软柳枝的表皮割出深深印痕,又用圆石轻轻捶打柳枝,使它的表皮和內茎剥离,再紧握着用力一挣,使二者分离,一枚小小柳笛便制成了。
楚云舒将柳笛含在嘴里,却立时皱起眉眼:“好苦啊!”丁砚大笑起来。
那晚丁砚回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责打。
来河边洗衣的妇人看到了他们,大人们这才找到了柳林来。
后来的楚云舒一直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清风拂着柳叶沙沙响。柳树的皮很苦,却和手指上沾染的文化宫小门锈蚀铁锁的味道一样,贯穿了她的整个年少时光。
3
归家之后的丁砚遭到了爷爷的责打。即使奶奶再三劝解,丁砚的屁股上仍旧留下了几道红肿凸起的手指印。
文化宫重整了排练纪律,楚云舒望着窗外飞速游走的流云,再也找不到可以逃出去的小门。在家里,妈妈的态度也愈发严厉,一次次重重按下琴键,“再唱一遍!”
楚云舒额头溢出汗液,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哭腔,稚嫩童声颤颤地抖。
母亲曾是部队文工团的歌唱演员,有过许多年一飞冲天的梦想。后来她将自己未竟的明星梦全然寄托在女儿身上。小城师资力量薄弱,休息日母亲带着她,辗转乘车几个小时,只为了去听一节名家授课。
那些辛苦付出,终归是有回报的。国庆晚会上的楚云舒,作为童声领唱,穿一袭白纱公主裙站在钢琴旁,头发上插着亮晶晶的皇冠,眼睛亮如星子,一开嗓便是软糯清脆。
观众挨挨挤挤,丁砚坐在第一排,挨打之后的第一次出门,欢喜之余有着残留的紧张拘束,那种情绪在楚云舒登台时达到了顶峰。他把双手绞在一起,不肯抬头。身旁的祖母忘记了台上那个害自己孙子挨打的小女孩,只是一径地感慨,“多好看的小姑娘。”仿佛她觉得这句话应该得到旁人的回应与互动,她低头对丁砚说:“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是不是?”
丁砚仍旧没有抬头,在祖母的询问里,他红着脸几乎哭出来,“我想回家了。”
然而奶奶尚且不想放弃余下的节目,于是按着他的肩膀不住安抚。而楚云舒的歌声就在祖孙俩的低声对话中结束了最末一个音符。
之后的漫漫暑假,丁砚再也没有见过楚云舒。爷爷在窗前为他设好了笔墨纸砚,他握着比手指还粗的笔杆,只胡乱写下几笔,便扔得远远。狸猫窜上书桌,恰恰好踩进砚台,染黑了一只脚爪,墨汁淋漓地印上宣纸。
4
九月,丁砚和楚云舒一起上了小学。虽然没有分在同一个班,后来的几年,丁砚仍旧对她心怀恐惧,敬而远之。楚云舒清楚记得那个在河堤柳林中为她做柳哨的男孩,少有的交集里她对着他带着几分略显讨好的微笑,但他总是如常地板着脸。似乎只要离她近了,便能听到爷爷的厉声责骂,感受到屁股上新鲜的疼痛。
到小学六年级,楚云舒的身高已经窜到了165公分,丁砚却可耻地矮了她半个头。小升初的考试中,两人冤家路窄地考了并列第一名,领奖时老师要给他们来张合照,他看着离得远远的两人,笑着说:“男生靠近女生一点,不然镜头装不下。”
台上台下哄然大笑。丁砚红着脸一动不动,倒是楚云舒笑着向他靠近一大步。
那张照片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挂了一周,然后消失不见。
多年后,泛黄的照片出现在丁砚书架上的一本厚书中。背面留有的胶痕,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呈现出黄而硬的结痂。照片上的女孩有着弯弯眉眼,而男生的羞涩,则不需透过垂下的眼神表达,紧攥的拳头,便已透露端倪。
那是2006年。之后的初中三年,他们的关系延续着从前的模式。只是各自长大,开始明了心动与情愫。许多年后,楚云舒刷微博时,无意间看到一句“多年前的转体运动,谁在看你,而你又看见了谁?”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一直记得隔壁班站在自己斜后方的他。他的个子在一年间猛蹿到一米八,大约是营养全部用于身高,再无横向力量,因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截竹竿。大概也是因为瘦的缘故,他的眼珠愈发显得黑而明亮。在转体运动的对视中,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目光闪躲,而是慢半拍才肯转过头去,这样才会恰恰对上楚云舒转过来的脸。她的马尾在空气中划出优美弧线,发梢扬起时,像是落在少年心上,拂起微微颤意。
那年秋天,丁砚的爷爷生病。父亲回来探视时,丁砚方才得知自己远在一线城市的那个家已经分崩离析。当初父母各自忙于工作,都不肯放弃退让,才将无人照料的丁砚送回老家。可惜如今两人的关系仍旧无以为继。
爷爷生病后,父亲有意将丁砚接回,言辞闪烁时却又透露出另个女人的存在。丁砚冷声拒绝:“我要留在这里,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爷爷奶奶。”
父亲垂头不言。奶奶看一眼病床上的爷爷,忍不住潸然泪下。
少年心中诸多难平。傍晚一个人散着步,竟不知不觉沿着护城河走出去老远。他没想到会遇到楚云舒。彼时明月初升,投影在平静河面,楚云舒正望着波纹颤颤的光影,像是心事重重。听见脚步声,楚云舒回头看他,没有说话。
“这么晚了,你不害怕吗?”丁砚在她身边坐下来,学她的样子用胳膊环住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许久,楚云舒转过头,“你能再吹柳哨给我听吗?”
柳叶泛了黄,却仍旧柔韧薄脆。丁砚刚想起身摘一枚柳叶,楚云舒已将手掌摊开在他眼前。掌心里的柳叶,叶脉清晰,绿意浓翠。不知她已在手掌里攥了多久。
“我们家出事了。”丁砚正要拈起柳叶,忽然听见她这样说。他只是愣怔了一下,她的手掌便已黯然垂下。
丁砚攥过她的手腕,从她松松握着的手掌中拿过柳叶,带着少女温热体温的叶片在他唇边发出轻声脆响。他扭过脸,看见女生眼中泫然欲滴的水光。
“别哭。”他说。仿佛也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于是又再说一句:“别哭,我陪着你。”
5
高一期中考试后,丁砚找遍了榜单,方才在靠近末尾的地方,找到她的名字。
北方的十一月,阴寒却并无落雪。丁砚在巷口等了好久,才见到垂头走来的楚云舒。仿佛能够预知将要到来的质问,楚云舒愈发垂了头,两只脚歪歪扭扭地踩上马路牙子,似乎为了离站在路边的丁砚远一些。猝不及防地,丁砚攥了她的手臂。
女生抬起的眼睛里,是兔子一样的惊惶。她试图挣脱他,手上的冰冷却让他吃了一惊。
他拉着她去了街边的奶茶店,翻遍兜里所有的零钱,为她买了一杯热奶茶。看着她将杯子捂在手里,垂着眼皮,干裂发白的嘴唇有了红润色泽。他红了脸,却将之前打好腹稿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只拽过她的书包,将准备好的笔记和习题集塞进去。手劲有些大了,看起来像是赌气。
那天下午,他们在奶茶店中坐了很久。暖气开得足,将楚云舒之前苍白的脸孔蒸出两团红晕,像是又回到舞台上的盛妆时光。她小口啜饮,并不看他。他趴在桌子上,有时看一眼她,有时转脸去看窗外的人群。从那时起,他每天在衣袋里准备足够的零钱,想请她喝遍店里每一种口味的温热奶茶。
只是,他再也没有在那条路上遇见楚云舒。
楚云舒退学了。同学去找她时,意外看见丁砚的笔记,端正地摆在她的书桌。翻开,内页夹着的枯黄薄脆的柳叶标本便倏然落下,如遇风般打着旋儿,而后扑落在地。
楚云舒家中的变故已不再是秘密。她的父亲耽于名利,陷于深渊而不择手段,败露时,连带往来多年的情妇也一并现身。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接连打击,竟神思恍惚到连家人也不能辨认。
丁砚打电话给楚云舒,振铃声声,却无人接听。
后来他开始发信息给她,问她过得好不好,在哪里,也给她讲述自己的事情。那些信息,她逐一收到,舍不得删除,以至于一年间,存满了两部手机。
是的,他们再见时,已是一年后,2011年。
6
2011年的楚云舒,是小城酒吧的驻唱歌手。那天她骑着黄色的旧单车,从巷子里冲出来,去赶赴另一家酒吧的夜场时,险些在巷口撞上迎面走过来的姑娘。楚云舒吃了一惊,在姑娘的尖声惊呼里,她未出一声,只用尽全力稳住车把,一条腿支在地上,趔趄着将要摔倒时,有一双手及时地伸了过来。她抬头时,正撞上那人明亮的目光。心跳窒了一拍,她有些蛮横地用力扯过单车,飞快地蹬了几下,只一会儿,便消失在道路拐角。
是丁砚啊。楚云舒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呢?有没有认出自己?那姑娘和他又是什么关系?短短的二十分钟路程,楚云舒思绪杂沓,各种疑问和假想蛛网般缠绕在她脑海。
进了酒吧,她的搭档,钢琴师向飞正站在角落里等她,见她进门,便笑着迎过来。“看你这一头汗。”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将纸巾递了过来。
楚云舒快速接过纸巾,像是为了避免他直接伸手过来为她擦汗。
那晚,楚云舒越想跟上钢琴的节奏,越是慌慌地一次次唱错了节拍。脑海中遍遍闪过少年短而黑的寸发,明亮又温和的眼神。他伸出双手稳住车把。念及于此,她忽觉左侧小腿上有着隐隐钝痛。刚才没有细看,等到一曲终了,她到卫生间检视,才发现小腿上的大块淤青。
她想起那女生的尖声大叫,自己也明明惊慌,却似乎发不出声音来。而不过一年前,她也曾是受尽宠爱的小公主,那时候,即使是在地上看见一只爬虫,她也会大叫的。而这一年间,父亲被双规,母亲一月里倒有大半月住在医院里。家里的积蓄自然不必提起,连之前往来热络对她表现出百般喜爱的叔叔阿姨也是避之犹恐不及。
许是她呆在卫生间的时间久了点,向飞敲门,“没事吧,楚楚?”
“没事。”她大声应着。
楚云舒很感谢妈妈,是她在年幼家境尚好时,督促着她学会了唱歌、弹琴,让她有一技傍身,如今才得糊口度日,不致过于寒酸。
手机震动了一下,留下丁砚的信息:云舒,我刚刚见到的是你,对吗?
7
楚云舒在夜归的巷子口再次遇见丁砚。准确地说,是他等在那里,从夜里的8点到11点。
春夜寒凉,丁砚裹紧了大衣,微微缩着脖子。看见她时,却兀自笑出了一口白牙。
“真的是你。”他说,像是在说一句傻话,“真的是你。”
楚云舒没说话,自己167公分的身高此时站在他面前,只到他的下巴。他抓着她的衣领用力将她的外套拢了拢,“冷不冷?”
她摇摇头,却蓦地想起去年冬天,他为她买下的原味奶茶。温热在手、在口、在心。
“送你回家吧。”他说。
楚云舒的家,也只剩下这一幢空荡荡的房屋。140平方,除了她自己的小屋换了干净的窗帘和床单,其他房间灰尘蛛网遍生,倒像是盘丝洞。
丁砚进屋时,见到这样景象,竟也没有多问。倒是楚云舒想起与他同行的女孩,迟疑地问:“那女孩,是女朋友吗?”
“同学,我们一起在巷子里的福利院做义工。”他头也不抬地说,却从嘴角溢出一抹笑容。见她抚着小腿,忍不住拉开她的手,将裤脚向上扯一扯,便看见小腿上大块的淤紫。
“疼不疼?”他说。又忽觉废话,于是兀自红了脸。半晌,他闷声不响地出门,十几分钟后,他重又推门回来,将红花药酒递在她手上。
第二天晚上楚云舒再回来时,看见窗明几净的家。恍然记起,昨夜开门时,从门边花盆下取钥匙时,他应是看在眼里。
楚云舒掏出手机,想要给他发条消息,想一想,却又作罢。
她的作息时间与丁砚始终相反,因此两人倒也不常见面。只是这并不影响丁砚到家里来,暑假时,他更是承包了家里的卫生洒扫。将她的冰箱填满,新鲜的水果,各种口味的酸奶。有时他也将功课带过来,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静静演算、复习。燠热夏天,楚云舒家里没有空调,连老旧风扇也没有一个,窗外的树叶在日影中光斑婆娑,风送着阵阵焦躁蝉鸣。丁砚看着书,不知不觉困倦,歪着头努力支撑眼皮,还是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穿过开着的窗,将红光涂抹在雪白墙壁。丁砚抬起眼,看见难得早归的楚云舒,正将晚餐的盘盏摆上餐桌。她松松地绾着发髻,露出优美的颈肩弧线。像是感知到他注视的目光,她转过脸来,对着趴在桌子上的丁砚微微一笑。
丁砚愣在那里,如同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瞬间红了脸,心跳不自觉地野马脱缰。
8
2014年的丁砚,在闪烁的电脑屏幕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我与她面对面吃着饭,彼此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太年轻时候的喜欢,总是滞于表达。后来她起身盛饭,却慌慌地将饭铲摔落在地。白米饭溅得到处都是。我蹲下来帮她收拾。在狭小空间与她额头相抵时,我很想握她的手,却红透了脸连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但我听见自己说给她的颤抖得变了声调的话:我要是早生了几年就好了,现在就有能力照顾你。”
2011年夏天的楚云舒没有回答。只是第二天丁砚再来时,看到书桌上新买的风扇,包装还没有拆,上面用签字笔写着大大一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末尾画着圆圆笑脸。
暑假即将结束时,丁砚买了一条裙子送给她。最近她似乎更忙,已经几天见不到她。看冰箱里的食物,也少有动过的痕迹。
他在包装袋里留下一张卡片:高三学习紧张,不能常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裙子是大牌,有细细柔软蕾丝和大方流畅剪裁。他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却希望她懂:你要懂得自己应被珍惜、善待,不要在花样世间迷失自我。
那年的楚云舒,参加过几次歌唱比赛,最好的成绩却不过前二十。这个全民明星时代,有人崭露头角,有人红遍全球,也有人淹没人海、风光不再。
二十进十的比赛现场,丁砚也去了。那是个周三,他如常背着书包出门,却中途转了个弯,荒废掉了那次月考。
丁砚坐在台下,望着化了淡妆的楚云舒,与考官对话时,她的声线因为紧张而有着微微颤抖。目光如水,流光潋滟。丁砚觉得,没有人比她更美。这个认知,绵延了他的此后经年。他用力鼓掌,拍红了手掌。他不知道班主任因为找不到他,而把电话打给了他的奶奶。
比赛结束后,楚云舒送丁砚回家,她的淡妆还没有卸下,丁砚看着她时,她便回他微笑,世间仿佛无限美好。却在丁砚家楼下看见正在焦急张望的奶奶。一向慈爱的奶奶,恨铁不成钢地扬手便挥了丁砚一巴掌。
丁砚扭过脸,看见楚云舒仍旧微笑的脸,他忽然觉得那个微笑遥远又飘忽,让人难过。他叫了她的名字:“云舒!”又叫一声:“云舒!”
她笑着应了,眼神明亮而温柔,无比乖巧,“跟奶奶回家吧,我要去上班了。”
第二天放学,丁砚原本打算先去楚云舒家里看一眼,无奈一出校门便看见早早等在那里拖着病弱身体的爷爷。
一连几天。一周之后,丁砚收到楚云舒发给他的短信:南下。归期未定,保重。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还编辑了另一条,最后却逐字删除:我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就可以错过你,此时的我自己,便不必这样难过。
她在三万米的高空,泪落无声。想起那个阳光涂满整间屋子的下午,少年趴在桌上午睡,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额前。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将那几缕头发替他向一旁拂了拂,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皮肤。少年微微皱着眉,不知耽于怎样的梦魇,却轻声叫了她的名字:云舒。
她下意识地应了:哎!心跳忽而一窒,所有的念头都是她想跟他在一起。她拉开抽屉,将一纸复赛通知扔进了纸篓里。
9
2015年,在丁砚校内取景的电视剧播放,丁砚确信剧中宫斗致死的妃嫔便是楚云舒所饰,只是找遍了演员表,仍旧没能找到她的名字。
这时的丁砚已经工作,在一次出外应酬中,遇到从前与楚云舒搭档的钢琴师向飞。丁砚迫不及待地向他求证,又探问她的现状。向飞笑一笑,“早改名了,有几个演员还用自己原名啊。”
丁砚怔怔然。向飞转身要走,他却拉住他的衣袖:“你们是不是一直在一起?你还知道些什么?”向飞见他模样,伸手将他肩膀拍了拍,“你不用找她了,因为命定之路不同。”
向飞说:“当年,你的奶奶去找了她,说你因为无故旷课的缘故会受到记过处分。她怕影响你,竟不顾真假地去学校找教导主任为你求情。对方冷冰冰地不予应答时,她竟跪下哀求。她多傻啊,丁砚,你想象一下,十七岁女孩的无助和绝望,自尊在一个冷笑着的中年男人面前被践踏到支离破碎。而那其实不过是你奶奶的危言耸听。”
丁砚觉得眼眶热涩,许久没有答话。
2016年春天,一部网络剧红透了半边天。女二有着一张美丽脸孔,但因为人设的关系,并不讨喜。不知道为什么,从她如水的目光中,丁砚总能瞥到一丝沧桑意味。虽然,她的名字不叫楚云舒。而她的简介,与他多年前认得的女孩并无相符。
那晚,他拨她从前的号码,竟通了。她在沙沙的背景音中,轻声说:“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他喉头哽咽,不知说什么,又似乎万语千言齐齐涌出,最后只是滞阻于喉咙,久久无声。
“我没有后悔过喜欢了你这么多年,”她说:“希望你也不会。”
只是,她不再是从前坐在河堤上的小女孩了,难过时只要他吹一声柳哨就会破涕为笑。那天晚上她上传了一张图片,一条样式已经过时的裙子,挂在衣橱的最中间。
丁砚关注着她的微博,看到有工作室替她打理工作和日常。她的粉丝和通告渐渐增长。同时,有一个男人的名字越来越多地被提及——向飞。
2017年春天,她的工作室宣布了他们的婚讯。她在事业的上升期,宣布将自己嫁了,嫁给守候自己多年的男人。他没有很多钱,却有一颗诚挚的心。她坦言:他已照顾自己和多病的母亲多年。
婚礼在五月,繁花如锦时。媒体报道,并无过多奢华。丁砚在微博中更新一段话,并@了她:只是从前光阴慢,曾有少年,很爱很爱她。至此方休。
他狠狠心点击了发送,却终于落下泪来。
这世间错过,万般千种。他们各自跌入人海,难以回头。因为纵使回头,亦再难牵住对方温热的手。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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