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记

2017-03-24 10:39陈敬枣子月饼
南风 2017年28期
关键词:夫子冰糖姑娘

文/ 陈敬 图/ 枣子月饼

楔子

——你啊!已经几次被逐出师门啦?

掰手指,掰手指。

——二……不,三次吧。

——好,那现在第四次了。

楚冰糖觉得自己要疯。

她大概会成为武林中一个脍炙人口的传奇。

年仅十七岁,入门十二年,并在年关将近之时,荣幸的第四次被逐出师门。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啊?”临下山前她可怜巴巴地扑闪着大眼睛瞅师傅,“师傅你明知道我最最敬您爱您,还有哪位师兄弟为您推拿按摩比我更纯熟卖力?”

“这点,我是不否认的。”

神阙宫主楚怀南表情沉痛,从袖中取出一幅帛书。随手一抖落,长卷纷扬,从师傅胸前直拖到脚下。

“上次重收你入门墙至今,也快一年了啊。”“是。”

“这一年门下庄客联名送上巫山的诉状,也比之前长了一倍有余呢。”宫主的指尖无奈地弹了弹洁白的绢帛。

正月初三,带同门人弟子四人,窃佛前生猪一口,香果无数,山后分而食之;

三月初九,入大户林员外府,掠金珠首饰无算;

五月初七,奇装异服招摇过市,惊吓县府大员,久病未愈;

……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全凭恩师教导有方。”

“……给我滚出去!”

“呜呜”

“好吧!慢着。”

“多谢师傅收回成命,弟子一定更精研推拿手法,好好伺候师傅。”

“谁跟你说这个了!只要你这次下山,替为师办成一件事……”

寒冬腊月里,巫县官学外不知怎地竟开了家新勾栏。

学府之畔斯文禁地,虽常有三五食肆以供消遣,但居然堂而皇之打出“得月楼”的烟花招牌,满坑满谷多到要溢出来的脂粉气,还是炸歪了一众孔孟门生的眼。

“成何体统,这是成何体统!”

学监赵夫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闻讯霎时吐血三升,就这么两腿一蹬卧床不起,连登门骂街都有心无力。

无奈之下,一众乡间仕子你推我搡,只得挑公认最冷静端方的杜生前去交涉——倒也没指望能谈出什么结果,只是就这么不闻不问,总归是对不起夫子教的这满腹圣贤书。

却没成想。

去时饮了壮行酒,风萧萧兮易水寒。

然后就没有了。

壮士这一去,便真的仿佛连人带志气一道融化在温柔乡里,再也不曾冒一个水泡。

日复一日,众生望眼欲穿,却只杳无音讯。

待到第七日头上,壮士没等来,倒是等来了花红柳绿、聘聘婷婷的一位姑娘。

浓施粉黛,眉眼弯弯。

姑娘捧着叠请柬,提着朱漆食盒,顶着无数惊掉下巴的目光旁若无人,蝴蝶穿花般蹙进了学堂。

请柬分送诸位同学,食盒奉上恩师赵公。

——杜生和得月楼的头牌楚姑娘,这就要成婚啦。

不消说,赵夫子又一次吐血三升,这回彻底晕死过去。

全县大哗。

巫县官学似乎碰上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其一,夫子病了,课业没人教;

其二,杜生没了,诸生乱了套;

其三,勾栏瓦舍开到眼皮底下,成日价莺莺燕燕眼波流转,花团锦簇蜜里调油,谁家少年不得心猿意马,圣贤书还哪里读得进去?

——话虽不错,倒也不尽然。

至少杜子梅还是能读进去的。

哪怕正襟危坐于烟花深处,四周姑娘们好奇地围了一大圈,低低的抹胸松松束着箍儿,雪白皓腕搭着少年肩膀,任谁慵慵伸个懒腰,都能熏他一鼻头女人香。

这般烂漫春光,眼睛可该往哪里放?

——没处可放,就往书上放啊。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读完《论语》读《孟子》,读完《中庸》读《大学》。摇头晃脑延绵不绝,吟哦的姑娘们一个个脑中飞出瞌睡虫,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次第而逃。临出门前还不忘同情地拍拍楚冰糖的肩膀:“姐姐你加油,咱们实在是顶不住啦。”

忽忽几个时辰,偌大的闺房里姑娘们散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个翘着二郎腿,靠掐手臂强打精神的楚冰糖。

虽然兀自咬牙逞强,她也没能撑多一会儿。不得一盏茶功夫也瘫倒牙床,鼻息细细,会周公去也。

杜子梅可算喘了口大气,紧绷的神经一朝放松,这才觉着阵阵透骨的寒——全身上下贴身衣物早在不知不觉中汗了个透湿,冻得他快打起筛子。

瞟一眼喷香红罗帐里,锦被衾裘早晒得暖烘烘,厚得堆成山。

更别提楚姑娘的睡脸儿燥得红扑扑,宛若个能捧在手里的小火炉。

他叹口气,抖抖索索地靠过去,凝神盯了少女半晌,却终究没上床去,只是轻轻拢了拢被褥,悄悄放下一帘罗纱。

他不会去占这送上门的便宜,却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这姑娘明明素不相识,怎么就着了魔似的老拿他开这等玩笑?

四书五经里可没讲过这个。

杜子梅苦苦思索,只依稀记得夫子教《毛诗》的时候,他曾有过几番旖旎遐思,自己想来都觉羞赧,夫子再拿竹板敲敲手心,连背上十遍“思无邪”,这才压住了心中懵懂的什么东西。

压了好久,久到他觉得忘记。

可现在才知道,其实那诸般不足为外人道的绮思,一直躲在心底下,从来都记得。

杜子梅忽然头晕目眩,不由得闭了眼。

便没瞅见,不知是否真在梦中的姑娘,嘴角边已牵起一弯儿似有若无的笑。

她在笑什么?

忽忽数日,楚姑娘的好事愈近,得月楼也碰上了大危机。

说大其实也没很大,但要当没瞅见,却也不行。

继赵夫子和杜子梅后,终于有第三人想起来斗这有辱斯文清净的烟花地。

两列木牌分开左右,一曰“肃静”,一曰“回避”;八抬大轿孤悬正中,帘子遮了窗户看不见脸儿,只听得见气急败坏的声。

砸!给我狠狠砸!

衙役兵丁忍着笑,却都不动弹,只有管事师爷凑近前去,低声回禀:“小姐,县衙再小也是官府,没凭没据砸人家的地盘,怕是于老爷官声有累。”

“怎么没凭据,天下哪有秦楼楚馆开在学塾门口的道理?外人知道了不得把爹爹这县令笑死?”

“小姐说得是,这其中关节怕是有些许不周。那小姐何妨移步相问?”

轿中人一时没搭腔,许不定是脸上臊了?

举牌的兵丁忍不住,已是有人吃吃笑起来。

“笑什么笑!你出的馊主意!这个……这个什么得月楼何等龌龊之地,我……我怎么能去问?你去!”

师爷吃了骂,倒也不委屈,正待去扣门,两扇雕花板子早朝着左右一开。

摇着小团扇,嗑着葵花籽儿,三五个笑嘻嘻的姑娘簇拥着一脸不怕事儿的楚冰糖,堂而皇之地踱出步来。

“哟!得月楼才开张没多日,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可把哪位官老爷都盼来啦?这可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少装蒜!且问是哪路神仙允你这妓院开到官学门口?乌七八糟的哪还有一丝浩然正气?”

师爷还没开口,那轿中人早忍不住。

一听是个清亮的女孩嗓音,楚冰糖就笑了,一脸促狭。

姑娘们也笑了,师爷也偷偷笑了。哪怕众兵丁,人人都是一脸促狭。

“回您这位不知哪儿来小姐的话,正是巫县令尹林大人亲自批的手谕,大印才盖没几天,朱砂都还没干透呢。”

“爹?!怎么可能?!”

得,自报家门了。

楚冰糖耸肩:“不知道怎么可能的,反正话是真的印也是真的,林小姐不信,随我一看便知。”

话到此处突然一转,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哎呀!瞧我这脑子,林小姐千金之体,我等这龌龊之地实在难迎大驾。要不,您还是请回吧?”

不消说,轿中人气极,琢磨着怎生反唇相讥,她心底虽另有所图,却不得宣之于口,正苦无话柄懊恼间,忽的眼前一亮。

盼什么来什么——姑娘们身后朱红漆的门里,杜子梅茫然失措的脑袋,可巧不巧探了出来。

这不是杜子梅第一次尝试溜号。

他也知流连得月楼着实不成体统,可他长这么大,从没听过世间有如此古怪的青楼。

他来理论时只记得带一腔正气,却不记得带半两纹银。

倒没什么,他是来说道理,又不是来嫖姑娘。哪怕道理讲不通,扬长而去便是,确然没想过要花一文钱。

就退一万步,道理讲不通还撕破脸,反正要命一条,拼着给乱棒打出,还有何惧?

就是没啥可怕的,他才敢麻着胆子进来这烟花巷里“龌龊之地”。

不消说,里边都是些烟视媚行眼波流转的好看姑娘。杜子梅长这么大不曾见过如此多女孩儿花团锦簇地聚在一堆,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来时鼓起的一番雄心,还不曾搭句话,就不知给这些姑娘你半斤我八两地偷藏去哪个角落里,路还没走进一半,已经腿肚子转筋儿想逃。

——想归想,逃不逃得掉就两说了。

他被颐指气使的楚冰糖不由分说便关了起来。

初时他很怕,怕刮花他一张脸,打折他两只手,这样他就写不了卷子答不成科举,一身所学无用武之地,夫子怕是做鬼也饶不了他。

然而并不。

得月楼的姑娘们没一个拿他作威作福,你一个杜公子她一口杜先生,叫得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他固是受宠若惊,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姑娘们叫得那么欢实,莫不是瞅准了要做他生意?

可他没钱,这不就等着给乱棍打死?

他着急忙慌,见一个姑娘说一番真话——真是真话,可就是没一个人理他。

一文没要他的,好吃好喝供着,要读书更清出偌大屋子,点足满满的大灯烛,比昏暗逼仄的官学里不知亮到哪里去。除了女孩儿们时常在那什么楚姑娘带领下寻他开心,他这几天过的可说神仙日子。

除了不让走,真是没啥可挑剔的。

更不必提那讨人嫌的楚姑娘,坏事做尽不说,一颦一笑间把他的心当了个菜包子,一口一口啃得千疮百孔。

可这怎么行呢?

纵然这里比县学好上千倍万倍,花枝招展的女孩们漂亮的迷人眼目,他一介寒门学子,也终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决心非常坚定,他一直在逃。

头一次谋划着后院翻墙,给楚姑娘逮个正着;

第二回寻思着茅厕尿遁,又给楚姑娘逮个正着;

第三次豁出去一身斯文钻地沟狗洞,还是给楚姑娘逮个正着。

到这份儿上,他简直觉得这楚姑娘属蜘蛛的吧?这得月楼其实是她自个儿吐丝自个儿结成的一张网,无论他步子往左往右往前往后,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他还是要逃,非逃不可。

这不,楚冰糖不知被什么事儿从得月楼里引了出去,他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惊喜莫名。好容易溜到无人注意的门口,却没成想被意想不到的人又给逮个正着。

林七雪,刁蛮任性,避之不及。

却避无可避。

杜子梅这辈子最怕见林七雪,可怕什么来什么,林七雪怎么就总都能抓住机会和他照上面。

小时候父亲带他上门初次拜会,两个孩子不约而同躲在自家父亲身后,同时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大人要谈正事,叫俩孩子手拉手出去玩。天擦黑回来了,丫头还是粉妆玉琢,小子却鼻青脸肿。

问是怎回事?打死也不说。

不过后来两家凡再走动,杜子梅必定肚子痛,卧床不起哪儿也去不得。

但这也躲不掉啊,林大人还是会带着女儿来,亲亲热热的。

小孩子玩就要小孩子陪,林七雪回回都疯得很开心。

直到家业败,父亲死。

林大人自不再光顾,可林小姐却莫名其妙反其道而行。

穿的长衫破了,他尚没空缝补,衣箱里自有熨帖新物;

吃的冷粥长霉发毛,他还没买新米,诸般吃食就送上家门;

住的茅屋给风掀了顶子,他还没上街请泥瓦匠,就有人乒乒乓乓修葺一新;

如是种种。

时日渐长,是个明眼人都看出落花有意随流水。

那流水呢?

杜子梅是很穷了,但也没志短到那份上。穷则思变,寒门子弟唯有苦读而已。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哪怕闭目塞听,哪怕装傻充愣,哪怕把心中所有的萌动都刨出来,变成一个空壳。

其实也不是林七雪不好,或许……只是单纯的没有缘分。

流水无心恋落花。

今年又到开科举的时候,杜子梅早已打点起简单的行装,若不是这场飞来横祸,他兴许已在进京路上。

但他被囚在了温柔乡里,逃不出。

他其实知道林七雪是来救他的,但他何以为报呢?

所以这份好意,他终是消受不起。

林七雪终于按捺不住,从轿子里跳出来,气势汹汹地站在楚冰糖身前。

如果不是这种场合,楚冰糖会诚实地夸奖她确然是个可爱的女孩,生机勃勃明艳动人,可眼下她为了重返师门正身负重担,只好对不起。

当这女孩指着杜子梅控诉得月楼构陷良民谋夺钱财时,她耸耸肩全没当回事。

谋夺钱财?谁呀?他?

指了指杜子梅,姑娘们一个没忍住,都笑岔了气。

他?哈哈哈,哎哟!这位小姐,求你来问问,这许多日来,只有他吃喝用度我们的,我们岂有收他一个铜子儿?

林七雪不信。

当然不信,她还不知妓馆是什么地方么?温柔乡不假,可也是销金窟。

怎能不要钱?

于是杜子梅被押上前来,他看看楚姑娘,又看看林姑娘,哪个姑娘都不是好相与的,但这对他其实没什么影响。

反正他只说实话。

确实没要钱。

林七雪一怔。

但是要他成亲啊。

林七雪怔不住了。

——这怎么行?

她当然不能允许,可又怎么阻止?

翻遍多少官家律例,至少男女间这你情我愿或者你情我不愿的事,官府既拦不住,也从来没动过心思去拦。

管你是隔层纱还是隔座山,只要真肯去捅破去攀登,豁出体面不要,总有辙儿在一起。

她怒气冲冲,却不由哑了言语。

终于败兴而归。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官小姐当得真没意思,明明都喜欢着同一个人,可逼婚这事,连妓女都做得,她却做不得。

什么道理?

没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杜子梅成婚也是被逼,那至少……他也没真心爱那劳什子的楚姑娘吧?

林七雪忽的下了个发疯似的决心。不就是豁出去么?

大不了,官小姐,她不做了。

佳期如梦,转瞬即来。

得月楼里里外外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绫子,软红十丈花团锦簇。最富丽堂皇的天字一号房被姑娘们兴致勃勃装扮一新,红烛点点映明月,烫金囍字正中悬。

楚冰糖一身凤冠霞帔,水润润的瞳眸底,仿佛藏着漫天星辰。

她问杜子梅。

怎么不逃了?

想逃来着,没逃掉。他还是那么老实。

杜公子,你就这么不愿跟我相敬如宾,恩恩爱爱?

少女的睫毛忽闪忽闪,眉花带笑。

杜子梅一早已被换上了大红喜服,就脸还是绷着,总有那么一丝不情愿。

楚姑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如此儿戏?

他叹着气,嘟嘟囔囔。

却被姑娘捂住嘴,一双妙目紧盯着,一眨也不眨,看得他浑身一阵莫名的燥,好像被那目光直直戳破无数层提防,直戳进柔软的心底。

姑娘说,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就问你,愿不愿?

愿不愿?

杜子梅想,当然不愿,他本就是被逼的啊。

可怎么就开不了口?

得月楼的这些时日里,姑娘固然百般逗弄他,就好像猫儿逗弄刚抓到的鼠,每每要臊得他捂着眼,满面红,才作罢。

然而就有那么一晚,他忽然瞥见姑娘倚在窗格边,月色流泻着争抢烛光的影,把个俏生生的女孩儿夹在明暗间,怔怔的若有所思。

他忽然觉得奇怪,这和白日里无所顾忌胡闹不休的姑娘,真个是同一个姑娘?

她在寻思什么呢?

杜子梅是个诚实的人,想到就会去问,于是就问了。

出乎意料的,沉思被惊扰,楚冰糖却没生气,而是跟他聊起天来。

淡淡的没什么波折,说来说去就是些山间事,江湖事。

其实他早看出姑娘不是真在欢场,却不料姑娘压根儿没心隐瞒。

姑娘口中有山林大泽,峰谷绝顶,张扬恣肆,无忧无虑,连他都不禁悠然神往。

那是怎样一个陌生又神秘的江湖?

在那江湖里,什么才是姑娘真正的样子?

他愣愣的,有点儿发痴,直到姑娘看他傻,笑出声,才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那一刻,他素来向往的庙堂忽然遥不可及,倒是从来陌生的江湖,仿佛近在咫尺。

又有一次,同样清丽的夜色下,姑娘一本正经地问他:“自己这气派像不像花魁、像不像老鸨?”

他想了想,说不像。

为什么?

他又想了想,说老鸨嘴巴咧着笑,眼睛却只盯着客官的银子,可自己身上没一分银子,哪个老鸨眼力差到这份上?

你倒聪明。楚冰糖抿嘴笑,却忽的嗔怪:“你一定嫌我不漂亮。”

这又哪里话来?杜子梅顿时手足无措:天地良心,他真的从不说假话。

流光夜色里,姑娘褪去了白日喧哗的红尘气,飘逸如谪落凡间的仙,静美如素裹林荫的雪。

哪个大胆包天的男子,猪油蒙了肚肠,昧着良心敢嫌弃?

可姑娘自有道理:“若觉得我好看,多的是机会给你做我入幕之宾,你怎地脚下硬得像生了根,一丝半毫也不肯往我身边凑?”

杜子梅脸一红,不敢接茬了。

其实谁还能比自己更清楚呢?这一重重帘幕在眼前轻轻摆荡着,香气诱人如絮语,他每次都花了多大的定力,背了多少夫子教给的道理,才能忍住没妄动?

可妄动固然不敢,妄想却少不得一脑门儿。

——这哪敢跟姑娘说?

还有一次。

再有一次。

另有一次。

到底多少次?

杜子梅自个儿都慌了。

明明就这短短的时候,怎地此刻想来,得月楼里的每一幕都记得如此活色生香,美好得像做梦,几乎盖过了此前的一辈子?

恍如隔世,耳边还是那三个字。

愿不愿?

他怎生开得了“不愿”的口?

就在他心旌摇荡,一个“愿”字憋在了喉咙边——毫没征兆的,姑娘却手上松了劲儿,脸上落了寞。

好了,不逗你啦。

杜子梅愣。

什么?

姑娘伸了个懒腰,一身的大红嫁衣,环佩叮咚,瞬间好像蒙上尘,褪了色。

到此为止,够啦——关了这么久,小美人终于拿定主意,来救大英雄。

杜子梅正不明所以,忽然就仿佛算计好的,窗外纸屑纷飞鞭炮炸响,敲锣打鼓乐声喧天,莫名又是一支送亲的队伍,一路逶迤,将将停在了得月楼前。

——林七雪跟老爹大吵一架负气出走,一怒之下当了首饰卖了绫罗,不管不顾带人来抢亲了。

出乎意料的没有违和感,得月楼一片喜气洋洋,林七雪的人马也一片喜气洋洋。换了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同一桩婚事。

只有跨过几道珠帘,几扇帘幕,才能隐约嗅到浓香四溢空气中的紧张气息。

红缎子描金线的嫁衣有两袭,远山眉点绛唇的姑娘有两个:一边是抛家弃父的官小姐,一边是烟花巷里的假花魁。

四目相对,电闪雷鸣。

毕竟新郎只有一个人。

——还被楚冰糖点了穴道,不能言不能动,披着厚厚的红盖头,好像奖品般放在正中间。

大违礼法。

可这又如何?烟花地里成婚,二女争一夫,哪里又合了礼法。

大家都豁出去,只是要争个赢。

闹闹闹,头晕脑胀一团糟。

杜子梅虽然比谁都着急,可是眼前一片黑,看不见东西可该怎么办?

动也动不了,好像个粽子。

他听着外面诸般吵嚷,由起而承,自转而合,渐渐的寥落了,安静了。

倏忽一下被掀了盖头,刺目的光戳得眼角直流泪。好不容易睁开眼再细瞧,光里有个林七雪,可哪儿还有个楚冰糖?

不止是她,得月楼好像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剩下了足够办一场奢华婚礼的一切——却唯独没了住在此间的那一群姑娘。

……她们人呢?他心里忽然有点儿慌。

都被我赶走了啊,我把你救了出来,开不开心?

林七雪志得意满,一脸嘚瑟,却也掩不住心底的关心之情。

正好留下这么个好地方,什么都齐备着,干脆就这么把婚事办下吧?

林七雪的脸红扑扑。

她说她不再是官小姐,自己也不必再担忧别人说闲话。哪怕拼尽一切,糟糠度日,她也要和杜子梅在一起。

她愿意等自己上京赴试,愿意省吃俭用,一次不中大不了继续陪自己苦读,夫复何求?

杜子梅愣愣的,绞尽脑汁,想啊想。

似乎感觉到异样,林七雪的笑渐渐有些僵硬了。

怎么了?

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啊。

杜子梅搞不懂。

——明明听上去那么完美,可他怎么就是不开心?

事隔三月。

巫山道,神阙宫外。

楚冰糖终于回来复命了。

其实她早就能回来,得月楼的女孩们花了她不大不小一笔银子,但这无关痛痒——算算楚怀南支给的活动资金,剩下的银子足够她天南海北浪荡许久。

于是她就老实不客气地浪了几个月,看遍了名山大川,人间锦绣,拼了命的要把这糟心的活计忘掉,于是这才回来。

“你忘干净了?”楚怀南问。

“我没钱花了。”楚冰糖答。

神阙宫主楚怀南有个为官多年的好友林大人,林大人又有个性子别扭蛮横又害羞的女儿林七雪,林七雪呢……还有个从小喜欢到大的杜子梅。

无论家道昌盛或中落,她都喜欢。

林大人觉得这也很好,他知道杜子梅是个诚实又本分的人,怕被人说闲话也是人之常情,可女儿虽然事事刁蛮,真到了临门一脚之时又老是退缩,蹉跎日久,终于连自己都不耐烦了。

得怎生想个法儿,推她一把。两个老不休,想出个馊主意。而这主意最终就着落在了楚怀南座下最不按理出牌的楚冰糖身上。

一件东西再珍贵,若是没人来和自己抢,终究意识不到失去的可能。

楚冰糖去抢了。

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但并不遗憾,很圆满。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该抽身而退时,就得抽身而退。

至于林大人要怎么去修补父女之情,林七雪新婚后日子过得如何?都和她没关系了。

她重回了神阙宫门下,继续卖力地给师傅揉肩膀。

一如从前。

仿佛只是场胡闹的黄粱梦,梦醒了,便回来了。

夜。

月迷风影,竹浪窸窣。

轻摇的红烛下,姑娘发着呆,情思困困。

一不留神,“咔啦”一声,就卸掉了师傅的肩胛骨。

楚怀南叹着气,开了口。

“徒儿,你搞什么。”

“按摩啊。”

“说实话。”

……

“师傅,我谢了您给我安排的好差事。下次能不能靠谱点儿?”

“怎么就不靠谱了呢?”

“不靠谱极了,差点儿把徒儿自己搭进去。

是差点儿,还是搭进去了?说实话。”

……

“说啊。”

“……好像,是搭进去了。”

说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把自己搭进去的呢?

三个月里,楚冰糖想了很多次,还是没头绪。

是喜欢他软玉温香在抱却不为所动?

是喜欢他重信重诺无论如何不说谎?

是喜欢他身无长物却一心苦读,渴望君子豹变的小小志气?

还是都喜欢?

她真的不知道啊。

全是不经意间,她便在意起了这个一本正经的书生汉,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然而从她出现的第一刻起,存在的意义就是撮合他和别人。

做得成,她要抽身而退。

做不成,她还是要抽身而退的。

杜子梅应该会读书科举,直到有一天,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己应该会继续纵情这八千里路云和月,繁华万里好江山吧?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们注定不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说也奇怪,她知道江湖上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哪一个不比这只呆头鹅好?

可她却偏生不喜欢。

杜子梅这会儿大概已经在进京路上了吧?这一通折腾,希望别误了路途才是。

纷纷扰扰,乱七八糟,脑子里的念头兜兜转转压不住,不留神又是“咔啦”一声。

楚怀南忍着疼,再叹口气。

——另一只肩胛骨也给卸脱了臼。

……

“师傅,对不住。”

“嗯。这次又是搞什么?”

“回师傅,这次真啥也没搞,就单纯对不住。”

“说实话。”

……

“说啊。”

“……师傅,我有点儿想下山。”

意料之中,楚怀南一点儿不吃惊。

“找人?”

“嗯。”

“他?”

“嗯?”

楚冰糖愕然回头。

一只木愣愣的呆头鹅,伸着长脖子,在门外傻乎乎地笑。

“楚姑娘,你又找我啊?”

楚冰糖忽的觉得脖子有点儿僵,却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反应过来到底该找谁麻烦。

她温柔地把手放在楚怀南背后。

“……师傅?”

楚怀南举手投降——这回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只不过是有个冒冒失失的笨蛋,宁可耽误一期科考,推拒美人之贻,也一定要找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楚姑娘。

得罪了小姐,得罪了县令,得罪了夫子,呆头鹅倒有倔劲儿。

找啊找啊找,皇天不负有心人,兜兜转转,转转兜兜,终于找来了神阙宫。

楚怀南劝得嗓子冒了烟儿,楚冰糖一日不回来,杜子梅便一日在这等。

才三个月,不算长。

他说。

“楚姑娘,咱们久违了。”

楚怀南很识相,关门上锁,扬长而去。

花好月圆夜,天涯共此时。

年轻人的事,他才懒得多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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